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彻对我许下一生时,还是个黄口小儿。
那晚是天子的夕月盛典,椒房殿大宴后宫,刚刚受封为胶东王的刘彻奉窦太后命即兴作赋一首,赢得满堂彩。
我的母亲馆陶公主与他的母亲王夫人相谈正欢,自然也要夸他几句。
王夫人当即招手叫他过来,“彻儿,快来与姑母说说你的志向。”
刘彻大步流星走过来,朝着馆陶公主作了个揖,朗声说道:“好男儿当娶贤妻、修霸业,大展宏图!”
馆陶公主见他小小年纪竟如此霸气,忍不住逗他:“哦?彻儿将来要娶什么样的贤妻?娶她可好?”
馆陶公主说着,指指左边一位侍女。
刘彻摇头。
“那她呢?”
馆陶公主又指向右边一位。
刘彻依然摇头。
馆陶公主见他挑剔,于是伸手朝我指来,“那阿娇呢?”
刘彻一见我便笑了:“若有幸得娶阿娇姐姐,定当造一座金屋与她居住。”
一语震惊四座!
更震惊我。
我上去就给他一记耳光,“住口,你这无礼小儿,竟敢对我出言不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这一巴掌用了全力,一下子将他扇了个趔趄。
窦太后惊叫一声,早有侍女跑上来将他抱起。
馆陶公主厉声呵斥我:“阿娇!太后面前,休得放肆!”
“是他先调戏我,我岂能饶他?”我狠狠瞪着馆陶公主。
馆陶公主说:“童言无忌,他哪懂什么调戏,不过是见你长得好看,心生爱慕而已。你该高兴才对,你看这在座的满宫妃嫔,有哪个曾得一句金屋之诺?”
“我何用他爱慕?”我不禁又气又恼。
王夫人见我母女二人吵得不可开交,赶紧站出来调解:“好了好了,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岂不常事?彻儿不会放在心上,馆陶公主也不必责怪阿娇。”
“母亲说得对,彻儿惹恼了阿娇姐姐,活该挨打,还请姑母不要为难她。”刘彻在窦太后怀里说道。
我狠狠瞪他一眼,“竟敢对我心存非分之想,这一巴掌就是让你长长教训,看清我陈阿娇是谁!”
“彻儿愿将阿娇姐姐当成掌上明珠。”刘彻有窦太后袒护,越发肆无忌惮。
我刚要冲上去再给他点颜色看看,却被馆陶公主一把拉住,“你够了!这宫里皇子不少,懂事的却只有彻儿一个,你休要嫌弃他小,我看这孩子天命不凡,将来必成大器!”
“哟,馆陶公主这话可就不好听了,皇子也有嫡庶之分,尊卑之别。我记得公主当日向太子提亲之时,分明是说这满宫的皇子无人可与太子同日而语吧?”太子的生母栗姬恼了。
馆陶公主笑笑:“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此一时,彼一时。长子庶子不过是谁先钻出娘胎而已,要论尊卑,还需自尊,若为长不尊,照样受人轻贱。”
“长公主这话说得在理,是以臣妾在为太子选妃的时候才慎之又慎,宁可选那出身贫寒德才兼备的,也不要那身世显赫刁蛮任性的。”栗姬与馆陶公主唇枪舌剑,偏要将我卷入其中。
众人纷纷看我,目光意味深长,令我又羞又恼,无地自容。
王夫人见状,笑意吟吟牵起我的手,“要论德才兼备,我看还属阿娇,这孩子文武全才,敢作敢当,若要给我做儿媳,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嗬,你为了抱这大腿,可真豁得出去。阿娇比你儿子大九岁,待他长大,怕是掌上明珠都要人老珠黄了。真给你,你敢要?”栗姬字字刻毒,不给我留一丝颜面。
刘彻却不慌不忙说道:“女大九,样样有。”
馆陶公主一听,简直心花怒放:“哎呦呦,都说这十皇子才思敏捷妙语连珠,今日姑母可算长了见识,就凭你这份心意,姑母准了,就将阿娇姐姐许你为妻。”
我大惊失色,刚想阻止,栗姬却冷冷一笑,阴阳怪气说道:“只怕儿大不由娘,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这女人着实可恨,自以为抓着我的把柄,处处对我冷嘲热讽,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刘彻,你当真愿意为我造一座金屋?”
刘彻小胸脯一挺,“君子一言。”
我一点头,“好,那我应了,今后就一心等你来娶我!”
栗姬的笑容僵在脸上。
馆陶公主与王夫人相视一笑,皆大欢喜。
2
翌日,我正在荷塘边喂鱼,太子刘荣走过来,怒气冲冲问我:“听说那小刘彻要娶你?”
“是又如何?”我斜睨他一眼。
刘荣一愣:“你应了?”
“应了又如何?”
刘荣冷冷一笑:“你豆蔻年华,他乳臭未干,闹出这等笑话,真是丢尽皇家颜面!”
“我陈阿娇出生高贵,姿色倾城,十皇子对我心生爱慕,许以金屋,这本是夕月盛典上一段佳话,那些当笑话的,怕都是些拈酸吃醋之辈吧?”
