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毅只觉得这一路上邹欣欣絮絮叨叨了很久,她讲了很多事情,讲到动情的地方,还流了好些眼泪,导致原本山长水远的山海经怪兽博物馆也显得没那么远了。
两人到达了原本是山海经怪兽博物馆的地方,那里黄色的警戒线已经拆除,只零散地围着一些铁皮棚子,当做是一个遮挡。
那座清冷的博物馆,如今已经碎成了一片瓦砾。那些在意外中死掉的山海族怪兽,被已经被当地机构监管了起来,现在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了。
就在不久前,这幢房子里,还满是怪兽、龙和神奇的时间倒流,而如今,一切都已经消失了,甚至是毫无痕迹。
邹欣欣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里也许能够唤起侯毅那些失去的记忆。
她仔细观察着侯毅的脸,他明显记得这里,但对于他失去的那些记忆,他似乎还是一无所知。那些失去的记忆,像是被凭空从布匹中抽掉的经纬线,完全失去了痕迹。
“想起什么了么?”
“还是老样子。龙,烛龙之眼。会跑会飞会动的山海族怪兽。别的没有了。”侯毅无奈地两手一摊。
邹欣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垂着头,转身朝巷子外面走去,脸上带着几乎要哭了的表情。
她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侯毅记起那位烛龙先生是如何为了自己和侯毅舍生忘死,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侯毅加入烛龙先生的计划。
她自己已经决定了要帮烛龙先生完成愿望,却完全没有把握能够说服这个忘掉了大段记忆的侯毅。
她回想起那晚在侯毅家那个她再也不愿想起的怪兽。虽然对自己的拳脚功夫一直很有信心,但直到被那只怪兽怪兽彻底打昏,她才彻底绝了自己能够制服这只怪兽的念想。
第一次,邹欣欣觉得这是一件自己无法完成的事情,这是赤裸裸的进化优势,是血统,是天赋,不是靠多跑几个十公里、多做几个俯卧撑就能够弥平的差距。
如果想要完成烛龙先生的遗愿,还真的非需要侯毅不可。
他们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酒店,晚饭时,气氛也很沉重,这让旁边一桌吃饭的男人们显得格外聒噪。
邹欣欣听到其中一个男人说起自己单位最近接收的那一批奇怪的生物标本。那些敢说早就死得透透的标本,竟然每天都会闹出事情来。
头天明明给每个标本都摆得整整齐齐,但第二天早上一开门,就会发现标本室里总有一些奇怪的抓痕,尤其是门,甚至差点被抓透。最让他们想不通的是,虽然这些标本中很多都有锋利的爪子,但标本终究是标本,总没必要给标本把指甲剪掉,而一直门窗紧闭恒稳恒湿的标本室,是不应该有破坏力这么大的动物出现的。
“会不会是老鼠?老鼠不是都要磨牙么?”
