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这浩浩荡荡一众人马走出领主城,公主走到哪里,如雪一般净白的骑士们便随到哪里,站立两厢,似一道长廊,又好似这雪上的光。白雪在众骑士的铠甲上停不住,穿着朝服劲装的人儿们便结结实实的给白雪裹了个严实。仿佛有个甚么人在天穹之上,将白月儿敲做粉碎,稀稀疏疏的筛了下来,这些月光尘也似的雪落在公主夜幕一般浓密的黑发上登时就幻做星光了。
此一良辰美景,看在眼里的人们倒各个不是滋味儿。尤其是老领主俄琉斯,他为人素来慎之又慎,做官做人做夫做父,一步步他只当是下棋落子,哪一步都是思前想后不敢走错,只想着平平安安等几个孩子大了,等着刻利乌斯这小顽童长成他生父一般魁梧时,自己这一辈子才算是踏实了。却不想,半路出了这样的事端,他哪里知道这个中情由呢?公主要跟刻利乌斯比武,说得好听些是切磋切磋,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将自己这宝贝孩儿当做猴儿去耍。且不说刻利乌斯身手好坏,公主道,校场比武杀伤无罪,这哪里是给刻利乌斯开脱,不过是给她天家子女杀人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不一时,骑士们便给这城下的校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当中的则是公主与艾儿。老俄琉斯看这阵仗,只觉得自己这索萨尼亚要大难临头。刻利乌斯随在俄琉斯身后,倒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眼看要走进校场比武了,他小声对着父亲俄琉斯道:“父亲,儿子给您惹祸了。”俄琉斯兀自朝前走着,言道:“嗳!事已至此还说这个则甚,你若能渡了这一劫,往后再细细说来不迟。”里欧跟在刻利乌斯后头走着,心想,少爷这莫不是教人给算计了?要知道,这刻利乌斯可不仅是俄琉斯的次子,更是这该隐王朝藏在华服之下的一道疤痕。而刻利乌斯本人对此毫不知情,难不成,是有人得到消息,借公主之手杀人灭口不成?不然,不然,公主是何许人也,怎能上这样的当?思前想后,得不出个结论来。他对着刻利乌斯道:“少爷,您的身手奴才倒是晓得一二,想那加西亚公主的侍女都师从阿卡贾巴剑圣,公主本人还不得压过剑圣去?咱打不过便认输求败,不打紧。”刻利乌斯也是这么个主意,横竖不能丢了命去,就算要丢了命,也得丢的值。俄琉斯一听,侧目道:“不可!嗳……不可啊!你若当真眼瞧事情不妙,切不可认输求饶,公主刚册了你的爵位,你就贪生怕死,公主一瞧自己刚破格册的勋爵是这样一个怂包软蛋,旁的又有那么多人,就算是公主没心思杀你,为着皇家面子,为着自己的面子也得杀了你示众。”里欧一听老爷这么说,忙大呼罪过,言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到,奴才言多有失!”刻利乌斯道:“父亲,我这生也不是,死也不是,那该如何是好?”俄琉斯眼瞧着前面,思思一番思索后言道:“你拼劲全力,生死各自有命,只好如此了。”
三人停在校场口,俄琉斯招呼小厮上来给刻利乌斯换上家传的锁子甲,镶有索萨尼亚家纹盾徽之罩袍,一旁加西亚公主呼道:“手脚利索些,这可不是选妃,穿衣裳哪里那么多的讲究!”俄琉斯看一眼公主,颔首示意,回过头来又对刻利乌斯小声道:“杀阵之中,最忌讳胡思乱想,你身手如何为父尚未可知,可有一点,切莫伤了公主,这锁子甲里藏着咱家世代相传的软甲,若非那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哪怕是剑圣在此也是伤不到你性命的,你切记我言,不可伤了公主,不可妄自菲薄认输求饶!”刻利乌斯大吸一口气,看一眼里欧,里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眉头紧紧皱着,似是在说您若不成我便随您一道走了。刻利乌斯嘻嘻一笑,拍拍里欧落了白雪的肩头,道:“我这说什么来着?吃了圣灵的贡品,总是要遭报应的。”
刻利乌斯行至校场中央,四下瞧了瞧,昨日还在这地和妹妹玩闹,看着爹爹手下的兵士们习武,怎的今儿个倒是自己站上来了?
