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利乌斯按着自己的心口,那暖意好似昔时艾儿伏在他胸口落下的浅浅的呼吸,他只要一想到艾儿,艾儿就像杵在他身边咧着嘴笑,嘴里不三不四的说些怪话。他对自己道:“然也,然也……只要我惦记着她,她就从没有离我远去。我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艾儿妹子,为了我两双父母,为了我大哥和好兄弟里欧,为了我一对把兄弟菲洛克拉底与海拉克里斯。还有我这许多在世的亲人,我姐姐,我失散的小妹……再看看我这颓废萎靡的窝囊样子,给夫人瞧见可不像话,她定要骂我,要打我,要拧我脑袋下来,然后……我得打起精神来,要医好我姐姐,要找到小妹……”
周湘芸道:“你大仇得报,从此只管放下前尘,找到你小妹,你三人觅得一方小小天地,再不要抛头露面了。”刻利乌斯点头称是,问道:“师父不与弟子一起么?”周湘芸面露缱绻之色,转瞬即逝,她现在还不想对刻利乌斯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只能答道:“我将自己本领传授给你,医治好你姐姐,以后要回到中原国去了,我们中原国人漂泊一生哪怕走的再远,也还是要回到故土,来世才可与亲人重逢。你们亚兰人不信来生,倒也少些顾虑。想我已然这把年纪,在外这么多年,也该回去了。”
刻利乌斯虽然觉得有些遗憾,可经过今日一劫,他对生死的认知又深刻了些,在这大起大落之间,他已然将世间万物看得淡了,他道:“师父既然是如此打算,弟子也不强留了,说不定来日弟子还要带着姐姐小妹去中原国投奔师父您呢,届时还请师父不要嫌弃怪罪才是。”周湘芸想起久未谋面的故土,会心笑道:“中原国土幅员辽阔,南有雨林摇绿,东有碧海仙山,西是高原净土,北部则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怎么也望不够的天顶苍穹。中原国比该隐要大了十倍百倍,车慢马慢,一生也走不完。你若能找得到我,那时我请你们吃酒。”
待得艾尔莉雅情况稳定些了,刻利乌斯背着她与周湘芸一道偷了两匹军马,浩浩荡荡从空无一人的城门离开,路上竟无一人出来阻拦,守城士兵也都不见踪影,多半是被波克拉底召去救火了。公主楼大火的确烧的蹊跷,火光冲天不见停歇,且火越烧越旺,颇有些要吞没整个皇宫的架势,期间爆炸不断,几人不愿再去看伤心地,快马加鞭逃离了王都城下辖范围,一路北上东行,意欲前往教会领地暂作休整。路上两三天的时候,艾尔莉雅已然恢复了意识,可她受了惊吓,犯了心病,不说话,不吃餐食,偶尔吃两三口干粮,喝些凉水,没几天就消瘦下去,眼窝也陷进去了,她那姣好的面容现下宛若油尽灯枯的老妇。
刻利乌斯虽然找回小妹之心甚盛,可艾尔莉雅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是周湘芸也束手无策,是她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就是医神医仙降世也医不好心病。
几人终于离开了王都领,进入了教会直辖的教会领地,按照先前的计划,经由复活议会做中间人指引,暂且在玛露卡城西的圣帕弗洛修道院。院中看似是修士修女礼神修习之地,暗中则摆渡着来往各处的议会中人,教会上层中支持复活议会之人安排送来的兵器银钱物资也都在此处中转。三人被安排在了最高层的主教房中,那里谁人也不可进入,露台上风景极佳,能远望教会领地的海岸线与大片的森林。
周湘芸原本打算将艾尔莉雅安置在此处,她与刻利乌斯二人一路搜寻拉米亚的踪迹,一路将周湘芸一身的本领全数传授给刻利乌斯。是刻利乌斯权衡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留在修道院暂时不走。他道,小妹不知在天涯海角,这样出去搜寻,只怕一年半载的不得回还,也并不一定就能寻到小妹。可姐姐艾尔莉雅哪里还能经得起呢?说不定这一走,回来时姐姐早已不在了。应当先医好姐姐的心病,助她过了这一劫难,到时一并去找,就算把这世界钻个眼儿到海那边端去,也要找回小妹。刻利乌斯以为,小妹拉米亚死里逃生定然是圣灵天意暗中相助,一路上一定也是披荆斩棘多遇贵人,说不定等到风平浪静时,小妹拉米亚不寻自现。
实则,他还有一条心思,他和艾儿约好了在此地碰面,明知艾儿不可能赴约了,他还是心存幻想,想着哪天艾儿就溜溜达达的走进门来,两人好好的笑上一笑,好像从未分别过那样,把过去的事儿都忘个干净。明知不可能的事还要心怀希望,人不都是这样么?若不能这样了,那一个人才是真的心死了。
周湘芸知晓他是对艾儿还心有不舍,此时若快刀斩乱麻,将来这伤口定然要隐隐作痛,倒不如就随了他的意,教他自行走出来。在一处不动,习武也更专心些,艾尔莉雅也有人作伴,好的更快些。