刘荣被我一呛,恼羞成怒:“你先前还说今生非我不嫁,如今又应下刘彻,真是水性杨花。”
“先前是阿娇年少无知,只当太子身不由己,昨日遭栗姬娘娘羞辱,才知人心薄凉。太子若无事,请离我远些,以免坏了阿娇名声。”我说着,便作势要走。
刘荣急切拦我:“阿娇,你何必因与我母亲而迁怒于我,我又不知她昨晚说了什么。”
“知道了又如何?昨晚尚是小事,太子该知阿娇为何心灰意冷,还请自重。”说完,我扔下他扬长而去。
拐过一道花墙,我偷眼回望,只见他还愣在那,一脸落寂。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快意,只盼他回去与栗姬大闹一场。
我喜欢刘荣,他长得眉清目朗、玉树临风,似笑不笑的样子,令我痴迷不已。
可他大我许多,我还小的时候,他就娶妻了。我气得怒闯新房,将那大红的帷帐扯得七零八落,满床的锦被也扔了一地。
反正我是太后的外孙女,馆陶公主的掌上明珠,谁也不敢把我怎样。
倒是我这一闹,被刘荣窥破了心事。那天他见我独自在后花园玩耍,就问我是否想嫁他,我也不避讳,直言说是,他就得意地笑,让我先长大再说。
只是我尚未长大,他又被薄皇后收入宫中,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嫡长子,不久之后,又被立为太子,从此身边姬妾成群,令我恼恨不已。
馆陶公主察觉我的心事,就去向薄皇后与栗姬提亲,想让我做刘荣的太子妃,却碰了一鼻子灰。
原来栗姬记恨当年馆陶公主向皇帝进献美人的事,一口回绝了她。
馆陶公主勃然大怒,我也愤恨难平,当下就去找刘荣,说了那番非他不嫁的话。
刘荣让我再等等,等他有了自己的势力便娶我,我本愿意等他,可那栗姬却揪着我不放,抓住机会便羞辱我一番,若再不反击,真当我陈阿娇是病猫了。
我满以为刘荣至少会与栗姬理论一番,请她前来向我提亲,谁知他那边还没有动静,王夫人却带着聘礼亲自上门了。
馆陶公主一见她,便笑得合不拢嘴:“哎呦,王夫人可真是言出必行,诚意十足。”
“那是自然。刘彻对阿娇一见钟情,我这当母亲和舅母的岂能不上心?这几日备足了聘礼,便即刻赶来下聘了,只是也没看看日子。”王夫人笑道。
馆陶公主大喜:“择日不如撞日,来得好,来得好,快请进。”
我本是愣在那里听她二人寒暄的,此刻见王夫人抬脚就要进屋,这才如梦方醒,一把抽出身边随从的宝剑,对着一位宫人手中的锦盒就劈下去:“谁要你的聘礼,若不快些拿走,全都给你砸烂。”
宫人见我突然发狂,吓得四散奔逃,馆陶公主大惊失色:“阿娇,你疯了不成?来人,把她给我带回房间。”
那王夫人倒不恼,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这孩子倒真是率性。”
我被人架住,一边挣扎一边呼喊:“请夫人收回聘礼,我那晚不过是一句戏言,作不得数,那刘彻方才四岁,我怎能嫁他?”
“这孩子,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你当众与彻儿许下婚约,本是一桩大好良缘,若反悔,我与馆陶公主岂不颜面尽失?”王夫人不愠不怒,轻声细语说道。
我还要争辩,馆陶公主一挥手,我就被堵住嘴巴拖回房了。
3
王夫人走后,馆陶公主才来给我开门,一进来便埋怨我说:“你这孩子今日太不像话,那王夫人是来下聘的,你发的什么疯?”
“我要嫁的是太子,绝不嫁那黄口小儿!”我朝着她怒吼。
馆陶公主看看我:“你是非太子不嫁了?”
“非太子不嫁!”我扬起脸与她对峙。
馆陶公主一拍案头:“好,这才是我的女儿,为娘依了你便是!”
我见她转变如此之快,不由得一头雾水。她对王夫人那般亲热,却又答应我嫁给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心中忐忑不安,只能进宫去找刘荣,问他到底作何打算。
谁知栗姬也在书房,一见我,便叫人将我推出门外,辱骂我说:“你已是有夫之妇,又来纠缠太子,你不要脸面,太子还要威名,快走,休要在这丢人现眼。”
我真想上去撕烂她的嘴巴,但顾忌她是刘荣生母,只能强压怒火,叫刘荣出来把话说清楚。
正僵持中,好巧不巧,那王夫人与刘彻打此路过。
王夫人一见我就笑:“阿娇来了?我今日新得了几匹料子,正打算着人给你送两匹过去裁衣裳,又拿不准你喜欢哪个花色,既来了,你就去我宫里挑挑吧。”
“哟,你这可真够殷勤的啊,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拍马拍到马蹄上,费力不讨好啊。”栗姬阴阳怪气说道。
刘彻看看我,又看看栗姬:“此话差矣。母亲要给阿娇料子,是出于疼爱,此乃人之常情,何来殷勤讨好之说?难不成一个当舅母的,要对小辈恶语相向,方能不落拍马之嫌?”
“你……”栗姬一时语塞。
王夫人已牵起我的手:“走吧,彻儿还留了可口的点心给你。”
我朝着书房喊了一声:“刘荣,你再不出来,今后休想再见我。”
“谢天谢地呀!太子身边美女如云,哪有闲心找你?只求你行行好,放过他。”栗姬一脸厌恶地甩着丝帕,似在驱赶蝇虫。
刘荣还是不肯露面,我终于绝望,头也不回地跟着王夫人离去。
走出栗姬视线,我便狠狠甩开她的手,一路跑回侯府。
馆陶公主刚要开口问我,我便抢先说道:“母亲不必再为我的婚事费心,我不想嫁太子了,也不嫁刘彻,阿娇今生情愿不嫁。”
馆陶公主轻笑一声:“你这是又跑到刘荣那自取其辱了吧?别说傻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但要嫁,还要嫁得风风光光,方才不辱我馆陶公主的颜面。”
我瞥她一眼:“天下人都知道我陈阿娇被太子拒婚,公主哪还有颜面?”
“我馆陶公主的女儿势必要嫁太子,既然他不识抬举,这太子也就别做了。”馆陶公主冷哼一声。
我一愣:“母亲此言何意?”
