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们趁乌云尚在聚集、雨滴尚未凝结的空隙,顶包背柴,卸下小庙破败的木门,逐个钻进庙里。
破庙中供着两尊神像。
不知历经多少甲子的风吹雨打,这两尊不知名的神佛早已面目全非。
众人因这俩塑像的真实身份而争执起来。
庞中民说,这是白胡子老仙的金身。
(山东地方一位不知名讳的老神仙,常立像于孔庙中,据说统管着孔庙里外、方圆百里的所有精灵鬼怪)
庞中信却即刻推翻弟弟的猜测,说这是狐神爷爷(类似东北胡三太爷的神仙,身穿蓝袍、白发苍苍),是山神,可庇佑一方平安。
赵达嗤之以鼻,说这就是素王像(即孔子),旁边那尊应是颜夫子(颜回,孔夫子的徒弟)。
我没理会他们的争论,自顾自打量起这座废庙的陈设——
庙很小,也很窄。
四方周正,庙内竖了三根丹楹,横梁上挂有八只“斑鳖”模样的铜牌,透过污痕下片缕浮华装饰,不难看出,这座小庙废弃前,定也是个雕栏画栋的好去处。只可惜,多年风雨,打得朱漆落尽,染得铜铁爬锈,当头本有一面大好的红木牌匾,如今朽得只剩外框,牌却不知烂进哪堆泥沙里。
庙里头的胪列,简洁明了,没有太多旁枝末节,不似满角落的蛛网,网上图案多得令人目眩神迷。
地上摆着两三个烂透了的蒲团,蒲团旁边,也就是庙中央,放置了一张宽大的供桌,供桌上设有香炉,很大一个,炉里灰土凝结成块,炉表面尽是污秽,脏得近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我不知这座庙到底供奉哪位神佛,也不知这座庙荒废多久,更不知为何而荒废。
看了看模糊神像前,那个冷寂、空无、腐朽而肮脏的香炉,思索片刻,跟刘正国要了三条香烟,点燃了径直走到供桌前,将香烟捻在额头上方,屈腰拜几拜:“虽不辨名讳,亦不识神威,但相逢同一庙宇本身即是有缘,尊下香火不知断了何几,在下徐长生,现以三香诚敬,望尊下体谅我等躲雨之嫌!”
说完,我走到香炉近前,将手中香烟用力插进炉里。
“喀嚓——”
香烟袅袅升上半空的刹那,庙外惊雷忽起。
紧接着,大雨咆哮着倾泻起来。
身处深山,遇见这样的暴雨危险非常,有句俗话叫“山雨不下连天,一下淹肩”,就是说,山中一旦不下雨,可以晴朗好几天(尤其是秋冬交际的时刻),若一下雨,则会没日没夜地下,直到淹过身处山林的旅者的肩膀!
更可怕的是,这种暴雨容易触发山洪。
滚滚黄流,流经半山,会如出笼的恶蛟一般,吞没沿途遇见的一切事物——山岩、泥土、灌木、大树、动物、行人、甚至楼房、高塔,一切的一切,都将湮灭于波涛之中,或有生命,或无生命……
我们该庆幸,这座废庙的地势远高于其他地区,还处于背山坡,纵是再大的洪涛,也无法淹没。
破庙顶部的最里侧有些漏洞,雨水从中滴落,在神像头上不停流淌,串一扇珠帘。
我们上方倒还算完好,但即便如此,冰冷的雨珠仍然无孔不入,有一点没一点地溅落我们身边。
半个小时后。
我们将庙里整理得差不多了,庙外的大雨却依旧倾盆。
隔着破烂的户牖,隐约可以看见满天连成屏幕的雨珠,大雨在嘶吼,在咆哮,带着山风的喧嚣,敲击着所有人的心灵。
不知怎的,庙里的气氛压抑起来。
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在默默干着手里的活。
或者说,他们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
见他们一言不发,我也不想自讨无趣。
一屁股坐在供桌旁的一截木梁上,拿出兜里的布,再度擦拭起背后的两把利剑。
长者,“灭魂”,携之夜行、不逢魑魅;短者,“却邪”,妖伏鬼惧、魍魉难近。
将布沾湿,我倒提剑柄,由剑柄顶端一直擦到刃尖,剑身经水湿润,显得愈发锃亮,倒映着庙里的灯光,白茫茫一片。
擦剑的过程中,我偶然看见,高大神像的背后似藏着些许黑乎乎的土块。
拥着满怀好奇,我走过去,随手捡起一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好像是……某种生物的粪便?
