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又要出门。巧克力色的吊带衫,紧身牛仔裤,虽然简单随意,但却性感无比。她经过安然,肆意地笑了笑,显得愈加的春风满面。
“都半夜了,又去约会?”安然问。
阿紫耸耸肩膀做出无奈之状:“有什么办法,我身边多的是男人,他们天天排着队约我,推也推不掉!”
“今晚约了谁?”
“码洋呗——”
“码洋?”
“码洋,就是有钱老板的别名,长知识了吧?”阿紫不屑地丢下一瞥,扬长而去。
一家豪华的餐厅里。这个被阿紫称为“码洋”的男人,五十左右,微秃。咖啡色裤子,紫红色尖领体恤直托着他尖锐的下巴。
他的身上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名牌。如果这世上,有一种标签往脸上一贴,便能证明自身的富贵程度,阿紫想,他一定会不惜一切重金去买。他懂得暴发后物质带给他的富贵。可没有人手把手教给他细节——比如衣服颜色的搭配,怎样选对适合自己的款式,才能让人觉得其贵——高贵。
他看阿紫的眼神贪婪如蚂蟥。当一个男人在得到了财富以后,女人便是他进攻的惟一目标。很多男人把搞定多少女人视为抬高自己身价的一种判断,尤其是一夜暴富的男人。他们在生意场上勾心斗角,费尽心机,赚回来的钱,自然嘱咐家里的老婆孩子小心着花。可在外头女人身上,他们却花钱如流水,极尽一个英雄风范。
几杯酒下肚,阿紫推说:
“我不能再喝了,再喝会醉的。”
“我还真想看你醉一回呢。”
“你想看我醉?是否想乘人之危?”她斜睨着他,微眯起眼,媚媚地浅笑。
他被她的笑搅得混沌不清,索性大着胆子试探:
“如果我想乘人之危,你会介意吗?”
“那要看你的方式,还有本小姐的心情。”和一个自己看不起的男人,想引他上勾,又不能让其察觉这种反感和利用,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而这些日子,阿紫的敬业精神似乎压倒了一切。只要对她有利用价值的人,她都一一去对付。
对于男人,她天生就具有一种魔鬼般的直觉。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肯为女人码洋,什么样的男人不会。
酒干了一杯又一杯,白色的泡沫溢出来,是女人心里的烦恼。女人解忧的方式有很多种。被男人所伤,又找男人进攻,这也是一种方式。
半晌,那男人说:“这样喝下去,恐怕醉的不是你,而是我了。如果我醉了,你会送我回去吗?”
“送你去哪儿?”
“送我回房间,敢不敢?”他开始进攻。
“有什么不敢的——”故意的半推半就。
“那是同意了?”他又追问。
她只微笑,但心里却有几分厌恶——,再继续这个话题,不就像一个乏味的电影对白,索然无味。
“买保险的事,你想好了吗?”阿紫话锋一转。
那男人一拍后脑,“差点忘了。不知阿紫小姐需要我买多少?”
“不是我需要你买多少,而是你自己需要买多少,这事该由你自己来做主。”
“既然这样,我就买100万,受益人是你。”他的调情和他做生意一样,时有狠招。
要是平时,阿紫定会当其是一种玩笑,甩手而去。可今天,她却破罐子破摔,无所谓地:
“既然这样,那就谢了——”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保单,请他签字。
这样爽直,干脆!他一时懵住。他的假客气被当作真福气了。他似乱了分寸。不知何时,他的手心里已被塞进一支笔。他握笔的手怎么也找不到签字的地方。
阿紫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她的脸几乎贴住他的手。
“喏,签字栏在这儿。”她的手指往下一点。
他已骑虎难下。
如经历一场豪赌。
赢的人高兴。输的人其实也是高兴的。
他毕竟是一个久经商场的男人。岂能败于一个小女子手下?他轻笑,他例来遵循所有的付出必有所得这一理念。既已付出,眼前的女人必定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了。索性大方到底,他直盯着阿紫,那眼光如兽!
他将签了字的保单,折叠起来,并没交给她的意思。
她当然也知道,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只一转念,他便神情昂扬,眼睛更色。他直逼过来,语调变得极尽温柔,“因为,我想做一件很浪漫的事!”
阿紫又为自己斟满了酒。那黄色的液体,如女人的胆汁。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她手托腮,横扫了一个媚眼,夸张了女人的媚态。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她不就是要了他的钱么?要了他的钱就是他的人了。自古以来皆如此。没有一个女人是攻不破的。钱,真是个好东西!他知道接下去的故事会变得缤纷而眩晕……!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他牵动嘴角,一笑而过。
稍顷,她说:“因为,——我想做一件有趣又有意义的事。”
她的语调比他更温柔。
他在心里失笑——这样的男女之事,她竟然觉得很有趣。她竟然用了“有趣”二字!这女人实在太有意思。他哈哈大笑。
白色的宝马像一只棺材,她坐在他身边,闷得没有了声音。路边的树在飞快地往后退着,而她在前行。人和树的不同之处,就是人永远无法像树那样静止下来。在不断前行的路途中,她知道她得到了很多,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但她不认为这是一种颓废。她每一天的生活和快乐,是用她“自己”买回来的!
车子驶入一片荒郊野外,戛然停止。
阿紫愕然。
她以为他会带她回房间,可谁知竟会是在这种地方!
男人的呼吸开始急促。她没有正视他,自己开了车门。正待下车,他却一把抓住她,目光如鹰。
她挣扎着。这突如其来的窘迫,竟会是在这样的地方!
两个人滚落在地。杂草荒野,如水的月光泼了他们一身。连个隐藏的地方都没有。天地间尽是窥视者!
