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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细雨江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李公公念着红漆大门两侧龙飞凤舞的两行对联,眼神中满是崇敬和敬佩;当今乱世,能配得上这幅对联的人实在太少,李纲可算一个,至少他这么觉得。毕竟李纲所做的一切,是他想做却没法做的事。每次来相府的感受内心都是激愤难平,李纲这么一个铮铮铁骨的好官,为何屡屡遭贬,奸险小人却能得志,真是正道沧桑。虽然他是个阉人,但骨子里依然有一股男儿血性。

两个月不到,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丞相府宣旨。第一次,这里从右相府变作了左相府;这一次圣旨之后,这里便不再是相府,真是天威难测。

两个小太监上前扣了扣门上铜环,管家毕恭毕敬的打开大门,见了他手中的圣旨,慌忙前去禀报。不多时,左丞相李纲携全府老小来到门口跪接圣谕。

李公公见人已到齐,打开圣旨,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朕膺昊天眷命,复宋室,亲黎民,镇河山,泽被苍生,然世生战乱,旦社稷以穷皓首,皆民以重,君为次,知立国乃成家,今李纲刚愎自用,亲战事,远和平,视玉帛为尘介,为天不容,着李纲领提举洞霄宫之职,即日启程,不得延误,钦此!

李纲跪在地上,有些茫然,更多的是失落和揪心。宦海沉浮本无意,心寄苍天与日月;只是,苦了百姓,辜负了江山。李公公望着他,尖声怪语道:李大人,接旨谢恩吧。

李纲叹了口气,跪匐在地: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过圣旨,自己所做的一切抗金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看着李公公远去的背影,李纲眼神尽是无奈。

时维三月,莺飞草长,万物复苏。尽管春寒料峭,却也难挡这欣欣向荣之势;一如王朝更替,纵然君王昏庸,奸佞当道,贪污腐败,君不识臣,臣不俸君,也只是一时而已;大道使然,民之所向,历史终归会做出正确评判与抉择,让光明与正义永不消亡;恰如奔流不息的长江之水,后浪滚滚,前浪汹汹,推推搡搡。总会有人从这汹涌的风尖浪口挺立而出,悬壶济世,救民于水火。

靖康二年,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兵败汴梁,金兵劫掠金银,携宝器,宗室北还,北宋就此覆灭。同年五月初一,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于南京应天府登基称帝,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金人兵强马壮,大有席卷江南,完全颠覆宋室之势。大好河山危如累卵,宋高宗迫于形势起用主战派李纲,官封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右丞相)。

李纲受命于社稷危亡之际,殚精竭力,为朝廷筹划重整朝纲,他一心组织抗金,坚决反对投降;主张“一切罢和义”。

为了抗金大业,力推老将宗泽为东京留守,联合两河军民共同抗金,并推荐张所为河北招抚使等等。

然而这些抗金和反对投降的一切行为举动为赵官家和汪伯彦,黄潜善所不容。李纲主政仅仅七十五天后惨遭张浚弹劾,从而被贬为提举洞霄宫之职,之前所做的一切抗金努力遭到投降派的蓄意破坏,一手提拔的张所则被贬居广南,不久北还。

这一日傍晚,张所拖家带口风尘仆仆进入潭州,沿洞庭湖一路驾车往岳阳城而去,沿途美景尽收眼底。

巴陵风景特异,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位于洞庭之滨,倚长江,纳三湘四水,江湖交汇,更是承东启西,连接南北的枢纽所在,往来商贾络绎不绝。虽然久经战火侵扰,但是凭着各方优势,如今繁华如故。

自庆历五年,滕子京重修岳阳楼之后,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尽展笔墨。一时间,书香满溢,才情纵横;千古绝唱层出不穷,让这江南名楼名声大噪,独领洞庭美景之最。

张所膝下有两子,长子张宪,次子张若虚。自从张所被贬之后,唯恐两人受奸佞迫害,张所便半步不离的将二人带在身边。

张宪张若虚二人从未见过这般江湖交错下的洞庭景致,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泛着晚霞金光,风中摇曳的柳絮,往来不绝的船只,一时为之心折。

尤其是年仅十三岁的张若虚,早就安耐不住心里的躁动。他以往只是在小河小沟里称王称霸,何曾见到这等江河湖泊,湖面时有银鳞飞鳍划出优美弧线飞跃而出,小家伙更是惊叹不已,仿若窥见稀世珍宝,一颗小脑袋伸出车厢外左顾右盼,跃跃欲试。

奈何老爹家教严厉,被张所一顿喝斥,就算眼里瞪出只鸟来,也只得悻悻。张宪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也不言语。张若虚斜眼望向哥哥张宪,眨巴着两只乌黑大眼,寄望他能通情达理,带他出去逍遥戏耍。

张宪却故作不理,嘴角上扬,一脸轻蔑。张若虚没由来心里一阵恼火,只恨老爹在旁,不敢扑上去撕打。

无奈之下,张若虚也只得作罢,但心里却盘算着如何缠住老爹在岳阳城多逗留几日,自己也好找机会偷偷出来玩。想到眼前种种好玩事情物,呵呵笑了起来。猛一抬头,看见张所怒视目光,吓得一哆嗦;忙做出一副不削模样,害怕心里所想被老爹知道了。

