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徐长生,是麒麟轩的少掌柜。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爷爷便给我取了个硬名,希望我平平安安,不图一世荣华,但求一生无忧。
庆幸的是,我这些年虽小病不断,大病却不犯,总算安然无恙地长大成人,体格也逐渐健壮起来。
我姓徐,祖上是赫赫有名的“南洲徐”,曾有“大唐长安金芙蓉,南洲有徐遍采尽”的美誉,那会儿,我们徐家可称得上是“富可敌国”“黑白通吃”。我们徐家有很多祖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黑白皆有涉及。明面上,忠臣奸宦武将富商手工农夫,从堂皇到贫贱,都有专职者;暗面下,采参憋宝赶山狩猎偷盗戏伶,从山民野夫到清闲隐士,各凭爱好。
只不过,到了我姥爷这辈,家族没落,加之硝烟四起、战乱不断,一夜之间,所有族人作鸟兽散。曾曾祖母怀着姥爷,在匪徒的胁迫下不得不追随曾曾祖父背井离乡,去到东北,待国内干戈寥落,他们的生活才逐渐稳定下来,顺带生下了我姥爷。
再后来,我姥爷争气,好容易重振了半分“南洲徐”的名号,重新迁回南方,在西安生下我的两位爷爷后便撒手人寰。
姥姥继承了姥爷的遗产,咬紧牙将两位爷爷拉扯成人,并在西安市区盘下一家店面,做起皮草和古董的买卖,号为“麒麟轩”。紧接着,姥姥乘鹤西去,麒麟轩便交到爷爷手里,无奈爷爷喜好四处冒险,只能充当甩手掌柜,实权却在二爷手里。
可惜这两位阿涯(吴地称谓,意思是有本事的老大爷)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爷爷生下我老爹,二爷生出我阿伯,俩倒霉孩子尚未足岁,这两个老家伙东游西荡,早早的就没了消息……
可怜我的两位奶奶,不觉之中步了姥姥的后尘。
阿伯与父亲大了,麒麟轩便交给他们二人打理,同爷爷与二爷的关系一样,我阿伯也不是随便就能静下心的人,于是他效仿爷爷,当了甩手掌柜,将麒麟轩留给我父亲,自己却一头扎进深山老林,大半年了无音讯。
我父亲是个经商奇才,在他的经营下,“麒麟轩”很快成了一张铁招牌,虽不敢妄称“国内外知名”,但在西安这地头也算小有名气。
之后,我出生了。
我长大了,爸妈就溜了——好容易读完大学,回家一看,二位大人不见了踪影,桌子上只留了张纸条,上边写着:因公事需要,我们俩人外出“考察地貌”,时间不期,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麒麟轩由你打理……
最后,我就这样继承了我家的“麒麟轩”,成了一名风光无限的少掌柜(看似风光,身价万贯,可实际上为了经营这东西,我几乎殚精竭虑,头发都掉了一把又一把)。
这不,一大清早我就得去开门,晚半点都不行。店里仅有一个伙计,其父亲与我爹是旧识,这人干活挺踏实,美中不足的是,他很懒,每天不睡到太阳晒屁股决计不肯起床。
…………
行走在西安街上,时值初冬,脚下的青石板已不知不觉结了一层薄薄的晨霜,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天上不见太阳,云被堆积得如同海一样,清晨的寒风到处肆虐,不时扑面而来,以致我的眼睛不得不微微眯起,缩着脖子,将半张藏进宽大的衣领里。
隔着衣领,鼻尖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像是一坛经年老酒散出的醇芳,缭绕在胸腔间,久久不能散去——我想,这可能是这座城市的味道,一座十三朝古都的历史沉淀,经由沧桑岁月的酝酿,方能散发如此幽香。
麒麟轩位于西安市中心,我家却在西安城区,背靠古城墙,面朝北郊,从这里走到店那边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近千米的脚程,我却不觉得累,甚至还略有闲暇,放眼观赏半个西安的美景。一边走着,一边看见远处大雁塔孤立在乌云中的一截塔尖;一边走着,一边望见身侧披了一层白霜的古城墙……
北广场、华清宫、芙蓉园,小雁塔、鼓楼、钟楼——这些景色我看了不下二十年,却始终看不腻,走马观花,目不暇接。
心中感慨于这座城市的昳丽,不知不觉间,麒麟轩也就到了。
还没等我走到门口,却看见麒麟轩门前站了道人影——一道令我有些出奇意外的人影。
那人见我走过去,脸色一喜,搓着双手朝我走来,贴近了一看,正是我们麒麟轩唯一的伙计:乔留熹。
“哟,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乔小二今天这么勤奋,该不会……”我戏谑地看着他,顿了顿,继续打趣道:“该不会又欠了什么人情债?或者喝酒喝大了,又忘了付钱?”