“阿娇只有一个,皇子却有十个,哪一个拎出来当不得太子?你就踏踏实实等着当太子妃便是。”馆陶公主胸有成竹。
“母亲要废刘荣?万万不可!”我大惊失色。
馆陶公主使了个眼色,左右侍卫便走上前来。
4
我被馆陶公主软禁了,我知道她是怕我给刘荣通风报信。
我害怕了。她是窦太后的掌上明珠、当今皇帝的长姐,太后对她百般宠溺,皇帝与她姐弟深情,若她真要对付刘荣,那他的储位必将难保。
我虽对刘荣心存怨怼,却绝不想他被废,我还等着他独掌大权之日前来娶我呢。
只是馆陶公主将我看得太紧,平日里不得随意出门,就连进宫去向窦太后请安,也要全程由她陪伴,快去快回。
我的贴身随从也都被禁足,不准走出侯府半步,违者格杀勿论。我气得不吃不喝、吵过闹过,都无济于事。
情急之下,我只能装病,谎称自己腹痛难忍,满床打滚,馆陶公主这才慌了,请来女医为我瞧病。
我趁她一眼没看到,将早已写好的书信与一颗夜明珠塞进女医手中。
女医会意,迅速将东西藏入袖中,为我开了温补散寒的方子,不动声色地走了。
那信有两封,一封是写给刘荣的,说馆陶公主可能要怂恿皇帝易储,让他严加防范、早作对策,一封写给女医,请她转交此信,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翌日,那女医又打着复诊的幌子再次前来,暗示我已将那信亲手交给刘荣。我这才松一口气,四平八稳等着刘荣前来谢我。
我甚至想,我为了刘荣,不惜背叛馆陶公主,栗姬也该心存感激,不会再对我恶语相向了吧?
想起这些,我心中既有些激动,又难免委屈,我陈阿娇自小在长乐宫横行霸道,何曾如此卑微过?爱上刘荣,竟像上辈子欠了他们母子的!
这次刘荣欠下我一个人情,再敢待我不好,看我如何骂他。
只是我这黄粱梦做了三年,也没等到刘荣母子前来向我道一声谢。
倒是馆陶公主突然来跟我说,刘彻当了太子,我已是当仁不让的太子妃。
“你把刘荣怎么了?”我顿时吓白了脸。
馆陶公主不屑地笑笑:“我还能把他杀了?不过是贬为临江王而已,今后照样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王侯与太子岂能同日而语?
我真想问问馆陶公主用了多少不堪的手段才达成目的,但转念一想,此时不是与她理论的时候,只能做出一副乖顺模样,说:“刘彻做了太子,阿娇应该前去向王夫人道贺才对。”
“诶,可不能再叫王夫人,你婆婆如今已是母仪天下,往后见了,要称皇后了。”馆陶公主眉开眼笑。
我也笑道:“这可真是喜上加喜,如此更应该前去恭贺一番。”
“去吧去吧,你这太子妃也该去人前扬眉吐气了。”馆陶公主大方地挥一挥手,算是给我解了禁。
我走出侯府,方知她对我并不放心,叫人一直跟着我。
这倒也符合她的做派。我毫不在意,径自入宫,先去拜见新晋的王皇后。
王皇后见了我,一脸慈爱的笑:“阿娇来了,快坐,尝尝这新做的蝴蝶酥。”
“谢皇后疼爱,阿娇想拿去跟刘彻一起吃。他当了太子,阿娇有好些话想跟他说呢。”
王皇后笑道:“去吧去吧,他在书房。”
我捧着碟子去了书房,许久不见,刘彻长高了许多,性情也变得越发沉稳,言谈举止,已有大人模样,对我温文有礼,不再像儿时那般放肆。
刘彻不吃点心,但与我无话不谈,说了些彼此爱看的书籍,又说天下奇闻,说到热闹处,我又说眼下已经春暖花开,问他要不要出去放风筝透透气。
“你要去,我自然愿意陪你。”他随即放下手中书卷。
我受宠若惊:“谢太子恩典。”
“这是什么话,你我早已结下婚约,我陪你乃是天经地义,不陪反倒不近情理。”刘彻说着,就打发人去取风筝。
我二人说说笑笑来到后花园,刘彻将风筝放飞起来,把线交到我手里,我并不太擅长这个,拽着线东晃西晃,风筝到底坠落在一棵树上。
我气得直跺脚,刘彻说:“阿娇别急,我去够下来给你。”
刘彻朝着大树跑去,我赶紧吩咐侍卫:“快去保护太子。”
侍卫急急忙忙跟了过去。
我一回头指着馆陶公主派来的人说道:“刚好你在这,快回侯府取我最爱的那只风筝来,我与太子还等着玩儿呢。”
那人迟迟疑疑,不知如何是好,我把脸一沉:“怎的?我堂堂太子妃还支使不动你了?非要我到馆陶公主面前告你一状?”
他被我吓住,唯唯诺诺去了。他前脚走,我后脚就抄小路出宫,在街市上花重金雇了一辆马车,直奔临江而去。
5
官道一千三百里,我换了四辆马车,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第五日方才赶到临江王宫。
那刘荣一见我,眼中没有丝毫惊喜与温情,反而冷冷质问我:“你害我落得如此下场,还跑到我这里来看什么笑话?”
“是你不知好歹,罔顾我一片苦心,活该如此下场。”我分明是心疼他的,却非要与他置这口气。
他一脸嘲讽:“你收了刘彻的聘礼,唆使馆陶公主帮那刘彻夺了我的储位,还真是煞费苦心。”
“你……你简直不知好歹!我若与她沆瀣一气,又为何要写信叫你提防她?你不愿领情也罢,却还反咬一口,真是狼心狗肺!”我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
他被我骂得一阵阵发愣:“那封信……”
刘荣当真可恨!那封信,竟被他当成我求和示好的情书,回手就扔火盆里了。
我真想赏他两记耳光,如此狂妄自负、自以为是之人,他不被废,谁能被废?