张所看在眼里,大皱其眉,平日里没少花心思管教这二人,四处请学士教他们读书写字,为人处世之道。大儿子还算听话,小儿子却对孔孟之道嗤之以鼻;还大言不惭说读书哪有骑马射箭,上树捉鸟好玩。

教书学士乃是一位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却时常被张若虚捉弄,端的苦不堪言,多次找张宪提出辞去这教书的行当。然均被张所软言相劝,大力吹捧其德才兼备,并且一再提高酬劳,才将其勉强留住。张若虚也因此时常挨打受罚。即便如此,这小子还是没能学出个子丑寅卯来;摇头晃脑,捉弄老师的本事倒是无人能及。

看着儿子不学无术,张所头痛之余,也常常自我安慰;觉得如此也好,就算饱读诗书,入得庙堂也不一定是好事。都道候门深似海,官场更是勾心斗角。入得其中,比之刀山火海还要凶险几分,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唯有明哲保身才是折中之道,前朝多少名臣将相惨死于宫廷明争暗斗。

就拿自己和李纲李大人来说,李大人和自己忠心为国,一身抱负;不但难以施展,更因此惨遭奸佞弹劾,想到此不免嘘唏。

君主之明在于知人善任,谋臣之智在审于良主。

他突然想起一位知己,岳飞,却不知他命如何,这风雨飘摇中的大宋未来的路又该如何。

生逢乱世,除了平日读书之外,张所还花重金请来几个颇有本事的江湖人士传授二人武功。不求二子能学出个武功盖世征战沙场,光宗耀祖;只求他们学得一招半式,能够自保就心满意足了。

别的不说,两人于习武一道倒还是能吃苦耐劳,练的有模有样。比之学文,真是天差地别。

没过多久,几个江湖人士也是教无可教,无颜再待下去。辞行当日,几人口中极尽对两位公子夸奖之能是。领了酬金,各自散了。

之后张所着意北还,遣散众家丁,分了金银,只留下一名管家带了些常用物品一齐上路。这一路走走停停,颠簸来去,半月有余才到得这云梦之地。

本意打算一早赶到洞庭湖带张若虚和张宪登上岳阳楼瞻仰先贤。不想二人年少,看哪都觉得新鲜,到哪都想玩。尤其张若虚,各种赖皮功夫一股脑儿使出来,便是张所则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如此一来,速度变慢了许多。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映着漫天晚霞,洞庭湖披上一层金色光晕,如置画中。张所掀开车帘,迎着煦暖晚风,心神不由一醉,生出恻隐之心,下半生若能寄情泛舟于八百里洞庭之上,不失为人生一大美事。可一想到这动荡的天下,又觉得无处可供安身。如此患得患失,脸上忽喜忽怒,看的张所若虚和张宪一脸茫然。

天色渐晚,张所盘算已定,先进城中找个落脚之地,待明日再登岳阳楼。不多时来到岳阳城门前,但见人头涌动,熙熙攘攘,颇为热闹。张若虚和张宪听得各种叫卖声,杂耍声,便借口马车坐的久了屁股疼,无论如何都要下车去走走。

张所为了不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像往常一样,让二人在车内换了普通服饰才准许下车,并且严令二人不得乱跑生事,并吩咐李管家先行进城订好客房,之后他便带着二子下得车来。

下车往前不远,路边一个卖糖葫芦老者正大声吆喝着。二人欢天喜地的蹦上前去,各自买了两串糖葫芦,一手一串吃的不亦乐乎,大呼过瘾。

张若虚吃的又快又急,只恨少长了几张嘴,吃完还不忘舔舔手指;意犹未尽的同时,还紧盯着张宪的糖葫芦两眼放光。

张宪看他眉目不善,早做提防。高高举起糖葫芦,防止张若虚来抢,口中不忘讥讽道:饿死鬼投胎么?看你那吃相,你不觉得丢人无所谓,可跟我们站一起,丢了爹爹和我的脸。

张若虚嘿嘿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谁让你是长兄,长兄就该照顾弟弟。我要是饿死鬼,你就是饿死鬼的哥哥饱死鬼。这样吧,你把糖葫芦分我一串,我就不做那饿死鬼,你也不用当饱死鬼。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张若虚把能想到的词都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张宪对这弟弟在了解不过,能想出这几个词语简直就是奇迹,对于他这种泼皮耍赖斗嘴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一路北来,镇日无聊,有这张若虚斗嘴,平添许多乐趣。可有时心中暗想,这弟弟到底是不是老爹亲生的,怎地和我和老爹一点都不像。有几次都想亲口问张所,可一想到他严厉模样,只得打住了这个念头。

岳阳城城高十丈,通体由三尺见方的青石砌成,牢不可破。城门两侧用巨木雕刻了两幅巨大对联,左边写到“气蒸云梦泽”,右边则是“波撼岳阳城”,书法苍劲有力,一气呵成;如此挥洒如意,却不知是何人手笔。

