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郑福松先去看望了甘辉和程大勇二人。
决意跟随郑福松的甘辉这时早已换上了郑家侍卫的新衣服,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小伙子,此时却在屋中暗自照着铜镜,似乎对镜中自己的形象甚是满意,目光中也对今后充满了憧憬。唯一遗憾的是,这两天和郑福松一样憋在府里,甘辉实在闷得慌,总盼着早些开战,好能有用武之地,也算对得起这身从新开始的新衣服,不辜负郑福松当初保下他的性命,并请其加入郑家军、跟随其左右的知遇之恩。
面对甘辉的急切求战之意,郑福松深有同感,但只能摆出不紧不慢的样子,学着父亲郑芝龙的那套,安慰其好好休养,后面自然会有用武之地。出门后,却不免叹上一口气。毕竟,郑福松实际上比其还要心急。
而程大勇的情况,则令郑福松倍感欣喜。这个爽朗的明军校尉不仅在得知郑福松真正身份后并未怪罪,反而大加赞赏,没想到郑家居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
只是,这话在郑福松听来,其中不免有些对于父亲郑芝龙的看轻之意。尽管程大勇应该也是无心之言,但是之前在官军中浸染过久,难免会有大多数军官对于出身海盗的郑家军的偏见。
同时,不知是不是因为从郑福松这里得知了战端将开的缘故,程大勇腿上的伤口恢复得异常迅速,居然已经能够下床走路了,除了仍绑着厚厚的纱布外,几乎看不出这个体壮如牛的家伙刚刚受过伤似的。看样子,等再恢复上两天后,程大勇都能自己骑马回厦门了。
分别看望过这两人的情况后,郑福松又急匆匆地赶去探望同样在府中修养的另一位特别客人。
如今,最让郑福松牵挂的,便是依然时常昏迷不醒的董酋姑了。
由于其体质远远比不上壮如牦牛的程大勇,自从上次沉船落水之后,便受了严重的风寒,纵使来到府中后,由郎中用了不少的珍贵药材,却总是迟迟不见好转,每天的气色仍显虚弱,即便是偶尔醒来之时,也难以下床行动。
郑福松先在门外唤出自己吩咐伺候其起居的丫鬟,问清董姑娘今日仍无明显好转后,方才轻轻推门而入,但见董酋姑依然是在昏迷中卧床不起,似乎还发着低烧,郑福松只得坐在床前静静看了一会儿沉睡中的董酋姑,叹了口气,而后走出了屋外。
这时,正巧有仆人气喘吁吁地赶来,说是老爷要大公子尽快过去后堂一趟,像是有要事商议。
郑福松一听,便又立刻往后院赶去。
待匆匆来到后堂,郑福松一进门,就见屋内只有父亲郑芝龙和师爷叶志涛两个人,左右侍从皆已屏退,且这两人看起来均面色阴郁,仿佛是正商量着什么不好的消息。
见郑福松已至,郑芝龙先轻轻叹了口气,踌躇了一阵,方才开口道:
“福松,有件事情——为父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见郑芝龙欲言又止间,似乎仍是有些为难,也实在不忍开口。
“何事?”
大概还是平生头一回听到父亲用如此的口吻和自己说话,郑福松好奇地看着迟迟不肯说出究竟正为何事作难的郑芝龙,又扭头看了眼旁边的叶师爷。不成想,一向气定神闲的叶先生,此刻的表情也有些异常,眉头紧皱,抿着嘴唇,默然不语。
“咳,是这样。昨天叶先生派去料罗湾的使者,终于回来了。不过……”
话至此处,郑芝龙刚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屋外一个下人的通禀声忽然打断:
“启禀老爷!福建巡抚邹大人派来的刘大人从福州赶过来了,刚刚已迎入前厅用茶,说是急等着您过去,商谈军需之事……”
见状,郑芝龙苦笑了一下,不得不起身,瞅了眼旁边的叶志涛,说道:
“唉,还是让叶师爷说吧。”
说罢,又走到郑福松的面前,扶着其两肩,好好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再次和叶志涛叮嘱道:
“叶先生,一切,就拜托你了。”
叶志涛则在一旁郑重施礼道:
“卑职愿以性命担保!”