还有他的母亲栗姬,见薄皇后被废,不知唇亡齿寒,反而落井下石,以太子生母的身份叫人请奏皇帝立她为后。
岂料馆陶公主早就在皇帝面前揭发她以巫术加害于薄皇后,这一闹,更使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帝一怒之下,废了刘荣,使王夫人与刘彻坐收渔利。
馆陶公主说得对,人与人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那刘彻不言不语,一心韬光养晦,而刘荣只知对宫人呼三喝四,对吃穿挑三拣四,就连谁亲谁疏都分不出来,更遑论见识谋略。
久别重逢,我望着他,再没有当年那般仰慕,只替他忧心忡忡。
“阿娇,你一定要帮我夺回太子之位,我若重回未央宫,一定满足你的夙愿,让你风风光光做太子妃。”刘荣这才知我的好,捉住我的手腕拼命摇晃。
我一把将他甩开:“你当我一心想嫁你,就是为这太子妃位?那我如今已是大汉皇朝的唯一太子妃,就不劳你费心费神。”
“你这是要与我一刀两断?好,好,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我还当你真是痴情人,却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刘荣被我打击,满脸哀怨。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当初若不是你和你母亲不识好歹,拒绝了馆陶公主的提亲,怎会令她怀恨在心?你明知我打小就爱慕你,可你归入薄皇后膝下,当了太子,就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下场,完全咎由自取。我若帮你,岂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对他到底只有怨怼,却恨不起来。
刘荣沉默半晌,这才幽幽说道:“我还当天下人都轻浮,唯独阿娇懂我,我这嫡长子之名,太子之位,本就得来不易,名不正言不顺,若再锋芒毕露,岂不令父皇疑心我图谋篡位?
“为避嫌,才故作放纵,我早说过,待我独掌大权,定会娶你为妻,谁知竟被馆陶公主误会,如今可好,刘彻成了太子,我还如何出人头地,拿什么给你太子妃之位?你选刘彻,也是对的!”
我听他这话,才知他也是有心有脑的:“你当真想过娶我为妻?”
“从前身不由己,如今能娶了,却不想再拖累你。”他垂下眼睛,不愿看我。
我沉默片刻,说:“我回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劝馆陶公主,为你夺回太子之位。”
刘荣抬眼看我:“若能如此,母亲也不会再反对我娶你。”
他说得对。我当即就要走:“好,我这就回去找馆陶公主。”
“阿娇且慢!”刘荣拉住我,带我来到案前,挥毫泼墨写了一份字据: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刘荣若能重夺太子之位,定要立阿娇为太子妃,今生今世,以她马首是瞻,若有违背,甘愿以死谢罪!
一字一句,信誓旦旦,我从小不爱哭,此时却泪流成河,等了他这么多年,我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他的海誓山盟!
刘荣轻轻揽住我的肩膀:“你千里迢迢赶来看我,我怎能负你一片深情,今晚就留下来,你我来个一醉方休,以解相思之苦!”
我还从未与他对饮过,如今没有馆陶公主管束,我自然愿与他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6
我不记得那晚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刘荣将我抱到床上的那一刻,房门突然被撞开,馆陶公主像发疯的豹子一样冲了进来,她身后,似乎还跟着刘彻。
清醒时,我已在回程的马车上,刘彻并不在捉拿我的队列当中,昨晚是我看花了眼。
我的手脚被死死捆住,脸颊又红又肿,全拜馆陶公主所赐。她打骂我一路,哭了一路。
她说为了让我当上太子妃,她费尽口舌,跑断了腿,可我却如此不知好歹,非要跟那无能之辈纠缠不清,让她丢尽脸面。
“我要嫁的是太子刘荣,不是其他任何人,就算他不是太子了,我要嫁的,依然是他。”我虚弱而倔强地说道。
“傻话!你生来就是做皇后的命,岂能自轻自贱,甘居人下?当初若不是他不识抬举,又岂能丢了太子之位?”