张所看着对联,心驰神往,不由叫了声好。张若虚和张宪听得张所这声叫好,也跟着抬头望去。二人虽然对书法一知半解,咋见这行云流水的字体也觉得颇为顺眼。心想这可比之前教书的酸丁强太多了。

张若虚看这对联觉得有些眼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张宪想到什么,一闪身,立在张若虚跟前。手里晃着一串糖葫芦似笑非笑道:老弟,想要糖葫芦也简单,只要你能说出这对联出自哪位名家之手,我就将这串糖葫芦给你。

张若虚一见有糖葫芦,顿时来了兴致,可自己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劳什子之乎者也,书上十个字看不进一个字,更不会去记谁写的谁作的。知道张宪在故意刁难自己,一时横眉怒目。

张所瞧他样子有好气又好笑,打趣道:你若能答出来,为父再给你买十串糖葫芦如何?而且……

张若虚见爹爹欲言又止,忙问道:而且什么?

张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明日带你们去岳阳楼玩耍一日,可是有的人却连《岳阳楼记》都不记不得,说着摇头叹气,不去也罢。

张若虚一拍脑门,恍惚想起范仲淹的这篇叙事名篇,不觉小脸一红。糖葫芦也不想吃了,双腿跟灌了鉛似的站在原地。

张所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哈哈笑道:走吧,先进城吃饱睡好,记不记得明日都带你们去岳阳楼。

张若虚一听,两眼放光,叫道:真的么,爹可不许耍赖?

一旁的张宪没好气道:我们张家,会耍赖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吧,别的哪个不是说一不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张若虚本想反唇相讥,但见张宪又摇着手里的糖葫芦,心念一转,还是等把糖葫芦弄到手在跟这厮计较。当下重重哼了一声,跟着张所一蹦一跳的向城内走去。

他们却没发觉,不远处正有一双眼睛狠狠的盯着他们三人,眼里尽是恶毒之意。见他们走远,那人轻啸一声,暗处又窜出几个黑影。几人低头商量一番,留下一人,剩下几人匆匆离去。

岳阳城内街道宽阔洁净,酒楼茶馆座无虚席,不时传来小二大声吆喝声,两旁灯火通明,一派热闹景象。张所父子三人沿街道往里行去,路上时有江湖人士三三两两,腰悬兵刃,来去匆匆。

行不多时,远见李管家在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门口翘首以待。酒楼门口插一面杏黄大旗,悦来酒楼四个大字跃然其上,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十几个明亮麒麟飞灯从飞檐上垂下,照的酒楼四周如同白昼,无不彰显豪富之气。

李管家看见三人过来,慌忙高举右手大力摇晃,一脸欣喜,将几人引入酒楼。抬眼望去,酒楼不光外表气派,内厅也是宽敞光亮。酒楼内放了二十来张桌子,此时也就三两张空着,别的都坐满了形色各异的武林人士。看装束,有江南名门望族,也有流浪剑客,个个横练好手。

李管家领着三人来到靠窗一张桌子坐下,桌上酒菜早已备好。肥鸡膏鸭,各种江南名菜一应俱全,看的人口角生涎。

一路舟车劳顿,张所吩咐管家多备些饭菜,不想李管家好大喜功,找了个最大最热闹的酒楼。张所不喜张扬,如此人多眼杂之地,内心一万个不满意。看了看李管家,见他一脸得色,顿时火从心头起,面露不快,冷冷哼了一声。

李管家见主子突然变了脸色,也是茫然无措,以为备的酒菜不和胃口;忙唤了小二过来,张所见他会错了意,也只得无奈挥手让小二去了。李管家一时不解,抓了抓脑袋,干笑了一下,油黑瘦峭的脸上两只眼睛透着几分苦涩。

张所摇了摇头,也不多说,示意他坐下。这一惶神的功夫,张若虚和张宪早就大快朵颐,将桌上的一直肥鸡吃的只剩几根鸡骨。张若虚还不忘吮了吮手指,眯起双眼,一脸陶醉。

张所见状,正想训斥两句。话未开口,忽听一阵格格娇笑传来,声音如银铃脆响,黄莺欢鸣。偌大的客厅,十几桌人登时被这笑声吸引。原本觥筹交错,划拳叫喊的酒客一时都停了下来,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的向张若虚临桌望去。

张若虚也被这笑声从肥鸡的美味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寻声扭头望去,隔壁桌不知何时多了四个黑衣剑客,和一白衣女孩儿。女孩儿着一身素白长裙,上秀新雨白菊,菊花如雨露中悄然绽放,洁白素雅,清新怡人;满头青丝垂于肩上,头上巧巧的挽了个发鬓。突然被这么多人盯着,一张鹅蛋也似的粉白俏脸染上一层醉人的嫣红。酒窝浅浅,春葱也是的柔荑轻掩于樱唇上,更显得娇羞可爱。

张若虚此时嘴里还吮着一根手指,看的呆了,竟忘了抽出来。心里咕咚一下,自己只顾囫囵吞枣的吃肥鸡,却没发觉桌子旁有这么个漂亮女孩儿。

此时白衣女孩儿也正望着他,双眼清澈如水,带着盈盈笑意。张若虚正痴迷,猛觉头顶一痛,挨了张所一下爆栗子,差点痛出眼泪来。正欲发飙,回头对上张所怒火熊熊的双眼,立马怂了。伸手揉了揉头顶,眼角余光偷偷瞟去;发现女孩儿玉颊嫣红未去,正低头品茗,不再看他。心里没由来多了分失落。

