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崎岖天道弯,此峦不若卿之峦。”芸众国的中岳上,带着年幼书童的年轻道士两袖虽然盈满山道上的清风,嘴里却在不停的调戏着上山的女香客们。那被调戏的女子本身就是泼辣性子,但一回头,本准备怒喝这登徒子,猛一回头,却发觉自己已是再提不起半点怒意。
什么时候云中郡...不...芸众国有了这般美男子了?虽说她也是那一地郡守之女,每天上门倒贴的公子哥倒也是不少,但哪能有...有这般...仙人气质?
年轻道士似乎也是喜欢占占嘴上便宜的货色,荤话出口后竟然是头也不回,一步三阶,快步登山,待那女子从失神中惊觉,急急挥手制止了摩拳擦掌的家仆,那年轻道士也已是前方渺然白点,隐约看得出,衣阙飘飘然。
宛若仙人
年轻道士似乎并不在乎身后渐远脸颊桃花的女子,也没注意到身旁负箧书童的疲惫神态。
“死依依,老子累啊,这空书箱是他娘越背越重了啊”年幼书童死死抱紧道士的小腿哀嚎道“这一上午和你走了快四十里山路了,还不许你爹歇一歇啊!”
年轻道士倒是不怎么在意小书童和他一般的口吐芬芳,却是独独在意那一声“依依”
“跟你怎么说的?在外边别喊我那个!再走百里!”年轻道人单手扼住道童后颈,从自己腿上拔起后放在地上,疾走如风,竟作势要将书童弃之不顾。
“依依!!!”还没有奔出十丈,震天的叫喊便传入耳中。
迅速折返,弯腰,捂住那不听话小东西的嘴巴,一气呵成。“好好好,怕了你不行,再往前十里有座仙人打谱亭,去那里歇会去?”年轻道人尽量让语气和蔼可亲,同时遏制住自己想要掐死这个小兔崽子的冲动。
小书童用袖子抹去鼻涕眼泪,瞪大眼睛,似乎是在自己思索这个经常捉弄自己的破道士有没有给自己下套,左思来右想去,终于寻到了万无一失的办法。
“老子要背着去!”
此一语出,石破天惊......年轻道人正要撸袖管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请求别人不加宾语的小兔崽子,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神渐渐柔和,似乎那两声“依依”让他想起了什么,他便蹲下身来,背上书箱,示意小书童可以骑在他肩上。
约莫是这一路上被年轻道士欺负的多了,小书童始终不敢轻易上去,道人嘿嘿的干笑几声,却只是更增狐疑,只得托起书童放在肩上,那书童见他今天如此好说话,便奋力挣扎着要下来,但怎奈何道士身强体壮......
“依依——你放老子下来啊——”鬼哭狼嚎的叫声中,年轻道人似乎耗光了耐心,将那小兔崽子架在肩上,一步十里,赴那亭去。
亭本无名,但他今日会在这里打谱。
步入亭中,才发觉这种在中岳不见经传的小亭子是何等破败,年轻道人放下吓得昏厥的道童,微微思量,跺脚生云,顿时亭里亭外云雾缭绕,连那掉了红漆的柱子都变得波光粼粼,光华流转,果真是那仙家手笔。
道士缓缓坐在中央石墩上,他本是无拘无束的性子,只是觉得这破亭子配不上这“仙人打谱”的大名,才多此一举罢了。
“嘿,早已是出世人,又何必在意这些,况且......”他微微自嘲道“只怕是要留在此处了......”
随即他用手轻抹过石桌,化出纵横棋盘,凭空摸出两盒棋子,身后刚刚苏醒的道童看到这一幕心肝又是一颤,这还是自己认识的老爷么?怎么如那画本上的仙人一般,隔空取物,还是说这一路上两盒棋子藏在宽大袖中?这个平日里只教自己读《道德经》和逼自己背《大悲咒》的不学无术的老爷,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仙人?
小书童显然来了兴趣,悄悄摸摸的走到道人背后,道士已经开始独自打谱,感觉到书童走近,头也不回,招呼他坐在自己对面。
小书童显然是学了乖,道“老爷,你莫不是要和我下棋嘞?”
