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疫病后,貂蝉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些年来我作为丈夫太过失职,妄有一身的武艺,却连自己爱妻都护不周全。而即便是貂蝉满心期待着我能解甲归田,陪她过上不必担惊受怕的生活,可她却只字不提,只因她明白我的心在沙场之上。她牺牲着自己,成全着我的英雄梦。
这一切,放在以前,我虽然也心知肚明,却故作不知。我自私的以为我有了无上的荣誉,也给足了她金银首饰和钱财用度,她也该快活才是。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心中所想便不再一样了。那几日我和貂蝉双双病倒,我却时时在想,我以往给过她太多未兑现的承诺,若是就此死去没能兑现,那与欺骗她又有何异?是以才决定离开牧城。我也知晓愧对同袍,可我更不愿愧对貂蝉。
我自从走出牧城南门,便再未回头望。我心中自然难受得紧,可看见爱妻和犬儿欢喜,又觉得这样也好,该让他们过上安生日子了。
一行人沿着祭牢河一路向东南行了七日,到第七日夕阳西下之时,已走到松源河西岸,漕运史司下令让众人在河边扎营修整一夜。这松原河不比祭牢河,祭牢河常年湍急,可松原河水流小、天气也冷,河床结了厚厚的冰。
你也晓得,这卸甲的队伍大多拖家带口,好些孩子皆是在牧城长大,他们只见过险峻的蒲神山和湍急的祭牢河,却从没见过可以结冰的河流。
孩子们兴起,便都吵着要去结冰的河床上打滑玩乐。我们见那冰面结实得紧,便让女人们带着孩子去冰面上玩耍,男人们则在岸上忙着砍柴生火、埋灶做饭、扎营喂马。
可就在大家伙忙碌间,那毛骨悚然的鬼泣之声从营地西侧的树林中响起。
即便是在牧城之中抵御夜魔入侵时,鬼泣之声响起之时,也会另众人心中一寒。
在这卸甲的队伍中,我等丝毫防备都没有,听到瘆人的鬼泣之声皆被恫吓三分。
而那些在河床冰面上嬉戏的孩子更是惊吓过度,本能的朝着来声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们穿过河床,奔进了东岸的山林。
所有孩子的父亲没有片刻犹豫,扔下手中的活计,随手抄起身边的家伙便向山林追去。
其实我们心中清楚,狡诈的夜魔定然会在山窝中设下埋伏,我们每向前冲一步,便离死亡更近一分。可那又能如何,我们的孩子在前面。仿佛森林里燃烧着熊熊烈火,而我们是一只只壮烈的飞蛾。
事实上山林中没有烈火,只有厚厚的积雪,和彻骨的严寒。
我们顺着山林中孩子们纷乱的脚印一路向山上攀了数百米,便到了一处山峰之上。
我们见到了女人和孩子们。
也见到了擒住他们的百余位夜魔。
三位夜魔居中坐在山峰的三块石头上,一众女人和孩子们被挟持着押在他们身前,而百余位夜魔战士围成了一个圈子,封住了这座山峰。
四十三个女人,四十六个孩子,她们哭泣着绝望的跪在地上。
貂蝉怀抱幼子跪在正中间。她安抚着哭泣的幼子,自己没流下一滴眼泪……
那三位坐在石头上的夜魔,左侧是狴犴,右侧是鸱吻,而居中那个,居中那个我们之前从未见过……
我在沙场之上,从未怕过任何人。即便是霍乱疫病中我右腿被刺了一剑,伤未好利索,也不惧怕与任何人战场拼杀。
可看见那个夜魔,我却心中一颤,斗志散了一半。
那个夜魔身形不如赑屃魁梧,长相非但不凶恶,还颇有斯文的气质,可他却手中把玩着一只灰熊的头颅,把手伸进那灰熊脖颈断口,将掏出的脑浆一把一把的送入口中。
夜魔生性残暴,吃灰熊脑浆虽然令人作呕却并不令我畏惧。
灰熊纵然高大威猛,但若是方天画戟在手,我也猎杀得了,所以他摘下灰熊头颅也不会令我畏惧。
可是接下来,他似乎掏空了灰熊的脑浆,便伸手去捏灰熊的头骨。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将灰熊的头骨捏下一块,放在手中捻成渣,送入口中。
这份手劲,我远远不能及。
但战场拼杀,手劲比我大的魔头我也斩杀过,这也不会令我畏惧。
我不动声色的绷了绷右腿的肌肉,去体察自己的剑伤好了几分,用得上几分的力道。