众酒客适才为女孩儿音容笑貌所吸引,此时女孩儿转过头去,纷纷回过神来。发现张若虚狼狈模样,不由哈哈大笑,一时间,哄笑满堂。

自己儿子被众人当作笑柄,张所脸上阵青阵白,极不好看。张宪虽然也对女孩儿多看几眼,但毕竟比张若虚长几岁,也曾多次出门,见过不少美貌女子。所以不至于像张若虚那般失魂落魄。一向在意风度的他更是极力保持镇定,表现出一副从容优雅。

张所看了看张宪,略略点头。再看看张若虚,恨不得当众再给他几下恨的,好好教训下这丢人现眼的小子,发泄满肚子怒火。

张若虚见老爹脸色不善,忙给张所递上茶杯,低头垂眉不敢多看张所一眼。颤声说道:爹爹用茶。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张所接过茶杯一饮而下,清凉苦茶入喉,怒火稍歇。可是经众人这么一笑,半点食欲也无,只想立马起身出门,找个客栈歇息。

张若虚在家怕老爹,那是因为张所家教严厉。在外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般鸟气。况且白衣女孩儿在侧,如此被人取笑,定叫她看不起我;需得露些手段,莫让她小瞧咯。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跳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扫过众人,大声呸道:你们这帮鸟人,胆敢取笑小爷。我看你们一个二个贼眉鼠眼,不像什么好人。识趣的,乖乖给小爷我赔礼道歉,我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你们。否则,哼哼,有你们好看。

张所张宪猝不及防,哪里会想到这小子突然抽风,大放厥词。

闻得声音,女孩儿和几个黑衣剑客也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看着张若虚,眉宇间尽是不信之色。想不通这小子何以从斗败公鸡瞬间变得这般英勇无畏,面对这几十个江湖人士,公然挑衅。试问,就算名门好手,有几个又能做到?莫不是这小子有什么过人的能耐,又或是有什么高人撑腰。

忽听酒客中一长须白眉老者将酒杯重重一搁,冷冷道:好狂的小儿,你当自己有三头六臂么。

张所见儿子胡闹,端的吓得不轻。这些江湖人士生活在刀光剑影里,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日子。如若将他们激怒,一起发难,今日恐怕难以善了。想到这里忙向张宪使个眼色。张宪会意,一把拽回张若虚,将他按在木凳上。

张若虚欲要再挣扎起身,冷不丁张所一巴掌打过来。啪的一声,声音极为响亮,看着张若虚高高鼓起的脸颊,张所心里有些不忍。但这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接着张所扯下桌上一只鸭腿,塞入张若虚口中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那么多江湖好汉面前充大尾巴狼,我不信这鸭腿还堵不住你这张臭嘴。

说着忙起身向众人拱手道:各位江湖好汉,恕张某管教无方,让小儿扰了各位酒兴;还望各位不要与犬子计较,原宥则过。张某罚酒三杯,以示歉意。张所这几句声音洪亮,语气不卑不亢。不待众人答话,抬起酒杯,一饮见底。三杯酒过,叫过小二,结了账,一行四人往门外走去。

不防斜刺里伸出一脚,拦住几人去路。一虬髯大汉腰夸大马金刀,左手提着酒坛,笃地搁在酒桌上,震得满桌酒碗菜碟哐啷乱响;大汉一仰首将左手青花海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张所为之一愣,忙抱拳道:阁下这是何意?

虬髯汉子也不站起,蔑视道:慢来慢来,其他人要走可以,但这黄口小儿得留下。说着一指指向张若虚。

张所左右看看,未见其他人起身拦路,心里稍安。寻思此人恐是多喝了几碗,欲借此发发酒疯。且好言相商,笑道:好汉见谅,此乃犬子。年仅十三,向来顽劣。刚才出言顶撞了各位,张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为免他再出言扰了诸位,现将其带走,回去好好管教。

忽听虬髯汉子同桌一灰衣人阴阳怪气道:不然,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敢这般放肆;如不是你平日里娇纵所致,从何而来?既是你管教无方,不如将他留下,让我等替你好好管教管教。

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听也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的添油加醋。但听一人叫道:是啊,这小子怕是打小娘胎不正,受得天地晦气所生,需得我等江湖好汉方能管教。

又听另一人接口道:此言差矣,依我所见,此子并非娘胎不正。诸位不信请看,这位汉子气度不差。旁边那位白面后生长相和他几分神似,估摸着是他亲儿子。但看上去温文儒雅,和这大言不惭的小儿大相径庭。我有个猜想,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前那个声音见他话只说一半:骂到,臭铁三,卖你娘的关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吊老子胃口。

后者也不生气,故意拖长声音道:我猜想,这厮定是个野种。是这位张先生的婆娘在外偷野汉子所生。

前者不屑道:你又不是他家的狗,你怎么会知道,多半是你瞎猜?