“你可别瞎胡说,”那主讲的男子摆摆手,“要是我们的标本室里有老鼠,那我和我们领导都不用干了。
“这些都是珍贵标本,虽然我觉得,这些什么来自于山海经怪兽博物馆的标本,肯定是在哪个淘宝小店上买的,标本的样子稀奇古怪,完全不合理,但公家的东西还是不能弄坏。被老鼠咬了,那你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发疯咬了呢!”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说话的男子自觉自己说错了话,呵呵笑着又自罚了一杯,大家闹哄哄地说起了别的事,却不想在一边听到他们谈话的邹欣欣心里灵机一动。
如果标本室内还有抓痕和咬痕,那就说明,山海经怪兽博物馆的标本里,依然有些是活着的!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些小东西,但她记得在酒馆侯毅跟自己讲到如何和烛龙先生相识的时候,提到过那些憨态可掬的小动物,而且它们似乎还都很有个性。
邹欣欣从小一直希望能够养一只宠物,不管是小猫、小狗什么的都行,但邹父从来不允许这类毛茸茸的东西进邹家大门,这也成了她在粉红色之外另一个一直想要圆的心愿。
她突然灵机一动,凑到侯毅耳边悄声说:“我听到那边有人说,山海经怪兽博物馆里,还有些小怪兽没死。”
“嗯?”侯毅突然来了兴趣,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如果我们现在没有什么线索找回《山海图》的话,那我们至少可以,把那些小家伙救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就起床捯饬起来。也亏得邹欣欣有先见之明,这次出门竟然带了一套过去在柏展上班时的职业装。
俩人整理好服装,正要出门,邹欣欣突然叫住了侯毅,再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新款的领带针给侯毅戴上。这领带针非常巧妙地用红色的假宝石坐成了一张弓的形状,点缀在侯毅的领带上,非常显眼。
“本想找个时间送给你的……感谢你的……救命之恩。”邹欣欣用小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这一通完全非常不像邹欣欣的感谢词,让侯毅的自我感觉良好得上了天,他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觉得自己真是帅气逼人,世界尽在掌握,尤其是这颗领带针,土得刚刚好,骚得又不过。
“来,”他夸张地搂住邹欣欣的肩膀,“让我们一起,用我的弓箭和天赋,拯救整个世……啊!”
邹欣欣并没有让他得意多长时间,而是适时地用高跟鞋地鞋跟在他脚面上碾压了两下,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侯毅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呲着牙,跟在邹欣欣的后面出了门。
邹欣欣前一晚就查好了这小城里唯一一家可能收藏有这些标本的地方,同时展示了自己在精密操作上的惊人天赋。
换个更加直白的说法是,她用昨天晚上向酒店要来的一颗腌萝卜加上一盒印泥,成功刻出了一枚名为“山海经研究综合委员会”的假印章。她把盖好了章的所谓“介绍信”在空中抖了抖,让它尽快晾干,对自己的作品觉得很是满意。
这会儿,这封被放在牛皮纸信封的介绍信就被郑重其事的递交给了这个标本办公室的负责人,负责人因为搞不清楚两人的来头,对他们非常客气,请他们到存放标本的标本室看看。
这标本室恒温恒湿,以小城的标准来说,算是做得非常不错了,不大的空间里,挤挤挨挨地存放有哺乳类、两栖类、爬行类、鱼类等各个种类的标本数百件。
负责人介绍说,这小城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博物馆,所以过去中小学的参观活动也常在这里举办,除了场地小了一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们这里不是有座山海经怪兽博物馆么?”邹欣欣故意把话头往博物馆上引。“我们前一段时间来拜访过,那馆长人也很好。”
“看来二位是不知道啊!”那位负责人流露出了惋惜之色,说:“那博物馆前一段时间突然坍塌,好在那段时间本来就在休馆检修,也就没有什么伤亡,但是那馆长却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样啊!真是命运无常。”几个人沉默了一下,负责人像是为了缓解沉默的尴尬似的,说:“不过那博物馆的标本我们倒是抢救下来不少,你们二位有没有兴趣看看?”
侯毅和邹欣欣两人眼睛一对,心照不宣地大声说:“有!”
那负责人带着侯毅和邹欣欣看了当康和狰的标本,并振振有词地从工艺上分析,这些标本可能是用了哪些材料拼接而成,顺便语气委婉地批判了所谓“商业博物馆”的现象。
言下之意,对这些他认为是按照书里的插图勉强拼凑出来的作品,表示不满。
那负责人说得兴起,对着远处根本不存在的观众言之凿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侯毅和邹欣欣已经开始亲切地抚摸这些久别重逢的小家伙们。
它们刚开始还继续假装成一动不动的标本,直到侯毅把手指伸到当康的肋骨处,开始轻柔地瘙它的痒,它才忍不住把肚皮朝上反转,一脸享受的样子,鼻子里发出享受的呼噜声。
“谁……感冒了?”那负责人听到呼噜声,转过身四下张望,正看到刚刚把当康摆好姿势的侯毅和邹欣欣。
“那只猪,刚才是这个样子么?”负责人满脸狐疑地问。
“是的。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难道您没有笔记么?”侯毅反问。
“有的……当然是有的……”负责人结结巴巴地回应着,礼貌地表示要带侯毅和邹欣欣出去。
“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侯毅停下了脚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想要展出你们的标本,需要什么条件。”
“第一要上面批准,”负责人用手指指指天空,“第二,你得有个足够好的场地。第三,这还不能是经营性的,必须要是公益性的。第四……”
“我找到哪些人可以帮我实现展出?”
