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会喝酒,只是赌一口气,喝了两杯,想吐,却不知谁故意泼了杯酒在她胸前,前襟湿了大片,猥亵的笑声里有人去拉她的手:“妹妹,我带你去楼上换衣服去,换衣服去。”她挣不脱,又灰心极了,这样他都没反应,跟谁去又如何。
“过来,你给我过来!”那个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她前方,她抬起头就看见他皱着的眉头,“知道自己有多难看吗?”
“你管不着!我愿意跟谁就跟谁!”她喊,又伤心又痛快。
“你跟谁都行,但跟他不行,他也不行,这里的男人都不行!”他稍稍提高了声音,一把扯过她。
那几个人站起来开始起哄,站在前面那个推推搡搡地要动手。
她这才知道害怕了。
“打架是吧,那就在这儿打死我,打死我你把她怎么样我都不管。”他看着他们,眼睛里不是勇敢,是带着些厌倦的漠然,漠然无所谓的生死。
他扯着她走出酒吧的时候,不知是谁从后面砸来一个骰子盅,正中他的后背,他晃了一下,没回头。
一路都没话,他生气不生气都这样,只是她心里翻腾似海。
“疼吗?”回到他宿舍,她怯生生地问。
“你去洗澡吧,把衣服换了。”他皱着眉头,嫌恶她的酒气,远远地把一套运动衣裤扔给她。
她洗了澡整个人躲进宽大的运动衣裤里,很单薄的样子。
“你早点回去吧,帮我把门关上。”他边说边走进浴室。
她走了,不仅关了门,连灯都关上了。
廊灯暗暗一线,他赤着上身,只着一条内裤,站在窗前失了神。
夜很静,放假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去处,他还在这里,在这里很久了,久得好像没有尽头。
后背有点疼,这疼好像慢慢地汇接了更深层的疼,他忍不住揉了一下。
“疼吗?”忽然床上一个怯怯的声音。
他刚想开灯。“别,我在这儿呢。”她没走,却躺在他床上。
“你要干什么?”他问。
黑暗渐渐地有了层次,他看见她浑身光洁地躺在那里,处子的洁白的光芒。
“要我吧,健生。”她哽咽了一下,微微地唤着,“要了我吧。”
他缓缓地走过去,默默地望着她,很久才抬起手,轻轻地从她的肩到臂上抚了一下,他吸了口气,深深地。
“你干净,我没资格。”
“为什么啊……”
“我不是件衣服,一瓶漂渍液就能洗白。”他拉过被单盖上她裸露的身体,“夜里凉。”
“我真想死,我还不如死了呢。”她把被单拉上来,盖住了脸,真想就此盖住自己的呼吸。
蒙在脸上的被单轻微地颤抖着,她的声音在下面含糊哀弱:“可我就是爱尚健生啊,怎么办呢……”
他没应,掀开她脸上的被单,低下身子抱了她一下,她泪眼模糊,光线又暗,看不清他的眼睛,那粒闪闪的东西,她不确定那是不是泪,永远也不会掉下的一滴泪。
夜更深了,他歇息在阿文床上,她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天快亮的时候,听到他翻身的声音,她小声地哭出来:“妈妈说要让一个人爱你,就先去爱他……”
他不语。
她的眼泪更加纷纷了:“我全力以赴地去爱你了,可为什么没用啊?”
他在听吗?
她擦了一下眼睛:“明明是上天安排好的让我遇见你,为什么?”
“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是对的,上天也会走眼。”他说话了,很困的声音。
她不甘地坐起来:“我有什么不好,哪里不好你可以说,我可以改!”
他沉吟了一会儿:“你的笑最好,笑起来像个小傻子。”
她心里暖了一下:“其实你对我还是有一点感情的是吗?要不你昨晚不会管我。”
却又听到他淡淡地说:“梅宝,以后别来了。”
送走了梅宝,回到宿舍才发现她的红裙子落下了,还没来得及洗,揉缩成一团,又可怜又委屈。
他想了想,把裙子放在清水里洗干净,晾好。
才坐下阿文就回来了,他黑着眼圈和脸,招呼都不打一个,抬眼看见晾衣架上红得刺眼的裙子,转回来又转过去,终于看到自己的床铺,一脚踢飞了凳子爆出句喊:“妈的谁动了我的床!”