这乔留熹除了懒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烂赌!
这小子赌得些许小钱便沾沾自喜,一旦赌大了,那真是逢赌必输——偏偏他又不带够钱,每次都要我给擦屁股。
“少当家的,您,您就别打趣我了!”乔小二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躬着腰凑近我身边,附耳道:“今早儿真有急事,要不然我也不会大清早就奔过来,搁门前候着你嘞!”
见他面色凝重,我不由得收起面上的嬉笑,换上一脸肃容,炯炯地盯住他的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他眼里的慌乱,我也有些纳闷——这乔小二平日里虽然懒,又好赌,做起事却十分踏实,向来从容不迫,很少能见他如此不知所措。
“今早,我接了个电话,机场那边的朋友打来的,说是今天会有某个“玉菩萨”进咱麒麟轩,这菩萨可能还是上头的人!”乔小二说着,眉头揪成一团,脸上布满了疑惑。
“玉菩萨?还是上头来的玉菩萨?”
我眼睛眯了眯,感觉此事决不简单。这三个字是我们麒麟轩的黑话,“玉”字是个修饰词,比喻“出手豁达”,“菩萨”是个名词,象征着“非常有钱的人”。
经营麒麟轩的这些年,玉菩萨我见过不少,可确确实实没见过上头下来的玉菩萨。
我们这些做文物买卖、倒手皮草的,与上头多少有些纠纷,矛盾虽然不深,却也立过誓——终生不与上头的人来往。
没办法,民不与官斗,很多情况下,上头那帮人都倨傲无比,根本没法子配合,生起冲突时,吃亏的总是我们,也没法驳斥。
来到麒麟轩的人,无论是穷是富,无论慷慨吝啬,无论大方小气,无论达官显贵,无论富甲豪强,都没有上头的人难应付,数十年不曾见这伙人进过我们麒麟轩,怎的今天就“大福临门”呢?
没法子,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我捏了捏有些发酸的眉心,顺带问一句:“那尊玉菩萨过来了没有?”
“据说差不多要到了。”乔小二苦着脸,颇像只焉了的茄子。
“怕甚么?”我振作一番精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小爷应付过多少土豪劣绅?不就上头来人嘛,瞧你吓成这怂样,说出去都白瞎了我麒麟轩的名号!去去去,烧水沏茶,给他们来个空城计!”
挥挥手将他支开,我孤身走进麒麟轩内室,环视一眼周围的铁柜木架,叹了口气,慢慢坐在沙发上。
把头倚在靠背上,我缓缓闭眼,脑中对于上头这尊菩萨的来因,却有了些许猜测——几个月前,我父亲回来过一次,还带着一张雪绒雪绒的狐皮,那皮草看着像是雪狐皮,可将鼻子凑近一闻,却闻不到什么骚味。起初我以为父亲拿了一张假货,要知道,纯天然的皮草与人工合成的劣质品给人的感觉断然不同,纯天然的皮草通常会携带一种动物独有的体味,或香或臭,各不相似;人工合成的劣质品则不然,它的味道无论再怎样仿制、再怎样造假,也绝无可能模仿出特别自然的味道。
然而父亲却说,这张狐皮是真品,而且珍贵得无法言喻。我就纳闷了,这么一张没有味道的假皮子,怎就珍贵了呢?当时我心里有如猫爪子挠了一般的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父亲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吐露两个字:“长生!”
一听到这个词眼儿,我顿时就没了兴趣。
我们“南洲徐”自打成名以来,对于“长生”这俩字的追寻就没停过,不说其余先祖,姥爷西去缘由于它,俩爷爷正是为了找寻它而失踪深山,阿伯因它东奔西顾,一年里见不到几面,现如今,我唯一幸存的老爹也要因为这缥缈无实的鬼东西玩儿失踪?
那可不成!
我当场就拦下他,并要求他将一切事宜解释清楚。
好说歹说,他给我交代了一句话,就一句话!
他说,几个月后,或许会有一帮人因这张皮毛找到麒麟轩,让我不用担心,那些家伙不是坏人。
他还说,倘若那群人要求我同行,便让我答应下来,趁机狠狠地宰他们一笔。
我当时欣然应诺,不曾想,这帮人居然与上头有所关联……
其他都还好说,只是一谈“上头”“长生”这俩词,我就有些头疼,闷得慌。
想着想着,突然感到嘴里有些干涩,抬起手,正欲吩咐乔小二给我沏杯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陌生的嗓音。
“理好,请万,徐老板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