“但他如今已回心转意,他若做回太子,也会许我一生富贵……”
馆陶公主不由分说,又是一记耳光上来:“你就忘了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他配不上这大汉江山,更配不上你。”
一入长安,馆陶公主便押着我与刘彻行了交拜大礼,稍有不从,便大打出手。
王皇后心疼得直掉眼泪,刘彻一次次护在我身前,说我已贵为太子妃,容不得馆陶公主说打就打。
馆陶公主说我刁蛮任性,不知好歹,若不打醒,迟早吃了大亏。
刘彻说:“我愿以真心感化阿娇,不需姑母打骂。”
王皇后也说:“女孩子家耍小性子也是有的,馆陶公主不必小题大做,往后看紧些便是。”
他母子二人轮番说情,馆陶公主才渐渐消气,不再对我动粗。
我吃够了苦头,也终于明白此时反抗只能令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为今之计,唯有假意顺从,主动认罪:“阿娇不该任性妄为,多谢皇后与太子宽宏大量,今后定当死心塌地追随太子。”
王皇后点点头,“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你与刘彻既已结为夫妻,家中兄弟也该沾沾喜气,明日我就叫皇帝为他们加官进爵,也好慰劳馆陶公主。”
“那是应当的。阿娇既已做了太子妃,我们便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家在朝中的势力越大,太子的位子坐得越稳。”
馆陶公主终于说出心里话,我的命运,决定整个陈家命运,因此我没有资格自甘平庸,我必须要做太子妃。
我在王皇后的安排下,住进了椒房殿,所幸刘彻年纪尚小,不能与我同住,如此我想起刘荣,心中方能好受些。
那晚我醉得厉害,馆陶公主去得猝不及防,混乱当中,他写给我的字据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成为我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想回去找他,想得快要发疯。
可椒房殿虽大,我却依然没有逃脱被禁锢的命运。馆陶公主怕我再跑,将我的贴身随从全都换成她的亲信,并撂下狠话,若我敢走出宫门半步,可先斩后奏。
我不能死,死了,这世上再也无人会帮刘荣,死了,再也没有机会嫁他。
我只能忍着,等待时机。
谁想这时机竟是栗姬以性命换来的。她因偷穿凤袍被王皇后撞破,畏罪自杀了。刘荣回来奔丧,我千方百计才找到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机会,可他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7
我不怪他。
这一次,的确是我负了他,他对我许下山盟海誓,我却一转身就嫁为人妇,心灰意冷的滋味,我也尝过,所以我懂。
我要挽回,唯有破釜沉舟,哪怕豁出命去,也要为他博一个锦绣前程。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渐渐成形,要实现它很难,但我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那年窦太后病了一场,我日夜守在榻前,尽心侍奉。
窦太后病愈后,又值夕月盛典,刘彻来去匆匆,给窦太后敬酒之后便赶回书房去了。
我见他就连饭都没顾上吃,赶紧端起一盘他最爱吃的炙肉,向馆陶公主禀明要给他送去。
馆陶公主已有几醉意,当着众人,连声夸赞太子妃贤惠,王皇后见状,也向我投以慈爱目光:“彻儿得你这般贤妻,真是有福!”
我端着盘子走进御书房,我的随从刚迈进一只脚,就被我狠狠瞪了回去:“我与太子说些悄悄话,你们也要听么?都给我在门外候着,我又没长翅膀,还能飞了不成?”
随从迟疑了片刻,只能分立书房两边,死死把守门口。
刘彻见我来了,赶紧请我坐下,说他看完那些奏折就陪我叙话,皇帝还等着他挑出重要的拿去批阅。
国事为大,我急也急不来,只能坐等他忙完,可他一忙就到了深夜,我已昏昏欲睡,突然被一声脆响惊醒,睁眼一看,我端来的盘子碎了一地。
“没用的奴才,笨手笨脚,叫你整理奏折,却打翻了太子妃一片好意,还不快向太子妃请罪!”刘彻呵斥内官。
内官扑通跪在我面前:“太子妃饶命,太子妃饶命……”
我不由得拍案而起:“放肆!你可知今日是太后寿辰,你竟敢打碎盘子,此事饶你不得,来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刘彻赶紧劝我:“阿娇息怒。这奴才刚入宫不久,手脚是笨了些,可今日是太后寿辰,他打碎盘子,碎碎平安,岂不是大吉兆?这死罪就免了,罚他再去端些酒菜,跪着看你我吃喝可好?”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刘彻,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好心好意端来你最爱的菜肴,你却叫我等到睡着,如今菜都打翻了,谁还有兴致与你吃喝?”
我越说越气恼,我在窦太后病榻前守了三天三夜,方才在太医药箱中偷得那一小瓶鸩酒,方才一股脑都倒进那盘炙肉当中,却被这该死的内官毁了!
天不助我,我就拿一个孩子都无可奈何,这般无用,还能为刘荣做些什么?
翌日一早,我就叫人去请馆陶公主,向她控诉刘彻对我的无礼,闹着要悔婚离宫。
正说着,王皇后就带着金银珠宝来了,一见面就忙不迭地代刘彻赔不是,说他昨夜忙着帮皇帝甄选奏折,叫我等得心烦,还请我多多体谅。
馆陶公主竟破天荒地站在我这一边,谴责刘彻对我不够上心,如今还只是个太子就敢目中无人,要当了皇帝,还不反了他了?
王皇后一再承诺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她才作罢。
王皇后走时,馆陶公主对着她的背影冷笑:“别以为翅膀硬了,有皇帝撑腰便可摆脱陈家,我可以立你,也可以废了你。皇帝与太后多年不合,惹恼了我,这江山还指不定由谁来坐!”
馆陶公主这番话让我眼前一亮,若我能抓住他母子俩的把柄,在馆陶公主面前加以渲染,使她们心生嫌隙,刘荣岂不是翻身有望?
我打定主意,从此盯紧王皇后与刘彻,就不信他们不出一丝纰漏。
8
皇天不负有心人。
那一日,我眼见王皇后带着一个陌生人走进刘彻书房,并将宫人统统赶了出来,当时就觉得不对,于是以馆陶公主威胁,令宫人不许声张,自己悄悄走进去偷听。
原来那人竟是王皇后请的巫师,他为刘彻占卜,竟提到了刘荣,说临江王府外的太庙,乃是大汉王朝的风水宝地,刘荣在那常住,定可东山再起,成为刘彻的劲敌。
王皇后赶紧问他有何破解之法,巫师说,可叫人将刘荣召回汉宫,在他身上下蛊,让他失去斗志,便可万事大吉。
王皇后说:“这可难办,如今栗姬已死,刘荣在宫中无牵无挂,能叫他回来的,怕只有……”
“母后切不可打阿娇的主意,她是我的妻子。”刘彻急忙喊道。
王皇后竟要利用我加害刘荣!
