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2019年,南方一个海边小镇。
一间行将被拆迁的古旧传统建筑前,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的庭院。
日暮时分,周遭安静得只有风声,和不远处那扇半掩着锈迹斑斑的铁门轻微颤抖发出的杂音。
“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估计早就不在了吧?”
老程将信将疑地跟在我后面,看着我一边默念小时候背了一遍又一遍的口诀,一边来回踱步,对着祖屋前的几棵大树和残存的油麻石地砖仔细丈量定位。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在两棵早已被拦腰锯断的大树残骸间,对着日落的方向,用树枝在一块地砖上做了个记号。
老程,程北川,我发小,从小至今的好兄弟。
好兄弟通常都是两肋插刀,老程更绝,小时候我被小混混堵在路上围殴,老程二话没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自己打的小刀就冲了上来准备插人两刀,愣是一个人吓跑了十来个高年级孩子。
说起来,老程家是镇上有名的祖传制刀世家。据说祖上的传承可以追溯到宋末。在从前的冷兵器时代,程家“藏锋”宝刀的名号也曾威震江湖。只不过世易时移,如今的生意已是江河日下,虽说是老字号,却衰败得只剩一个门面不大的店铺而已。高中毕业后,老程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藏锋斋”这个家族作坊。不过别看老程长得五大三粗,却颇有些经商的天赋,这几年时间倒也峰回路转,风生水起。
我与老程其实也已经有差不多七年没见面了。
自从七年前家里发生了那场变故后,我就离开了这个小镇,在另一个城市生活与大伯一家住在一起,直到考上大学。
从小时开始,我就习惯了沉默寡言,孤身一人,身边的朋友其实屈指可数。
我三岁时,父亲便下落不明。十六岁那年,又飞来横祸,母亲从此撒手人寰。 那时我一度很抑郁,觉得是自己的命格太硬害死了父母。一方面我很害怕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害怕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伤害到别人。
我近乎自虐地离群索居,尽量不与任何人产生交集。
但老程是个例外。他对我的命格说法不以为然嗤之以鼻。
“兵者凶器也。你觉得我祖上打造凶器的命能不硬嘛,要说命硬的话你也没法和我比。”小学三年级时的老程对我炫耀他的祖传护身符。
然后我们就这样成了莫逆之交。
七年后,趁着大学毕业之前最后一个暑假的空档,我才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土。
这里是一个南方海边的小城镇,虽然事隔多年,大大小小的变化总有一些,但总体的印象却与幼时相去无几。
而且有些人和事就算隔了多年,也不会变化。比如老程,见到我时仍然如从前一般意气相投,仿佛我从未离开过,这让我回来之后的感受多少好了一些。
其实镇上已经没有多少相识,我这一次回来,也不过是想寻回当时父亲母亲留下的一件遗物。
老程知道后,便自告奋勇地扛着铁锹跟着我来帮忙。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惦记着。”不过说起这事,老程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我也搞不清自己为何会如此执念于那个约定。
直到听说祖屋因为附近要修路将被拆迁的消息,我才猛然记起那个约定。
那个埋在祠堂门前庭院的时间胶囊,再不取出来,也许就将被深埋在新建高速公路的路基里,或者混在挖出的废土中被抛弃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连同埋藏在时间胶囊中的那个秘密。
已经到了二十年之期,终于到了约定打开它的时候,虽然对我而言,这个约定可能已经毫无意义。
“无论如何,终归是和父母的约定。”我握了握手中的铲子,虽然不假思索就千里迢迢回到这个小镇,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内心还是有些踌躇。
“你小子还是一副优柔寡断的老样子,管那么多干嘛,动手吧。”老程大概是看我神色有些凝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我肩膀,不再说什么,一边也抓起铁锹。
我终于下定决心,把铲子扎进土里。
故事从这里开始。
那时我浑然不知,这一铲子下去后,我平淡无奇的人生将会遭遇怎样的改变。
这年夏天,我回到了暌违多年的故乡,只为履行一个与父母亲在二十年前订下的约定。
二十年前,那个繁星璀璨的夏夜,刚刚开始记事的我和父亲母亲一起,把一个时间胶囊埋在了祖屋门前的庭院。
连同我的过去。
至今我仍然记得那夜离开这里时的情景。
我在当时的家里被突如其来的火海包围,我在恍惚中看见母亲带着眼泪对我微笑,她好像在告诉我,要我记得那个约定,她又一遍遍地念着那个口诀,要我背下来。而后,我在恐惧和浓烟中昏迷过去……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回来,已经是十来天后。醒来时,我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另一个城市。此后,我便被大伯一家收养,再也没回来过。
二十年以后,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来打开这些被尘封的记忆。
“玄羽,二十年以后,希望你还记得这个约定,男子汉要说到做到。”记忆中,父亲这么说着的时候,仿佛心事重重,神色忧虑。
“嗯,知道!”三岁的我不假思索地应道。
