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米拉一怒而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是硬生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耳听刻利乌斯言之凿凿,又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便不得不细细想他所说的话了。刻利乌斯见她多少有些动摇之意,当即追道:“大人若觉得我说的话有几分道理,那就证明宫中之事定有疑云未散,否则我信口雌黄大人早就可以一剑刺死我,大人没这么做,那就要请大人好好想想了。”
法米拉叹了声气,走到窗边,又走回来,几次抬起手来想要说些什么,都是不了了之。沉吟良久,她扶额道:“驸马若拿不出凭据来,单凭驸马方才说过这几句话,就该治个以下犯上目无法纪之罪,按律索萨尼亚一脉流放白石领库斯莫夫为奴。”刻利乌斯听之不为所动,他凑到法米拉身边道:“那倒要大人说说看,是我胆子忒大了,还是我所说的确有其事呢?”法米拉快语道:“凭据何在?”刻利乌斯也快语回道:“自在人心!”法米拉问道:“谁人之心?”刻利乌斯道:“大人之心,天下人之心!”法米拉仰天大笑,退后几步,一戟指道:“无中生有,岂非六月飞霜?这等诡辩,卑职不受用!驸马还是早些放了卑职,要么就早些杀了卑职罢!”
刻利乌斯心想道,这人要么是笔直的脑袋,要么就是狡兔三窟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偏不信她全不知宫中那些个龌龊事,不是不知,只是佯装不知而已。装睡之人既然唤不醒,索性我也不去唤她了,向她下个通牒,成功成仁看她取舍,我答应了母亲,更是不可辜负父亲和大哥。
刻利乌斯表面上不好发作,只得伸手请法米拉再次落座,法米拉却道:“卑职吃饱喝足,是可以上路了。”刻利乌斯颔首,径自坐下自斟自饮,言道:“全凭大人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耳,我言多在大人听来是必有奸诈了,如此我问大人三个问题,大人答完了,我送大人上路。”法米拉又是一笑道:“甚好,但不知卑职上什么路?”刻利乌斯道:“也全凭大人主意。这一,大人在城外还有多少骑士?其二,大人的骑士团听命于何人?其三,大人此行到底是要下我们的兵权,还是要我们的命?”
法米拉微微眯着双目,昂着头,轻蔑道:“驸马真是小看卑职了,恕无奉告。”刻利乌斯道:“大人不愿与我坦诚相见,我却偏偏要与大人坦诚些,我长兄欧克托勋爵早已收集到皇后与坎德欧领主马尔库克斯二人合谋叛国的罪证,大人若当真是有识之士,我要大人放了我一家去帕法索罗斯与我长兄汇合,届时必定将此罪证公之于众。来日事成,大人便是一等一的头功。”
法米拉神色一变,颤声道:“你,你,你待怎样?你果真要造反?”刻利乌斯笃定道:“皇后与马尔库克斯二人结党营私,大逆不道,谋我该隐江山,此等恶徒必须严惩不贷,大人既自认王臣,难道不该以正纲纪为本么?”法米拉道:“欧克托勋爵既然手握此等要物,又是为何不早早递入司法大臣之手,由皇家法官审判定夺,反倒要等?于情于理,这都难以理解,驸马之言,卑职以为……”
刻利乌斯冷冷道:“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长兄手中无有保命的底牌,我无有保命的底牌,到那时,大人还是要来,只是来做什么,怎么做?”法米拉沉声道:“驸马以为卑职不明事理?”刻利乌斯道:“我以为正是大人太明事理了,反倒被人利用,蒙住了眼睛,看不清真相了。”
实则,法米拉早在出兵来镇压索萨尼亚时便心生疑惑,诸般事宜未免太凑巧了些,巧又巧在,受益之人只有一人,那便是皇后。照理说,这也无甚不妥,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国王就算早有安排在身后偏袒皇后,那也说得过去,只是国王皇后面和心不和,两人御体康健却多年以来无有子嗣,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国王也不止一次言讲这江山将来是要传给公主的。然而国王驾崩,遗诏却要传位给皇后,皇后上位后秘不发丧,第一件事又是以保护之命软禁了公主,南方战事却不管不问,一门心思宣扬阴谋,不知杀了多少头。法米拉是皇室的家臣,国王的家臣,如今宫中正是危急存亡之秋,皇后说索萨尼亚和西南领地有问题,公主有问题,给赫斯曼帝国抓起来的御师白头鹰西奥波罗斯有问题,法米拉这个做军人的也只有服从。
此一番,法米拉却又不仅仅只是盲目服从,更是她不愿去相信事情还有别的见解,她想,这宫中已然够乱了,早些挨过去才是正理,皇后既然当权,自己身为皇家骑士,又是饱受皇恩的女官,只有辅佐皇后稳住朝政,使这宫中少些麻烦事,自己也少些麻烦事,错杀几个人的头又有甚么紧要呢?当官从军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谁愿意蹚浑水呢?
是皇后言道,俄琉斯与布罗斯托二人仰仗公主,谋害国王,又兴兵叛乱,不可坐视不管,立刻收缴索萨尼亚兵权,待得水落石出再行发落,如若抵抗,杀无赦。
法米拉根本无暇请示公主圣意便给皇后一纸诏书遣来了索萨尼亚,如今听得刻利乌斯之言,她不敢全信,却又不敢不信。假若当真是皇后谋害了国王,这一切根本是个骗局,那时节她该当如何?
