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利乌斯陪着白头鹰饮了几杯酒,远远瞧着索莱亚领着阿尔忒弥砂从月下走来,两人的身影拖得那样之长,阿尔忒弥砂本就单薄纤细的身子显得愈发孤寂了。
许是阿尔忒弥砂瞧见了他两个人坐在土坡上对月饮酒,便一人走了过来。刻利乌斯瞧瞧白头鹰,心道,方才我走不了,眼下我也不好走了,索性陪陪这对称不上父女的父女便罢。见阿尔忒弥砂走来,白头鹰方显老态龙钟的打着哆嗦站了起来,他刚要开口,阿尔忒弥砂先道:“老前辈不必说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方才是我不知实情血口喷人,请老前辈恕罪。”她双膝跪地,似要领罚,白头鹰虽与她不过是十几年前那一面之缘,但心底还是有些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还是挂心不下,不想今日得见,搞得这般狼狈,是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眼看她跪在跟前,白头鹰哪里舍得罚她?便扶她起来道:“唉,这事也是我的不是。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做事还凭自己好恶,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我也......”
阿尔忒弥砂坐在两人中间,她道:“若不是我,老前辈是不是不打算出来了?”白头鹰颔首道:“不错,我正有此意。那天在弗莱蒙顿被蛮子兵捉走了是我贪杯误事大意了,后来该隐朝翻天覆地,我在那行宫时有的是机会逃出来,我左右想想,还逃出来则甚?外面有甚好的?蛮子不敢杀老爷,老爷也懒得掺和这些个烂摊子,在那关的好好的,每日有饭吃,有酒喝,你们偏要来救我,哈哈,到底也是咱们两个有缘!”
刻利乌斯心道,你却不知为了救你出来,死了多少人,俄西里斯长老不说,你手下那许多弟子不说,就说那些蛮子兵,也不知死了多少。他虽这么想,到底也不方便说,白头鹰见他面色不悦,也是心下想道,这小子模样像他生父,脾性像他养父。他养父俄琉斯年轻时也是这样,稍有不快尽数写在脸上,天底下富家子弟不都是一般么?想道此处,他才后知后觉道:“老爷不还有几个没投了蛮人的弟子么?虽然是多年不见,老爷出来了,怎么一个来迎的都无有?”刻利乌斯回道:“一个都没有啦,都打完啦!老七老八死在行宫了,老六给西南八杰杀了,老二老四让老七老八老六设计杀了......”
白头鹰听得一会儿六七八,一会儿四五六的忙摆手道:“什么五六七八的,都不成气候!我那么多弟子,还是你两个父亲最为得力,你生父身法了得,你养父剑功了得,二人各有所长,是了,还有布罗斯托,他也是个好的,也不知他......这个暂且不表,阿尔忒弥砂,我有话对你说。”白头鹰将酒袋中最后一滴送进喉头,接着对阿尔忒弥砂道:“方才是老爷我鲁莽了,今日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他知,咱们不说,谁也不知道你是阿卡贾巴人。”
闻听此言,阿尔忒弥砂双眼中流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苦楚,她藏得很深,却逃不出刻利乌斯的眼,只因他也曾经历过。只是阿尔忒弥砂不似刻利乌斯一样还有亲人陪伴,她母亲谢世,想来也定然不愿去寻他生父,银雀宫中又都是与她毫无相干的陌生姐妹。
白头鹰看她那样可怜,也是柔肠百转,心生涟漪,他对阿尔忒弥砂招手道:“好孩子,你不认这身世就不认,往后你就是我西奥波罗斯的女儿,老爷我再也不置身事外,以后你随我行走,江湖上谁人也得敬你三分,你这银雀宫的宫主位子坐的也更稳当。”
沉默有顷,阿尔忒弥砂眉眼低垂,双手搓着衣裳下摆,柔声问道:“我那阿卡贾巴的娘是怎么死的?”白头鹰怔了一怔,思忖良久,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阿尔忒弥砂又道:“老前辈但说无妨。”白头鹰这才言道:“那女子她本就失心疯癫,我将她领回家来,她是吃食饮水一概不进,我只能将她点了穴道,强行喂些汤水给她和你吃。不仅如此,她还一个人在墙角里磨一块铁皮,我也不怕她害我。后来她又好像在绣花似的,我也只以为她神志不清没有过问。如此一来二去,她有天趁我不注意,自己投井去了。幸哉善哉圣灵有眼,你真是福大命大,她把你留在了我屋里,是自己去投的。不然今日也就无有你了。后来狄俄涅抱你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你穿的小衣裳里缝了一行字,那就是你的名字,阿尔忒弥砂,是个亚兰的名字,你可知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么?你母狄俄涅对我说,这名字的意思是‘平安’,你生母她给你取这个亚兰人的名字,也一定是希望你在该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阿尔忒弥砂念了几遍自己的名字,不禁眼窝发热,鼻尖发酸,澄澈似珠,明润如玉的清泪打了几个转儿却没有掉下来。她言道:“她就算是疯癫了,想的也是我的平安,就算给人当成赖皮狗,也要喂饱我的肚子。就算她是个阿卡贾巴的疯女人,那也是我的生母。我年纪虽然小,可我不是不懂事。这样的一个母亲,我焉有不认之理?”白头鹰听罢不住的点头,刻利乌斯也觉得感慨万千,以为血缘这东西真是难以言讲,看不见却割不断。看来天底下没有谁生来就是恶人,她娘是阿卡贾巴人,该隐老国王是亚兰人。坏的不是哪一国,实是哪颗心的问题。
她又道:“既然我认了我母亲,那我便是阿卡贾巴人,没有隐瞒旁人的必要。我不管旁人如何去说,匡扶正义之事,我还是要做,这是我养母狄俄涅的遗愿,也是我的心愿。我生母想我平安,代价却是她自己的性命。不知天下有多少女子都是这般凄惨,说不定还有更恶的情形。既如此,天下女子的平安,才是我的平安!”
