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悄悄去收银台结账的,照顾他男人的自尊,后来常觉得自己可笑,这是多此一举,每次出去都是她付钱,不管当面还是背后,他怡然得像没看见。
出门的时候天上飘起雨,暮春雨,丝丝地凉。
有个长发素颜的女孩从他们面前飘然走过,瘦削轻盈。他盯着那女孩看,一直看到她转弯无影,不及收回的眼神,竟有几分羞赧温存。
“你认识她吗?”她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只是很像个故人。”
“你觉得她那种很漂亮吗?”
他皱起眉头:“我对女人最高的评价,是不俗,她还算不俗。”
好想跟着问句,那我呢,但她转脸看见商店橱窗里自己的侧影,短发帽子恤衫牛仔裤,多么生气勃勃的傻,她低下头。
一路无话让人不安,她做出活泼的态度说路边的花啊草啊车啊,他最多挑挑嘴角,挑挑嘴角就让她很欢喜了。
“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吃野菜呢?”她找话。
“小时候,外婆最喜欢挖野菜给我,野荠菜最好,凉拌着吃,在外婆家那八年,吃得再多也不烦……”他的眼神有些迷蒙。
难得他说个长句,她睁大眼睛等着,他却停住了。
“后来呢?”
“没什么了。”
“你为什么会在外婆家住八年呢,你爸爸妈妈呢?”
“你话多了点儿。”他皱起眉。
“可是我没听懂,你没说完呢。”
“人们彼此间的不懂,不是说话多就能改变的。”他不再出声,真让人郁闷。
怪自己心急吧,耐心,嗯,耐心。
不管如何,现在他在她身边不是吗,肩膀有时碰到他的臂,自然而又奇妙的触碰,路人眼里的他们,是一起的吧,呵呵,他们是一起的。
等红灯时,她想到这儿,不禁酒窝深深地,绽开了笑。
忽地感觉腮边一点微热,他竟低头在那儿吻了一下,很轻很轻地一下。
她的血液停止流动,有天旋地晕的感觉,他提醒她绿灯了,也呆呆不应,还是被他扯着手臂,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过了马路。
先经过她的学校,他不进去,直接再见。
“那……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呢?”她无限依恋地望着他,“你会给我打电话吗?短信也好……”
他没有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小宝,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她慌张地收回视线:“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不会最好。”
“会又怎么样?”
“方向错了,转头吧。”他抬抬手算是再见,只顾走自己的,一个头也不回。
她只能恨恨地咬牙。
5
已经第五天了,她的午饭只吃一个苹果。
吃完这个苹果,就开始盼着晚上那碗麦片粥,很薄很薄的麦片粥,如果那天上了体育课,还可以多吃一根小香蕉。
减肥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明白,但是她的胃不明白,从早到晚火烧火燎地喊饿。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习惯了,她只想瘦十斤,脸不要这么圆,肩胛上要现出骨的形状,夏天快来了,她也可以一条长裙飘飘,形销骨立得不俗。
琦姐说有风云剪的优惠券,问她要不要去剪发,桐桐一旁搭话:“你不知道咱们梅宝要留长头发做梅超风吗?”
琦姐道:“你以前说过长发麻烦。”
“他喜欢嘛。”她一点一点地啃着苹果。
桐桐叫:“长发披上半个圆脸,那成什么了?”
“很快就会变尖的。”
“梅宝你太瘦不好看。”
“他喜欢嘛。”她把苹果慢慢咽下去。
“只能说爱情让人变蠢。”桐桐摇头。
“哎你俩,明天陪我去白石岗挖野菜好不好?”
“不去。”琦姐桐桐齐声道。
“去吧求求你们,那坟地太多,上次我一个人差点吓死了。”她央求。
“吓死你还去?”
“他喜欢吃嘛。”
“好好我去,真受不了。”琦姐应道,“凭什么为了尚健生啊,我还没给我男朋友挖过野菜呢!”
“理由是,爱情让她的姊妹一起变蠢。”桐桐说。
蓝花陶瓷盘,碧生生的野荠菜洗干净,取最鲜嫩的叶子,红椒丝切得细细的,一点盐一点酱,芝麻油轻轻撒一圈。
只要他喜欢,她可以做得很好很好。
每周六下午她都风火火地把这碟小菜送去,为的是有堂堂正正的理由,和他在饭堂一起吃晚饭。
人人都看到他们在一起,他不否认,她便欢喜。
他不喜欢散步,吃完饭就打游戏,周六宿舍里人不多,她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他洗衣服。
第一次他说,你别动,我的衣服别人洗不干净。
为什么?