郑芝龙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又拍了拍儿子郑福松的肩后,便匆匆赶往前厅而去。
这一幕,看得郑福松是一头雾水,但已能隐隐感觉到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终于,叶志涛看着一脸迷茫的郑福松,问道:
“大公子,你现在还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出海、去料罗湾会一会那个荷兰舰队总督普特曼斯?”
“愿意啊!可是,叶先生你昨天不是还说——”
郑福松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道。谁知,话还没说完,叶志涛便打断道:
“既如此,如今正好有一个机会!非公子不可。事不宜迟,公子你先简单收拾一下,然后立即随叶某出发,咱们这就一起前往料罗湾!”
闻言,郑福松先是一愣,而后惊喜交加道:
“真的?!哈哈,太棒了!”
不过,叶志涛却似乎皱着眉头,反而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问道:
“对了,前几日与你一同回府的,我记得是不是还有几个人?当初也和罗老大交过手的。”
“对,那几人也都正在咱们府中修养。”
“嗯,叶某记得好像还有个官军的校尉,此人能信得过吗?这人叫什么?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家伙吧?”
由于昨日郑福松和其讲述经历时,很多过程都是简单一提,并未一一道出姓名,此刻叶志涛突然问得极为具体,似乎隐隐有些担忧。
“他叫程大勇。依我看,程校尉是个直性子,绝非两面三刀之辈。又是生死之交,虽说对咱们郑家有些偏见,但是应该可以信任。”
“哦,原来是程大勇,哈哈,实在没想到。”
叶志涛闻听此言,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自打郑福松进门以来,始终紧皱的眉头也头一次稍稍舒展了一些,看表情对此再无疑虑,甚至脱口而出道:
“说起来,他师傅当年还曾点拨过叶某一二,这可真是缘分啊。”
而后,叶志涛似乎又感觉自己扯远了,便又立即把话掰了回来:
“既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有劳公子,最好能请他们一起跟着你,随咱们一同去趟料罗湾。”
“可是——”
郑福松忽然犹豫了起来。虽然自己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不能无缘无故地强迫其他人跟着一起赴汤蹈火,尤其是自己最为牵挂的董酋姑,实在不想让其跟着自己再冒一丝风险。叶师爷虽未一一点名,但是董酋姑既然也是当日一起救回之人,在郑福松看来,大概也属方才的话中之列。不过,这点儿儿女私情郑福松又实在不便提出来,因此顿了顿后,郑福松只得说道:
“他们其中一人是官军校尉,还有一人是从刘香那边倒戈投诚过来的,无论是罗老大、还是刘香一伙,恐怕都对他们恨之入骨,对他们来说此行会不会太过凶险?”
谁知,叶志涛却悠然道:
“所以,才叫他们跟着一起去的。”
一听这话,郑福松不禁有些愕然,正准备替几人婉拒,谁知叶志涛却又紧跟着说道:
“不过,公子请放心。按叶某的估计,他们几个与公子你一样,此行应该都只是有惊无险,最迟明天,咱们就能平安返回。时间紧迫,容我稍后在路上再与你细说。公子你还是速速先去问下,如果他们乐意,就请即刻准备、这就跟着咱们一同走一趟。”
“好吧。我这就去。”
郑福松虽然不解其故,但是凭借对于叶师爷长久以来的信任,还是先答应去问一下甘辉和程大勇二人,只是,心中却已暗自决定,绝对不会去问董酋姑。毕竟叶师爷也没有单独明确提及董酋姑。可是,叶志涛却又再次拉住了准备转身的郑福松,像是看穿了其心中的小九九一样,又一次追问道:
“且慢。叶某刚刚忘了,还有一人——就是公子你之前说的那位姑娘,她是不是对九折礁一带的水流规律了如指掌?”
