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物业的工人终于完全装好那块巨大的三层保温玻璃。侯毅送物业的师傅离开,一溜小跑进了卧室。
卧室里,馆长正在往邹欣欣嘴里喂一颗闪亮的珠子。
“那东西……能吃么?”
“这东西,不仅能吃,还是无数人都想要的。”馆长冷笑一声,招手让侯毅凑过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下半身变成了龙尾的样子,上半身依然保持着人形。
侯毅半捂着眼睛说:“馆长,你要么变成龙,要么变成人,这样半人半龙,真是……吓死人了要。”
“你现在倒开始嫌弃我了。”馆长示意他凑得更近一些。侯毅离近了才发现,馆长的整个尾部,只剩下接近尾巴最顶端的部分还有银色的龙鳞在闪闪发光,整个腹部已经看不到一丝鳞片,肚皮上隐约可见一个小篆的“烛”字。
“别看了,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所以果然不能一时冲动就去文身什么的。”
“你的鳞片,没有了?”
“嗯,是快没有了。”馆长掰着开始数:“建博物馆,给全镇人刷胶,之前我自己也不知爱惜,总觉得鳞片这玩意儿有什么要紧,也用掉不少,今天为了逼出这颗珠子,我又拔掉不少鳞片。”
他这一说侯毅才注意到,里屋的地面上,有一大堆像是干枯的树叶一样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却又是透明的。
“别看了,除了晒干,那些鳞片什么用也都没用了。不过有了这烛龙之泪,你的女朋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侯毅看馆长把那颗明珠喂进邹欣欣嘴里,邹欣欣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圈淡淡的白色光晕,神色看起来也安详了许多。
馆长示意侯毅和自己出去,两人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这烛龙之泪是什么?刚听那个大块头也说要找这个东西。”
“烛龙之泪,就是我的眼泪。可笑的是,我从不流泪。”
“那刚才那个珠子哪儿来的?”
“所以我才要拔掉自己的鳞片。”馆长负手而立,背对着侯毅。“拔鳞,对于龙来说是酷刑。虽然龙的心智异常坚强,但龙的痛感非常敏锐,最能刺激龙的痛觉神经的,便是拔鳞。所以,简单来说,刚才你女朋友服下的是我疼哭之后的眼泪。”
“那那些人要烛龙之泪,岂不是会……”
“他们想要了我的命。”馆长平静地说,“为了收集尽可能多的眼泪,他们会把我缓缓地折磨而死,尽可能增加我的痛苦。既然我已经被他们盯上了,那我应该就活不了太久了。”
“馆长!不要这么说!”侯毅的声音不自觉就大起来,“你的法力高强,刚才我也看到了,你不是把那个大块头打得屁滚尿流么!”
“你不懂,我就说你肯定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教我我不就懂了!”
“我老了。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教你的事,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龙不是不会死么!”
“哪里有不会死的呢?彭祖活了八百多岁,一样还是死了。我们虽非人族,寿命也要更长,但也总是会有气数将近的一天的。”
“馆长,你一定要挺下去,还有山海经怪兽博物馆里的那些怪兽需要你保护呢!”
“我本来是希望给他们一个去处,但没想到我今天突然遭到攻击,造成博物馆坍塌,一些怪兽本来平平安安在人间活了这么些年,被我带到了博物馆,结果今天被坍塌的博物馆压死了。是我害了它们。
“怪兽果然始终是怪兽,不管当初我们是因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天地间,现在的世界里,我们是不容于天地的。”
“别这么说……”侯毅的心里有些发堵,想要给他端杯热咖啡又怕龙不喝这个,思来想去,从冰箱里拿了两小瓶冰啤酒,递了一瓶给馆长。
“谢谢。冰啤酒是如今这世界上最让我期待的东西了。”
两个人瓶口一碰,沉默地喝了一大口。
“噢对了,这个给你。”几口冰啤酒下肚后,馆长的情绪似乎高昂了一些。他拉着侯毅在沙发上坐下,说:“这是你爸存在我这里的。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为了我的伙伴,我也应该交给你了。”
只见馆长的腹部剧烈地收缩起来,有什么东西被他从嘴里慢慢地吐了出来。那是一个像是茧一样的东西。馆长手指一划,打开“茧”,里面有一张弓和一桶箭。
“给你的。你收好吧。”他把弓箭递给侯毅。
侯毅把这套弓箭拿在手里试了试,弓很有分量,箭在箭筒里排布得整整齐齐的。他想起邹欣欣曾经给自己显摆过如何拉弓射箭,便按照邹欣欣教的,迈开步子,把箭搭在弓弦上,缓缓拉开,那箭的尾羽随着弓弦不断震动,似乎等不及要飞射出去。
“用得可还顺手?”