剑本无心,她还在宫中时曾听周湘芸如此道,是用剑的人有心。法米拉自以为这前半生做了把神兵利器,到头来不过是个无心的铁疙瘩。她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举起装酒的银壶,对着壶嘴喝了起来,顷刻间壶中美酒尽然下肚,便是如此也无法开解她心中苦闷。
刻利乌斯见状含笑道:“大人海量,就不怕我这酒中下了毒?”法米拉恍恍惚惚道:“毒?什么毒?卑职本是将死之人,横竖是一死,何不死的痛快些?”她向腰边伸手去,刻利乌斯以为她还藏有兵器,不免警惕起来,手握剑柄,却见法米拉不过是解开了铠甲在腰间的皮扣,取下护手,丢盔弃甲,穿着骑士朝服瘫坐在地,刻利乌斯这才惊觉,法米拉不也是个寻常人么?年纪只比他长兄欧克托大了无有几岁,脸上早已看不出丝毫女人家的模样了。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盘着腿,解开束发带,言道:“驸马生在富贵人家,哪里知晓我这等做奴才的小民如何过活?驸马这城堡比卑职家的瓦房也不知是高了多少倍,驸马这城高一寸便离我们远上一寸,驸马甜了一分,我们这些个奴才就苦上一分……”刻利乌斯正待反驳,法米拉抬起手来接着道:“驸马不用来驳卑职,卑职当然知道俄琉斯大人素来严己宽人,从不苛待下人和臣民,即便是如此,卑职也要问问驸马,驸马顺着这窗户看出去,看得见什么?”
刻利乌斯以为法米拉是在城下早有安排,赶忙抢将上前,仔仔细细的打望着目力所及之处,可他只看见司空见惯的一切,天,云,城下素白的院子,远处下城区拥挤的街道。
法米拉道:“驸马还不明白卑职是什么意思么?”她行至刻利乌斯身畔,凝望着刻利乌斯干净俊美的脸,不忍又是哈哈大笑,刻利乌斯当她是吃醉酒了,也不去过问,心里却给她笑的七上八下,没着没落。法米拉接着言道:“驸马站的这么高,只看见了天地辽阔,风轻云淡,眸子也干净。卑职小时候住的那房子也有窗户,卑职瞧见什么了?卑职瞧见的是瘟疫蔓延的街道,衣不蔽体的孩童,一下雨就要漏水的屋顶,给**流氓杀死的尸体。家里生了男孩不敢要男孩太壮,怕被捉去充军。生了女孩,又怕女孩长得太美,给当权的欺辱。驸马几时见过这样的光景了?驸马若是见过定是断断不会与卑职谈什么大义,谈什么忠贞,谈什么气节!卑职的家人要活,卑职也要活,卑职的父亲拼到死也不过是个侍卫,还是遭人暗害丢了脑袋!”
刻利乌斯闻之一颤,果然再看这些平日里见惯了的光景,已然觉得不再像从前似的了。他暗暗在心底骂自己,怎的活了一十八年,如此道理都不明白?哪里有什么风轻云淡,分明是以彼之骨血养我之肥满。
此前,他以为自己是干净的,到头来还是应了圣灵之训诫,人生而有罪,生的穷苦是罪,生的富裕也是罪。
至此,刻利乌斯无言以对,也不忍心去看窗外景致了。法米拉却久久凝望着索萨尼亚城,有顷,她道:“卑职所以活到现在,住的屋子也不漏雨,用银盘子吃饭,用金杯喝酒,便是因为卑职从不管什么大义,所以卑职才能惟命是从,国王要我杀谁我就杀谁,公主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卑职是个军人,军人本当如此。”
刻利乌斯自知多说无用,这法米拉本是铁石一块,人与铁石岂可同日而语?可他却又想了,人有人的苦楚,铁石有铁石的快活,不正是生生相克么?今日我的苦楚撞到了她铁石的快活,她胜我一筹,我只有以更苦楚相克才可得胜,而眼下这苦楚已然够苦,再苦一星半点都覆水难收。刻利乌斯也不叹气,也不摇头,不过无可奈何,他只能往最坏去打算,那就是杀出一条路来,父亲远在王都,只有暗暗祷告,先行送出母亲小妹再做打算。
就在这时,貌似心灰意冷的法米拉叫道:“也罢!”刻利乌斯回道:“大人说什么?”法米拉道:“卑职做了一辈子的铁疙瘩,今日驸马要卑职想想,那么卑职就想想……”刻利乌斯道:“非是我要大人想想,而是大人不得不想。”法米拉笑道:“驸马不必咬文嚼字了,卑职有一提议,驸马全家上下可以扮做骑士团中的杂役离开,不仅如此,卑职还会遣上我骑士团中数一数二的队长一路保护,驸马若不放心,门外那两位兵爷倒是得力,不妨请他二位同行。驸马您么……”刻利乌斯凑近了问道:“我呢?”法米拉道:“非是卑职与驸马您胡乱攀扯,是驸马您先前言道,驸马与卑职是旧相识,卑职斗胆请驸马您就在此处陪陪卑职这个旧相识可好?再者说来,城中不可一日无主……”
略一沉吟,刻利乌斯道:“大人道自己是粗人,天下哪有能读懂人心的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