我吓得后心发凉,赶紧离开书房,正盘算着该怎样把这件事说给馆陶公主,王皇后便来找我了,说窦太后近几日总念叨太子刘荣,让我写封信请他回来一趟。
“皇后说笑了,此事岂能轮到阿娇来做,我儿时虽与他有些兄妹情分,但如今各自成家,岂好再通书信?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我冷冷拒绝。
王皇后笑得依旧温和:“正是因为你与刘荣兄妹情深,他才信你,换成旁人,也请不动他。我本想请皇帝下召,又怕吓坏了他,只能有劳你了。”
我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用我者,亦可为我所用。
我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是为太后尽孝,我也不好推辞,但事先说好,我给刘荣写信,是奉皇后之命,免得传出去了,坏我名声。”
“那是自然,谁敢说阿娇坏话,我割了她舌头。”王皇后满口答应。
我这才写了信,封了一层又一层,对王皇后说,我折叠缣帛的手法独特,刘荣认得,若有人擅自打开,定无法恢复原样,刘荣见了必然会起疑心,绝不会回宫。
王皇后保证绝不会发生此事,她不想知道我在信中写了什么,只要刘荣回来就好。
我心中阵阵冷笑,她心怀鬼胎,我另有目的,就看谁是最后赢家了。
我在信中告诉刘荣,那太庙是风水宝地,能使他扭转乾坤,叫他一定要好好守护,非皇帝亲召,不可回宫。
使者回来说亲眼看着刘荣打开缣帛,我才把心放进肚子里。
刘荣迟迟不归,王皇后几次来问,我都以他未必听我的话而搪塞过去,日子长了,她也就死心了。
馆陶公主与王皇后见我无心再出宫,渐渐的也就不再叫人跟着我。我知道我依然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坏了刘荣的复位大计。
又过了一年光景,皇帝突然召刘荣回宫,我不由得狂喜,这一次,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谁知刘荣一入宫就被皇帝关进大牢,说他亵渎祖宗,犯了大不敬之罪,要严惩。
我赶紧花重金托人打听,这才知刘荣竟占了太庙堧垣修建宫殿给他的新宠居住,并大放厥词,说要在那生下天子。放浪形骸至极,惹怒朝臣,一封密信送到皇帝这里,告发了他。
可笑我还在翘首以盼,等他回来娶我。
9
夜里,我以赏月为由走出椒房殿,见无人跟随,买通看守,去见刘荣。
他一见我,便扒着牢笼哭诉:“阿娇,阿娇,你快想办法救我出去,我若死了,就无法兑现娶你的承诺了啊!”
我后退一步,不让他的手碰触的衣襟:“你若不死,就能娶我了么?”
他一愣:“你这话是何意?你当我刘荣是什么人?”
“你当初借薄皇后之势当上太子,回头却要废了她改立你的生母为皇后;我说那太庙能助你扭转乾坤,你却要在那和别人生下天子,你说你刘荣是什么人?”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他。
他目光躲闪,却还嘴硬:“阿娇,你何必计较这些?我与她们,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才是我心中唯一的太子妃,你救我出去,助我夺回储位,我娶了你,这些人还不是任由你处置?”
“刘荣,你不是人,你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只怕我帮你夺回储位,你头一个就要把我除掉。我非但不会救你,反而恨你不能早点死。”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刘荣绝望之下,突然发疯:“我明白了,这一定又是你和你母亲设下的圈套,你故意写信诱导我犯下死罪,你要弄死我,好让那刘彻高枕无忧,是不是?我母亲早就说过,你刁蛮无理,不守妇道,幸好我从未对你付出真心,因为你根本不值……”
我一阵阵冷笑,馆陶公主也早就说过,他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与他母亲栗姬是一路货色。
我想起自己为了他背叛馆陶公主,为了他差点毒死刘彻,不由得心如刀割,朝着他歇斯底里地喊回去:“是!我就是要弄死你,让刘彻坐稳太子之位,他是我的夫君,你难道不知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好一个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身后蓦地响起刘彻的声音。
我猛然回首,只见他面带微笑朝我走来,伸手环住我的肩膀,对刘荣说:“我刚一进来就听见你说阿娇刁蛮,可知你真是无福之人,她性情单纯率真,你对她好,她自然对你好,你身为兄长,竟与她计较值与不值,可知你才当真不值!”
我这才发现刘彻长得竟比我高了,结实的手臂搂住我的肩膀,竟是这般有力,而刘荣在他面前,却惶惶然如一只丧家之犬。
“太子教训的是,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抬举,冲撞了太子妃,还请太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求父皇饶我一条性命,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长安。”刘荣眼看就要跪在刘彻脚下。
我真不知自己当初怎会爱上这么个东西!
刘彻看看他:“你是皇子,岂有不回长安的道理?父皇此次召你回来,就没打算让你再离开长安。”
刘荣一听,当场瘫坐在地。
翌日清早,牢里便传来消息,刘荣为逃避酷刑,畏罪自杀了。
我正在描眉,手下微微一抖,弄花了精心粉饰的脸,我恼了,叫人端来清水,洗掉重来。
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眼角竟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我这才猛然警醒,我的大好年华,都为刘荣白白蹉跎掉了。
刘彻突然赶来,遣退众人,将我紧紧抱住:“你竟为了我跑到牢里去怒骂刘荣,你待我这般好,我定当以一生回报!”
我愣怔半晌,也回手紧紧抱住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信我,可我却蛇蝎心肠,差一点就害了这个深爱我的小孩!
我欠他一世深情,唯以余生相报!