“您总得现有一个场地吧!”负责人说。“我们城里根本没有一个适合展出的场地,过去那个山海经怪物博物馆是很适合,但现在它已经没有了!”
“我明白了。”侯毅点点头,“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变成了,如何重建山海经怪兽博物馆,对么?”
三个月后,由侯毅主持的博物馆重建工作正式展开。
虽然没有找到这个博物馆当年修建时的任何批文,但在侯毅外地企业家捐赠当地文化事业,再加上一点点龙鳞药水的共同作用下,这博物馆的重建申请居然异常顺利。还在原址,还是原来的设计,一切都蓄势待发,只差破土动工。
“我想不通,你怎么会有馆长的龙鳞?那玩意儿不是得现拔现用么?怎么现在还能起效?”侯毅和邹欣欣盖完最后一个章,回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地问。
“馆长说,这是他摸索了很久后,自己悄悄晒了几片,好像能扛得时间久一点,外界没有人知道。作为一条还有龙鳞的老龙,他怕他的对头变得更多。但其实当时我也没有把握到底有没有用。”
“当然有用,你看看这已经通过的申请!我们竟然真把这个事儿办成了!”侯毅兴奋地两手在空中一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为那条老龙做了一件好事,为这个叫做山海族的奇特种族,做了一点贡献。
而邹欣欣则沉浸在对烛龙先生的回忆里,他把自己晒干的鳞片交给邹欣欣的时候,其实是让邹欣欣另有他用的。
“给他熬碗汤,”烛龙先生趁侯毅没注意的时候,溜到邹欣欣身边,递给她几片风干的鳞片。“鸡汤、排骨汤什么都行,然后把这个东西放进去。”
“然后会怎么样?”
“然后他就会觉得你无比迷人。”老龙坏笑了一下。“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刚了,女人嘛,装也要装得柔魅一点,如果你实在不习惯,给他喝点这个汤,效果也是有一点的。”
“烛龙先生!”邹欣欣记得自己当时绯红了脸,却鬼使神差地接下了这鳞片。她有些惆怅地看着侯毅,有些担心,没有了这些鳞片,自己是不是就永远没有机会在侯毅面前显得女人味一些了?
他们两人各怀心事,一起回了酒店。晚餐时间,邹欣欣敲响侯毅的门,要他一起下楼就餐。她坐在侯毅的床上,不施粉黛的脸被黄昏的夕阳映照出明显的光影。侯毅借口洗手,悄悄按下了烛龙之眼的静止键。
他靠着酒店房间里窄小的写字台,托起脸细细观察着邹欣欣的面孔。这张面孔虽不完美,却如此干净。在他过去的感情经历中,女人大多是诱惑或者帮手,秦冰则是诱惑加上帮手两者的结合。
邹欣欣对他来说并不是多致命的诱惑,但却是一个让他能够放松下身心的所在,那些他们两个搏命相救的瞬间,虽然谁也不说,却早已成为了两人之间紧密的纽带。
如果时间静止的时候也可以抽烟的话,侯毅这会儿特别想抽一支烟,然后再抓住这剩下的几分钟,尽情而贪婪地欣赏着邹欣欣。
“好奇怪,”侯毅自言自语地说,“虽然你明明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很心动呢!”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头,想要轻轻触碰一下邹欣欣的脸庞,那指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邹欣欣却突然动了起来。
“新的博物馆你想叫什么名字啊!”说完她才看到侯毅已经伸到自己脸旁的手,眉头一皱,问:“你在干什么?”