大概是事出突然,很多事情叶志涛也难得一见地未能全部捋清楚,说话不免一惊一乍,而其这次所说的,更是吓了郑福松一跳,只能先支吾道:
“这个——”
之前因为答应董酋姑保守九折礁秘密的缘故,郑福松在对自己经历的简要复述中,每次都刻意隐去了董酋姑能带着自己从九折礁中闯了出来的真正缘故。
但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这点儿小心思根本瞒不过缜密的叶师爷。如今被直接问及,支吾了一阵后,郑福松只得避重就轻地反问道:
“叶先生,难道说,董姑娘她也要跟着咱们一起去?”
“她就不必跟着了。不过,公子你能否出面请她教授我们九折礁那一带的潮水规律?对我们之后的决战,说不定能起到关键作用。而且,此行若是有个万一,兴许也能有所帮助。”
听到叶志涛这样讲,郑福松多少松了口气,既然不用带着董酋姑去冒险,便答应道:
“好,那我试试吧。”
毕竟,九折礁的潮水规律与其间可以进入的水道,乃是董家世代守护的秘密,董酋姑也未必会愿意告诉自己。
说罢,郑福松立即转回去找到甘辉和程大勇二人。
正在床下活动筋骨的程大勇一听是叶师爷开口请自己一起去的,而且还是去料罗湾闯荡一番,甚至可能要会一会荷兰舰队的总督,立时忘了尚未痊愈的伤腿,开始利索地穿起自己的甲胄,准备上路。即便郑福松在旁再三声明此行的凶险,程大勇却全不在乎一般,只是豪气万丈地说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不了就当老子前几日挂在九折礁了。多活了这么几天,不亏!”
郑福松一阵苦笑,只得转身再去找甘辉,
而这次的过程更是顺畅。甘辉二话不说,只听到要跟着郑福松去料罗湾,也不管是去做什么,便已迅速抄起家伙,准备出发。而其唯一有所不满的是,在听说此行居然还要带着那个程大勇后,不由得皱起眉头,直言那家伙腿脚不利索、到时真打起来怕会是个累赘。但是一阵嘀咕过后,见郑福松没有什么反应,也就不再多言。
郑福松吩咐甘辉再找仆人备些干粮、水袋之物,而后,趁着这两人各自准备的功夫,郑福松又忐忑不安地匆匆赶到了董酋姑的房间。郑福松原以为,董酋姑此刻仍在沉睡之中,甚至可能根本来不及当面告别,却没想到,董酋姑这时竟意外地醒了过来,正靠在床被上,由丫鬟喂着稀粥。
不知是不是丫鬟已悄悄告诉其郑福松常来探望之事,见到郑福松又一次前来,董酋姑原本苍白的脸上登时浮出一缕红晕,丫鬟微微一笑,也知趣地先行离开了。
“公子,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董酋姑从倚靠的床榻上尽量支起身子,悠悠地说道,整个人与当初那个叱咤海上的老练舵手,几乎已判若两人,更似当初厦门城中所见的那个大家闺秀。
不过,由于出发在即,郑福松只得省去了客套与寒暄,直言道:
“董姑娘,我马上要随叶师爷去一趟料罗湾。这次——是来和你道别的。”
“料罗湾?那不是红夷和海盗们的盘踞之地吗?!”
一听此言,董酋姑惊道。身子不免又向前探了一些,同时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不舍与关切之情。
看到董酋姑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郑福松不由得心中一暖,甚至一时有些不忍离去,但想到此番叶师爷请自己一同前去,如此冒险,定是事关重大,便又即刻打消了刚刚萌生的退意,于是在顿了顿后,再次直奔主题道:
“是。不过,我必须去一趟。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解释了。其实,我此番而来,既是为了能与姑娘告别,同时,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向姑娘请教。”
董酋姑愣了愣:
“向我请教?公子请讲。”
于是,郑福松便简要地说了叶志涛希望能够了解九折礁一带水流情况的意愿,既为来日破敌考虑,也为了此行之中一旦有什么闪失,可以从九折礁这一天险突围而出。
言毕,郑福松不忘补充道:
“还请姑娘相信,在下从未向人提及过姑娘曾嘱咐过的这一秘密。只是,说起那日姑娘带我闯出九折礁的经历时,却实在瞒不过叶先生。”
对于郑福松的歉意,董酋姑脸上倒是没有多少埋怨之意,反而立即问道:
“公子此去,可是这几日便会回程?”