10
自那之后,我与他越来越亲密。
我大他那许多岁,也压不住他一身男子汉气概。他说他最爱我的刁蛮,这才是小女儿该有的样子,他说他愿宠我一生,这辈子都无人能取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被他宠坏,忘了年龄,忘了过去,也彻底忘了刘荣,一颗心满满的,装的全是他。
合卺大礼之际,他掀开帷帐见我躺在榻上的那一刻,竟有些迟疑,说我像白玉般纯净,真不忍心亵渎。
我见他对我如此珍爱,心中越发甜蜜,干脆主动抱住他的脖颈,才做了真正的夫妻。
同年,皇帝舅舅驾崩,刘彻即位,将我封为皇后,并为我兴建奢华甘泉宫,兑现当初“金屋藏娇”的承诺。
馆陶公主大喜,说这刘彻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她一片心血果然没有白费。
只是唯一不足之处,就是自打当了皇帝,他便越发忙碌,早出晚归,再顾不上哄我开心。
日子长了,我不免抱怨,说当初真不该让他做这个皇帝。
他闻听此言,竟当场翻脸,狠狠将筷子拍在桌上,厉声喝斥我说:“放肆!寡人称帝是天降大任、民心所向,岂轮到你说该与不该?”
“刘彻,你在我面前就不要如此冠冕堂皇了吧?你是怎样当上太子的,别人不知,我还不知?”我吼完这一句,便后悔了。
刘彻盯着我,眼中浮起一层薄霜,“那你以为,寡人是凭你当上太子的?”
我望着他阴冷决绝的表情,心头涌起深深寒意,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口一个“阿娇姐姐”的刘彻了,他翅膀硬了,要反水了。
11
果不其然,自那之后,刘彻来甘泉宫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见人影。
馆陶公主气得去找王太后,王太后笑着,轻描淡写地说皇帝是一国之君,心系天下苍生,哪能围着皇后一人打转。
“再说这皇后也有皇后的使命,阿娇也老大不小了,该给皇帝开枝散叶了,皇室无储,天下不稳啊!”
馆陶公主被她说得理亏,回来就埋怨我:“你那肚子忒不争气,若要叫别人抢先生下皇子,你这皇后的宝座也坐不稳当了。”
她这一说,我也慌了神,赶紧叫她替我寻医问药,调养身子。
可那名医来了一个又一个,我依然小腹平平,不见起色。日子长了,就连太皇太后都坐不住了,问我到底有何隐疾。
“帝王家最怕香火微弱,后继无人啊!”太皇太后老了,从此这句话常挂在嘴边,絮絮叨叨,更令我心烦。
越烦就越气恼刘彻,见了他就一肚子抱怨,我一抱怨,他拔腿就走,我怀胎的希望就更渺茫。
婚后四年,我依然无所出。
刘彻膝下无子,却从来不提此事。
我以为他总算顾及馆陶公主对他的恩情,谁想忽一日却被晴天霹雳惊醒——后宫传出消息,有人怀了刘彻的子嗣!
我当即发疯,叫人去查证此事,内官回来说,那人叫卫子夫,是平阳公主进献给刘彻的歌舞伎,身份卑微,入宫已有两年。
入宫已有两年,可笑我堂堂后宫之主,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我要见见那卫子夫,可刘彻说怕她动了胎气,将她藏在未央宫谁也不得接近。
馆陶公主气得指天骂地:“想当年先皇在世,那未央宫的大门任我来去自由,如今我一手扶起来的皇帝,却为了一个奴婢将我拒之门外,什么东西,都是些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辈!”
我看着她气愤难当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我陈阿娇命该如此,还是帝王家的男人,都如此薄情。
馆陶公主对刘彻恩重如山,刘荣死后,我对他也是一心一意,如今他背信弃义,不但负我,还将我母女二人蒙在鼓里,这口恶气,我怎能咽得下去?
我一怒之下,跑到太皇太后那里,把王太后曾请巫师占卜,又要加害刘荣的事说了出来。
馆陶公主也在一旁帮腔,说王太后阴狠毒辣,刘彻残害手足,此事若不彻查,怕迟早还会有人遭殃。
太皇太后最恨手足相残,说当今皇帝漠视手足之情,将皇叔刘武当成眼中钉,使她一生提心吊胆,如今刘彻又是这样,如此下去,大汉皇室岂不越是要衰败?这样的皇帝留他不得,倒不如废了,改立皇叔刘武。
太皇太后一生叱咤风云,势力滔天,刘彻吓坏了,这才慌忙赶回甘泉宫,请我去向太皇太后说情。
12
我给刘彻两个选择:一,杀了卫子夫;二,向我下跪求饶。
刘彻沉默许久,竟撩开龙袍,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
我看他比我矮了半截的样子,并不觉得解气,只觉得一阵阵心酸。当年夕月大典,他比这还矮,仰着头说“我要给阿娇姐姐造一座金屋”的样子,我至今刻骨铭心。
如今我住着他为我造的金屋,又让他向我屈膝下跪,细想一想,真是闹得过分了。
我心一软,伸手将他扶起:“刘彻,我要的不多,你待我像儿时那般好,我就心满意足。”
刘彻点点头,瞬间红了眼圈。
我长叹一声,去向太皇太后告罪,说我因妒生恨,编了谎话陷害刘彻与王太后。
太皇太后一听,气得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刁蛮阿娇,为争风吃醋,竟敢诬告皇帝,着实该打!你不能为刘家延续香火,刘彻自然要纳妾,这点气度都没有,何以辅佐君王?”
我一声不响,任她打骂,眼中泪水却滚滚而落。
当初是他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人,如今也是他瞒着我与别人珠胎暗结,难道我只有违心接受他的新宠,接受他的背叛,与他强颜欢笑,才算大度?