“只许看不许动,小兔崽子要是敢乱动手给你剁了信不信。”年轻道人一遍继续打谱一边道。
一颗颗棋子落下,声音在亭中回荡不歇,清脆悦耳,若是此刻有人在亭外远观,便是那紫雷氤氲,墨云翻滚的宏大景象,山下更是随着阴阳子的落下而雷声大作,云中郡中,人人可闻巨大雷声。
芸众国京城
几位淡红衣衫的阉人跟随着深红蟒袍的巨宦来到太庙,此刻皇帝和太庙住持早已到场,可见最高的那一阶供台上,一枚位居中央的山字印不停的战栗着,原本应该光华流转,遍体彩辉的山字印已经变得黯然无光,显出玉质本色。
“刘公公,可须朕以龙血作引,引其他四越之印护住中岳山根不伤?”龙袍男子没有看向张皇失措的老住持,而是面无表情问向老宦官。
“咱家罪该万死,本是不该碍了皇上龙体的,但今日只得如此了......”蟒袍老人谦卑而又阴柔的说。
“吩咐下去,取祀具来,快点开始吧。此次的山精似乎格外的强啊......”年轻皇帝望着高高在上的山字印说道“前所未有,莫不是......”
话没说完,便被一声哀嚎打断。
“皇上,罪臣当死啊,这不是山精啊,是他,他来了啊,要不这世上哪有一路从山脚将灵气采集一空,现在......现在又快轮到山尖了......”老主持已然是泣不成声“若是这罪人已自身为火引,引爆浓郁之际的中岳灵气......恐怕......恐怕京城......”
“罪人?嗯?”年轻的皇帝一脸戏谑“朕在与他争夺如今的位置,被他射瘸一腿之后都要叫他一声皇兄,你一小小庙祝竟敢当着朕面称他是‘罪人’了?”
庙祝已经吓得伏在地上,花白的头发竟似与太庙前殿的白玉地板融为一体。
“无妨,京城的保命手段比你想象的要多,”黄袍边说边往外踱步“至少你这破庙是保得住的。不过就算朕不想要这庙了,你也只能受着......啧就一瞬间的事,不用抖得这么厉害嘛。”
“微臣...不,罪臣不敢,不敢......”
音若蚊鸣。
年轻皇帝走到了太庙高高的木门槛,一脚踢烂,似乎宣泄着心中的不满,“黄庙祝...还是什么庙祝来着,记得换个低点的门槛,祖宗堂嘛,门槛越低越好的。”
姓王的老庙祝听出了皇帝话中的深意,又开始伏地颤抖,不断地重复着“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但一席黄袍已然走远。
中岳?山上
年轻道人已经抱袖静坐,但棋子仍一颗颗自己落在棋盘上,只是没了翻云覆雨,落子生雷的宏大景象,白子势微,其时小书童正在津津有味的看着棋盘,却不是在看那棋局,只是欢喜那棋子腾空的景象,看到年轻道人已然闭目,便想帮一把那残缺不连的白子,他虽年幼,也粗知奕理。
从天元去一黑子,活四子气眼,落九五一白子,连三子之理,头上蓝天蓦然变色,一片红光,雷声滚滚,小书童却浑然不觉,仍觉得白子不力。
道人猛然睁眼。
道音轻响,“斩”字真言,猩红雷云出现一条黑线,蓦地爆裂开来,顿时蓝天仍蓝天。
“死依依,老子就是见不得白子局局都输,你不会真要为这个剁我的手,到时候看谁给你端茶拿书!”道人还没动,小书童已是急了眼,一边说一边往外跑。
“该是如此......”道士自言自语,又转向小书童“不剁手,该走了。”小书童第一次见自家老爷如此寡言,便是无论如何又不敢过去。
年轻道士无奈叹气,把小书童携在腋下,背起书箱就走。
“死依依,放开你爹......唉?咱们往哪儿走呢?”又是烦人的叫嚷,但是似乎腋下人嘴被道袍捂住,声音微弱,道士恍若无闻,“咱们不会要下山吧!?老子路白走了啊!你爹跟你拼了!又要走两百里下山啊!”
叫喊声逐渐安静,变成低声的呜咽。
年轻道人似乎终于察觉到小书童的异样,将他放下,脸庞微胖的小书童已然泣不成声“我不要......不要下山......白走路了......白走路了啊......”
“不远处有座小庙,再哭你等着就去那里做小和尚吧。”
“不去......不去......我跑出来......不去做和尚啊!”
其实芸众国中岳上哪里来的寺庙,尚道之国,佛教自然衰微,名山大川都难有香火难以存活,更别说五岳之地。
哭声更甚,撕心裂肺。
无奈归无奈,但他也觉得是时候告诉这孩子一点真相了。
“知道刚刚我下的棋是什么意思不,小兔崽子?”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天下其实就是块棋盘,纵横无数道。”
“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天空又开始变色,古有天子之怒则伏尸百万,那么苍天一怒,又如何?雷电已经有了龙的雏形。
视野中一道极亮的红光从京城方向冲来,拖着长长的尾穗,有声音洪洪。
“孽畜,休得胡言,要找死也别在京城!”
