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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重婚皇后

1

我与金王孙的决裂,令他猝不及防。

那时正是晚饭时分,金王孙将一块烧饼撕成四块,三块给我,他仅留下一块,说:“我稍解腹中饥饿便可,你还要哺育孩儿,要多吃。”

我突然就发了狂,将那烧饼一角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抱着俗儿起身就走。

他愣了片刻,仓皇追来,拉住我的衣袖:“夫人为何发怒?是我对夫人还不够好?”

我甩开他的手:“不需你对我好!今生今世,你离我远些就好!”

“你这是要抛下我?你为何要这样?我们一家三口相依相守,难道不好?”他满眼惶惑。

我满眼决绝:“不好!你我今日一别,从此恩断义绝,你就别再纠缠我!”

他不肯,与我亦步亦趋,拉拉扯扯。

我不胜其烦,回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本来在自家门缝里悄悄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这一下都涌了出来,纷纷质问我为何打人。

金王孙捂着脸颊,将我拿烧饼砸他的事一说,众人顿时炸开了锅,说我欺负老实人。

又说他这样的好男人,天底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竟对他大打出手,实在枉为人妻。

金王孙见我被众人围攻,急急护在我身前:“我再好也终究是个穷人,不能给夫人锦衣玉食。说到底,还是我错,请大家不要为难夫人。”

“你把她们母女捧在手心里,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身边,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这是我们都有目共睹的啊。”对门张大嫂痛心疾首地说。

西院的王大婶也跟着嚷嚷:“就是,她虽有姿色,但也不能如此肆意欺辱你,你毕竟是个男人,要脸面的啊!”

“是啊是啊,这样的女人,就该嫁个有钱的男人,一天到晚对她拳脚相加,她方能知道你的好。”众人七嘴八舌跟着附和,我心中不由得冷笑,这帮井底之蛙,仿佛真的见过有钱男人一样!

我既已决意离开,也不怕撕破脸皮:“既如此,我倒要快些腾出地方,你们谁看他好,不嫌他穷,自己嫁过来便是。”

说完,我不等他们回过神来,便抱着俗儿冲出人群。

身后的咒骂、唾弃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再看一眼满街张贴的皇榜,无惧无悔。

母亲见我回来,甚是惊异,将手中一方缣帛急急塞入袖中:“这才刚走不大会儿,为何又突然回来?”

我淡淡说道:“走时见街上正在贴皇榜,是以回来将俗儿托付母亲,我要入宫,做太子妃。”

“说什么疯话?你不要仗着自己生得貌美就异想天开,你早已为人妻母,那太子妃岂是你能当得?”母亲厉声呵斥。

我望着母亲:“当不得么?母亲袖中藏了什么?是否也是听闻宫中选妃的消息,方才将它拿出来看?”

母亲一愣:“你看了这缣帛?相士之言,岂可全信,你不要太当真。”

“那再加上我昨夜梦见自己站在宫阙之上指点江山的事呢?我今日一早方才与母亲说起这个梦境,午后便看见选妃皇榜,母亲若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又为何对着这缣帛发呆?”我连连追问。

母亲无言以对。这方缣帛是前几日一位女相士所留。她云游至长陵,到我母亲家讨水喝,一见我便双眼发亮,挥毫写下几个字交给母亲,便告辞而去。

母亲见了那几个字,登时脸色大变,将那缣帛藏了又藏。我不知是吉是凶,始终耿耿于怀,昨夜做了那个梦后,趁母亲在厨房忙碌之际,匆忙翻出来看了,那上面写的是:“此女凤命,定后宫,平天下。”

我揽镜自照,见自己宽额秀眉、明眸皓齿、一头秀发细软柔顺,可不就是大富大贵之相?既如此,我又何苦自轻自贱,留在长陵做一辈子农妇?

“可那金王孙是个好人,日子再苦都愿与你母女相依相守,你又怎能抛夫弃女……”母亲仍是试图劝我。

我冷笑一声:“幼子嗷嗷待哺,家中无米无炊,我要一个好人又有何用?去他的相依相守,我与孩儿要活命,要尊严!我天生一副绝世美颜,何苦自轻自贱,与他蹉跎一生?”

