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三刻,永嘉侯一行人前往皇宫。
永嘉侯云道溪如今官居都督,掌左军都督府,世子云礼任詹事府少詹事一职。而眼下宫中虽无后位,陆太后却尚且安在,因此柔惠郡主与温仪县主云祯皆需入宫朝贺。
自大长公主当政后,新春朝贺便已不似往日繁琐,经先帝一朝,更是将宫宴之事废除,只赐予朝臣礼金。除此之外,便只余祭祀一事。
虽说宫中已无官宴,然皇帝要留谁宴饮却是不可避免的。陆太后乃大长公主外甥女,端平帝又是大长公主侄孙,因此永嘉侯府乃无法割舍的皇亲国戚。朝贺之后,端平帝便将人留下,如此便是家宴了。
年年如此,一行人早有预料。及至午后,才从宫中出来。
如此之事,虽为恩宠,然几人脸上却无多少喜色,毕竟天子之恩非常人可承。只是连一向恣意的云祯也寡言少语,便使得几人有些意外。
柔惠郡主见她愁眉不展,忍不住轻声问道:“赤雀儿,方才还见你跟攸宁相谈甚欢,怎么一出来反倒愁眉苦脸了?”
云祯长叹一声,“何曾相谈甚欢!我只是见攸宁那般骄傲放纵之人,一旦成亲,便如折了翅的雁,再难翱翔,不免心生怜意罢了。听说攸宁的驸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云祯与攸宁长公主年纪相仿,先帝朝时,云祯因与时为中宫之主的陆太后极为亲近,因此常住皇宫,与其往来颇多。然两人皆是骄纵恣意的主儿,而云祯仅为县主却敢在其面前放肆,是以两人并不和睦。
前两年,攸宁长公主嫁人后,两人来往渐少,关系又密切起来。因此云祯听过不少长公主府的事——比如驸马为人清傲,不喜攸宁张扬的性子,两人婚后与并不如何恩爱。可偏偏攸宁为情所困。
柔惠郡主听闻,不免笑了起来。
“原是有忧心此事。赤雀儿只管放心,你日后的郎君定不会如此。母亲为你挑选儿郎时,早就想过,定不会使你往后日子难过,且此人也是入了老祖宗的法眼。”
与云祯约为婚姻的乃英国公世子,英国公一向与大长公主交好,又深受隆恩,自是最好的人选。
云祯闭口不言,云礼便在一旁笑道:“赤雀儿何必忧心,有为兄在,又怎会让你吃亏?”
听得言语中略带嬉笑之意,云祯不免心生恼意,当即哼了一声,“兄长不如先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
云礼的眼眸暗了一瞬,缓缓说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柔惠郡主听闻此言有异,忍不住问道:“瀚元,方才在宫中,你可是又与今上提及沈小姐归京之事?”
云礼淡淡应了声,没有说话。
去年封印前,云礼曾与端平帝提及此事。对方却言——沈爱卿骁勇善战,替朕镇守边疆,朕心甚慰,待回京之后,定会嘉奖!
却未提及何时回京。
这使他心中深感困惑,起初沈昭西征乃为窦党所迫,且端平帝年幼俱不掌权。然经两年光景,时局不同往昔,端平帝亦非懵懂无知之人,留一孤弱女子在西北有何用处?莫非窦党真会因此违抗帝命?