太皇太后收回废帝的念头,刘彻似乎也与我重拾旧好,无论多晚,都会赶回甘泉宫陪我过夜。
除了话少,一切如故。
我问他恨不恨我,他只是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为自己让他下跪的事向他道歉,他反而将我抱得更紧;我说想要一个孩儿,他便为我除去衣衫……
我想,他终是爱我的,我太刁蛮,得改。
我一面对他柔情似水,一面加紧求医问药,我喝的那苦涩药汤,比吃的饭都多,但为了给他生个皇子,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一晃,又是多年。卫子夫一连生了三位公主,我却依然不见喜脉。好在刘彻并未给她位分,才让我稍稍好受一些。
卫子夫第四次怀上身孕时,太医泄露风声,说她此次定生皇子。
馆陶公主终于坐不住了,派人抓了她的兄长,要杀之泄愤。但此事最终败露,并惊动了刘彻。
馆陶公主有太皇太后撑腰,刘彻也拿她无可奈何。
谁知此后不久,太皇太后崩了。
我和馆陶公主的天塌了。
刘彻和王太后似乎早就在等这一天。
太皇太后一死,他母子二人当即把那卫子夫迎进椒房殿,封了她夫人的位分。
又以保胎为由,将我与馆陶公主拒之椒房殿门外。
可笑我堂堂大汉皇后,竟连椒房殿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隔墙听着里面欢声笑语。
13
甘泉宫从此无人问津。
忽一日,馆陶公主带来一位神秘女子,说是为我医病,却燃起火盆,以油彩涂抹脸部,又唱又跳,将一个木头刻成的小人丢入火中。
我明白了,这哪是医病,这分明就是巫术。
馆陶公主真是有病乱投医。
我一面暗自祈祷这法子奏效,又不由得万分忐忑,此事若被刘彻发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怕什么来什么!
那女巫跳得正癫狂,刘彻突然带人闯了进来,一盆冷水浇灭了那堆炭火,露出半截尚未烧尽的木头小人。
刘彻也不怕脏了手,弯腰将它拾起,细细一打量,那上面刻着一个“卫”字,仍依稀可辨。
刘彻的脸,比那木炭还黑。
馆陶公主也白了脸,张口结舌地解释:“彻儿,彻儿,你听姑母说,我这并非害人,只是想给阿娇治病……”
侍卫早已将那女巫五花大绑,刘彻一摆手:“来人,送馆陶公主离宫。”
两名侍卫上来便架住馆陶公主将她向外拖去,我这才如梦方醒:“住手!馆陶公主自己会走,不必拉扯。”
侍卫看看刘彻,刘彻冷脸不语,侍卫继续拖着馆陶公主走了。
我大怒:“刘彻,她是你的姑母,是你的恩人!”
刘彻看看我:“你也收拾收拾,准备走吧。”
我一愣:“你要让我去哪?”
“长门宫清净,你去那养养身子。”刘彻轻描淡写,一脸决绝。
“刘彻,你太狠心了!”
“比起你在饭菜中下毒又如何?”
“你……你知道了?”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冷冷一笑:“本是怀疑,现在知道了。”
14
我被夺了皇后玉玺,强行送进长门宫。
不久,卫子夫便生下皇长子。刘彻大喜,诏令文人做了《皇太子生赋》与《立皇子禖祝》,被百姓争相传唱。
我听见后,豁然开窍,他会做赋,我也会。
我以黄金百两,请文人司马相如做了一首《长门赋》,细说我对刘彻的深情与怨怼,又收买许多小儿,叫他们去未央宫门前高唱此赋。
司马相如好文笔,此赋做成,我读来都不禁潸然泪下,我不信那刘彻当真铁石心肠,听了丝毫不为所动。
我猜对了。
《长门赋》传遍大街小巷,刘彻终于来了。
我欣喜若狂,拿起早就打好的包袱,就要随他回宫。
他摆摆手,叫随从捧上一只锦盒,示意我打开看看。
我以为那是他为我带来的珠宝与新衣,可那盒子一打开,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全是金砖,不多不少,刚好百两。
我这才明白,他不是来接我的,而是来羞辱我的。
我一把将那锦盒掀到地上,咬牙切齿骂道:“刘彻,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将你推上太子之位。”
“多亏馆陶公主倾力相助,才使刘彻事半功倍。当然,刘荣之死,你也功不可没。若没有你指点,他怎会跑到太庙去盖宫殿?”
“你怎会知道此事?难道,这是你与王太后设下的局?”
“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多年不孕,就没想过是我不愿与你生下孩儿?你会给我下毒,就没想过看看自己的饭菜是否有毒?”
“你……我不信你会给我下毒。”我错愕摇头。
刘彻冷笑:“你是以为我不敢。你以为,你想打我便打我,想让我下跪便下跪,你就是赢家。”
“刘彻,我知道我伤过你,但我母亲对你恩重如山,你总该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你忘了当初对我许下山盟海誓……”
刘彻顺手掏出一方缣帛甩到我脸上:“对你许下山盟海誓的,又何止我一人?”
我捡起那缣帛一看,顿如五雷轰顶,那竟是当年在临江王宫,刘荣为我立下的字据,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帮他夺回太子之位,他立我为妃为后。
“这,这怎会在你手中?当年……”
“当年你躺在刘荣榻上的模样,我今生今世都忘不掉!”
“可这么多年,你竟装得若无其事,你,你太可怕了!”我抖抖索索,语无伦次。
“你我之间,本就是戏,就看谁演得逼真而已。”刘彻别过脸去,不愿再看我。
我拼命摇头:“并不全是,你儿时曾说要金屋藏娇,总不会假。我后来……”
“四岁小儿,懂什么金屋藏娇?不过也是母后一手策划的好戏,叫我演给你母女二人看而已!”刘彻轻笑一声。
我突然崩溃,猛然朝他扑了过去:“你竟从那时就跟我演戏,而我竟然信了你!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刘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又何尝不是一直在跟我演戏?你利用我脱身去找刘荣,你笑嘻嘻给我端来毒药,如今又花钱买赋赚取世人眼泪,我不来,你还不知要演到什么时候。百两黄金还你,今生恩断义绝,谁也不必再演下去!”
而我那句“可……我后来是真的想要洗心革面,好好爱你一次的……”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彻便踏过那一地金砖,就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