后者怒道:宋麻子,扯你娘的臊。老子看人何时走过眼。你看这姓张的瘦弱不堪,床第上肯定满足不了他婆娘。不偷汉子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前者不置可否,思索一阵,答非所问道:我知道了,臭铁三你这身子骨也弱得跟一根竹竿似的。是不是你婆娘也在外面偷汉子,才被你这厮休了,落得如今光棍一个。哈哈哈,笑到一半,突然停住,怒道:臭铁三,你敢偷袭老子,哎哟。

说话间,二人扭打一处,撞得桌椅板凳东倒西歪,酒壶茶碗碎了一地。小二心惊胆战的想上前劝架,却被人暗中一脚绊倒,摔得额角淤青。想是有人怕他劝架,没热闹可看,故而使坏将其绊倒。

这二人言语恶毒,鄙陋不堪。明为骂张若虚,实则直指张所。

张若虚一听,顿时来气。不顾张所眼色,抽出嘴中鸭腿,朝着发声处大力扔去。张宪亦暗运内力掷出手中酒杯。

那二人正扭打火热,混乱中突然飞来一物。前者眼疾手快,探手抓住。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鸭腿,抓在手里滑腻腻的;上面裹着不少口水,忙甩手扔到一边。又见飞来一物,来势又急又狠;怕是暗器,只得闪身躲过。后者见同伴闪身,不明所以,闪躲已是不急。被酒杯砸中面门,顿时鼻骨碎裂,痛不可抑。张嘴吐了口血沫,里面躺着两颗白森森的牙齿。

厅内众人大多为江湖草莽,虽也想出手教训下张若虚。但也不耻于这二人逞口舌之快,尽说些下流言语。见二人吃了暗亏,都觉得幸灾乐祸。

这二人原是洞庭湖上的鱼夫,一个叫铁三,一个叫宋万。两人平日里没少作恶,先后进过多次官府牢狱。出来后依然死性不改,后来二人加入白莲教,找了个靠山。不过此后为非作歹的行当却少了很多,却是一桩奇事。

刚才只顾扭打,并未看清是个人掷出酒杯。此番吃了亏,二人恐有高人在场;一时退到厅角,左右观望,噤若寒蝉。

这边厢,张所揣度形势,自知难以轻易脱身。索性坐回原位,苦思对策。心想自己虽然会些拳脚功夫,但也不是这些江湖草莽对手。张若虚年幼,还要时时分心看顾。张宪虽学得一身艺业,但只是只身一人。再加上很少实战临敌,终究难敌这几十人。

思索间,虬髯大汉重重一拍桌子,对着张所傲慢道:怎么,看样子都想留下来?可要想好了,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你要是也跟着没了,那一切也都没了。

张若虚呸了一口,一脸嫌恶道: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无情无义,爹爹肯定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你小时候是不是被你爹扔到畜生堆里长大才会有这种想法。

虬髯大汉嘴自诩口才了得,何曾想过被一个黄口小儿针锋相对。脸一黑,涨红了脖子,咬牙切齿道:好得很,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废口角。都给老子站稳,把脖子伸长了,胡某一刀一个给你们个痛快。

张若虚也学他一拍桌子,模仿他的口气道:很好,小爷我本想放过你们一马。既然你们那么不识趣,急着投胎。小爷我只好将尔等一人一剑了结了,给这人间除害。

虬髯大汉被他一再讥讽,胸中怒火熊熊燃烧。脑中想过一千种方法折磨这牙尖嘴利的小兔崽子,冷冷道:妙极,你尽管说个痛快,待会儿看看你是嘴硬还是头硬,挡不挡得住你胡爷爷手中宝刀。说罢就要动手,

张所见状叫道:慢着。

虬髯大汉笑道:怎么,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张所苦思多时,自己一家远道而来,无亲无朋,左右无援。困在这酒楼中,面对这帮刁民实在是无计可施,可以说是穷途末路。自己还罢了,可两个儿子可不能就这样白白断送了。见这群人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额间渗出津津冷汗。心里一急,冲口道:各位好汉,张某与你们素未谋面,更别提什么深仇大恨。为何咄咄逼人,欲置张某一家于死地,难道就因为小儿几句童言?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日后传到江湖上,你们又当如何立足?

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做人做事的名声。张所这一句切中要害,他们才想起从未问过这几人来历。一时间面面相觑,厅中一为之静。

除了张若虚旁桌那四个黑衣剑客和白衣少女,厅其他所有人均是被虬髯大汉胡老白匆忙召集来这悦来酒楼。据胡老白所说有一位朝廷大恶人路过此处,有人托他联络洞庭各方武林同道联手将其除去。他们中大多受过胡老白帮助,有的与胡老白颇有交情。事起仓促,时间紧迫;又出于信任,众人不及细问,提了家伙匆匆赶来。

路上有人曾问过胡老白恶人是谁,但他却含糊其辞,并未直说。俗话说迟则生变,胡老白却犯了这个致命错误。若张所刚一进门,他振臂一呼,大伙儿不闻不问,一拥而上,稀里糊涂将他杀死也就罢了。如今多出许多变化,听张所这么一番说辞,众人中不乏正义之士,必然要弄个明白。

忽有人说道:老胡且慢动手,容我先问个清楚。转头向张所说道:齐某刀下从无无名之鬼,敢问足下姓名几何,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忽听胡老盯着那人冷冷道:齐晋,你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质疑我?