是以今日朝贺之后,他又适时提及沈昭独处边关一人守岁之事。端平帝的态度依然没有变化,更因频频提及,而略有不悦。
云礼的心便更沉了两分。他一时间竟不知其中出了何差错,自然也不能同柔惠郡主细说。
他知晓云祯多次提及此事,是想让云道溪或者柔惠郡主出面解决。可他却不希望两人牵扯进来,毕竟若端平帝无意使沈昭回京,谁去劝诫皆无用。
因此良久之后,他只沉声说道:“今上的态度尚有些模糊,且等开印之后再论。”
他既如此说,几人便不好再言语。
马车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拐向西山别院。此处乃大长公主府邸,原为前朝勋贵所有,后被世祖陛下赐下,欲作公主府。
只可惜世事难料,世祖陛下未等嘉懿公主婚娶便已崩逝,而后嘉懿大长公主又垂帘听政数十年,常住皇宫,此处便日渐荒废,直至同和二十年才开始修缮。同和二十三年,大长公主退出朝政,遂与驸马居于此处。
嘉懿大长公主自退出朝政后,便修身养性,不理世事,因此在此处极难看到门庭若市的模样。
且因其膝下唯柔惠郡主一女,而驸马薛敦由于入赘的缘故又与本家早已断绝来往,是以新春伊始,其府门前亦少见车辆往来。
只是府中小厮知晓永嘉侯府一家免不了前来拜年,因此早早地在门口候着。
这些时日京师一直是风雪交加,直至前两日才放晴,然屋檐下的冰棱却不见少,只在阳光下照耀偶尔滴在地面。便是命人铲了雪,路面的冰也是化了又结。因此平日里两刻钟的路程,今日却花了近半个时辰。
马车最后停在了别院的侧门前。早有小厮带着小轿候在此处,一行人换了软轿,绕过影壁,穿过重重庭院与九曲回廊,最后来到正院前。
大长公主嘉懿与驸马薛敦早已在堂中候着,见人进了门,薛敦先一步起身。他向来是个和蔼的人,在家很是俭朴,只穿一身素色棉袍,显得慈眉善目,如今也是笑眯眯地问道:“怎今日晚了许多,已候了你们许久。”
几人纷纷行礼。
柔惠郡主上则前一步回话,“被今上和娘娘留下来多说了两句。且代他们向您问好。”
嘉懿年过七旬,已是满头银丝,近两年来精气神已不如从前,然她掌权多年,惯是威严之人,因此神色很有两分冷厉。
闻言便只微微颔首,“你们也难得进宫。说来我与婉儿也许久未见了。”
婉儿正是陆太后的闺名。
当年陆太后与先帝的婚事乃嘉懿一手促成。为此,先帝愈加怨恨这个姑母,也冷落陆太后多年,使她独占中宫之位,却未得子嗣。不知陆太后这些年心中可有怨,只是若无嘉懿,也无今日权倾天下的陆太后。
一家人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嘉懿喜静,也不愿他们常来走动,如云礼又有官身,平日里公务繁忙,便来得更少,因此此刻聊起来倒很是热闹。
末了,嘉懿又将云礼喊去,单独说话。
“我听说你向今上提了沈昭回京一事?”彼时嘉懿正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捏着一串佛珠,不紧不慢地转着,神色冷淡。
云礼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闻言便微微一笑,“边关动荡,汝宁总待在那里,孙儿心中不安。”
“想我当年也是征战四方,何曾为忧惧生死?”嘉懿便笑了笑,“果真是为情所困。”
云礼低下了头,脸色有些赧然。“孙儿乃一介俗人。”
嘉懿摇摇头,微微叹息了声,“你是一介俗人,我看她却未必啊。”见云礼并不言语,便颇为无奈地道,“真真是个痴儿!”
云礼便又抬头,神色坚定,“烦请老祖宗相助。”
嘉懿见此,神色温和了许多,脸上笑意更浓,“你的终身大事,我岂会坐视不管?”她见云礼眼神一亮,便道,“且候着罢!”
云礼闻言,心中一喜,知晓此事已解决之法,当即便要起身行礼拜谢。
嘉懿连忙抬手拦住了他,“自己的身子还不清楚吗,何必多礼?”又问,“腿疾仍未好转吗?”
云礼神色如常,“不似以前那般疼痛难忍,却也无好转的迹象。”
嘉懿看了一眼他隐藏在长衫下的双腿,微叹了口气,没有多言。好半晌后,才低声道:“且回去罢。”
云礼便行礼退下。
等到人走远了,嘉懿才从恍惚中回神,望着案几上升起的袅袅青烟,喃喃细语,在静谧无声的房间里尤显突兀。
“我如此行事究竟对错如何?”
她又看向一侧墙壁上挂着的画卷,“先生,若你在,又会怎么说我?大概是见不得我如此行事罢。这两年沈昭在西北杀敌无数,颇有威名,先生收了个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