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好,请万,徐老板在嘛?”
门外传来一声询问,带着点港腔,让人听着有些好笑。
我扭头,循声望过去。
恰巧屋外撒下一片阳光,正照在来人肩上,我眯着眼睛,却只看见三道高矮不一、胖瘦不均的黑影。
站在中间的人影瞪着一双浓眉大目,与我对视了一眼,怔了怔,旋即露出一抹夸张的笑容,快步走过来,边走边道:“嗨,理好理好,理击不击道介家点的老板在哪里?”
“我就是这家麒麟轩的老板!”我冲他笑了笑,抬起手,朝站在这伙人身后的乔留熹吩咐道:“留熹,沏茶,迎客!”
“好嘞!”
乔小二应了一声,马上端来一壶清茶。
“坐,来者是客,有什么话坐着说!”我伸出手,招呼了一声。
“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掐着港腔的男人竖起一根大拇指,只身坐到我面前,另两道人影却没有动,像两尊门神似的站在门口。
我也不理会,这男人才是大头,那两个充其量就是俩保镖。
乔小二放好两只杯子,捻着茶壶盖,给我们“簌簌簌簌”地斟上两杯清茶。茶是高山银针,麒麟轩平时招待贵客用的就是这种茶,购自山东的老茶山,珍贵非常,就算我父亲用起来,也要一根一根的算。
袅袅清烟拂散眼前,端起茶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幽兰般的茶香登时充斥了整个鼻腔。
那港腔男人也算识货,端起茶盏送进嘴唇,闭着眼睛小抿一口,喉结动两动,随后双目瞬间大睁,笑道:“好,好茶!”
这茶当然好。
我国茶道博大精深,纵然想喝茶,也有六大茶系可喝,而且喝上几天几夜都不带重复——《中国茶经》里有:绿、红、乌龙、白、黄、黑,其中我随我爸,最爱喝白茶(现在泡的高山银针就是白茶的一种),其次是红茶,乌龙次之,除了日本的抹茶,其余茶水我基本都可以接受。
为什么不喜欢喝抹茶?这个问题我得解释一下,我爹说过,茶就像人生,百人品百味,一种茶不能太甜,也不能太苦,就像做人不能太严谨,也不能太散漫。中国的茶经由千年改善,抿一口则回味万千。穷有穷讲究,富有富讲究,从茶到水,从沏茶的工具、到烧水的工具,都有说法。这就是中国茶。
但抹茶则不然,对我来说,抹茶的茶种太过单一,口味不似中国茶这般变幻莫测。若说中国茶像一位智者,海纳百川,日本抹茶就似一位行僧,磨炼身体,拘束欲望,品得出人生的苦涩,却品不到世间的美好。
当然,这只是个人看法,或许有的人可以从中攫取甜美,我却实在难以承受那种苦楚。
闲话暂且不表,言归正传。
港腔男人喝了一口手里的银针,眼睛忽而亮起来,也不顾茶水的滚烫,凑近嘴巴,咕噜噜地喝了个一干二净。
“好茶,好茶,真系好茶!”
抬手抹去嘴角的湿润,他将茶盏轻轻放回桌子,看着我,左手又竖起一根大拇指,道:“没想到呀,介么多年咯,还能在徐老板您介里喝到这么好的茶!”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吩咐乔小二给他再添上一杯。
“茶也喝了,我萌就来说说正事吧!”
他咂巴咂巴嘴,从背后拿出一个黑色挎包,在我面前一阵捣鼓,最后掏出几样东西——一本红皮册子,一根黑不溜秋的铁管,以及一只小型透明的密封袋。
“先自我介绍一下哈!”将挎包丢回身后,男人朝我憨笑一声,眯着小眼睛翻开手里的红皮册子,正对着我,道:“鄙人系山根万的辈,单名一个楼,现属中央文物搜查局,任副局长!”
好家伙!
我听完,眼睛不由得眯了眯。
先不说这家伙官有多大,仅凭他自我介绍的那一席话,就足以令我刮目相待——他说的是行里的切口(也就是黑话),常人听不懂。他说他是“山根万的辈”,这指的是一个姓氏:石!
他又说他单名一个“楼字”,也就是说,他叫“石楼”。
在我们这行当里,类似的切口多不胜数——譬如姓王的叫“虎头万”,姓白的叫“雪花万”,姓冯的叫“补丁万”,石头就是山的根,所以叫“山根万”。
不入这行当,不多听不懂,就算入了这行当,有些半桶水的家伙说起来也是虎头蛇尾。
但这家伙说得很自然,绝非尸位素餐、空头虚名之辈。
看来,这位来自上头的玉菩萨,不甚简单呐……
“我姓徐,名长生!”