“说不上……就是感觉有点……奇怪……”侯毅松开架势,想把弓箭放回茧里,却不小心蹭了一手黏答答的东西,忍不住一脸嫌弃地说:“干嘛非要吞进肚子里呢?现在都是口水。”
“这是龙涎,过去的人都得祭天才能请到的,你现在还嫌东嫌西的。你以为我愿意肚子里装着这么大的箱子么?还不是怕丢了。”
“那《山海图》你也该装到肚子里来的。”
“若是放到我的肚子里,只怕我早就被蚩尤控制了,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侯毅自觉说错了话,忙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这张弓。这弓周身都是红白相间的花纹,甚是精美,在弓的下方刻有“羿”的字样。
“这是我爸搜藏的古董?”
“切,你爸才不收集那些东西。这是他的兵器,现在是你的了。”
“那上面的‘羿’是指?”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馆长的声音严厉起来,“博物馆里那个后羿蜡像就是以你爸爸为原型造的,现在他不能胜任这个位置了,自然要有人接替起他的位置,你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羿,就是后羿。你侯毅,就是新的后羿!”
“啊!”侯毅“咣当”扔下弓箭。“你只说帮你找《山海图》,可没说我就是后羿啊!我爸到现在我也没见着,不,连个消息都没有。他是不是后羿现在都还不知道,如今你上来就说我是后羿,说我是神话里的人,这也……太……太……”
“你和龙都相处了这么久,自己是后羿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是你,我是我!”侯毅尖叫起来。“就算你和我爸认识,也不能证实他或者我就是后羿!后羿不是怪物,他是个人!所以他才不会有什么长得出奇的寿命,他早死了,连一根骨头现在都不会留下来!馆长你搞搞清楚再说啊!”
“如果你的困惑在这里,那我可以告诉你。”馆长面色平静地说,“后羿,与其说是一个人名,不如说是一个身份。神话中射掉了九个太阳的是后羿,诛杀了九婴、修蛇的也是后羿。这是一个绵延至今的家族血统,拥有这个血统的男性可以使用这张彤弓,掌控从远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神奇力量。
“烛龙一族和后羿一族结盟已久,所以你才会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到我对你的呼唤。不同的族人之间经常会形成一些联盟,就像那个凿齿怪兽本是一个不成器的小演员,之所以会这么容易被蚩尤蛊惑,就是因为凿齿一族自古以来就是蚩尤的仆人兼战士。这么说的话,你清楚了么?”
“那我爸爸如果是后羿,他没有死的话我又怎么能够接替他的位置?你这话前后逻辑矛盾。”
“因为你爸爸,早就已经决定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住你。”馆长看着侯毅的眼睛里,蒙上的一层阴霾,“以你爸爸当年的实力,如果不是早早将彤弓寄存在我这里,何至于会被那鸟怪捉走?
“他早就奇怪为什么蚩尤被封印了这些怪兽还不能回复常态,依然在嗜血杀戮,这才决定以身犯险、不带兵器前往那片森林。你好好回忆一下,那片森林在你们去之前,是不是刚发生过很多怪事?”