于是这冬去春来,春花夏开,距离王都城中断肠一夜已然是半年有余。修道院所在的山中褪了银装,换了新绿,新绿长得急,正是郁郁葱葱之时。教会与复活议会虽然竭尽全力搜寻拉米亚的踪迹,奈何她正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的全无踪影。
刻利乌斯每日里赶在日出前随周湘芸上至山巅,吸晨朝时天地之精华,专心修习周湘芸传授给他的日月剑宗中最为高深玄妙的“凌寒心法”与剑宗的剑法。这日月剑宗在中原国土万年冰封的日月谷中立足多年,门中从入门弟子起都要修习这套心法来御寒,以求在何时何地都保持体内阴阳调合。这这套心法入门虽易,精通却难,越往深处走,奥秘越多。虽名曰“凌寒心法”,可这门神功并不一味追求阳盛阴衰,御敌之时,以柔克柔,以刚克刚,变化灵通,甚难掌握,然一旦摸入门道,那则天人合一,能借天地间之力为己用者。所幸刻利乌斯体内有混元丹所赐奇绝内功和周湘芸传授的剑宗功力加持,二者相辅相成,刻利乌斯只用了这半年时光已是小有成就,功力大增,与周湘芸拼内功时,已然能使全力扛她六七成力道了。
清晨一过,用了早饭,刻利乌斯便陪着艾尔莉雅谈天说笑,近些日子,艾尔莉雅腿脚也松快了许多可以下床慢慢的走路,皮肤也慢慢变回往日那边如玉凝脂的细嫩了,刻利乌斯讲的笑话,她听着也会咯咯咯的跟着笑上几声。这半年修养,艾尔莉雅的状况也比从前好了大半,也是这时她才对几人道,菲洛与海爷惨死对她影响固然是大的,可她最怕的还是被斩首之前那转瞬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经死掉了。她不曾说过的,是这半年时光,刻利乌斯日日陪着她,使她死掉的心再次活了过来,且这一来,她近乎癫狂的再一次恋上了这个比她年轻许多的少年。不过她决定将这心思藏在心底,一来忌惮着艾儿新丧,尸骨未寒,二来为了不教刻利乌斯厌恶她,她愿意永远扮做一个持重的姐姐。心中有多热,她看上去就可以有多冷。她从来如此,以后也只有如此。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给曾经的艾儿,现在的艾尔莉雅依靠,那就是刻利乌斯了。刻利乌斯年纪不大,见识不多,但他心地善良,品质纯粹,更是不可多得的痴情人儿。艾尔莉雅已然不求什么名正言顺,只求能常伴他身侧。她对于刻利乌斯的看法也不同了,初相识时,她将自己看做姐姐,是出于爱护之心才渐渐恋上了刻利乌斯。眼下,她仍将自己看作是姐姐,然这姐姐她做的不情不愿,不过是个面子上的身份。她只恨自己比刻利乌斯早生了那许多年,不然眼下就能理所当然的靠着他了。因此,她也只能做这个姐姐,不要刻利乌斯多心,不要他因为这份恋心疏离了她。做人难,做一个能爱却又不敢去爱之人更是难上加难。
这天夜里,明月高悬,月朗星稀,是难得的清净。四下里蝉鸣阵阵,微风徐徐,树影婆娑,刻利乌斯思念故乡,思念亲人,趁着夜深人静时走去修道院顶的露台上吹风。这半年时日,几人都寸步不离这深林山中修道院,刻利乌斯已然能将四周围的景色闭着眼画出来了。哪里有树,树有多少枝杈,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儿,他无一不知。就连星空星象也能略加点评了。
他来至露台上,见周湘芸一人摆了一桌酒,两碟样式很新颖的小菜,对着月影自斟自饮。虽是盛夏,然这山中林中还是有些阴冷,位高不胜寒,风儿一吹,分明有些秋的气息了。刻利乌斯道:“师父怎的在此吹风,可要当心身体呀。”
刻利乌斯与艾尔莉雅的状况是好了许多,然而这半年里周湘芸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她只对两人道是每年这个时日都要难过几天,老毛病而已不足挂心。艾尔莉雅医术高明,自然知晓周湘芸是有意隐瞒什么,可她从未见过周湘芸这样的病症,好像在半年之中急速衰老,将半生几十年的寿命全数过完了一样。她瘦的皮包骨头,从风韵犹存的少妇出落成了老妪,黑发也枯白了,看着甚是心疼。
刻利乌斯见她一人在此吃酒,担心的不行,劝她回房去吃。实则,周湘芸已然心中有数,自己只余这个把日头了,回中原国更是无从说起的奢望。对她而言,无论什么都是看一眼少一眼,这月光是,这山峰是,这深林也是,记忆中的故土与故人也是。
刻利乌斯见她全不顾他劝阻,兀自含笑不语,一杯接一杯的吃酒,他这个做徒弟的哪能怠慢?只得乖乖的奉了毛毯,燃了一盆炭火,陪着师父吃酒。两人吃了几轮,周湘芸定了定神,缓缓取下面甲,将它捏了个粉碎,碎片迎着风飞去了。这面甲就好像她自己的另一张脸一般,取它下来,她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亦或许是她吃醉了酒的缘故。她此刻只想舍弃这些种种不愿去追究,面甲下的她固然狰狞可怖,可那才是她本身,是真正的她。
刻利乌斯不敢去瞧这张脸,周湘芸道:“今夜你我不做师徒,只做好友。你若不嫌弃,我这老朋友,还有个未完的故事要讲于你听。我再不讲,只怕往后也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