他指指盥洗架上面的瓶罐,洗白一件T恤要经过,洗衣液、衣领净、漂白粉、漂渍水,谁说男生不讲究,而他如此讲究一件衣服的白。
她执意要试,那些化学洗涤剂是很伤手的,她的手指那么嫩,泡一下就裂了小口子,生疼。但是看到她经手洗的衣服,雪白雪白地飘在晒衣架上,他没说话。
那种默许让她又高兴了好一阵。
他打游戏的时候绝不会理她,男人认真的样子总是让人心软,尽管他是在打游戏。
她就在一边等着,他总会有打累的时候吧,他总会有打完的时候吧,她就等那个时候,给他一杯绿茶,或者一个削好的苹果,她要让他知道她就在身边。
他好像习惯了她的绿茶,眼睛还看着显示器,右手却向她伸来。
“嗯,喝茶吧,小心,有点热。”她忙把茶杯送上。
他喝了一口,又还给她,仍旧不看她。
“要交600块。”突然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什么?”
“见习机械师的考试培训班,上次我不是没过吗?”
“那得去培训班听课啊,你报名了吗?”
他没吱声。
她又试探着问:“是不是你这个月不方便,要不我先帮你交?”
“嗯好。”他简短地应道,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
他真的没把她当外人,不客套,也不避嫌,她心里有些欣喜。
“对了,顺便帮我交下手机费,后天到期了。”临走的时候他随口说。
“哦。”她应着,心里在算自己银行卡的余额。
6
天热了,快放暑假了。
健生去上培训班,梅宝给他洗被单,蹲在地上搓洗太久,猛站起来眼前一片黑,她晃了一下扶住墙。
阿文在屋里问:“梅宝,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头晕了一下。”
“你贫血吧,快坐下,我给你冲杯热巧克力。”阿文去拉她,“你瘦了好多,减肥吗?这样对身体不好,你看我从来不怕胖,人长得胖心才长得宽知道吗?”
“健生喜欢瘦瘦的女孩啊。”
“你对他真的太好了。”
“对自己喜欢的人不该这么好吗?”
“那是,可也不能不顾自己。”阿文似乎在想着妥帖的措辞,“男人吧,其实不需要对他们太好……”
梅宝笑了:“阿文,你是我的姊妹吗?”
阿文也笑:“情感专家都这么教的。”
“就是想对他好,刹不住,没法子。”梅宝接过阿文递来的巧克力,“我希望自己就像这烫烫的热巧克力,即使他是再冷的杯子,也会让我烫暖。哦,我还是不喝这个了,很容易长胖的。”
阿文笑笑,有点分心:“呵呵,对了,你暑假打算去哪儿玩啊?”
“哪里有时间玩啊,我干三份兼职呢!”梅宝叫。
“努力赚钱啊!”
“对啊,下学期要交实习费,我不想问家里要,我爸单位效益老差。”
“健生是不是总花你的钱?”阿文冷不丁问一句。
梅宝愣了愣,笑笑说:“什么总花我的钱,看你这话说得,多俗气。”
“跟尚健生的口气一样,真是一对儿。”阿文打哈哈。
“阿文你能不能多跟我说说健生以前的事儿,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他放假总是不回家?他总不肯跟我说这些。”
“呵呵,他也不对我们说这些,他说我们不会懂。”
“不懂又怎么样,男人是用来爱的。”梅宝的神态很自信。
太阳西沉了,健生的被单已经干了,记得梅宝临走的嘱托,阿文帮她收被单。
他心里有点难受,这是不应该的,便不再去想。
这时健生回来,阿文把床单就势往他身上一堆:“你终于见人了,昨晚去哪儿了?”
“那个叫‘乱’的酒吧,挺high的。”健生疲惫的样子,“上面有包房,环境不错就是贵,后街那个宾馆房间还行,挺干净。”
“你跟那个网友去开房?!”
“又不是第一次,大家都是成年人,各有所需,你叫什么啊,像个娘儿们。”
“你知道吗,梅宝今天帮你洗床单都洗晕了,她一心以为你在培训班上课,连电话都不敢打。”
“那个培训班的老师都白痴,傻B才去呢。”他打了个哈欠,转头看见阿文还在瞪着他。
“你心疼她对吧,可能她是你要的那碟菜,比较适合你的口味,放我面前是上错了菜,但我不能因为肚子饿贪方便或者怕浪费怕麻烦就顺口吃了,我得等我那碟菜,如果一辈子就像吃一顿饭,我只吃我那碟菜。”尚健生看着阿文,清清楚楚地说。
“去你妈的吧,你吃了人家多少野荠菜!”阿文狠狠地把他推开。
尚健生却语气平平地在后面说:“你可以告诉她,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根本不喜欢她,我和第一次见面的网友去开房!”
