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洛克拉底离开以后,刻利乌斯手持长剑,踮着脚尖走到门边。他侧耳贴在冷飕飕的铁门上谛听片刻,听着脚步声愈发遥远后,把手掌贴在门上,轻轻向前一送,这门果然毫不费力的就给推开了。他想,看来这厮所言不假,他确实没有将我所在此处,我若想要离开,随时都能离开。他心肠一转,又想道,我杀了那么多皇家骑士和守城的亲兵,如今法米拉也被这些个歹徒杀死了,恐怕这一笔血债要算在我的头上。
想到此处,他甚是无奈的摇头笑了笑,言道:“就算我不杀你,你将来也还是要找我算账的。”
现下他脑袋清醒些,想的也清楚些了。诚然,暗箭杀害一个不能抵抗之人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的正义行为,可他这时候才意识到,那天夜里他与法米拉不过是各取所需,达成了一桩见不得人的交易而已。一夜天明,法米拉仍是敌人,自己仍是逃犯。早晚有一天,他仍是要和法米拉兵刃相见。法米拉精于算计,那时算好了自己没有胜算,这才以一条胳膊换一群人的命。倘若她那时胜券在握,何至于此?
这样想来,这种蛇鼠小人确实是不值得同情,死了就死了,刻利乌斯无非是仍空有一腔正义热血,觉得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今晚不杀她,就是不杀;说好今晚要你命,绝不手下留情。
也罢也罢,他对自己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活下来了么?不谢过人家救命之恩,反而在此嘟嘟囔囔背后议论,真不是君子行径。
刻利乌斯回到房里,用清水洗净了面颊,又脱下衣服来浸湿,擦了擦身上,从枕头下拿出菲洛克拉底所说的新衣服换上了。衣裳虽然和他做领主家少爷时穿用的不能比拟,到底也比他现下所穿的这身破衣服要强似许多。这衣服东破一块,西缺一口,袖子也扯烂了,这儿那儿的都是血迹,经水那么一泡,更是不成样子,像块任人宰割的破布头。他笑道:“你运气倒是比你原来的主人要好多了,你主人他……他还不是为了我么?”
刻利乌斯将换下来的衣服拧干水分,叠好了,思前想后,丢进火炉里烧了。随后他把领主之宝和权杖骑士团的纹章绑在身上,蹬上靴子,长剑塞进腰带里,吃食塞进衣兜里。他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且不管他们是正义之士还是蚊虫鼠蚁,眼下哪里能去什么教会领地再做打算?法米拉既然要将自己灭口,只怕父亲在宫中的处境也不会太好,早些找到父亲,一家人在帕法索罗斯汇合,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刻利乌斯又是在门边听了一听,无有脚步声,忙推开门去,沿着向上的螺旋阶梯而去。两旁火光悠悠,行到顶端,见左手一扇木门,多半是出去的通路,他刚要伸手去推,门却从外面打开了。
只见门外立定一位清瘦的女子,门一打开,星星点点的柑橘和石榴的香气就依稀可闻。这女子端着一盘工具和几瓶药水似的东西,一头白金色的长发如银河倾泻而下,穿一件十分简单的系带橄榄色连身裙,白色的领边,露出光洁白腻的脖颈,身形高挑四肢纤长,皮肤苍白无色,看起来全无生气,可又是那样的明艳不可方物,纵是病态的美,却也是常人无可比拟之绝色。
刻利乌斯看她,比之加西亚公主,妻子艾儿,比之天下任何一个他见过的没见过的女子都要美上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可他对这女子却全然生不出半点好感来。一则,他是有家室的人,他遇到了艾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顶顶幸运之人,觉得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艾儿能让他那样欢喜,他只钟爱艾儿一人。二则,这女子虽美,却让人战栗,心生恐惧,是那眼神么?不错,她一双眼睛如深渊一般,深不见底,让人难以看透她的心思。
刻利乌斯退后几步,不敢去看眼前的女子。那女子洁净的面颊上飘过一抹不快,这不快中又有着些许失落。女子关上身后的门,颇有些要逼问似的将刻利乌斯逼至墙角。她和刻利乌斯之间仅手中一个托盘的距离,刻利乌斯嗅到了一丝丝略能勾起他回忆的味道,似是酸柑,又似乎像苦橙。那女子眼角微微下垂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冷冷道:“你……你好些了?”
不识其人,却识其声。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同菲洛克拉底一道的瘦高个子,人称玉宁芙的艾儿,菲洛克拉底口中的艾儿姐姐。
刻利乌斯余光瞥了一眼,心下道,也难怪御前侍卫队长家的公子大少爷会那样痴迷她,天下的男人,只要不是有眼无珠之人,想必谁都会对这样美的人动情,不仅仅是男人,恐怕女人也是如此。这位艾儿就是这样的美。可她不是那个艾儿,不是那个能让刻利乌斯魂牵梦绕的艾儿,不是那个会在梦中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那什么使的艾儿。不是她,刻利乌斯对这个艾儿丝毫没有兴趣,反而愈发害怕起来。
艾儿又问道:“怎么?”刻利乌斯看着她,摇了摇头,艾儿就眉头微蹙,走上前去,将手中托盘放在地上,强行拨开刻利乌斯的双唇,对着火光看了许久,又摆弄起刻利乌斯的耳朵。刻利乌斯害怕她,故而任由她摆布着,他心道,只怕森林里那些用甜美歌声引诱旅人后残忍杀害他们的宁芙精灵就是这般模样了。
来回看了许久,艾儿一把推开刻利乌斯,嗔怒道:“你好生无礼,你身体早好了,那我与你说话你为何装作听不见?”