9
她知道自己忘了拿走那条红裙子,是故意的。
裙子在他那儿,他才不会那么快就忘记她,那么抓眼的红,即使他塞在箱底,时不时也会看到,看到它他就不得不想起她。
或者他会因此给她电话,或者短信:小宝,你的裙子还在我这儿。
她就可以有理由再见他一次,不,是两次,取回裙子一次,然后她会说“对了,你的运动服我忘了带来,下次再给你送来吧”,那就可以见他两次。
这蛛丝般纤细卑微的希望,她舍不得轻易用掉,留着,忍着,念想着,直到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
她明白自己病得不轻,而这病似乎永远都不会好了。
白天可以疯狂地兼职,高速运转的脱水机甩去所有念头,晚上呢,晚上可怎么过。
长夜漫漫,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响的电话,思念就像一炷无主孤魂,不知落在哪里才好。他一根草都不曾赠她,唯有抱紧那套借来的运动衣,捕捉他的一丝气息,算是凭据。
想人是硫酸蚀骨,她一夜夜销蚀着。
还是想他啊。
接到健生电话的时候,已经开学两周了,她正忙着收实习费,她做组长,这个组有9个人,11月初要开始深圳的实习。
手里数着钱,她没看电话就接了。
“小宝,还好吧。”他平平的一句,她的眼泪就跑了出来。
“啊,健生,好久不见了啊。”
“我兼职了份工作,是个小投资公司,帮人投资赚钱的。”他终于肯面对现实、积极上进了。
“真好。”她由衷地说。
“我们现在要吸收一些资金来投资股市,现在形势大好,一个月本金就可以翻两倍,我们公司有证券公司的内线,稳赚的。”果然不一样了,说起来头头是道。
“真棒。”她为他高兴。
“我是新手,还差两万块的任务额。”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她表态。
“两万啊?”她惊呼了一下。
“我也知道你没有,只是打来问问,每一个机会都要尝试。”他要挂电话了。
“等等,真的一个月就能还本吗?”
“你不相信我吗?”
“信,我当然信,只是我手里这两万多块的实习费,一定要在10月底交上去。”
“不仅保本,10月中你就能净赚两万了,我们公司只收5%的手续费。”
“那我什么时候把钱给你划过去。”
“明天早上5点前吧,对了,你的裙子还在我那儿,什么时候你过来拿吧。”他是在邀请她吗,他主动让她过去呢。
“好的,我周六给你做个凉拌野菜好不好。”
“嗯好。”他挂了电话。
她舒了口气,酒窝深深地笑出来。
事情偏偏不遂她所想,这个月实习组长要跟带队老师先去深圳实习基地,前期的准备工作多而琐碎,去健生那儿只好一拖再拖。
她急急地打电话道歉,健生还是那个温度“嗯好”。
她试着发些温柔的短信,他偶尔回复一个“嗯好”,更多的时候是泥牛入海。
好不容易从深圳回来,行装未整就要去白石岗挖野菜,桐桐泼她冷水:“白石岗上只有推土机和茫茫黄土,会展中心即将拔地而起啰!”
10
她穿了一件白裙子。
刻意打扮了一下,好久不见,她的头发够长了,脸够尖了,她的肩胛也够瘦了,尽管桐桐说那是嶙峋。
遗憾是找不到野荠菜,只好买了生菜,蚝油生拌,脆如碧琉璃。
她觉得自己很轻,飘飘的身,飘飘的心。
宿舍里只有阿文在看书,他淡淡地应了她一下,笑得很客气。
“阿文,看见健生了吗?”
“刚刚在学五和慧慧吃饭呢。”
“慧慧是谁?”
“他女朋友。”阿文看了她一眼,看着她匆匆地冲出去。
她一气跑到学五饭堂,在门口就看见他俩,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对自己说,没事,没事的,不过又是个刚认识的女网友。
然而不一样的。
她那么远地都能看到,他微笑款款的样子,他也会这样笑的,他从没给机会让她见到,那么舒展明朗如天空般的笑。
他剥了个鸡蛋给那女孩,温柔地放在她的碟子边上,然后看着她吃下去。
那女孩,白裙长发瘦削轻盈,她死死盯着那女孩,又惊又痛又怕,好像那是她的鬼。
“尚健生!”她喊了一声。
他们一同望过来。
离开,离开吧,心里是有这么个声音的,可是她拽不住自己的腿脚,拽不住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很夸张很空洞,那是自己的声音吗?
“健生,又跟网友玩一夜情啊?”