2

我入宫那天,长安城大雪纷飞。

金王孙抱着俗儿,深一脚浅一脚,跟了我一路。

俗儿早就哭哑了嗓子,我亲手为她缝制的斗篷呼扇呼扇,让她像极了一只无助的小鸟儿,在这漫天风雪中艰难地挥动翅膀,一下一下张着小嘴儿,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躲在车窗后,始终没有露面,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尽管我与家人极力隐瞒,但我入宫选妃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轰动长陵。金王孙这才执意抢回俗儿,一路追到长安。

有人说,我是被母亲卖了,被迫骨肉分离,一家子都是可怜人;

也有人说,是我贪慕虚荣,见异思迁,辜负了金王孙那么好的男人。

但即便世人戳破我的脊梁骨,也无法阻止我入宫的脚步。

马车停住,我款款下车,迈着优雅的步子踏入宫门。

我的夫君和孩儿被守卫拦在外面,我不能哭,不能回头,我的眉黛和胭脂是母亲当了她唯一一只玉镯给我买的,我得省着点儿用。

长乐宫美女如云,个个珠光宝气,晃得我眼睛生疼。

我在长陵,便是荆钗布裙也掩不住一身光华,如今来到这里,我才知花容月貌也掩不住自己一身贫寒。

很快,身边的佳丽发现我这个异类的存在,开始对我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有人说我的妆容土气,有人说我的首饰寒酸,又有人说,我这一身衣裳怕是在估衣铺淘换来的。

此话一出,马上有佳丽大呼小叫起来:“可别说,我早就看这衣裳眼熟,怕不是我去年扔掉的,被她捡了去吧?”

众人顿时发出阵阵嗤笑,言语更加放肆。

我历经层层筛选才得以入宫,眼看就要见到太子,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只能忍气吞声。

“哟,这还没开选就斗上了?”一位华服女子走来,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这位妹妹天生丽质,不就差一身好衣裳么?你们若洗去一脸铅华,还不知是什么样。”

众佳丽怒了,一齐把矛头指向她,谴责她多管闲事。

“放肆!我是当今皇长孙的生母栗姬,我为太子生了三位王子,岂容你们指责?再生事,将你们一个个驱逐出宫。你跟我来,我给你换身衣裳。”

容不得我推辞,她就把我拽回寝殿,拿出几十件衣裳让我挑选。我见她盛情难却,只好捡了一身素雅的换上。

这还没完,她又将我按在妆镜前,勾了眉眼与朱唇,拔掉玉簪换了一对儿金步摇。

我对镜自照,与先前已判若两人。

栗姬为自己的杰作得意不已:“妹妹生得倾国倾城,加上这身打扮,定能一举击败那些庸脂俗粉。”

“小女子王娡谢栗姬娘娘出手相助。”我赶紧向她道谢。

她摆摆手:“不必客套,你若被选中,说不定以后我还要靠你多关照呢,去吧去吧,不要误了时辰。”

3

栗姬这身衣裳果然为我增色不少。

太子见我,便眼前一亮,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对身边内官说:“带去请母后过目。”

我听见自己的心狂跳的声音,这就是说,我已经过了他这一关。

只是内官刚走上前,太子轻描淡写又补了一句:“若母后中意,就打发了吧。”

我的心蓦地一沉,容不得细想,内官已请我跟他走。

我跟在内官身后,一路忐忑,等下我该如何面对皇后?是让她喜我还是厌我?若她中意我,太子就要将我打发了;可若她对我不满意,我又能留在这宫里么?

皇后端坐在椒房殿,威仪端庄,我一见她,竟觉得踏实,当下规规矩矩给她行了大礼:“民女王娡给皇后请安,祝皇后凤体安康!”

皇后将我打量一番,问我可曾读过书,读过何书、有何见解。

我本出身富家,后来因父亲病逝,随改嫁的母亲流落到农家,但儿时读过的书却始终铭记心中,因此皇后问起,皆能对答如流。

皇后听我说完,脸上却露出一丝失望,摆摆手说:“打发了吧。”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难道皇后并不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

内官将我带出椒房殿,朝着宫外走去。我越走越慢,宫门已近在眼前,再向前几十步,我的选妃之路便走到尽头。

内官却在这时拐了个弯儿,带我来到一处荒凉的院落前。

我心头一紧,难道皇后所说的“打发了”,不是要将我逐出宫外,而是带到这里,就地处死?