刻利乌斯只晓得这一伙人非是善类,意欲不轨,却哪里知晓他昏睡的这几日里,都是这艾儿对他悉心照料,视如己出。他若知晓此事,便会理解为何菲洛克拉底要那样警告他了,也就能明白为何艾儿见他态度如此淡漠会心生不满和失落。
刻利乌斯仍是不敢看着艾儿,他侧着脸言道:“这位姐姐,对你不住,非是我装聋作哑,实是有位仁兄嘱托我不可轻薄了你。”艾儿一听他这么说便知道是菲洛克拉底尖酸刻薄的说了些酸溜溜的话,她沉声道:“他怎么说是他的事,可你说话时不看着对方,却要看着别处,你有甚亏心事不敢教人知道的?”刻利乌斯言道:“我什么亏心事也没有。”他身子一侧,抢到门边,背对着艾儿言道:“我有要事在身,恕我先行一步。”
艾儿显然是没想到他这就要走,下意识的抓住刻利乌斯的腕子,刻利乌斯也是条件反射,肘部发力,反过来抓住了艾儿的手臂,将她反扣在自己身前。这时他才意识到,糟糕,我太不老成啦!想到此处,连忙松手,背靠在门上,关切道:“这位姐姐,你不要紧罢?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一时糊涂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是弄疼你了,这,这可如何是好!”艾儿痛的跌坐在地上,心道,这人看起来文文弱弱,却是好大的力气,险些要捏断了我的胳膊!她望着自己手臂上一记掌印,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托着地上的托盘站起来,对刻利乌斯尖着嗓子言道:“你一口一个姐姐倒是叫的舒坦,可有你这样对待姐姐的么?”
刻利乌斯咦了一声,心道,这话好像哪里听过似的?是了,许久之前,艾儿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两人才私定终身,正是甜甜蜜蜜的一恍惚,此刻却一个天涯,一个海角,怎的不叫人唏嘘?
见刻利乌斯脸上露出缱绻缠绵之色,艾儿的心也软了,她摇摇头,言道:“那天晚上是我们不好,你别见怪。”刻利乌斯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艾儿便接着道:“要走也行,总得许我再给你瞧上一瞧,你这儿来。”
原来,那天夜里直到刻利乌斯苏醒,他都时不常的口中含含糊糊说些梦话,显然是太过疲倦,精神也歇不下来。好巧不巧,他在梦中喊得名字不是旁的,正是艾儿。他喊得自然是当朝的郡主艾儿,他妻子,他心里最为惦记之人。然他并不知道,每每他喊这名字的时候,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艾儿也在听着。诚然,这艾儿也知道他喊得不会是自己的名字,而是郡主艾儿,可她听见什么人在梦中那样深情,那样哀伤却又甜美的唤着自己的名字,还是难免动了情。
更何况,眼前这少年人眉清目秀,堪称花前月下,玉树临风。艾儿的追求者固然众多,她也明白菲洛克拉底对自己的心意,那菲洛克拉底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比之刻利乌斯还是要略逊一筹。就凭他在梦中也不忘情深非常的唤着爱人的名字便可得知他是个痴情种子。天下少女谁人不爱痴情的少年呢?
如此,当她看见那个曾一往情深的念着自己名字的少年一下态度冷漠起来,难免心有不悦,她却不敢教刻利乌斯知道。他是驸马,是郡主的丈夫,此事人人皆知,她不愿给人说成不检点之人。可话又说回来了,现下她再想起那一封密函时,竟有些盼着他刻利乌斯和郡主艾儿两相离分,不是为了横刀夺爱,具体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艾儿招呼刻利乌斯离开了这小隔间,门外是条并不很长的走廊,阳光清澈而明亮,走廊两旁的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三两仆从正在清扫冻成铜色的落叶,树尖儿上已然发了新芽。
仆从们瞧着走在前面的艾儿都是毕恭毕敬的点头微笑,看着刻利乌斯却是满目狐疑,一人道:“艾儿姐姐,你怎的把这……这位贵客请出来了?”艾儿对那人摆手道:“他身子好些了,我请他去我房里仔细瞧瞧,你去把你家少爷和海爷一并请到我那儿去,就说领主爷要摆驾了。”
转身,她又对刻利乌斯言道:“你要走,总也得知会一声主人。”刻利乌斯寄人篱下,不愿惹是生非,只得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穿过走廊,又进得屋内,艾儿领着他走到二楼,她装作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你怕我不成?”刻利乌斯被她一问,吃了一惊,怔在原地,低着头唯唯诺诺道:“哪里的话,姐姐说笑了。”艾儿听他语气明摆着是言不由衷,无奈之际,也只好自己开解自己,心道,瞧瞧你那女妖精似的嘴脸,他怎能不怕你?嘴上却冷冷言道:“是了,你是该怕我。我吃人肉,喝人血,到了夜里还要捉婴孩蒸了煮了来吃。”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刻利乌斯听着也是直犯嘀咕,且看眼前这人,哪里像是吃人骨血的女魔头?捉婴孩来吃,更是无稽之谈。她何苦开这等玩笑呢?刻利乌斯嘿嘿一笑,聊表这玩笑着实受用,心下却道,还是我家的艾儿更可人乖巧一些,她可不会说自己要吃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