她知道她已无处可逃。一种受辱的感觉。
她越觉得受辱,越是抗拒,他便更加觉得自己是一头野兽。和任何男人一样,他喜欢侵略,喜欢征服。
他使出了所有潜藏的兽性,进行最激烈的进攻。他感觉是在强奸。一种无尽的满足和痛快。
终于,他发出一声嚎叫。
一半是痛楚,一半是释放。她也按捺不住,发出复杂的尖叫声。
他满足地递给她那张保单。
她终于又一次得到了。身体的失去又算得了什么?穿回衣服还是她自己。她自嘲地一笑,带着堕落到底的危险的意味。
她叫安然查清楚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她将那妻子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保单的受益人一栏里。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安然又告诉她,那个男人的妻子很可怜。虽然丈夫暴发了,但是给她的只是一些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前不久,她听朋友说那个男人的妻子闹离婚,可因为钱的问题,那男人死也不肯离。
安然说:“你做了一件好事,对那女人而言,你简直成了她的救世主了!”
阿紫苦笑。她救了那女人,可谁又能救得了自己?
不管怎样,拿钱救了一个穷人总是一件好事。
穷人,她以前一直以为没钱的人才算是穷人。可后来,她看到了那些民工,他们做一天吃一天,拿到几个微薄的工资,便兴高采烈地和妻儿买些酒菜庆祝,那温馨和知足的表情让她懂得,他们的精神并不贫穷。因为他们有爱。
相反,那些只懂得埋头赚钱的“码洋”们却穷得只剩下了钱,在他们的眼里,除了钱,精神生活贫乏得可怜。但是,他们在物质上又是富有的。
现在想来,最穷的人应该算是那些暴发户的妻子。她们被“码洋”们养在家里,早已没有了爱,在物质上她们只能得到一些可怜的钱,家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这世上有多少女人,都是背着一个同样坚硬的空壳在无奈地前行着。
叶城开了一辆越野车在梅园门口停下。敞开的车斗里全是玫瑰花树,有些已开了花,有些还结着苞,新鲜艳丽。
一个女孩刚好经过梅园,一看是叶城,便冲过去缠牢他道:
“我的大诗人,可想死我了!这么久你躲哪儿去了?电话也没有一个。”
叶城推开她的手说:
“别这样,叫人看见多不好!”
女孩诧异——
“哟,你什么时候学会害羞了?”
叶城笑而不语。
“你还欠我一首诗呢!上次你说要献一首诗给我的,都忘了?”
“有空再说吧,我这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什么事嘛?”女孩探头看一下车斗里的玫瑰,“又耍花样去骗女孩啦?这回又是谁呢?”
“你别乱讲,这回可是真的!”
“来真的?!你不是说过你永远不会去爱上一个女人的吗?”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
女孩露出妒忌的眼光,死缠着不肯走。
叶城正想敲门,阿紫从身后走来。她像看到一个热恋中的情人一般,跑上来当着那女孩的面“啪”地亲了叶城一下。
女孩双眼冒血,“哼”了一声,气呼呼扬长而去。
叶城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无奈地笑一下,用手摸了摸脸上的吻痕。
“你别以为我亲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只是替你解围而已。”阿紫微抬下颏,轻笑道。
叶城拍拍阿紫的肩膀,说了声:“哥们儿,谢谢。”
阿紫仍不放过他,一脸嘲讽:“我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哥们儿了?你用心良苦,可惜不知是个什么结果!”说着,她帮叶城将车上的玫瑰搬进梅园。
白房子是流线型的,类似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小洋房。三面用黑色的铸铁雕花栏杆围住。白房子后院处是一堵古老的青砖墙。墙上开了个蝴蝶状的石窗,用青石雕刻而成。梅园在几次重修时,保留了那堵墙的原样,因为有人发现那墙上的砖用的是清朝时期的青砖。梅园四周都是梅树。唯这堵墙下却种了几棵枫树和银杏。
叶城在青砖墙下种下一棵又一棵的玫瑰。
阿紫不再帮忙,她双手抱臂,远远站着。她看他种下那些玫瑰,神情有些恍然。
此时,安然下楼。
看着叶城做这些事情,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可这些花头花脑的事又能说明什么?
“你知道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看着叶城。
“我知道你常在这堵墙下构思你的小说,这些玫瑰也许会带给你一些美好的联想和灵感。”
“你的玫瑰只会破坏我的感觉。”安然冷冷地,“这里是梅园,不是玫瑰园。”
叶城僵住,他痛苦地看一眼安然,无比坚定地道:“如果你不喜欢,你来拔掉它们。”他微一侧身,一眼瞥见墙上的蝴蝶石窗,那丰满的双翅,似欲振翅高飞,但它飞不走。那石窗,缘何偏偏是只蝶?只因这是蝴蝶的故乡么?
这个男人没等安然来拔,他自己动手。九百九十九棵玫瑰,种的时候是温柔地种,拔的时候是疯狂地拔。那茎上的花刺根根扎着他的手,扎在他心里。
安然知道,她又伤了他了。可她自己的伤却更重。
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地伤他?
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地伤自己?
齐荣升当年送给白梅这个梅园时,他也亲手种下一院子的梅树,只为讨红颜一笑。可白梅却说:
“你这又是何必打呢?你知道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她混在上海一帮娘姨们中间,齐荣升是知道她的,她不同于这些娘姨的庸俗。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再说,梅城是她的故乡。只有梅园才是最适合她的去处。
她知道他对她好,他的心意她也领了。
但是这又能改变她什么?
虽然,他帮她回到了她身体的故乡,可她精神的故乡又在哪儿?
他还得回到上海去,因为上海才是他的家。梅园只不过是他一个金屋藏娇之处,她只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女人,其中的一个。
三十年代的一个无助的女孩。当她找不到她的精神家园的时候,她将泪吞回了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