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芸各给每人斟了一杯酒,又从怀中摸出一只甚是纤小的酒杯,给那杯中也斟了一杯。面前四杯酒,那一杯是给谁的呢?刻利乌斯和艾儿都看不明白,也没有问。正待她开口讲故事,刻利乌斯猛然想起一事,言道:“上师且慢,我尚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否?”周湘芸道:“驸马但说无妨。”刻利乌斯斟酌良久,这才缓缓问道:“此处都是自家人,上师何不以真面目示我?”艾儿啧了一声,推了刻利乌斯一把,言道:“你这人,怎好这么无礼?上师,您别怪他……”周湘芸非但不恼,反而目光缱绻起来,笑道:“我年老色衰,模样丑陋,怕搅了郡主和驸马的雅兴。”刻利乌斯道:“上师切莫菲薄自己,我看上师气度不凡,飒爽英姿,定是女中豪杰,我读书知道贵国人常道相由心生,似上师这样的人,相上怎会丑陋?”周湘芸又是一笑,言道:“驸马真是博学,不过这话还有前一句不知驸马可知否?”刻利乌斯摇头道不知,周湘芸便道:“世事无相,相由心生,这相非是小我之相,实乃天下万物之相。内心清净的人,他所见万物之相便俱是清净的,内心污秽之人,他所见万物之相便俱是污秽的。驸马是少年英雄人,所见世界定是好的,我这样的人若在驸马的世界里侥幸得一影,那影想必风光。”艾儿听罢笑言:“你这下可再不必卖弄了。”刻利乌斯道:“难怪我日日里见你那样欢喜可爱,原来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的心欢喜可爱。”艾儿气呼呼的哼了一声,引得刻利乌斯和周湘芸二人忍俊不禁。
几杯酒下肚,周湘芸这才开始讲她的故事,她先问道:“不知郡主和驸马以为这世间最伤人之物是为何物?”艾儿道是刀剑,又说是暗箭,再说是恶人,周湘芸道不对。刻利乌斯想起马尔库克斯所行种种乃是大恶,便说是狼子野心,周湘芸也道不对。两人都是不解,便问周湘芸,上师以为如何?周湘芸道:“世间万物,最伤人一物便是情,情字一旦发作,定然伤心。刀剑伤身,身伤可愈,心伤却无药可医。普天下多少英雄,多少圣人,多少百姓,皆毙于此。此一情字,非是单指男女之情,君臣,弟兄,亲子,谁也逃不过这个字,一旦惹上了,那就是一辈子的纠缠。可若是无情呢?无情者自伤,真是无可开解,哈哈!”
两人听了都是深以为然,刻利乌斯道:“那上师以为,我与艾儿妹子情深至极,便是大祸临头之兆?”周湘芸饮罢杯中酒,喟叹一声,言道:“这有情人怕的是无情人,你们都是情至深之人,何祸之有?可话虽如此,这至深之情,又何尝不是祸耶?”
周湘芸这话说的云山雾绕,两人越听越糊涂,面上都似沉思,实则心下都是一团雾水,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听着倒觉得的确是那么回事,细细想来,又觉得处处矛盾,周湘芸心想,再想下去你二人若是大彻大悟成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那可是我的不是了,她道:“驸马郡主莫怪,我们中原人说话素来如此,七上八下,九转回肠,有什么都不肯明说,偏要打着弯弯绕才说的了话,就好比那花儿也似的,花心不过瞳仁大小,却给花瓣装饰的里三层外三层。”
这话说的也颇有深度,他二人听了仍是一边颔首一边讶异不解,彼此看看,都觉得彼此有些好笑了。周湘芸道:“酒凉了不好,先干一杯,我换些新的。”他二人便照做了,周湘芸拿起没有人喝的那杯洒在地上,眉间一丝愁云掠过,转瞬消逝不见,她又斟满四杯酒,道:“许久许久以前,我们中原国有个天下第一的门派,名曰日月剑宗,宗中人人都是好手。”艾儿插嘴问道:“上师您就是那宗中人咯?”周湘芸不答,接着道:“那年冬天有十数个少年少女进了剑宗做弟子,有一少年心怀大志,志在一统武林,名震江湖。有一少女年幼体弱,只为混口饭吃,才闯入江湖。少年天资聪颖,千古奇才,不久便成了入门弟子中的佼佼者。少女资质平平,纵然用心刻苦,却也饱受欺凌,功夫不见长进。有天晚上,少女冒着寒风在庭院中练剑,少年那夜当值,他许是瞧着少女可怜,便把自己的夹袄给了少女,手把手的教少女练剑。不知为何,自那一日起,少年少女每每在入夜后相会,切磋技艺,少年教少女如何拆解招式,如何运气修身,如何认穴打穴。少女家道中落穷困潦倒,冷言冷语听得多了,冷眼冷颜也见的多了,遇到这少年,少女日久生情,芳心暗许,无以回报,只得更加刻苦精进,终于在少年相助下脱颖而出,得以成为剑宗内门弟子。从那一日起,少女便认定了少年,她要把自己许给少年,而少年呢?少年的眼中似乎只有江湖,只有剑术,只有名望和抱负。少年木讷寡言,为人刚正不阿,深受武林众人敬仰,却也为着他不会变通的性子树敌无数。少女却不一样,少女剑术固然了得,比之少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自小受人欺凌,早已学会了独善其身,圆滑处世,她想,既然少年的眼中只有江湖,那么自己何不把江湖拱手送给少年呢?说不定少年在有了江湖以后,便能够看上自己一眼了。于是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少年的声望建立在少女在背地里为他所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杀戮之上,而少年却一无所知,他只道少女是个凶恶毒辣的人,他不知少女所作一切都是为他......”
