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惊此日仍为客,却想当年似隔生]
地址:青岛黄县路19号
中学时随父母离开青岛,举家回家乡定居,初时颇不习惯,亦想念青岛。有次在一本散文集中读到一篇《谈酒》,谈及青岛,虽读来晦涩,但因其名为“谈酒”,实则谈思乡之情,所以我不免共鸣,并对作者台静农大感兴趣。
在《谈酒》中,身为安徽人的台静农却将思乡之情倾注于青岛,他写道:“但我所喜欢的还是苦老酒,可也不因为它的苦味与黑色,而是喜欢它的乡土风味。即如它的色与味,就十足地代表它的乡土风,不像所有的出口货,随时在叫人‘你看我这才是好货色’的神情。同时我又因它对于青岛的怀想,却又不是游子忽然见到故乡的物事的怀想,因为我没有这种资格,有资格的朋友于酒又无兴趣,偏说这酒有什么好喝?我仅能借此怀想昔年在青岛做客时的光景。”
据台静农回忆,卖这种苦老酒的酒楼叫作茂荣丰,位于青岛平度路,那也是我年少时常经过的老街。也有人考证过,认为台静农记忆有误,因为茂荣丰是浙江酒楼,不卖山东才有的苦老酒,他所说的这个只卖酒不卖饭的地方,应该是酿春酒楼。
其实,到底叫什么又有所谓吗?记忆总有不尽真切的地方,可往往是心里的珍藏。台静农写苦老酒,滋味自是铭记在心,他说“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却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白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
我没喝过苦老酒,却见过不止一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忘记了自己曾经见过,偏偏有一个晚上,开车四处溜达,吹着晚风,突然想起,这种又名即墨老酒的苦老酒,不就是当年外公常喝的吗?
外公外婆都是山东即墨人,后来迁居青岛,即墨是一个他们时常提起、但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年少时,外婆常给我做小锅饭,单独炒菜,外公在一边乐呵呵看着我吃,偶尔拿起小酒杯抿一下,旁边的酒瓶上就写着“即墨老酒”四字。很多年后,外公外婆都已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酒瓶。
这种酒,是把酿过了的高粱翻炒,再进行酿制。台静农与友人在寒夜中喝,“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楼,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濛,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现在怀想,不免有点怅惘,但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点怅惘也不会有的了”,清初文人朱彝尊也写过这种酒,还认为这种酒虽苦,滋味却更胜于家乡浙江的百花露和扬州的五加皮。
常在那里与他一起喝酒的是老舍,据说老舍酒意正酣时,还会唱上几段京剧。
台静农在青岛的故居,也让考证癖们犯难。他曾住在恒山路,但时日极短,还有人说他曾在龙江路住过,但如今认定的故居所在地是黄县路19号。这几条路彼此靠近,都极美,黄县路上还有老舍和杨振声的故居。
那次去寻访黄县路19号,只见杂草丛生,小楼外部倒还保存得不错,简单的石制墙面,却有欧式建筑的精致,仍可见昔日之美。这里距离老舍故居极近,这位爱穿长衫、与当时的西化青岛格格不入的中年人,想必是迈着方步走在黄县路的石板路上,到老舍居所相约一起去喝酒吧。
他初至青岛时,是1936年,时任国立山东大学校长赵太侔聘其为讲师。那时的他可能没有想到,十年后他会远赴台湾,而且有生之年再也没有回过大陆,直至1990年去世——1946年,他应许寿裳之约,前往台湾编译馆工作,然后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自此投身教育,与小说创作绝缘。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他恰恰走过88年人生历程的一半,人生就此对半分割。据说1949年时他曾打算重返北平,却因为家累太重,实在买不起船票而未能如愿。
这位乡土作家,晚年始终思乡,临终前,他引用前人诗句抒怀:“忽惊此日仍为客,却想当年似隔生。”他还有绝笔诗:“老去空余渡海心,磋跄一世更何云?无穷大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
所幸的是,尽管后半生沉寂,台静农却绝非活得战战兢兢,反倒豁达圆融。也正因此,既爱烟又爱酒的他十分长寿。
(谨以此文,送给已逝去的外公和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