第二日一早,于九宁刚推了几招掌法,便听到一女子在门外大叫:“于九宁,你睡够了没有?快给本姑娘开门。”于九宁托侍卫将门打开,果然是楚宜站在屋外,身上套了件纤尘不染的素白色长裙,腰间系了条金色腰带,脚上蹬了双绣着凤凰的白靴,双手叉腰,颐指气使。前夜太黑,于九宁不曾看清她的面容,今日细细一观,柳眉杏眼,唇红齿白,肌肤胜雪,此刻一脸顽皮,更是娇美可爱。虽是自己在昆仑山中见过不少女弟子,但似楚宜这般漂亮的却是见所未见,竟有些看得呆了。
楚宜见他的痴样,俏脸一红,怒道:“你乱瞧甚么?再看刺瞎你的眼!”又怕话说重了,改口道:“你真慢,本姑娘都叫了一个时辰了。”于九宁一愣,暗叫“惭愧”,道:“你更慢,我已然等你两个时辰。”
此时宏义宫诸位官员也都出来,自今晨长孙无忌讲了昨夜之事,都想见见这个“目中无官”的姑娘。楚宜欠身道:“见过诸位大人”,又对于九宁道:“你几时能动身?我便在此处等你。”于九宁道:“你如想走,我们这便走”,回房背了行李,又向骑曹参讨两匹马,和楚宜出了大门。长孙无忌叫住二人,在怀中摸出些银两给于九宁,道:“此地距终南山不远,但山路难行,你要多加小心。昨日殿下交代,你公务已泰半做完,不必着急回来。替小姑娘将事情做完全,陪她了了炼药心愿,也算你大功一件。”
于、楚二人别了众人,打马朝终南山慢行,一日便到了终南山下。远远望去,大山连绵不绝,气势恢宏,浩浩荡荡犹如自天而悬,在此只见一斑,不知其后还有千里万里。山林莽莽,瑰丽玄奇,便可知是有诸多的珍奇异兽、罕见花草。张衡《西京赋》中曾言:“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其中盘行目远,深严邃谷不可探究......”因其天高路遥,与世隔绝,自古便有文人墨客、药师方士在此隐居,尤以南北朝至今为甚,号为“隐士”,成一时风尚。而今这山中,也不知隐匿了多少能人。
二人边走边看,于九宁连连称奇,左右看那山脉悠远,不由得叹道:“此山如此绵长,前后无尽,不知是否能通到昆仑山下。日后若有闲暇,我便在此山西行,说不好,还见得到师祖和师伯。”楚宜看他模样,打趣道:“于参事‘公务缠身’,此事长安城卖胡饼的都知道,又怎会有闲暇来此游山玩水?”
于九宁一时语塞,瞧她似笑非笑,一脸得意,忍不住道:“我不信这草药有几多难采,你诓我出来,怕是来消遣我的。我在秦王府是真有事情做,没骗你。”楚宜道:“我便是来消遣你,你拿我怎样?本姑娘有仇必报,从不吃亏。你那晚上打我几掌,不教你还回来难解我心头之恨,我又打不过你,只好让你陪我摘几株草药,我就不与你计较。再说,让你采药是长孙大人许诺,你一个小小参事还能不听?要怪,只能怪你出手太快,倘若你稍稍让那么一两分,教我逃了,现下你岂不是一点事都没有?故而这做人呐,做事不可太绝......”
于九宁见她絮絮叨叨越扯越远,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道:“如何做人我自有分寸,不必你再多言。”楚宜笑道:“哎呦呦,于参事生气了?实则我在长安城盘桓了几日,你的名号我也听了不少。要说你做事也真不得法,别的大人一日能做完的,你偏要三日,这又是何苦。”于九宁道:“我新学公门本事,自然要多用些时日。你一个小女子,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咦——!”楚宜奇道:“你也不比我大几岁,叫我‘小女子’,真是官场里混的老成了。”于九宁教她抢白,苦笑一番,再不争执。
二人越行越深,楚宜瞧着山景小路,曲折幽僻,又有青云缭绕,恍如仙境,心中有感,嘴里轻轻吟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又反复低吟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见南山......”于九宁听不明白,道:“你念的甚么经文?”