“徐长生?”自称位石楼的港腔男人微微一怔,旋即恢复正常,将右手伸到我面前,道:“徐先生呐,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这麒麟轩本是我父亲的产业,只不过父亲外出,这麒麟轩才暂时交到我手里!”
我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摇,随即放开。握手的瞬间,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乌青色的板戒,这枚戒指我看着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
“也就系说,令尊系徐长鹄先生?”
“徐长鹄?”
我愣神,正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爹的名字,便见他突然拿起身旁的漆黑铁棍,呼地一下摆在我面前,道:“徐先生,您看看,介系否系令尊的东西。”
我爹的东西?
我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一丝戏谑,反而满脸认真。
怀着疑惑,我将铁棍挪到面前,摆布几下,才发现这是个铁盒子,由于通体扁平,所以看起来像根黑不溜秋的烧火棍。
手指贴着铁盒的表面,从头摸到尾,十几秒后,食指指肚接触到一块凸起,我下意识用力扣动。
只听“卡擦”一声,铁盒一分为二。
撇开黑溜溜的铁盒子,我攥起盒里的东西,用力扯掉覆盖其上的毛毡,露出一截铜黄的剑柄。
看见这块剑柄,霎时,我有点蒙了。
“这,这的确是我父亲的佩剑!”我一把抽出鞘里的剑刃,透过锃亮寒锋,我将目光死死凝聚在石楼脸上,轻声问道:“不知为何会在石局长手里?莫非……”
我盯着他,眼神有些危险。
石楼却毫不在意,耸耸肩膀,道:“半个月强,蒙山密林,我萌系在辣里找到介东西的,鄙人以为介东西是把国宝,给上头带过去,他萌却让我来介里找一位姓徐的先生……”
说着,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石某人以为介把剑的主人就在店里,还想借此请求徐先生帮鄙人一个忙,没想到……唉!”
他又叹了口气,晃着脑袋,端起面前的茶盏,一口喝了个干净,站起身来,道:“谢谢徐少掌柜的好茶,鄙人就不多作叨扰啦!”
“好!”我拿着手里的短剑,眼睛溜溜转两圈,心底突然暗笑一声,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一口喝光面前的银针,起身作出一副送客的模样,“那您请了,小店离市区出口不远,恕我无暇远送!”
“不,不是……”
石楼愣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眼睛一会儿瞧着我,一会儿飘向门口,手兜在身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看着他这幅尴尬模样,我心里不由笑开花。
其实我很清楚,父亲这柄剑多少与他没关系,虽不知我父亲遇见了什么,竟狼狈到连随身的佩剑都丢失了,但我明白,目前最大的任务就是从石楼嘴里套出所有线索,慌张是没用的——我爹那身手比我可强多了,连他都慌张得丢失佩剑的地方,就算我去了,也是白搭。
石楼这老家伙不厚道,别看他一副惋惜的样子,事实上,他给我设的套子可大咯——先是用我父亲的剑钩起我的好奇,随后假意要离开,末了还挤出一个词眼儿“帮忙”。
这么明显的“请君入瓮”,我会傻傻钻进去?
所以我故意先声制人,把他想说的话全给压死了,看他反应如何。
果不其然,他傻站在那儿,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门口的那两道人影,张张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屁股坐下,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盏,示意一旁的乔留熹给我倒茶。乔小二绷着脸,憋着笑,肩膀一颤一颤,捻着茶壶的手也不停地抖。
茶“簌簌”流进青釉茶盏,在翠绿的杯壁上旋绕两圈,与此同时,门口突然响起一个粗犷的男声:“徐先生,既然如此,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一边说着,声音的主人很快移动到我身边,我抬头,借着侧面窗户漏进来的阳光,看见一张黝黑的脸。
“鄙人刘正国,乃本次特派行动队的队长!”黝黑汉子僵着脸,坐在我对面。
石楼一脸讪笑,也跟着坐下。
不用我吩咐,乔留熹便迅速拿来一只茶盏,用茶水滤了一遍,给这位黑脸的特派队长上了一杯香茶。
“茶是好茶,就不知道这茶的主人……是不是好人?”刘正国端起面前的茶盏,隔着袅袅清烟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意有所指,脸上仍不动声色,挂出一副嘻嘻的笑脸。
一口将清茶饮尽,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许,放下茶盏,倏然出声问道:“徐先生,请问您这麒麟轩在六个月前,是否收过一张狐皮?纯白的!”
方才还在探讨我是不是好人,如今怎么话锋一转,突然问起毛皮?
我还没想到一个比较恰当的回答,就听他说:“既然先生不想开口,那么便由刘某先说说我们的事情吧……”
话音刚落,他忽而抬头,询问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对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
见我示意,他这才继续说道:“半个月前,我们曾去过山东,为的是调查一件比较离奇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