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不知晓这几人是何来路,是敌是友,刻利乌斯低持长剑做防守姿态,法米拉被一箭穿喉的场面仍历历在目。那已然不是人的模样了。
再看月光下如鬼如魅的三人,均是一身夜行劲装,手持连弩为首之人是一风度翩翩的潇洒青年,双眼在夜空下隐隐约约泛着碧蓝,皮肤白腻,五官颇为英朗,一头栗发,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潇洒之下又有些子弟常有的桀骜做作;其后跟着两人,一约莫四十五六上下的壮年男子虎背熊腰壮如参天巨松,铜色肌肤,鹰钩大鼻,脖子便有刻利乌斯大腿那样粗,使的是一长柄双头斧,像是阿卡贾巴人;另有一蒙面人,体态轻盈,肢体纤长,反手持一长柄眉尖刀藏在身后,刀锋在脑后若隐若现,不知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刻利乌斯小时候在兵器图谱上瞧见过这类长柄双头斧和眉尖刀,均是圣灵教会之下护教兵所用的兵器,他想,这几人却绝不是教会之人。一来权杖骑士团湮灭后,教会几乎是与世隔绝鲜少露面,只在教会领地活动,不与外界打交道。再者,圣灵教会教条之一即为杀生无用,无用不杀生。
三人慢慢逼上前来,刻利乌斯就后退,直到无路可退,靠在树干上,腿边就是死不瞑目的法米拉。刻利乌斯心道,糟糕,这三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不知他们深浅,可我要是想跑,那人一箭射来我不落得和法米拉一样田地?呜呼哀哉,今儿个是注定要殒命于这无名小城外的无名小林之中了。
他挥舞着长剑,高声道:“你们杀了她,下一个就要杀我了,杀我可以,总也得杀个明白!”
三人停住脚步,为首青年鄙夷一笑,其后那瘦高个子并不吭声,是那壮汉向前一步言道:“这位小兄弟说话真真无理,我家少爷分明是来搭救与你。”刻利乌斯皱眉道:“哪个请你们来救了,哪个求你们来救了?再说,法米拉是将死之人,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算哪门子搭救?”那青年接过来话把言道:“你不杀她,她便要杀你。”刻利乌斯问道:“怎么杀?像你这样用暗箭么?”青年又是一阵哂笑,言道:“她的手下会不会杀人?她手下的刀剑是不是刀剑?你不杀他们,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杀你呢?得了,你少多口,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随我们一道走了才是。”
刻利乌斯略一沉吟,恍然大悟,颤声问道:“你们,你们难不成把她手下也……”那壮汉点头,朗声言道:“哈哈,不错!小兄弟,这下你可放心了。”
刻利乌斯眼窝发热,气急攻心,眉眼低垂道:“我保证不杀他们,我保证过了!你们却破了我的誓言……”
那几人目目相对,均是不解刻利乌斯怎的为敌人同情,实则刻利乌斯并不同情敌人,他只是不愿自己成为言而无信之人,更是觉得那些人罪不至死,军人听令行事,谁也并不是有意要去刻利乌斯首级的。他便接着言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来救我,那你们为何不早些来救我?那一家子好人也不至于死,我也不至于言而无信,更是不用杀那么多人,你们,你们满口谎言!”
那青年也动了气,心道,好心当做驴肝肺,有眼无珠的懦弱小人,他怒骂道:“你说哪个是满口谎言了?我告诉你,我们复活议会不救无用之人,你有用,我们才救你,你无用,我们才懒得理你。不等上一等,怎知你是有用无用!”
此言一出,那壮汉和瘦高条均是一惊,那壮汉更是低声言道:“少爷,你怎的……”
青年人嘴巴微张,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显得有些慌乱窘迫,其时刻利乌斯正在气头上,根本没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只是大声回应道:“放狗屁!什么人是有用之人,什么人是无用之人?你算什么,你说的就算了?能杀人的就是有用之人,不能杀人的就是无用之人了?好你个有用之人,暗箭伤人,小人行径,呸!”
青年刚要回应,刻利乌斯已然转身要大步离开,他口中叫道:“我走啦!你们再来追我,我定斩不赦!”
青年一看刻利乌斯要走,也是赌气道:“好哇,算我今儿个白跑一趟活动筋骨了,你走了就别回来求我们救你,让那土狼土狗吃了算了!”壮汉看着青年,一脸诚恳,言道:“少爷咱是大人物,他还是个小娃娃,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看在俄琉斯老爷的面子上……”
这时,那一言不发的瘦高条对着刻利乌斯的背影开口故作大声道:“让他走好了,稍时内伤外伤一齐发作,无力回天,圣灵也不至怪罪你我。”
听声音,这瘦高条竟然是个女子,且年纪并不很大,嗓音更是如出谷黄莺,珠圆玉润。若不是这女子开口,刻利乌斯只怕什么也听不进去,然而这样似水如歌的声音,就算圣灵在此怕也是要流连忘返。
刻利乌斯停住脚步,抬起双臂来看,哪里有什么伤?掀开外衣观看,无非肌肤在寒冷之中冻的发红发紫,也是不见伤口。内伤更是无从说起,他不记得自己几时曾被人所伤。
正待他查验自己时,那女子又道:“左肩一处,锁骨一处,胸口两处,腹部一处,右腿两处,共七个伤口,只可惜伤他之人力道不足,不然早就七窍生烟了。”
刻利乌斯转身去面对着不远处的三人,剑插在地上,竟把上衣脱了下来,那瘦高女子吓得嘤咛一声把脸别过去了,壮汉在一边哈哈大笑,那青年人护着女子,指着刻利乌斯骂道:“好你个轻薄狂徒,你既已知道她是女子,你袒胸露背成何体统!”刻利乌斯却道:“你三人满嘴胡言乱语说我有七处伤口,你们倒是睁大眼睛来瞧瞧看,能找出一处来算我是个赖皮狗儿。”那壮汉笑道:“小兄弟,这话可说不得,咱们艾儿妹子可是一等一的神医,她说你有伤,你还是注意些好。”
刻利乌斯一惊,心想,我是听错了么?赶紧问道:“你,你叫什么?”青年回道:“狂徒休要多口,你不是要走么?还不快滚了去!”刻利乌斯兀不搭理,追问道:“怎么,你,你是艾儿么?”