郑福松回想叶先生曾和自己保证,最迟明天就能返回家中,便点点头道:
“应该是的。叶先生说最迟明日便能返回。”
董酋姑随即叹口气道:
“不瞒公子。若是有助于破敌,小女子愿意献出关于九折礁一带所有水流规律的秘密。只是,按照家传的记载,若进九折礁,必选潮水与风向都合适的时机,才能按照记载的水流,循潮而进,顺流而退。潮水与风向,二者缺一不可!而自前几日涨潮与风向都合适的机会过后,后面的近十天怕是都无二者皆备、可以安全进入九折礁的机会了。若候下次良机,怕是至少还要再等十日方可。”
听到这里,郑福松已有些失落,而董酋姑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此外,若非小船、而是要数十艘战船平安穿过九折礁,恐怕就更是难上加难。此前我们家也从未试过,即便可行,怕是也必须要等候数月方可一见的大潮,且恰好配合猛烈的劲风,方有可能迅速通过。传授九折礁的规律秘密,只需一两个时辰便可。公子既有救命之恩,我愿倾囊相授。但若要把握方才所说、能够使大批战舰平安渡过九折礁的难得时机,不仅要看运气,还必须要结合现场的风向与潮水情况,加以辅助参考。这其中有太多难以言说的繁杂经验,不如,我亲自再去九折礁海边仔细验看一番?助公子此番破敌!”
闻听董酋姑居然不顾欠佳的身体,愿意再次亲赴九折礁探查,以助自己一臂之力,郑福松不免又是一阵感动,但也更加坚定地连连摇头,董酋姑如今卧病在床,怎忍心其再去受海上之苦。于是只得暂且作罢。不过,董酋姑却似乎仍想尽一份心力,见郑福松目光中不免透出神情,决意不肯,脸上更添红晕的同时,又侧着头想了想,转而建议道:
“公子若着急出发,此番去料罗湾的路上、行经九折礁一带时,可按照我所说的几块最明显的礁石作为参照,选择九折礁外的一处位置,记录下准确的时辰、以及彼时日头或星象的方位,而后将其后一炷香内的风向大小、变化,以及船下海水的流向、速度等各项,皆一一记录下来,带回给我。如此一来,应该,也可进行大致推测出下一次足够大军渡海的绝佳时日。”
听到还有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郑福松不禁大喜过望,随即一一记下了董酋姑的叮嘱,准备趁此番出海之际,途径九折礁时,带回董酋姑所需的这些记录,兴许后面真的能派上用场,发挥奇效。
而就在郑福松准备告辞之际,董酋姑却又拉住了郑福松的衣袖:
“公子且慢!”
郑福松脸上一红,回过身来,以为满脸红晕的董酋姑还有什么关切之语,甚至是临别之际的情话,正准备静耳细听,却没想到,董酋姑竟是一脸郑重地说道:
“还有一事。这几日来,我一直昏昏沉沉,在半睡半醒间,又不断回忆起那时与公子在船上的情景。其中有一事,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如今,却似乎终于想通了,一直想告知公子。”
闻听此言,郑福松心中原有些空落落,但听到后面,却又立时来了精神,随即再次坐了回来,想听听对于那艘两人前几日曾共乘的海盗小船,董酋姑到底有何重要发现。
只听董酋姑问道:
“公子,你还记得那时咱们船上着火之时,公子情急之下所泼的那桶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