道士用了点小手段,让小书童对愤怒的声音置若罔闻。
“谁说,我要寻死了?嗯?”他看向那刺眼的红光,光芒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着,伴随着火花飞溅,居然停滞不前,如同有着极大的阻力在前,再难前进一寸。
“哎?差距这么明显了还不死心?你是怕我引爆这中岳灵气波及你京城与百姓?”年轻道士看着仍强行前进的红光自语道“算了,放你回去了。”
说着伸手一推,那红光忽然消失,转而变为与罡风摩擦爆发出的黄色火焰,硬着九天的罡风原路返回。
“实话告诉你,我要想拆了京观城,抖抖袖子就完事了,犯不着这么费劲,唰的一下,皇帝老儿都要地上过夜。”年轻道士嘿嘿一笑,搓搓自己的脸笑道“老毛病又犯了,还是要点仙风道骨的好......”
“死依依,怎么不继续讲了,自己在那里嘟囔什么。”小道童一边扯着他另一边宽大袖子一边抱怨着。
道士抖了抖袖子,没抖掉。
他又狠狠的搓了搓自己的脸。
“说道哪儿了......对......天下是块大棋盘,我们呢,人人都是棋子。”
天地默然,似乎任何声音都消失殆尽,一道道红色雷光在寂静中无声延伸,直指向道士与小书童。
对话仍在继续,二人恍然无觉。
“不同的是,我们这些棋子都会自己移动,自己抉择自己的位置,就像京城的皇帝,就是九五之位上分量最重的一颗棋子。所以啊,天下这盘大棋,就是一盘......”
雷龙终于在半空中凝聚成型,呼啸奔腾这奔向二人,声势浩大,不愧天地之威。
年轻道士撑起一把油纸伞。
霎时间雷光四溅,天地间声音重新归来,巨响隆隆,滋滋声与哗哗响声不绝于耳,这下子小书童也察觉到了异样,停止思索依依刚才所言,惶恐不安的四处张望着。
九龙只剩一龙,年轻道士持伞的左手不断微微颤抖,小书童扯他的袖子扯得更紧了,他只轻轻斜身。
最后一龙没有着急撞上看似残破不堪的油纸伞只是在高空盘旋,似乎得了一点苍天的灵智,眼中竟有了一丝彩光,身形不断缩小,似乎瞄准了道士身后的书箱。
“点睛啊......这么看得起我么?”道士喃喃。
书箱里面是整座中岳?山的山脉灵气。
俯冲之下,其速度居然超过了其他八龙,道人看出了其中异样,脸色剧变,这书箱无法收入那窍穴方寸之中,若是让那雷龙得逞......
他微微一叹,抱歉的望向了京观城方向。
“紫气泰极,因我东来,”道人五指向着京城方向虚抓,顿时一条看似极细的紫线涌入道人袖中,袖袍鼓荡,无风自飘摇。
在小书童看来,老爷此刻居然真的像是个威严的县官老爷......不,比县官大些,像个郡令老爷了,有着那么一股子......贵气。
他所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位“老爷”曾放弃那把龙椅不要,现在坐龙椅的,不过是个屁股还没做热的弟弟罢了,只不过此时孩子想象力的极限就是呼风唤雨的官家老爷了。
紫气化龙,张牙舞爪的一弓腰,如箭似得直直射向雷龙,两龙在半空中纠缠,但紫龙仍然处于下风,红色雷龙严重幻彩光芒更甚,散发着一股子......古老的威严。
道士无奈,再次歉意的望向京城,左手虚捏,紫龙瞬间膨胀,引爆一身浓郁的龙气与国运。。
“依鹄奇!朕和你拼了!八分之一的国运啊,被你拿来说笑话!”京城方向传来一声怒吼,名为依鹄奇的年轻道士为难的搓了搓脸,心里骂着娘。
真的是,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嘛,你有问题去问太庙老头嘛。
天地间重归寂静,只是以两人为圆心,身边的花草山石都是一片焦黑,冒着白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焦炭味道。
小书童已然痴了,忘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但年轻道人可没有忘,他继续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泄露着这世道上最为致命的天机。
“这天下,就是盘......”
“是什么?”小书童痴痴地接口问道。
“自走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