周湘芸顿了顿,见面前这对新人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心底反倒有些哀怨起来,可这哀怨之中,又有些许慰藉,她想道,这样好的一对儿小朋友,天下难得。
又是杯酒下肚,她接着道:“这世间从不是非黑即白的,谁是恶,谁是善?少年是个只懂得走正道的人,他哪里晓得?少年终究成了一代宗主,而少女虽靠着手腕做了副宗主,却背地里给人骂做妖女,恶女,无常。少女全不在乎,她只在乎少年,可他们渐行渐远,背道而驰,少女的心被伤透了,谁伤的?自伤,自伤!”
说到这里,周湘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那一小杯酒又是洒在了地上,她眼中满是寂寥,满是无奈,这愁楚透过铁甲流露出来,更觉冰冷。这一少女,不正是周湘芸么?既知周湘芸无意挑明,刻利乌斯便也不多心,把这一少年少女当做了世间千人万人千千万万人,谁人昔日不曾是放浪少年,轻狂少女?艾儿心思不重,受了那许多的挫折,也不曾怨恨过谁,这样纯素质朴的她根本不曾想到周湘芸口中所说的少女就是周湘芸自己,艾儿还道:“这少女真是个死脑筋,那汉子也是个死脑筋,两人都吊死在一棵树上得啦!要我说,天底下红男绿女数不清的数,不就是挑菜头那样的道理么?这颗不好,便换下一颗,总有那么颗中意合心的,既然那少年不理会自己的情意,干脆换个人去喜欢不就好了?活人怎的还能给……那什么给憋死了不成?上师,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哇?”
艾儿这话说的虽然粗鄙简陋,实则确是这么个理儿,周湘芸听罢先是一怔,心说这道理人人懂得,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人道情深则为孽,孽缘障目,心也浑浊糊涂了。周湘芸暗自一苦笑,言道:“郡主这话说的不假,只可惜那少女想不通。她若想通了,想必今日么,也不至此,早就飞升成仙了。”
艾儿喝口酒道:“哥哥,若是有天你嫌我了,我可告诉你说,我要多缠你一日,我就是个这个!”她比个小指向下,嘻嘻一笑。刻利乌斯道:“若是有天我嫌你了,我就是个这个。”刻利乌斯也比小指向下,两人都认定了对方,谁也不觉得那么一天会来。
艾儿又道:“听上师的语气,定是与那少女熟识了?”周湘芸又给她说愣了,兀自哈哈一笑解开尴尬,言道:“不错,我是与她相识多年,我再了解她不过了。”艾儿接着道:“那后来呢?”周湘芸点点头言道:“后来么……倒也没甚好说的。”艾儿一撇嘴道:“是了,故事说到一半便不说了,许是说书人口干舌燥要讨酒水钱才肯继续讲。”周湘芸道:“不错,不错,这故事若一遍说完了,精彩也只精彩一次,须得要留些悬念才好,往后你二人便还能来听我讲,我这茶水也才能给续上。”刻利乌斯心道,定是讲到往事伤心处了,今日也不好再叨扰,便敬了周湘芸一杯,言道:“故事终归是故事,人物却有血有肉,我先敬那少女一杯,天下甚多无可奈何,她身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周湘芸举杯对饮,艾儿也煞有介事的掺和在里面,言道:“我便敬那少年一杯,他虽是块木疙瘩,倒也是个大拿!”三人痛饮杯中酒,艾儿叹了声好酒!啧啧舌头,抹抹嘴唇吃了块切好的果子,眼珠儿滴溜一转,歪着脑袋望向周湘芸道:“差些忘了,上师净讲故事去了,可还没说自个儿的事儿呢。”
周湘芸漾出一笑,照例端起第四杯酒洒在地上,似是唇边念叨了几句什么,有顷,她道:“我的事么......说来也没甚趣味,没头没尾的,不如方才这个故事过瘾些。今儿个暂且咱先敲了惊堂木,道个且听下回分解,来日有机会,我再给你二人续上。眼下还有公主托我来办的正事,讲完正事,再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