侯毅慌忙缩回手。五分钟总是比他想象得要短啊!
“刚才……有苍蝇……”侯毅尴尬地说。
“是么?”邹欣欣并不相信,但也不打算深究,她继续热情地追问侯毅关于博物馆名字的问题。
“我已经想好了,这个博物馆就叫做‘我们都是小怪兽’。”
“我能说这名字有点幼稚么?”
“才不。这名字深刻得很呢!虽然人类认为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如果当初统治世界的是山海族的话,人类才会被当做怪兽吧!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没有谁不是怪兽,地球上的每种生物都是怪兽,我们就是一个怪兽大家庭。”
“好吧。是有点道理。但我还是觉得这名字当做博物馆的名字太不正式了。”侯毅刚想反驳,却发现邹欣欣却并没有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跟他讨论。
邹欣欣低着头,语气开始变得有点吞吞吐吐:“我本来打算接下来这个消息吃饭的时候再告诉你的,既然你心情不错,就现在说吧!”
“嗯?”
“你通过招标的方式拍卖了博物馆几个主要展厅的冠名,也卖掉了博物馆的商业摊位指标,还忽悠了好多老板做了商业捐赠。”
“嗯哼。我厉害吧!”
“厉害。但还不够。”
“什么意思?”
“我是说,建博物馆的钱其实不够!”
“还差多少?”
“目前还差3000多万。”
“把我房子抵押出去?”
“你确定?”
“我确定。”侯毅转过身,望着酒店外一轮红彤彤的落日。“我家里还有几幅早几年买的画,几个值点钱的黄花梨案几,能卖的,也都拿去卖了吧!”
“好。”邹欣欣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又半个月后,新博物馆的奠基仪式正式开始。侯毅作为新一任馆长亲自往基石上洒下了第一锹土。整个奠基仪式的最后一项,是新博物馆牌匾的揭牌仪式。礼仪小姐甜笑着依次邀请侯毅和另外几个相关人士上前为博物馆揭幕,侯毅一边准备上前,一边对邹欣欣悄声说:
“你猜最后博物馆叫什么?”
邹欣欣表情一惊,压抑着声音说:“我三天前做好的牌匾,你难道又改了?”
侯毅来不及回答,只转身对邹欣欣调皮地挑了挑眉毛。只见他大步走到牌匾前,和几位其他的嘉宾一起,扯下来盖在牌匾上的红布,几个烫金的大字露了出来:
山海族博物馆。
随着红布被扯下,参加典礼的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侯毅微笑地接受着大家的祝贺,心里犹如一个大家长般骄傲。
他抬头朝空中望去,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一碧如洗,几朵漂浮在城市上空的云被风一吹,组成了一个龙形。侯毅看着那龙形的云朵在空中飘来荡去,自在得不得了,突然又有些心头一热。
他被人群簇拥着走下了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时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邹欣欣凑了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
“好名字。馆长会喜欢的。”
侯毅猛地一眨眼,赶紧趁人不备在眼睛上猛擦。
邹欣欣等他恢复常态,继续悄声说:“我昨天看了账目,目前开工的款项是已经够了,但预算确实很紧,你得盯紧款项,不然房子可能就收不回来了……”
“所以你现在是提醒我我马上就会无家可归是么?”侯毅自嘲地翻了个白眼。邹欣欣一心软,接了一句说:“不会的,实在不行……”
“欣欣,你那里是不是还有没用完的风干龙鳞?”侯毅脸上突然露出狡猾的笑容,几乎是谄媚着凑近邹欣欣地脸说:“快把龙鳞交出来,咱们多拿几片,熬上一大锅胶,一起去趟银行金库……”
邹欣欣脸一黑,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