用力捏了捏手里疑似“粪便”的土块,指间倏然传来一阵干瘪的触感,这若不是粪便的主人上火了,就是排泄的时间间隔太长,放久了,水份全蒸发了。
捏着“粪便”,我将其凑在鼻下,仔细闻了闻,尔后,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倒不是觉得恶心,只是我在粪便上,竟闻到一股……狐骚味!
是那些山都的粪便?
我想了想,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块粪便臃肿,形状不规则,颜色接呈近乌会的苍白,应该是纯肉食动物,或纯草食动物的排泄物。
山都怎样都属于灵长类,而灵长类向来属于杂食动物,不可能排出这种颜色的粪便!
难不成,这废庙其实是座狐狸窝?
那可就有些不妙了!
我捏着粪便出了神,还没想出个理所当然,左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拍。
神经反应般,我扔开手里的粪便,左手摸向剑盒,右手反身抓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霎时握住来者的手腕,只一拗,这家伙就得被我卸掉腕骨!
可五指尚未用力,耳边忽而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扭头一看,原来是黑脸汉子“庞中民”。
“徐领导……”被我握着手,他有些羞怍,不着痕迹地抖开我的右手,挠了挠后脑勺,道:“俺,俺想去解手!”
“解手?”
“对,俺刚才喝多了汤,现在有些憋不住!”
“用不用找个人陪你一起去?”
“不,不用了!”庞中民仍挠着头,一脸不好意思的讪笑,“俺,俺胆子大,一个人去也不怕!”
“那好!”我不再劝阻,继而点点头,道:“注意遮雨,最好跟石副局他们借块油布挡着头,这时候淋雨,容易给淋感冒。”
“好嘞,俺晓得了!”
这汉子应诺一声,转身就走,看来的确憋得不轻。
我则重新蹲下,继续研究起地上与神像背后的粪便……
直到许久以后,耳边忽然响起庞中民惊慌的呼声:“徐,徐领导,俺弟弟,俺弟弟不见了!”
“什么?”
我微颦双眉,浑身一擞,如同触电般循声转了过去。
“怎么回事?”
望着身后众人,我不解地问道。
“俺,俺弟弟,刚,刚,刚……出去,没,回来……”
或许是太过慌张,庞中信手舞足蹈说了大半天,我从他语无伦次的声音里,愣是没听出什么关键信息。
于是,我将目光移向庞中信身旁、同样一脸错愕的赵达,同时冲他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别急,慢慢说!”
赵达虽目露惊疑,情绪却还算稳定,见我问及,想了想,答道:“这事儿有些古怪……庞中民半个小时前跟我们借了一张油纸,说是要出去小解。”
“这我知道,他跟我说过!”我点点头。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赵达忽而撮起牙花,手指不住抬起,往后脑勺上挠,“半个小时了,却没见他回来!说是拉尿,什么尿能拉满大半小时啊?他拉的黄河,还是长江?”
“停停停!”
我抬手,止住他的联翩鬼话。
又问道:“庙外还下着雨?”
“可大嘞!”庞中信终于恢复过来,替赵达回道:“徐领导,您说,俺弟弟会不会被山洪抢走了啊?您,您可一定得救救我弟弟!”
“能救,我一定会救!”
我看着他,却不敢把话说太满。
“这样吧,”我吩咐赵达,“你让刘队长,司马宏,周才等人,披着油纸,在废庙周围找找……我进丛林里看看,记住,千万不要走太远!”
赵达也知事态紧急,不敢有半分迟疑,对我疯狂点头应诺了一阵,即刻离身,与刘正国等人交谈起来。
少歇,刘正国等人穿好油纸,匆匆离去。我则独自一人,身披着取自石楼背包的一张防水布,挎着剑盒,只身冲进丛林里。
身体没入雨幕的刹那,我似乎听到了北冥月的叮嘱声:“徐长生,安全第一,别……”
话到半截,狂躁的雨声淹没了所有动静。
但此时顾不得其他了,人命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