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莉雅似是察觉到有人唤她,眼皮稍稍动了动,手儿颤了颤,刻利乌斯有意唤醒她两人一诉衷肠,是白头鹰拍了拍刻利乌斯的肩膀,领着他到了外面,仍是轻声道:“这妮子受了不少苦,术士协会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留的尽是内伤,身上的筋骨经脉也都给打烂了,往后武功只怕一概不中用......”刻利乌斯却喜道:“好,好,武功不中用也好,以后我护着她就是,姐姐还活着比什么都好。”白头鹰道:“那个自然,你倒也不想上一想,是谁人出马,还能拿个死人来糊弄你么?”刻利乌斯咧嘴一笑,心说这个人情我是一辈子也还不完的,此刻无声胜有声,还是不要说什么,单凭白头鹰老爷发落罢!白头鹰又道:“你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上几日罢!妮子指点我去偷了术士协会的药给她服下了,我又传了些功力给她续命,妮子一心想的就是活下来与你相见,算下来你也是她半个救命恩人。”
白头鹰这话说的轻佻,显然有嘲讽之意,刻利乌斯回道:“晚辈不辞而别,原是不敬,师公不计前嫌,晚辈,晚辈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白头鹰笑道:“你知道就好!我且对你讲,你年纪轻,初出江湖就位分甚高,大家都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敬你三分,但江湖中最讲究是是什么,我问你,你知道么?”刻利乌斯低着头,甚是不好意思的道:“行走江湖,义字当先......”白头鹰道:“着!江湖中人旁的不要,义气却不能不要。你倒是清楚哇,哈哈!”刻利乌斯陪着笑道:“是,是,晚辈自然清楚。”
一行三人在废墟中等到夜里,躲过术士协会的搜查,方才敢从废墟中动身出行。一路北上西往,目的仍是黑金领地。夜里,三人露宿荒漠边缘,远处山峦叠起,似一道围墙,将夜色围在了山的后面。白头鹰一边饮酒一边问刻利乌斯道:“后生,我问你,你这以后有什么打算无有?”刻利乌斯道:“寻得我小妹拉米亚,再往后么,晚辈还不曾想过。多半诗酒田园,安度余生就是。从前晚辈想做英雄,做大侠,我家出了事后,晚辈突然觉得,什么都不如平安。”
白头鹰沉默不语,对月自饮。刻利乌斯则守望着沉睡中的艾尔莉雅,她在月色下更显娇嫩,皮肤的纹理都在月光朦胧之下模糊了,她看着犹如一幅画,一场梦,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夙愿。他不愿去想艾尔莉雅在术士协会遭遇了什么,只怕她也不愿去谈,刻利乌斯决定如若她不提,自己将永远不问。他想道,那些个不好的已然过去了,从今往后,我怎么可能让她再离开我!事到如今,我也终于懂了,她真心待我,那样的委曲求全,只为了与我在一起。她是顾忌自己的年纪与我相差太大,顾忌我那艾儿妹子,顾忌我只将她看做姐姐。如此说来,这都是我的不是,从此,她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待她。我若要她再受半点委屈,我誓不为人。
白头鹰西奥波罗斯如今已是古稀,他这一生之中,什么样的事情没有遇到过?不要说一个帝王死去,一个帝王登基,就连朝代更迭,江山易主这等百年难见的事情都给他遇见了,刻利乌斯脸上这些显而易见的儿女之情他岂能看不出?不要说旁人,就说西奥波罗斯自己,再给人叫做白头鹰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日。然而侠之大者,心系苍生,儿女情长总是显得有些累赘,他和狄俄涅便是因为如此,一对儿鸳鸯终归还是各走各路,各自飞去。他曾一心想着辅佐帝王,造福百姓,奈何时不我与,竟遭贬斥,成了在酒馆里混吃混喝满口胡言的老贼。
经历这九九八十一番磨难,从赫斯曼人手下死里逃生,又被晚辈搭救出来,更是遇见了自己门人的后代,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圣灵给他的旨意,不要他晚年碌碌无为。他自己也是这个主意,我这一身的好功夫,我这未完的壮志,就这么随着我入了土那实在是暴殄天物,不为旁的,就为我自己,我也得把我的功夫传下去。如此,他把仅余的一袋子好酒递给刻利乌斯,大方道:“来,后生,陪老爷我吃些酒水,咱们说说话。”刻利乌斯看着艾尔莉雅便满心欢喜,酒不醉人人自醉,此时吃醉了酒,他只怕搅了自己难得的性质,便道:“师公海量,这点酒哪里够两个人用的,还是师公享用了罢!”
白头鹰也不嫌他不给脸面,咧嘴一笑,如实言道:“我自然知道,这该隐朝的兴衰废盛,你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还知道,亚兰人也好,阿卡贾巴人也罢,谁和谁不对付,今儿个打仗,明儿个言和的,你也不在乎。老爷我也不怪你小家子气,就说老爷我,我想你一般大时,我倒在乎,可你瞧瞧我,半截身子入了土,倒落得个甚么?什么也没有,无儿无女,做个伴儿的人都无有,徒弟们都是些废物,竟然一个都没给老爷我活下来,我才真是窝囊,倒不如从前就像你似的,谈情说爱,织布耕田,岂不美哉!”