内官见我不肯上前,这才开口说道:“恭喜贵人被太子选中,请在此处暂时歇息,等待太子召见。”

我愣在原地,差一点就哭出来。我本以为选妃之路已断,谁料此处又是柳暗花明。

但我不敢高兴,不敢把心放进肚子里,甚至都不敢松一口气。

皇后要打发了我,太子要留下我,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变故,我的命运将何去何从,我全然不知,一片迷茫。

当晚,太子便将我召入他的寝殿。

他喝了酒,见我到来,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恶狠狠地问我:“你为何美得这般动人心魄?你是不是皇后的亲信?”

我吓了一跳,眼窝瞬间盈满泪水,拼命摇头。

他见了,似乎有些心疼,摆摆手说:“好了,去沐浴更衣吧。”

直至躺在太子的床榻上,我仍是有些心悸。

太子沐浴之后,身上的酒气散了,眼神也变得温和。他站在榻前,除去衣衫,露出一副精壮体魄,看得我面红耳赤。

原来男人和男人竟是如此不同,我想起金王孙瘦弱的肩膀和单薄的胸膛,不由得心头一酸。

恨只恨自己当初少不更事,白白在他身上浪费了两年大好时光和清白之躯。令我此刻无颜面对眼前的男人!

我闭上眼睛,太子的吻深深浅浅落下,顺势吻去我眼角溢出的泪水。

一场抵死缠绵下来,我已是云娇雨怯,蜷在他怀中刚刚入睡,却又被他推开。我睁开惺忪睡眼,只见他已披上衣裳,匆匆离去,硬生生把我晾在这陌生的地方。

我不知他去了何处,也不知他这是何意,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4

翌日清晨,太子才返回寝殿,与我一同用过早膳后,叫内官和侍女带我去椒房殿向薄太后请安。

薄太后一见我便嚷嚷起来:“又来一个巫女,又来一个巫女……”

来时路上,内官就说过薄太后有些糊涂,但太子是她一手养大,对她极为恭顺,我自然不敢与她计较,她说我什么便是什么吧。

见过薄太后,又去见皇后,我想起她那句“打发了吧”,心中不免打怵。

好在皇后见我,只淡淡说了句:“他到底还是把你留下了,留下就留下吧。”

我的心这才落了地。

走出椒房殿时,迎面走来一位面色清冷的女子,内官低声提醒我那是太子妃,我赶忙跪地向她请安。

可她看都没看我一眼,拖着长长的裙摆径自走过我面前,只留给我一个孤傲的背影。

是了。她自小由薄太后指给太子为妃,虽至今无所出,但诸位妾室生了九位王子都无人能撼动她的位置,她又怎会将我一个刚入宫的女子放在眼里?

侍女见她远去,才敢将我扶起。

太子早已叫人为我安顿了住处,我走进他赐我的寝殿,望着明亮的厅堂和堆成小山一样的赏赐,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王娡终于在这长乐宫落下脚了。

当日,栗姬便上门来嘘寒问暖,极为贴心。

内官不明就里,我将入宫那天栗姬对我拔刀相助的事说了一遍,内官委婉地说:“贵人不必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栗姬不缺这些东西,她缺的是贵人这样貌美的朋友。”

我从他这句话中至少读出三层意味:一层栗姬不值得感激;二层栗姬不值得交往;三层栗姬那天并不是路见不平,而是蓄意拉拢我。

我挑了几件贵重的珠宝,连同栗姬的衣裳首饰一齐包好,请内官代我送到栗姬寝宫,算是投桃报李。

太子许是贪恋我的美貌,也或者对我真有些动情,给我赏赐从不吝啬,恩宠也绵绵不断,只是一到寅时,他便准时离开,从没陪我度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起初我并不敢多问,渐渐地,我也感受到他的不舍。就在他再次离开时,赤着脚追了上去,在身后紧紧抱住他。

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轻声嗔怪我:“这么冷的天,当心着凉!”

“臣妾只是好想在清晨醒来时,看看殿下的样子!”我把脸埋在他颈间,话一出口,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他愣了片刻,终是轻轻叹一口气,将我抱回榻上。我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他只能躺下来,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这是我入宫以后睡得最为香甜的一夜。醒来时,他依然在我枕边,轻轻捏着我的脸颊,说:“睡梦中都在傻笑,梦见了什么好事?”