他眼前像是给人罩了层白纱,景致竟模糊氤氲了,原是他自己心有不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儿。生怕公主瞧出来,哭也不敢哭,赶紧一仰头给眼泪憋回瞳仁深底的黑洞中了。不远处,艾儿瞧见刻利乌斯这样,心里一揪,在公主耳边道:“我的好姐姐,可莫要伤了呀!”公主冷笑一声,摸摸艾儿的脑袋,道:“你担心这个则甚,本公主的手腕你是……”话说一半,公主想来不对,干笑一声,道:“你倒是个好的哟!放心,你我姐妹情深,本公主既然应允你了,自然要说到做到,给你个大活人才是。”这下,艾儿才吃定了定心丸药,毕恭毕敬给公主行了个礼,退到一边去了。
刻利乌斯退后两步,抽出佩剑,单膝跪地,长剑搭在肩头。剑身由该隐王都的皇家铸剑师打造,长五尺,精钢为骨,剑光涔涔。他道:“公主在上,微臣得罪了。”公主也拿起剑来摆好了架势,道:“少说废话,打便打来!”刻利乌斯仍是单膝跪地,他心里打了个算盘,说道:“虽说这是校场之上,但公主与微臣仍是地位悬殊,微臣已然诚惶诚恐,岂敢夺得先机?还请公主先手,微臣让公主三招,也算微臣尽了君臣本分!”公主心想,这也是个好的,深藏不露,也罢,顺了他的好意。实则,刻利乌斯自知技不如人,这么说一是让公主高兴,也是震慑一下公主,更是给自己找机会,看能否在这三招中看出公主的套路,也好想对策。他知道,如果公主应了自己,这前三手就必然不会要了自己的命。
“好!你且看剑罢!”
公主比武用的是贴身的三尺单手剑,刻利乌斯使骑士长剑。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可也说宁短一寸不长三分,这兵器本无上下高低,全凭武者如何运用。
刻利乌斯将将起身,公主就抢了过来,紧紧黏在刻利乌斯身畔,招招都是粘人的招式,刻利乌斯只有躲闪的份儿,那长剑怎么也用不起来。眼瞧他身子朝着右后方一侧,躲过公主一招开天辟地,还不给他调整呼吸的机会,公主低声一喝,左掌托在剑柄之上,那短剑转眼就变了方向,朝着刻利乌斯的咽喉刺去,刻利乌斯再退一步,抽出长剑向左边劈去格挡,切开了公主的攻击,迸出一阵阵白日里的烟火光来。两人各退一步,公主笑道:“莫要藏着掖着,本公主最瞧不起在功夫上小家子气的人!三招一过,你且准备好了!”
言罢,公主又贴了上来,招招都在近身格斗,刻利乌斯抽身不能,更是看不出公主这剑法的奥妙何在。他想,奇怪,这不像是该隐朝的招数,也不似阿卡贾巴人的刀剑术,怎么这样诡异。这刀剑无眼,刻利乌斯走神的功夫,公主又杀了上来,下盘扎马,右手执剑送出,直直朝刻利乌斯心脏去了,公主道:“你瞧好了,这招叫‘明月勾玉’!”刻利乌斯眼瞧剑锋离自己只两三寸,只好再一次笨拙的横剑格挡,却不想刚做此态,公主手中剑的套路便生了变,仅仅一刹那之间改做横劈,正好错过刻利乌斯横着的剑劈在他的胸口上,只是公主手下有分寸,这一剑不深,只切开了罩袍,看那切口锋利似鬼斧神工之造,真个惊为天人!围观人无不钦佩,只有俄琉斯一家几口子人吓得魂飞魄散,那小妹拉米亚两眼一黑,叫了声圣灵在上就昏了过去,俄琉斯连忙打发里欧带小姐下去了。他道:“胜负已定,刻利乌斯怎是那白马公主的敌手?罪过哇!”