楚宜正是心驰神往,一闻此言当真气结,恨道:“经文?这是诗,陶渊明的诗,你不懂么?”于九宁摇头道:“诗我自然知道,但此首未曾听说。听你嘴里一直念叨甚么南山,与我七师伯念诵的道家经文有些相似,故而错听了。”楚宜气道:“你这样何止是听错,这首诗都不知,你自幼如何启蒙?你原先的师父都教你甚么?”于九宁道:“自然是教授武功,兵法,再听师伯谈史论政。诗文之类,师伯说无甚大用,向来是不多讲的。”楚宜道:“我爹爹说,如今科举考试都是要考诗文的。你今日不学,日后人家都会,就你不会,哪里来的大官做?”于九宁道:“那即是如此,我也无空闲来学,要学怕也学不得会。还是日后再说罢!”楚宜明知他是推脱,坏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铜针递给于九宁。于九宁疑惑不解,不敢来接,道:“你这是何意?”楚宜笑道:“你是习武之人,当知只要肯下功夫,甚都学得会。‘悬梁刺股’你总听过,这便给你‘锥刺股’。日后勤加读书,若是怠倦了,只消轻轻刺一下,保管你一月内出口成章。”于九宁无可奈何,只好接下铜针,塞进随身小兜之中。
楚宜道:“你小小年纪,不习诗文,却能进宏义宫,敢是你父母识得甚么大人?”于九宁摇头道:“我父母早已亡故了,我是七个师伯带大的。但你若说是认识甚么大人,倒也不假,我大师伯和淮安王是故交,我能来长安,倒是淮安王推荐的。”楚宜忙道:“我不知你的父母已经、已经,实是不会说话。你、你不要介意。”于九宁道:“我没有事。我母亲走得早,我只是挂念,我父亲却是给人害死的!”楚宜道:“那人是谁?你报仇了么?”于九宁叹道:“仇还未报。我下山赴京,不只是来做官,有一半心思是要报杀父之仇。杀我父亲那人,叫做童春古,如今投了大唐做将军。”
楚宜惊道:“童春古?我听爹爹说过他,武功是很高的。”于九宁正色道:“我来长安后也曾打探,诸位大人或言或语,都有些避讳我,多半是恐我得了消息去报仇,带累秦王殿下难堪。故而我虽到了长安,却未得甚消息,只能暂且记下。他武艺固好,我却不怕他。我比他年轻力壮,只要勤练功夫,待我得了机会,不怕杀不了他!”楚宜奇道:“你的七位师伯武功当高,怎的不为你爹爹报仇,倒要你去?”于九宁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七位师伯如何不想去?只是杀他忌讳颇多,被师祖拦下了。童春古是朝廷命官,师伯前去,能否得手都拿不稳,即便是得手了,杀了当朝的大将军可不是小事,倘若朝廷怪罪,带累了昆仑派上下众人,只好先将这口气忍下来。”
楚宜轻声道:“那你不怕么?”于九宁笑道:“我孑然一人,无牵无挂,有甚么好怕的?若能杀了童春古,我便去孤身认罪,上不带累秦王殿下和诸位大人,下不带累昆仑派师祖师伯。杀父之仇能报,我死而无憾。”说罢,看楚宜有些恍惚,似是听自己背负血海深仇,尚有些回不过味来,便笑道:“我来陪你采药,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做甚么?快些赶路要紧。”
不知行了多久,楚宜跳下马,手搭凉棚左右一观,大喜道:“太好啦,到了到了。”楚宜所道之处,正是太乙峰。于九宁尚不知身在何处,楚宜已是拽着他就向上走,奈何马不听她言,使尽了浑身力气,也是拽不动,只好道:“快走快走!”于九宁道:“前方是何处?你认得么?”楚宜道:“这是太乙峰,我来过两次,怎会不识,偏你小觑人。”终南峰台大半险峻,此太乙峰更是如此,峰顶是断崖峭壁,几乎无路可循,只有长长一条青石小路,想来也是官府差人强修的。于、楚二人站在远处,能见崖下乃是一方水潭,倘若是身处崖顶,山间云雾缭绕,定然是看不清的了。于九宁自幼与左三秋采药长大,自然知道大凡珍贵药材都长在奇险之地,受天地日月滋养,与世无争,灵妙无匹,世所罕见。左三秋曾道,随手薅下一把玉虚峰顶上的花草,卖在市面都是天价。这自然是玩笑,但若搭在此地,于九宁便知是来对了地方。