侯毅拼命在脑海中思索,隐约拼凑出一些片段——在他们前往森林小屋前,护林队口中那些离奇的失踪事件、森林小屋门口未被铲除干净的鲜红冻雪、父亲在小屋里一直紧锁着的眉头。
侯毅记得父亲握着他缠着纱布的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刚刚做过六指手术,右手一碰还有点疼,但父亲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还是强忍住眼里的泪说,不疼。
他记得父亲当时面有愧色地说,自己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把一切都搞糟了。弄丢了他的妈妈,如今孩子的伤还没好,就得跟着自己进了这深山老林。
他记得父亲给他披上了一件小小的毛皮衣服,让他先睡。他半夜睡到迷迷糊糊时候,突然被父亲叫醒,连人带衣服一起塞到了床下。
“千万别出来。千万别说话。千万记住。”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父亲给你披上的那件皮衣,是一种有镇静作用的怪兽。只要你穿着它,你就不会觉得惊慌失措了。不然你以为凭你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手上带着伤,能平静地看着亲爸被怪鸟带走?你肯定会哭到肠子都断了。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爸安排好的!”
馆长的话让侯毅回到了现实,那些之前他从未细想过的细节,开始一点点拼凑在一起,逐渐构成了一幅他完全不熟悉的图景。
“你知道,为什么你父亲非要在你伤还没好的时候带你去那林子?”馆长决心给侯毅最后的一记重击。“你看看那把彤弓,上面的红色花纹你再仔细看看。”
侯毅再次拿起那把弓仔细端详,发现这张弓上的花纹的绘画顺序似乎是先白后红,若是没有这些红色的纹样,这原本应该是一张白色的弓。他把弓凑近鼻子闻了闻,觉得有些怪异的腥味儿,好像这红色颜料有很强的气味。
“神魔以血饲之。你也不用猜了,这些红色花纹,是历届后羿的血。只有新一任后羿的血液融入这弓,才能完全操控这弓箭,成为这弓箭新的主人。”
馆长说着抓住了侯毅的手说:“你的六指类型,按照医学标准,12岁之前做手术都可以,为什么你父亲非要选在你5岁时的那个节骨眼儿?你那个截掉的手指去了哪儿?这些你从来没想过么?”
侯毅瞪着眼睛,颤抖着手抚摸着彤弓,不可置信地说:“我的手指……”
“没错,和历代后羿的血肉一起,融入了这张彤弓之中。”
馆长递给他一支箭,让他试试。他仔细回想邹欣欣给他示范过的动作要领,上来对着自己的沙发就是一箭。金属的箭头扎进了松软的沙发里,沙发猛地被一团毫无温度的银色火焰包围,瞬间在他们眼前化作了一团黑灰。
“我的沙发……两万多呢!”
“谁让你乱射!”馆长似笑非笑地说。“这沙发只是一个死物,若是碰上怪物,你这箭头更是烈火烹油,见一个炸一个。而且这冷焰最好的地方是,只会焚毁箭头扎住的目标,就好像那目标自燃了一样,听说紧挨着的人都没有很大危险。不过具体的我也没试过,毕竟我又不是后羿。”
“那我爸为什么要把这么厉害的武器留给我?他带着岂不就可以捣毁对方的老巢?”
“不知道老巢在哪里怎么捣毁对方的老巢?”馆长冷笑,“后羿弓箭的威名大家都知道,所以谁又会把随身带有弓箭的人带回老巢?”
“你是说,他现在在对方老巢?”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那里,但我想,往那黑暗的地方去,大概就是他当初的目标。”
侯毅手里的这张弓被他捏了一会儿,已经带了些他手的温度。他觉得那弓在他手里越来越软了起来,不在似刚开始的时候硬得硌手,上面的花纹也渐渐感觉不出凹凸,而是好像变成了一个温润的活物,带着一身用他和他先辈血肉涂抹出来的花纹,在他手里来来回回地滑。
不!我才不是一个应该使弓箭的人!我是一个创意人!神话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故事!他想把那弓箭甩到地上去,却鬼使神差地又抽出一支箭,对准家里摆放的巨大装饰梅树一箭射了出去。那些粘贴上去的梅花瞬间应声而落,梅树干枯的树干燃烧成了一朵没有热度的巨大蜡烛,照亮了他的瞳孔。
“你的意思是,我的爸爸是个卧底?”
“这不一定是正确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很可能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