白头鹰连连拍掌叫好道:“哈哈,你这妮子,倒真是像老爷我和狄俄涅生出来的女儿!我与你母亲实在是有缘无分,我二人都太痴迷习武,江湖上此般侠侣多得很,可我容不下你母亲比我高明,你母亲也见不得我比她更好,她这才离我而去。你那手云中剑术压根就不是银雀宫的剑术,你仔细想来,你的剑招是不是与旁人都不太相同?”
阿尔忒弥砂这时细细想来,突然发觉似乎还真如白头鹰所说,她直接从她母亲那里学剑,以为与宫中姐妹学的都是一样的,实则细节之处,处处不同。白头鹰笑道:“你的这手云中剑法,一出手我便发觉了,是你母亲苦心钻研,专门来克我西奥波罗斯的,哈哈,哈哈!我与你母亲年轻时就走岔了路,你母亲一门心思扑在剑招之上,我却追随中原国人的宝典秘籍修炼内家功夫。咱们习武之人都有内功,你身体里的内力也是专门克我的,你母分明将你养成了我的劫数,孽缘呦!”
白头鹰虽是这样讲,可却是一脸的欢欣,面色也红润了,声音也爽朗了许多,更是一下子从耄耋老者年轻成了五六十岁也似的壮年剑客那般阳刚。刻利乌斯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这事可算是告一段落,也不必提心吊胆怕阿尔忒弥砂与白头鹰两边与自己为难了,他终于找到机会,起身请辞道:“少宫主,师公,今日两位也算是父女重逢,在下在此岂不碍眼么?再者说来,我还要去寻家姐,事不宜迟,我还是早些上路为是。”白头鹰叫道:“且慢!”他眼波流转,若有所思,对刻利乌斯道:“你家哪里来的姐姐?”他大致讲了自己这一路来发生的事,白头鹰才道:“如此么,咱们先回那些个小朋友身边去,我还有主意要对你说的。”
三人作伴回到营地,群雄得见白头鹰喜笑颜开,精神爽朗,都是一颗大石头落地,纷纷也都露出笑颜。阿尔忒弥砂将大家召集在篝火边,将自己的身世毫无保留的公开出来。群雄起先都是难以置信,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对。还是伯克涅先道:“从今往后,你是要与我们亚兰人为敌了么?”阿尔忒弥砂回道:“只要是恶人,我就绝不容他。不管他是哪国人。大家要是容不得我这阿卡贾巴人,我也绝不多说一句,往后江湖路远,咱们各自珍重便罢!”
群雄俱是陷入沉思,刻利乌斯便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列昂尼达斯道:“少宗主但讲无妨。”刻利乌斯道:“我以为,她是哪国人这不打紧,想当年该隐太祖爷开国时,不也是得了阿卡贾巴贵族的助力么?她虽不是我族裔,但心却与咱们在一起。咱们也不是为了杀光阿卡贾巴人,不也是为了将世人引向正道,光复圣灵么?若要单是为了杀光所谓蛮夷,那我们与帝国暴政又有什么分别?”
群雄之中,伯克涅先起身道:“少宫主,咱伯克涅和第九军团别看都是粗人,每天张口闭口的都是些不甚好听的,可咱们对银雀宫,对你母亲还有少宫主你向来都是佩服的。你对咱们这样诚恳,咱也跟你说句实话,别说你是阿卡贾巴人,你就是他妈的帝国王爷,只要跟咱一道杀坏蛋,咱就是服的!”列昂尼达斯也道:“不错,我们鬼头刀一门久居荒蛮之地,这样那样的人见得多了,这阿卡贾巴人也不全是坏人。西南八杰虽然只剩我与师妹两人,也愿与少宫主一条心!”
又是一事尘埃落定,群雄饮酒作乐话起了大业。趁这机会,刻利乌斯对群雄施礼道:“这几日与诸位豪杰一起行动,我实是受益匪浅,先谢过诸位,不过么,家姐生死未卜,我不想再耽搁,还请诸位恕罪,我要先走一步。”
群雄都知道他南下西行本就是为了搭救他姐姐艾尔莉雅,既然无心共图大业,谁人也不好多留他。以一个才认识不久的朋友来说,刻利乌斯能做到这步也算很够意思,群雄只好与他依依惜别,替他从营地里帝国兵士的储备当中取来了干粮,饮水,美酒,财宝供他路上开销。刻利乌斯一面整备行装,一面与人话别,这当口,白头鹰忽然道:“那小后生,老爷还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