7
梅宝请阿文看电影,银河影视城的贵宾套票,通宵场。
她把电影票和一大包零食小吃塞在他怀里,不敢直视他的眼,但是乞求伏在声音里,她低低地求他:“阿文,今晚你先别回宿舍好不好。”
暑假里大家都走了,一层楼没剩下几个,他们宿舍,尚健生是从来不回家的。他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赖在这里,赖到人家以这样的方式清场。
本来不想告诉她什么,只是她每天在那儿等得人难受。尚健生明显在避她,她就没感觉吗?她没感觉,仍是每天做了好菜上来,热了凉,凉了热。
那晚等到12点,他都困了,她还不走,却善解人意得很,说阿文你要睡觉是吧,那我把灯关了吧,我再坐一会儿,说不定他就回来。
黑暗里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儿,两臂撑在床沿上,指尖无目的地摩挲着床单,头却一直那个动作,痴痴地朝着窗外。
他躺在那儿突然想哭,好像是怕自己真的会哭吧,话音抢先出口,瓮声瓮气地:“尚健生今晚不会回来了,他和刚认识的女网友在外面开房!”
好半天没人应,他狠着心肠又说:“尚健生和别的女人上床,每周一个,是真的,你听见了吗?”
这话是他擅自夸张了,尚健生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可他就是想深深刺痛她,既然她已经痛了。
还是没响声,他从床上跳下来,来到她面前。
走廊的灯暗暗地透进来一些光线,他看到她的拳咬进嘴里,是这样硬生生地塞住了一切声音,而脸上,脸上全是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有了声音,嘶哑而衰弱的细细一缕:“我那么难看是吗?他宁愿和刚认识的女人上床,也不肯拉拉我的手。”
他以为她痛了之后就会悔悟,可是现在,她给他通宵电影票和这大包的零食。
他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这个爱情故事,他阿文是配角,配角的命运便是服从分配,于是这夜他抱着零食袋一连三集地看《指环王》,黑暗的影厅,宽大的座位,他嘎嘎响地把薯片咬个支离破碎。
华灯初上,尚健生刚换好衣服,梅宝就来了。
她今天化了点妆,穿了件火红的裙子,红得有种仪式感,领口稍低,格外显出肌肤的白皙。
笑语盈盈的样子:“健生,你上次不是说要换个显示器吗?我把钱拿过来给你。”
“哦放我抽屉里吧。”他看看她,“我今晚有事。”
“跟女网友的事吗?”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别去了,跟她能做的事,为什么不能跟我做,反正都是女人。”
尚健生怔了怔,涨红了脸。
她笑了一声:“我还是第一次呢,纯洁无瑕,哎,你有没有兴趣?”
“别在我面前犯贱,省得我看不起你。”他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冷冷地扔下一句。
“你不知道吗,一开始我就在犯贱,先爱上你就注定我犯贱!我费尽心思找你、接近你、讨好你,我减肥留长头发拼命省钱赚钱个个星期在坟圈子边上给你挖野菜,我什么都能给你一点也不保留,只求你肯对我笑笑就行,可是你说啊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在乎,你才会感动,你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她终于还是哭了,眼泪打湿了精心的妆容,“健生,难道我就那么讨厌吗,连送上门你都不愿意看一眼?”
他皱着眉头,相当疲惫的样子:“小宝你别这样了,我们不是同一族类的人,你不是我要的那种,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把自己和这些话好好留给值得的人吧,我真的有事。”
他匆匆地出门,却见梅宝边擦眼睛边跟在后面,倔强的样子。
他走得快,她也走得快,他转弯,她也转弯,后来他索性不管了,要跟就跟来吧。
8
酒吧的名字就叫“乱”,倒也相得益彰。
楼梯仄仄弯弯,灯光魅惑幽暗,这里是一夜情和怡情小赌的“圣地”,夜幕降临,各色人等纷纷登场。
梅宝只管跟着他直往里闯,进了酒吧头先晕了,灯光太闪空气太浊人又那么多,巴巴望着健生在吧台坐下,姿态潇洒地要了杯酒,他的白衣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分外清秀,酒才到手,已经有笑嘻嘻的女人把臂肘搭上他肩了,他也不嫌脏。
她咬着唇,憋着口气,随便找了男人多的一桌坐下,成心笑得很夸张:“我能在这儿喝酒吗?”
那几个是出来玩的男人,凭空掉下这么个红裙子年轻女孩,长得不错,神气又淳朴,以为是新入行的小姐,马上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