那叫齐晋的汉子道:不敢,齐某只是替众兄弟问出想知道的东西而已。在坐的诸位兄弟哪个不是一方豪杰,就算要杀之人是大奸大恶,杀,也要杀个明白,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人群中又有人扯着嗓子嚷嚷道:我说这这兄台,你自称姓张,叫张什么?赶快说个清楚,大伙儿好做决定,完事回家睡觉。

见事态有了转机,张所高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广南张所。

那人又问道:可是江北招工抚使张所张大人?

张所叹道:曾经是,如今一介草民。

那人接口道:原来是张大人,真是失敬。别人我不知道,但张大人身居高位之时恪尽职守,清廉节俭,为天下所知,无论是百姓还是江湖人士无不钦佩,若说你是什么狗屁大恶人,我齐晋第一个不信。却不知大人为何以这身装束到了此处?

张所看了看衣袍,如实说道:年前李大人因一心抗金被贬,我亦不能幸免,我一家三人携带了管家刚从广南转去潭州界。

齐晋若有所思道:今日我等受人所托来此截杀一朝中巨恶,托信之人只说是一行四人,并未说清名讳。恰巧你们也是四人。

张所惊疑声道:这么说是一场误会啊,你们一定认错了跟了。

张若虚也冲口道:对啊,我们又不你们要找是坏人。

那人正声道:是不是误会恐怕只有胡老白心里最清楚。不过我齐某人从不做那残杀忠良之事。

众人听张所说明身份,又听齐晋这么一说,心有了了,纷纷把目光投向虬髯大汉。

忽听一手持双斧的青衣人疑惑道:胡老白,张大人也算是大恶人么?要么是拖信之人弄错了,要么是你弄错了。不然只有真正的朝廷巨恶和金狗才会置张大人于死地。

胡老白经人这般一问,心中有些慌乱。张所家喻户晓,断不是什么巨恶,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托信之人只说让想尽一切办法鼓捣众人将这二老两少不明不白的除去,造成江湖仇杀的假象。为了让众人对张所四人痛下杀手,他才谎称他们是朝廷大恶人。他不在乎所杀之人是好是坏,是真恶还是假恶。那人于他有恩,这个请求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脱。

如今张所身份已明,想依赖这些人除掉他们看来已经行不通了。但既已到这个地步,只好自己找个借口出手了。

思量已定,冷哼道:是不是我自有分寸,我这双招子还没瞎,不劳提醒。转头对张所道:此间我说了算,张大人想走也行,但是有个条件,需得一人接我三刀。

张所急道:既然误会一场,阁下为何还要与我为难?

忽听齐晋说道:老胡,你他娘的是不是喝糊涂了?

胡老白说道:受人之托,总得有个交代。

齐晋冷笑道:什么受人之托,我看是有人想借我们这些武林人士之手,害了张大人。

有人接口道:是啊,胡老白,你自始至终都没告诉我们是受何人之托。我们都是相信你,才稀里糊涂的跟来。但是残害忠良之事我们万万做不得,你要三思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胡老白同桌那灰衣汉子腾地站起,一拍桌子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就算不是,这小子出言不逊,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张所忙道:童言无忌,纯属无心之言,阁下不要往心里去。

胡老白得灰衣汉子帮称,顺口说道:是不是倒是其次,你们受得了这小子鸟气不作为,我可不同,怎么着也得用我这刀称称他们斤两。忽又冷冷说道:既然你们自命侠义,不杀忠良,但谁也别插手。口中尽是威胁之意。

这帮江湖人士大多是江南小门小派的末流弟子,其中虽有一部分想帮张所。但见胡老白如此执意,慑于胡老白背后势力,不好为此与之翻脸。

不妨张宪向前踏出一步,冷笑道:这是天要下雨了么,哪里冒出来个臭蛤蟆,好大的口气。称斤也轮不到你这江湖宵小。

胡老白正愁不好找借口生事,见张宪出头。当真求之不得,兴奋道:小子好胆色,正好近来闲闷,就拿你开开荤。

怕张宪不答应,急又说道:你我一对一,你若胜了,我便不为难你们。可刀剑无眼,生死由命。你若败了,都得给我留下。

他笃定四人中张宪武功最高,但也不是自己对手。只要将他制住,其他三人也就不足为惧。自己也好以此痛下杀手。

张宪点了点头,并不答话。手握剑柄,缓缓抽出长剑。剑长三尺,如秋水长练,剑光隐隐,寒气逼人。

胡老白见过不少名剑,可此剑却从未见过,不由赞道:好剑,可有名号?