可这时,那个夜魔开口了。
“最多能用八分的力道,且还会崩开愈合得并不算好的创口。你居然在盘算靠爆发之力三招之内抢回妻儿?这决计不可能。”他悠然说道。
他完完全全猜中了我心中全部的想法。
战场厮杀,猜得出敌方出手的招式便胜了大半。
他这料敌先机的洞察力,令我毛骨悚然。
可我强自稳住气息,不让他察觉我心神的动荡。
我背过略微颤抖的双手,以免露出破绽。
“哈哈哈,手背在身后便不会发抖了么?这岂不是自欺欺人?”他仰天大笑。
而我却心如死灰。
“不必这般气馁,不杀我也能救走妻儿。虽说你杀了我的爱将睚眦,但我心胸宽广,这些旧账也不记在心上。”他戏谑说,“凡是都好商量。”
即便是他不说出此话,我也看得分明,能将纷乱的魔族一统,建立夜魔一族的伍尔夫定然是他无疑。
“魔尊伍尔夫,终于见到你本尊了!”我坦然的说。
直到那一刻,我已经认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既然心中已经没有疑虑,反倒便没有了忐忑。
“很好,你是个聪敏人,我钦佩你识时务的睿智。”伍尔夫微笑着说,“围尸打援。我扣住了女人和孩子,便不愁男人不找上门来。你看,四十三个妇人,这便引来了四十三个男人,再加上四十六个孩子,这便总计一百三十二人。你们队伍中总计二百零一人,所有年富力强的战士孩子都还小,见到结冰的河床怎能不来玩玩?是以我这一计便能牵制住你们这退伍队伍中所有年轻有战力的男人。还剩六十九人守在河床西岸没追来,他们中有上年纪的夫妇,还有单身的汉子。赑屃带的二百个兄弟足够包围住他们了。其实赑屃总嫌我这一招啰嗦,他说即便是正面厮杀,也能保证一个逃不走的全抓住,可我就是一向谨慎,总担心刀剑不长眼,若是厮杀起来,难免会有十来个弟兄大意疏忽丢了性命。是以我这阴损歹毒计策的用意,吕将军还理解吧?”伍尔夫戏谑说。
我环视了一周,追上来的男人中没有漕运史司屠善伟,这里也只有我退伍前是参将身份,他们都在看我。
我苦笑着摇头说:“好计策!兵不血刃,够歹毒!”
“我这人不喜欢玩儿虚伪的游说辞令,吕将军也是实在人,我便与你们直说了。”伍尔夫扔下了剩下的半个熊头,站起身来说,“做我夜魔的仆从,活;不做夜魔的仆从,死!”
我没说话。
我无话可说。
“吕将军,诸位都退伍了,没什么军法了,都好好想想,给你们选择的自由。”伍尔夫说。
“放了我妻儿,我做你的奴隶。”我坦然的说。
伍尔夫微笑着摇头叹息说:“刚刚还夸你聪明,怎么又糊涂了?你没有筹码和我谈条件。”
我此时心中绝望以及,既不甘心让貂蝉和幼子与我一同就此放下尊严,卑躬屈膝的苟延残喘;也不忍因自己宁折不弯的脾性连累貂蝉和幼子同我一并丧命。
便在此时,我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虽然只有万一的机会,但我也要一试。
“伍尔夫,你敢不敢同我一对一的较量?”我强自镇定心神说。
伍尔夫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脸上浮现出了神秘的微笑,他点点头说:“可以呀,你划下道来吧。”
“若七个回合内,我还能站起来,你便放了我一家三口如何?”我声音生冷的说。
伍尔夫歪着脑袋看了我半晌,点点头说:“好,来吧。”
“我追来匆忙,没有趁手的兵器……”我说。
“啧啧啧,见识不到吕将军的方天画戟,还真有点儿可惜了。不过你随便挑,这里谁手上的兵器都可借给你。”伍尔夫大度的说。
“架在我妻貂蝉脖颈上的那把刀就不错,能借我使么?”我仰头一脸木然的看向伍尔夫。
“火瞳!把刀借给吕将军如何?”伍尔夫问。
那把刀架在貂蝉脖子上的夜魔战士闻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手把刀从貂蝉脖子上撤下,将刀扔到我身前。他虽然撤去了刀,却又将左右手分别扣住了貂蝉和幼子的脖子。
我缓缓拾起刀,与貂蝉深情对望了一眼,她对我甜甜的笑,那一笑便仿佛在说她明白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