二人下马上山,步上峰顶,才知此峰之“险”真非浪得虚名,山风烈烈,几乎就将两人吹下去。于九宁从怀中掏出飞爪,道:“你走在我身旁,万要多加小心,若有不测,先抓紧我,才不教你飞下去。”
楚宜四下找寻,喜道:“快看,就是那几株卷柏草。”于九宁循声看去,崖边正生着几株卷柏,虽是生在岩石缝间,却依然迎风而立。只是跋山涉水,才为着这几株卷柏,于九宁颇有些不以为然。楚宜见他模样,嘲笑一声,道:“你懂甚么,此地日头充足,水气蒸腾,卷柏草一日里不知被清洗几次,每次都祛旧还新,褪尽尘埃,是不可多得的灵药,岂是那些凡间卷柏可比的?”说罢,摸着树枝就要俯身去采。
于九宁忙道“且慢”,一手将楚宜推在身后,飞爪一勾便勾到侧旁的树枝上,又将另一端缚在腰间,一点点滑下去,才道:“你如此冲动,倘若掉下去,我便是甩出飞爪也勾你不到。你要哪一株,我替你采。”楚宜俏脸一红,小声道:“你也不怕自己掉下去?”于九宁笑道:“有我四师伯的飞爪,哪怕真是摔下去了,我也能勾着峭壁爬上来。”说罢,敞开背囊。楚宜伸手指着一边,道:“太阳照得到的,只要那几株,你多小心!采了就快些上来。”于九宁听她语言着慌,怕是不曾见过此等阵仗,瞧着自己危险。殊不知自己早年随四师伯修习轻身功夫,昆仑山峰更为陡峭。不慌不忙,着实挑了几株长的好的,才慢慢爬上来,楚宜忙道:“你有没有事?”于九宁笑道:“难不了我。”说罢,将那包袱抖开,取出卷柏草来,递给楚宜。
楚宜待要接过草药,忽听得一人道:“若有此等稀罕物什,怎的不孝敬你周大爷?”二人一愣,见林中走出数人,俱是凶神恶煞,衣襟倒也一般模样,上面都绣个“天”。于九宁一愣,失声道:“你们是天机门!”那姓周的道:“嘿哟,遇到个有见识的。哦,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于九宁道:“你认得我?”姓周的道:“如何不认得?两年前在玉女峰顶,爷爷我未曾防备,吃了你一爪,今日便是来报仇的!”
于九宁恍然大悟,忆及下山前师祖叮嘱的周家兄弟,惊道:“伍修蘅呢,他在哪里?”那姓周的冷笑道:“师尊的名号也是你能叫的?教你知道了,爷爷我是天机门门主,大号周显。你这小卒还不够资格见师尊他老人家。今日爷爷率门人来此寻些药材,却不期然和你碰面,当真是有‘机缘’。你如何不与吕彦学艺,却跑来此处抢我的营生?”于九宁知临大敌,不敢露出慌张,强自冷静道:“我在天策府作参事,自然不与师祖在一处。”周显一愣,厉声喝道:“你竟给李世民当差,那今日必放你不得!”
于九宁听他言语,便知这周显倒不是来寻自己报一爪之仇,只是与楚宜一样,赶在终南山放晴之时进山采药。看来今日极难脱身,只好先保住楚姑娘逃命。但不知为何听闻自己给天策府当差,他便“放我不得”。
天机门作恶多端,狼名在外,楚宜自然大有耳闻,此刻更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正思量对策,却觉于九宁拉着她手,低声道:“你别怕,有我在”,便紧紧将她护在身后,喝道:“你若是报仇,尽管找我,放了她走。”周显道:“那不成,得需她将药留下。”于九宁道:“将药留下,你们便能放她走?”周显大笑道:“那也不能,你待怎样?”于九宁怒道:“你们天机门果然一个个鞑子心肠,不知廉耻,如此还废甚么话!”说罢大喝一声,双掌挥出,直击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