刻利乌斯忙道:“噫!师公这话说的可不对了!师公是人上人,不像晚辈胸无大志,师公跟晚辈作比较,实在是折煞晚辈了,晚辈担当不起!再者说来,人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师公还未老,仍可做一番事业出来!”白头鹰苦笑几声,叹口气道:“我这一辈子已然如此过了,眼下再教我做些你们少年人的活计,我横竖做不来咯!”他端凝着刻利乌斯,略一思忖,道:“老爷我倚老卖老,有一请,你依不依?”刻利乌斯道:“师公在上,晚辈在下,说什么请不请,依不依,是在抬举晚辈,有甚晚辈能做的,师公请讲当面便是。”
有顷,白头鹰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遥望着东方,多半是王都的方向,刻利乌斯也站起身来,白头鹰沉声道:“我不逼你拜我为师,我只想将我一身武功传授给你,不枉我多年与武为伴,孑然一身,我只剩武功了。我也不求你继承我大志,你尽管和你这姐姐,你那妹子,你们过安稳日子。光复咱们亚兰人圣灵之国,你不在乎,我也不强求。我只希望你学了我的武功,若是有朝一日,咱们亚兰武人能与赫斯曼帝国相抗衡之时,你尽所能的帮上一帮,老爷我就心满意足了。”
白头鹰这话说的恳切而幽怨,想他是什么人物?亚兰武林之顶点是也。他若自称天下第二,恐怕无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他若要风,天就不敢降雨。这样的人物,此刻看他背影,竟是那般干枯瘦小,真如一个满是愧疚与无奈却要不久于人世的老者一般,让人无尽唏嘘。刻利乌斯心道,他与周湘芸倒是有些像,只不过一个心里放不下的是曾经的爱人,一个心里放不下的是曾经的辉煌。事到如今,却都是同一样的无可奈何。人活着,总是有诸般无奈,但凡有的选,恐怕也不至于如此纠结。只怕许多事都没得选,这才只有将来后悔的份儿。
刻利乌斯正是因为不想将来后悔,才选了一条平淡而质朴的道路,可白头鹰都如此发话了,他也不好拒绝。只不过,刻利乌斯以为,就算他此时还是坚持,以后只过普通人的日子,白头鹰也不会说什么。然而一来他是前辈,是他父亲的师父;二来,全凭他,艾尔莉雅才能侥幸活命,不然术士协会那少年尊主还不想尽一切办法把怒火撒在艾尔莉雅的身上么?如此来说,白头鹰现在要他把这条命还回去,他也不能有二话。
不为别的,就为着这两桩事,刻利乌斯也再推脱不得,是以叹气也不敢,连忙回应道:“师公都这样说了,晚辈必当尽全力,物尽其用,绝不让师公枉费日月,使师公这一身绝学付诸流水。但晚辈只有一事要恳求师公,一日寻不到拉米亚,晚辈这颗心一日便沉不下,不能专心习武,无论如何,还望师公宽限晚辈些许时日,寻到小妹,晚辈自当一心一意......”
话说了一半,白头鹰仰天大笑三声,飞奔而来,双手牵起刻利乌斯,连声道:“妙极,好极!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西奥波罗斯后继有人,不枉一生心血,多谢,多谢!”刻利乌斯道:“师公谈什么谢,晚辈愧不敢当!”白头鹰又道:“你要找你小妹倒也不难,老爷随你一路找去,谁和你过不去,那就是和老爷我过不去,老爷我拼上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给你把妹子找回来,哈哈,哈哈!”刻利乌斯立时也是喜笑颜开,言道:“多谢师公!”
两人这便坐下饮酒,酒过三巡,刻利乌斯猛地想起那少年一身奇绝武功,往后只怕还是要与他碰头,便问道:“师公可知晓术士协会那少年尊主的来头么?他内力在我之上,我内力却全凭师父给我吃下的丹药和传功所赐......”白头鹰也心中暗叫奇怪,术士协会的尊主原是一面目丑陋的老者,那少年堪称美貌,杏眼凤眉,既然不可能是他子嗣,那么又是什么来路,年纪轻轻就坐到尊主高位,且一身内功世人少有。江湖中出了这等人物,他不可能没有听说。
这时,白头鹰酒也不吃了,兀自沉思起那少年的身世和来历。他久居弗莱蒙顿,虽是偏远荒蛮之地,然而消息却最为灵通。他百思不得其解,术士协会虽不是名门正派,到底在江湖中也是势力庞大,不仅老尊主归天无人知晓,这少年几时继位,几时统领各方术士刺客,又是怎么和图满马尔库克斯一党扯上关系的,看来只有艾尔莉雅醒转以后才能略探一二。
只不过,白头鹰越想着那少年,越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妥。是那少年说的话?还是那少年的身手?抑或他的面容?白头鹰觉得自己定然是错过了甚么很是紧要的细节,不然心里不会如此的挂怀。他定睛细想,少年的模样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愈发清晰。想了片刻,他好似给人万箭穿心一般惊叫出来!刻利乌斯关切道:“师公无恙罢?”
白头鹰大叫:“噤声!”他转着眼珠,脑中一遍一遍梳理着可能与那少年有关的事情,终于发觉人言灯下黑实在不假,问题如此明显,大家寻之不得,原来症结近在眼前,就是那少年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