中了这一招,刻利乌斯心惊胆战,吓得五脏六腑七魂八魄乱做跑马,连连遇险。公主乘胜追击,攻势此起彼伏,这四五十回下来,他不过出了两招。本来刻利乌斯外家功夫就浅显,无人教导,都是看剑谱偷学,内家功夫更是一点也没有,他想,悔不当初,做个知足常乐的富家少爷安然度日不好么?好端端的学什么剑,自己是要丧命于此了。公主想,这小子果然是个棒槌,可艾儿说他功夫有蹊跷,想来是自己逼得太紧,他根本无从出手,也好,本就不为了伤他性命,让一让何妨?
于是乎,接下来四五招公主都使得慢了些,刻利乌斯尚觉吃力,旁观的人都看出门道来了,看出公主这是有意把破绽露给刻利乌斯看,谁承想那刻利乌斯正如公主所说,是个活生生的棒槌。
只见公主故意慢了一步,刻利乌斯瞧着空档,一剑劈砍下来,公主身轻如燕,微微一侧就绕到了刻利乌斯身后,刻利乌斯当即返身,右下切左上拆了一招,跟着手腕反转,剑芒指地,挡住公主劈将下来的一剑,两人对上了剑。这时候公主单手持剑,还没使内力,论力气,刻利乌斯是比公主大些,他手腕慢慢试着向上回转,推起了公主的剑,正待此时,公主腕子发力,一阵内力沿着剑身袭来,刻利乌斯被这内力一击,手腕酸麻胀痛,下盘不稳,左膝微曲,差点跪在尘埃。公主见好就收,剑身向身侧一收,换个反手持剑,找准刻利乌斯空档,右胳膊肘一击打在刻利乌斯胸口,跟着剑画半圆贴在身后,左手一掌拍出,给刻利乌斯打出四五步远,刻利乌斯顿觉胸口剧痛,那软甲碎成一片一片,若不是软甲,碎的就是胸骨了。
他刚站稳脚步,一口鲜血喷出。人人都看得出这是公主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取胜,公主却反手持剑,左手一指,昂着头言道:“好小子,能吃得住我这几招的人天底下还没几个,你算一个,有两下子,本公主乏了,你快些使出真本事,但凡能着我一招的,就算你赢。”
此言一出,不仅是刻利乌斯心下称奇,人人都大呼怪哉。俄琉斯更是紧张的额头冒汗,他存想道,这是何意?分明是公主更胜一筹,只要不是眼瞎,哪个看不出来?现下怎么说出这样话来,这不是明摆着给刻利乌斯台阶下么?公主是人上人,何苦要设局将自己这傻儿子诓骗进去呢?
刻利乌斯吃力地站起来,剑插在地上,双手扶着剑柄,嘴边滴落的鲜血在雪地上成了一朵朵血梅花,他闭上双眼,连连默念圣灵保佑,这下是侥幸,还是求饶罢!求饶好哇,里欧这小子说的可别提有多对了,这么输了不打紧。临了,话要出口却又想,父亲叮嘱自己,切不可求饶,自己是三等勋爵,一介莽夫尚有血性尊严,骑士更如是。暗叫声无奈,腰中怎可枉挂五尺剑?刻利乌斯只得拼上去。
其时,公主早已不想比下去了,说到底,这根本就是骗索萨尼亚众人的一个计,明修栈道她是暗度陈仓,再这么比下去,那棒槌刻利乌斯定是小命不保。虽说心里惦记着他到底用什么剑术,然答应艾儿的事情要紧,只要刻利乌斯现在求饶,不仅不杀,反倒有赏。赏些什么?公主眼前浮现起艾儿那古灵精怪的俏皮模样,没奈何的摇头苦笑三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