模糊的印象中,父亲的脸黝黑瘦削,胡子拉渣。厚厚的镜片与凌乱的头发,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那天去祖屋前,他和我似乎说了很多话,我却已经记不起他都说了些什么。
甚至记不清后来父亲有没有答应过我,二十年以后要和我一起来挖出这个时间胶囊。
一切都来不及追问,父亲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作为考古和历史学界瞩目的新锐,父亲的失踪在当时虽然激起了一些涟漪,之后却像融入了历史迷雾一般,不久就被新的事件淹没,被人淡忘。
“玄羽,二十年以后,你就是个大人了,要记住,这是爸爸妈妈和你订下的,大人之间的约定。”记忆之中,置身火宅之中的母亲摸着我的头,似乎言有所指。我却不确信,这是记忆还是想象。
我不愿再多想,只是一铲一铲地机械重复挖土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已挖了约有三尺深。
一块青灰色的石板露出一角。我放下铲子,扒开周围的碎土。
“说不定,你老爸老妈给你留下了一笔巨款,嘿嘿。”见我神色似乎很差,一直闷着不说话,老程故意调侃。
“没准是一本盖世武功的秘籍。”我自然也不愿让自己看起来太弱鸡,也只好故作轻松地说。
“嘿,要真是武功秘籍,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可得借给我练练。”老程倒是打小就喜欢耍刀弄枪,小时候整天梦想着当个大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那样就可以不去学校上课了。
“是兄弟的话就赶紧过来帮手……”我试图搬动那块长条形的石板,却纹丝不动,憋红着脸不愿多费口舌。
“得,就你这气力,还是放着我来吧。”老程俯下身,略一调息运气,双手暗中加劲,石板居然硬生生被挪开到了一边。
“你小子好身手啊。”我不由叹服。
“从小被老爹逼着苦练,这点功夫算是小菜一碟。”老程边说着边把石板周遭的碎土清理干净。青石板下,一个青黑色的铁盒露出一角。我换了个小铲子,小心地往下挖掘,铁盒看来做过一些防锈处理,不过在潮湿的地下仍然腐蚀得厉害。
“就是这个了吧?”老程使劲把那铁盒从土块中扯出,挪到了土坑外。
“应该是了。”铁盒颇有些分量,不是普通的包装盒,而是那种考古时用来存放物品的厚重盒子。老程和我费了些力气,小心地把它取了出来。
这就是当时父亲母亲和我一起埋下的“时间胶囊”了,这里面保存着我与父母在二十年前的记忆凭据,如今却成了他们留下给我的最后纪念。
盒子封得很是严实。然而那时究竟放进去了什么东西,现在却完全记不起来。
记忆总是有选择性。
无论如何,我只是信守了约定,挖出这个时间胶囊而已。
“喂,先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再发呆吧。”老程催促道。我才回过神来,用带来的工具小心地撬开盒子的封盖。
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撬开了,里面却还有一个似乎是用某种塑料制成的罐子,封口裹了厚厚的一层蜡防水,看起来封口倒是完好如初。我再接再厉,把罐子的封蜡铲掉后,用力拧开了盖子。
塑料罐子里,是一个黑色的防潮袋包裹着的一块砖头大小的东西。
老程神色疑惑地看了看我:“你老爸真给你留了一叠钞票?”
真是一叠钞票也没关系吧,我掂着这包东西苦笑,分量倒是不轻。
哪怕是一本武功秘籍也没关系。
我不及多想,稍为弄掉表面的尘土,就打开防潮袋。
虽然设想了各种可能,防潮袋中的物品,却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眼前,只有一个墨黑色的金属匣子,上面还刻有一些状如蝌蚪的纹路,如同鬼画符一般不知所云。 除此以外,便再无它物,也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仔细端详一番后,我找到了那个金属匣子上的机括,但打开之后,匣子里面却空空如也。
这太过不合常理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把匣子翻过来倒过去地再三检查,确信匣子里并没有暗格或其他机关。
难道当时他们忘了往时间胶囊里放东西?
还是说后来不知道什么人偷偷把时间胶囊挖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偷走了?
但时间胶囊的封口看起来很完整,毫无被破坏过的痕迹。除非当时埋在地里的时间胶囊被整个偷梁换柱过,不然父亲母亲当时煞费苦心想要留给我的东西,应该就是手中这个金属匣子了。
在打开时间胶囊之前,对于时间胶囊中保存的物品,我其实还是有过一些想象的。比如说,他们留给我的遗书,为人处世的规训之类,或对我寄予的希望,煽情一点,也说不定会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情史,甚至我其实是捡来的这种真实身世之谜也不无可能。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把一个金属匣子这么非主流的东西埋到了地下,留给了二十年以后的我。
这让我很是诧异,这物件为何不直截了当地交给我,非要埋到地下放二十年?
难不成,我父亲母亲是选了个二十年后的黄道吉日让我继承他们的学术衣钵,搞考古研究?
我满腹疑团地摆弄着手中这个玩意儿。与其说像出土文物,倒不如说更像个飞机失事后被找到的黑匣子。
只是,无论父亲母亲当年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地把这个刻着奇怪符号的黑色金属匣子埋在地下,等到二十年以后才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没有可能跟他们当面求证了。我信守了与父亲母亲的承诺,但现在谜底却只能由我自己去揭开。
也许,这个黑色铁盒,也会如同失事飞机的黑匣子一般,在十年之后告诉我当年他们遭遇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