这时,他胸口发热,这里哪里的突然一阵阵的痛起来,伸手去摸,顿觉手上也热乎乎的,原来是血!他低头看着自己瘦弱的身子,果真是有七处圆形伤口,看位置来分辨,是刺剑术寻常会挑的落点。原来是法米拉也拼劲全力,使出了看家本是,用剑气伤了刻利乌斯,而刻利乌斯内力浑厚全然不知,还是这时气急了才催出这股剑气,伤口迸裂,鲜血直流。这七处伤口本都不是要紧的所在,法米拉不会认穴打穴,仅有两处险些刺到了气户与膻中穴,却还是因为夜晚阴湿气重,顺着伤口潜入了刻利乌斯体内经脉间,阴阳不调,加之天气寒冷,刻利乌斯用力过多,内息不足,这才险要酿成大祸。
刻利乌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然而胸前却是血涌如注,他觉得这伤口奇怪,更是觉得这几个人奇怪,什么艾儿?艾儿随我母小妹我兄弟里欧去帕法索罗斯了,你这艾儿定是个冒牌货!
青年看着刻利乌斯伤口发作,摇了摇头道:“堂堂索萨尼亚领主爷,当朝郡主驸马,也有这幅惨状,幸亏我有好生之德,艾儿姐姐,你还是给他看上一看罢!”
言罢,青年人趁刻利乌斯不注意,一下子抢将上去,一掌拍在刻利乌斯前额上,刻利乌斯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名叫艾儿的女子有些羞涩的蹲下去探了探刻利乌斯的气息,摸了摸他腋下,脖颈和额头,她始终红着脸,不敢看的太专注,低声道:“他……他身体很好,没什么大碍。”壮汉哈哈一笑道:“少爷好身手,到底还是咱们来救他。”青年人闷着嗓子哼了一声,言道:“一来看在俄琉斯老爷子和布罗斯托老爷子的面儿上,二来么,他剑法身手都在你我几人之上,来日若能为我们所用,也算是没白费这一宿的功夫。”
壮汉从背囊里拿出一身洁净的上衣裹着刻利乌斯,将他扛在肩头,青年示意三人可以出发了,忽然他忆起什么,对着女子言道:“艾儿姐姐,他方才说有什么密函不是么?烦请姐姐去那官家鹰犬的尸体上搜上一搜。”
她在法米拉的里衬中摸了一通,摸到一小信封,信封上还有些许蜡封的痕迹,想来定是此物。她交给青年,青年当下拆开观看,他读完信上内容,倒吸一口凉气,把信交还给艾儿,道:“这信还是姐姐保管好了,切忌不可给他发觉此信的事,他若来日问起,就说尸体已然烧了,不知什么密函。”艾儿问道:“信上说的什么?”那壮汉也问:“我记得那鹰爪孙死前也说不想让他知道,难不成是……”青年沉吟一声,言道:“六十六号密令,宫中共有六十六道在非常时期才会发给各地将领,骑士,亲兵,杀手等人的密令,密令从不用明文书写,只写令号,这最后一道令,也是最毒的令,六十六号,便是杀无赦,牵连之人一个不放过,全部诛杀……我们边走边说罢。”
几人找到藏匿马匹之处,将刻利乌斯单独放在一匹上,青年与艾儿一马双骑,壮汉独乘一匹。艾儿在马上拆开信笺读道,新王即将登基,清除罪臣残党,一干人等全部以六十六号密令论处,无需汇报。只怕刻利乌斯远在远在帕法索罗斯的家人也很危险,不知领主塞伊曼老爷会如何行事,也不知提卡洛斯领的西贝利亚女爵爷会否看在波克拉底与公主有婚约在先,于此事上襄助公主一派,不然朝中现下定然是马尔库克斯与皇后的天下了。
一边的马上,刻利乌斯昏迷之中胡言乱语,几人仔细听,发觉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父亲,母亲,小妹,大哥,夫人,夫人,夫人,夫人……”几人都觉得他可怜,当下商定暂时不告诉他信中所写的内容,伤好之后,直接将他送去安全之处,再做打算。艾儿看着刻利乌斯,心下一阵酸楚,想起自己的身世来,不由得低声道:“圣灵借门徒普罗狄厄斯的口对该隐城的王说道,我是奉差而来,对你说圣灵的话,凡受苦的,必享福;凡享福的,那福也不会太久了。你不认识你的神,就是不认识你的罪,你的福就是你的苦。而那些受苦之人,他们却要享你所享不到的福。因受苦的人是蒙圣灵的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