两人的脸色都怔了一下,他却知道马上把手罩在女孩手上,急着保护她似的。
“是你,梅宝,这是我女朋友,夏子慧。”他很快恢复了平淡的神态。
“玩真的啊。”她笑了两声,刀片削过玻璃窗似的尖刺。
“就是她,一直是她,我从不拿感情来玩。”他看了一眼那女孩,那眼神,温存里竟然透出一丝软弱。
梅宝要喘不过气来了,却还是不甘放手:“我来拿我的裙子!忘了?上次我在你宿舍过夜,换下来的那条红裙子。”
那女孩低下头,抽出自己的手:“你们有事慢慢说,我先走了。”她轻巧地站起来,眼神有些黯淡,却还保持着微笑。
他没去追她,眼神却跟着她去,徒然地无奈地痛着。
“去拿你的红裙子!”他转头对梅宝吼着。
她抖了一下,从脚跟一直凉到脊背,他是真的愤怒了,他也会那么在乎谁。
她不声不响地跟他回宿舍,看他噼噼啪啪地打开储物柜,揭开装衣服的箱子,把衬衣裤子一件件地扔在地上,狼藉一片。
他把她的红裙子放在箱底,她的凄伤里有了一丝快意,自己真不该来,不来,他还会好好藏着它。
狠狠地,很疼,他把那条裙子劈面摔来:“拿着你的裙子滚!”
“尚健生!”她疼得哭喊出来,“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可以为你去死!”
“我不需要人为我去死,如果我爱她,我怎么会让她死,如果我不爱,死一万次也没用!”他冷若冰霜,眼神都不碰她。
“那我就死给你看!”她疯了似的叫。
“够了,知道自己难看吗?”他的声音一下子颓下来,那种筋疲力尽的痛苦,“梅宝,用心想想,你懂得爱吗,你真的爱我吗,还是只想誓不罢休地成就你的爱情目标?”
她无言可辩,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这样的狼狈不堪,真的太难看了,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看不见。
只看见阿文踏着地上的衣服走出去,狠狠地带上了门。
11
他不肯接她的电话,可是她还得找他。
屈辱至极了,是的,她的自尊死在他那儿,连尸体都收不回。
可是电话还得继续打,她躲在楼下的公共电话亭里,像溺水的人,每拨一个键,就要喘口大气。
“健生你别挂,就一分钟。”电话接通,她急急地说,“你的运动衣我什么时候还给你吧。”
“扔了吧,不要了。”真冷,冷到人的肝髓里。
“那、那两万块你什么时候还我。”她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你没弄错吧,不是我借你的,是你投资的。”
“就算是投资,可你说10月中就能赚两倍,现在10月底了,我不要赚什么,我只要那两万块。”
“投资是有风险的,股市跌了你不知道吗?”
“那我怎么办啊,那是我们组的实习费,老师天天催我交!”
“我从没强迫你拿钱出来。”
“是,你没强迫,从来都是我蠢自愿送上门去,贴上自己的生活费伙食费还拼死拼活兼职,帮你交手机费培训费教材费帮你买MP3游戏装备显示器,多少钱都换不来你的一点真心。”她心里无限凄凉。
“你在跟我算账吗?你知道女人最难看的样子是什么吗?就是满嘴说着钱钱钱的时候。”
“我不管,你把那两万块给我!”她歇斯底里地喊。
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
再打过去,他关机了。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站在电话亭里,远远看见班主任向宿舍这边走来,是了,该又是催她交实习费的,只能逃。
逃到哪儿去呢?
宿舍是不能回去的,出去又会迎面撞上,她慌里慌张地往楼上跑,心里迷惘,不知何时楼梯没了,到了尽头,12楼。
天台上迎面是大片的蓝天,秋天的蓝天,一丝云也没有,海水般澄澈海水般深。
她仰着头望着,望着,望得双眼渐次模糊。
世界这么大,天这么宽啊,可是她没地方去了。
做一只鸟多好,比做她好,扑扑翅膀就飞走,飞到天这边,飞到海那角,轻轻飘飘地,无爱无恨也无伤。
真的就飞过一只鸟,白色的,悠扬地滑过天空,向南低去。
她想看真切些,趴在护栏上极目去寻,风一阵阵吹,张开双臂感觉如在半空飞,她以为自己也是只鸟。
这时她看见下面的大地,那块草坪绵软厚重如绿毯,那么大的一片,真舒服,落下吧,轻轻地如羽毛般落下吧。
护栏有点高,她爬不上去,转身去找踮脚的石头。
突然,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空中花园,怔住了。
咦,都10月底了,这个荒废的小花园竟然长满了野荠菜。
真的是野荠菜呢,刚长出来的,嫩嫩的、绿绿的,细细白白的花。她找了那么久,却不知道它们在这里。
她欣喜地蹲下来,忍不住摘了一株,一株,又一株,甩甩根须的泥,怪自己没有随身带着包包装。不过没关系,可以用草须打个捆,这捆用来凉拌,那捆可以做个蛋花汤,他喜欢的。
她低头忙着,不知不觉太阳在身后下了山。
野荠菜星星点点,暮霭沉沉,楼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