张宪淡淡道:剑名凤羽,乃张家祖传宝剑。传到我手里还没未见过人血。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张宪神色庄严。

好!胡老白大喝一声,反手抽出刚刀,跃起丈余,当头一招云落山开。刀光在烛光中摇曳飞舞,带起猛烈刀风,怒劈而下。他这一出手就是自家刀法中的绝技,他猛然觉得,张宪并非易与。因为他手中的剑,此剑让他心中产生一丝恐惧。故而留情不出手,出手不留情,务求一刀结果了此人。

眼看钢刀从天而降,李管家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张所急忙拉过张若虚,藏于身后。张宪却是不闪不避,迎着刀光,脚踏奇步,似退还进;手中长剑一震,剑气如虹,直取胡老白胸腹。

胡老白吃了一惊,这小子竟然自己还快。若是被他刺中,恐怕性命不保。急忙凌空一拧,手中刚刀变劈为斩,顺势撞向张宪手中长剑。张宪冷笑一声,也不硬接,长剑一沉,旋身右转,避开刚刀。左手屈指弹中剑锋,长剑被他这一弹,下沉之势一顿,急向右削胡老白即将落地双足。

这一剑算准胡老白前力已尽,后劲未续之时。长剑去势如电,眼看大汉双足就要断于剑下,两招之间,胡老白败局已定。灰衣汉子一旁瞧着,心中一颤。手中长刀疾风送出,一刀斜撩张宪口背臂。他与虬髯大汉号称夺魂双煞刀,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见其危急,顾不得江湖规矩,出手相救。虽是情急出手,但也不容小觑。张宪觉出风声,无奈只得弃了胡老白,横剑向后倒跃数尺,躲过灰衣汉子一刀。

这一轮变化极快,转瞬之间便已分出胜出。

众人一愣,不曾想这白净少年竟有如此身手。

张所见张宪兵不血刃接就将敌方迫得令其同伴不得不出手相救,心中大为惊喜。但也觉得可惜,要是灰衣人不出手,虬髯大汉必定双足不保。

胡老白方才落地,急使云鹤翻身退回至灰衣汉子身侧。脸上惊魂未定,酱爆猪肝也似。看了看双脚,才发现裤管已破,被张宪剑气带起一溜血光。万幸双腿保住了,张宪那一剑可谓妙到毫巅,算计之准,力道之狠,此间少有。

此时张若虚从张所身后探出头来讥讽道:啧啧,还真不要脸。说好的一对一,却变成两个打一个,还枉称什么江湖豪杰,我看江湖狗熊还差不多。噢,不对,狗熊也知道单打独斗守信用。我看来你们狗熊也不如,倒和我家黑奴儿差不多。有好事者问到,黑奴儿是谁?

张若虚笑了笑道:我家看门的一条大黑狗,喜欢打架。可经常输,输了就回来叫灰奴儿一起前去打回来。

厅内众人反应过来,有人笑骂道,好小子,嘴巴恁地了得。

胡老白站立当场,进退不是,自知理亏。回头白了一眼灰衣汉子,怒道:死老鬼,谁叫你帮忙的。我胡某就算没了这双腿,也不叫天下英雄笑话。说罢转身向张宪冷冷道,小伙子好本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定当好好讨教,撂下这一句话之后,大步流星去了。灰衣汉子重重哼了一声,紧随而去。

张所看二人离去,心头稍定。来到门口,正待离开这是非之地。忽而门外狂风大作,惊雷四起,竟突然下起了暴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狂风卷起如剑雨丝,肆意东西。拍打在张所脸上,丝丝生疼。他耸了耸肩,回头看了看厅内众人,心里已有计较。心想这帮江湖人士可比这暴风雨可怕千倍万倍,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倏尔一道闪电划破如墨苍穹,照得长街一片惨白,张若虚把身子一缩,靠得张所更紧了些。张宪和李管家撑开油纸伞,当先走入****中。

张所背起张若虚,迎着风雨,跟着张宪二人。走了约摸一刻钟,转过街头,不远处便是一家客栈。风急雨大,油纸伞经受不住狂风摧残,转瞬间被吹的支离破碎。张所干脆扔了破伞,顶着瓢泼大雨,踏着满街积水,艰难前行,浑身早已湿透。张若虚弱小的身子趴在张所背上,不住颤抖。黑暗中又是一道闪电,张宪和李管家奔走正急,前方突然闪出数道黑影,交错来去,快如鬼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二人僵立当场。张所距离稍远,不知发生何事。快步赶上,问道:怎地不走了,

张宪转过头来,急向他摇头使眼色,示意他带着张若虚别过来。可夜色黑浓,根本无法奏效。

张所来到近前,一看之下,也楞在当场。借着道旁昏暗灯光,只见众黑衣人左右分开,从后走出一人。此人头戴蓑笠,身穿白衣,胸前一片血迹猩红醒目。右手长剑斜斜下指,左手提着两个浑圆事物。又是一声惊雷炸响,伴着电光,张若虚看的真切,啊的一身大叫出声;叫声中满是惊恐之意。

原来白衣人左手提着的是正是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鲜血混着雨水滴滴落在白衣人脚下,晕开一片。而这两颗人头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离开的胡老白和灰衣汉子。

李管家被这一幕吓得不轻,双腿不听使唤的跪了下去,颤声求饶,磕头如捣蒜。白衣人并不理会他,冷电也似的目光向张宪望来,上下打量,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据说你颇有些能耐。

张宪被他双眼一瞧,浑身如坠冰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很可怕。

他压制住心中恐惧,笑了笑道:微末伎俩,何足挂齿。不知阁下听谁说起,又为何拦住我等去路?

白衣人一扬手,手中人头分上下两路电射而来,攻击向张宪面门和胸腹。口中说道:正是这二人。

张宪不敢怠慢,气贯全身,双手上下拨弄;两颗人头在他双手间连转数圈,借着飞来之力,反向白衣人飞去,较之先前更猛更急。

白衣人邪魅一笑,飞身连环两脚将两颗人头硬生生踢得倒飞回来。这次却是飞向张所,李管家二人。张宪心中一惊,凤羽剑鞘激射而出,惊险万分的擦着张所面门将一颗透露刺穿击飞,钉在身旁墙壁上。左手揪住李管家后领,急往右闪身,堪堪躲过凶险一击。此时李管家早已面无血色,晕死过去。

白衣人拍手道:好,果然有些手段,这样子才有趣,你可知这二人为何而死?

张宪摇了摇头。

白衣人抖了抖蓑衣,漫不经心道:因为他二人办事不力,让你们活着走出了悦来酒楼。话音为歇,身体前倾,剑尖在地上一划,向张若虚猛冲而来。刷刷刷刺出十余剑,指东打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张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耗尽心力方才勉强接下一轮快剑。可白衣人仿佛不知疲惫,快剑如疾风骤雨般,不见衰减迹象。张宪与他激斗越久,越发吃力,起初还能守中带攻,渐渐只有防守之力。

白衣人乃白莲教白龙堂副堂主高晟,一身惊影剑法出神入化。曾以一人一之力,力挫黑水十怪,威震江南,张宪如何抵挡得住。百招不到,已露败相,此刻唯有苦苦支撑,别无他法。

激斗中,高晟一声厉啸;飞身一剑刺穿张宪左肩,一掌击中其右胸,将他连人带剑击飞了出去。

张宪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双眼紧闭,不知死活。张所忙上前将他扶起,探他鼻息,见他气息若有若无,心中一阵绞痛,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双肩抽搐不止,差点晕死过去。

高晟得势不饶人,命手下将几人团团围住。他手中绝不会逃走一个活口,这是他一贯作风。正因如此,才有今天地位。心不狠,站不稳,也是他能活到今天的不二法则。

张若虚见坏人步步紧逼,一个翻身站定。挡在张所张宪身前,死死盯着高晟。弱小的身子在风雨中不住摇晃,紧紧咬着下唇,可他眼神坚毅,没有一丝恐惧,没有一丝退缩。

张所心里一震,缓过神来,叫道:虚儿,退下,张若虚摇了摇头,并未看他。高晟戏谑的看着眼前几人,叹道:可惜了,可惜了啊。

张所怒道,可惜什么,你这草菅人命的恶魔。别惺惺作态,要杀要剐,爽快些。我张某人行得正,坐的直,要是皱一下眉头下,眨一眨眼,就不姓张!

高晟冷笑道:是么,张大人真是风骨清奇,高某佩服。我说的可惜是你这两个儿子,勇气可嘉,根骨上好。只是投错了胎,如今就要死在我剑下,只盼来世能找个好人家过点简单生活。

张若虚嘶声吼道:姓高狗贼,莫猖狂。小爷我可不怕你,爷爷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定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噢,是吗,我好怕,已经迫不及待的等着那天到来了。哈哈哈哈,高晟似乎听到什么惊天大笑话,忍不住纵声狂笑起来。笑了一阵,淡淡道,张大人是否奇怪,何以遭此大难?

张所一听,起身站到张若虚身前,泰然道:张某为官时得罪不少权贵。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黄潜善,汪伯彦这帮丧尽天良,卖国求荣的奸贼在背后指使。

高晟听了却摇摇头说道:非也,非也。

张所一愣,疑惑道:难道另有其人?

高晟抬头望了望远方,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淡淡道:张大人也不必知道是谁,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反正你们都会死,我会给你个痛快。

此时风雨稍驻,湿冷的衣裳贴在身上。冷风透体,张所忽然明白,今晚是过不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张宪,又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张若虚。欢笑,凄苦,悔恨,绝望,不甘一股脑儿爬上心头。

在这寒冷的雨夜,再没有什么家国仇恨,北伐大业。有的只是一个父亲无尽的慈爱和歉疚,他不顾一切的将张若虚揽入胸怀中,凑近他耳边说道:虚怀若谷,顶天立地,努力活下去。

说罢起身,生平一幕幕涌上心头。自问上对得起这茫茫苍天,下对得起这广博大地。只是,为何这苍天大地却这般不长眼。他仰天长啸,任夜风吹打,迎着高晟激撞而去。希望用身躯拖住高晟,为张若虚争取宝贵的逃命机会。忽觉胸口一凉,长剑穿胸而过。耳畔张若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终于归于平静。

高晟看着委顿倒地的张所和哭干眼泪的张若虚,握剑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他心中暗叫晦气,似有不忍,眼一闭,长剑急挥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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