“梦见殿下在我身边。”我娇羞地笑。

他又与我缠绵了好一阵子,方才起身去上朝。

我还在榻上回味他的温柔,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侍女惊慌失措闯了进来:“夫人、夫人,太子妃来了。”

我也慌了,赶紧起身穿衣。一只衣袖尚未穿好,太子妃已杀气腾腾闯进来,一把推开侍女,上来就给了我两个耳光。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一时不知所措。

“敢坏我规矩的,你是第一个!再有下次,决不轻饶!”太子妃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我望着她嚣张的背影,心头腾地蹿起怒火,从小到大,敢打我王娡的,她也是第一个!

侍女哭着上来查看我的脸,被我厉声喝止:“哭什么?替我更衣。”

5

太子妃刚走,栗姬就来了,一见我脸上鲜红的掌印,急得直搓手:“哎呀呀,我一听说太子妃来你这里,就知大事不好。你说说你,怎能恃宠而骄,坏了她的规矩呢?”

“我坏了她的什么规矩?”我扪心自问,没有触犯任何一条宫规。

栗姬瞪大眼睛:“你……你竟敢留太子在你这儿过夜,还死不承认?”

“他是我夫君,我留他在这儿过夜,岂不是天经地义?”我倒被她弄得一头雾水。

栗姬说:“哎呀呀,看来你是真的不知这条规矩。”

太子妃的规矩,是薄太后立的。

当年,因太子妃迟迟未能生育,皇后坚持要为太子纳妾,以为皇室开枝散叶。

薄太后拗不过皇后,就对太子立下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他宠幸哪个妾室,都要在寅时回到太子妃寝宫,以免她孤单失落。

太子自小与薄太后祖孙情深,对她言听计从,此事自然也答应下来,并从未失信,这个规矩便沿袭至今。

“难怪太子妃如此跋扈,原来是靠太后撑腰。”我脱口而出。

栗姬惊呼:“你怎能非议太后与太子妃?你可知在这后宫谁最大?”

“无论谁大,这样折腾,伤的也是太子的身子。这么多年,他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姐姐们难道不心疼?”

“心疼又有何用?谁敢与太后对抗?再说他自己也从不肯为任何人停留,这么多年,能让他打破规矩的,也只有你!我早看你不是一般女子,说说,你是用了什么手段?”栗姬一脸兴奋与猎奇。

我望着她的样子,心头涌起深深的悲哀。

他是我的夫君,我只是与他共度了一夜便遭到一顿掌掴,这笔耻辱,我记下了。

我挡开侍女递过来的冰块,这掌印是太子妃的杰作,要留着给太子好好欣赏一番。

栗姬走后,我叫人备了几样小菜,去请太子过来用午膳。

太子是储君,日理万机,见我请他,急匆匆由未央宫赶来,坐下就开始风卷残云。

我一边劝他慢些吃,一边为他盛了碗汤,亲手端给他。

那汤太烫了,烫得我赶紧放下碗拼命揉搓耳垂。

太子心疼地去看我的手,却看见我脸颊上十个清晰的指印。

“谁干的?”太子低声咆哮。

我赶紧捂住脸颊:“没,没事。”

太子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心疼地抚摸我的脸颊:“让你受苦了。”

我眼里噙着泪花,却笑着摇头:“能与殿下相拥一夜,娡儿一点都不苦。”

“我就知道这样会害了你,可又不忍拒绝你!你啊你,我该拿你怎么办?”太子的大手用力摩挲我的头顶。

我仰起脸,倔强地望着他:“若是两个耳光就能换殿下一夜安睡,娡儿情愿天天与太子妃交换,绝不后悔。”

太子咬了咬牙根,突然推开我转身离去。

午后,椒房殿传来皇后懿旨,说我恪守本分,善解人意,深得太子信任,特封为美人,今后可常陪伴太子左右。

我一时惊呆,皇后明明是不喜我的,为何突然封我位份?

美人的位份虽不算高,但太子妾室不在少数,我还是头一个受册封的。

我思量片刻,决意亲自前往椒房殿谢恩。

冤家路窄,我去时,太子妃正好从太后寝殿走出来。

我没有向她行礼,也没有停下脚步,只在心里打定主意,她若再敢动手,我定会狠狠反击。管他后果如何,先打回去再说。

太子妃许是感受到我深深的敌意,竟没有怪罪我,只是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

她走远后,我一抬头,才发现皇后正站在大殿门口看着我们。

6

我惴惴不安跟着皇后来到内殿,她遣退众人,这才问我:“好端端挨了两个耳光,心里不好过吧?”

“臣妾罪该万死,给这后宫添乱了。”我小心翼翼回话。

皇后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也不必往自己身上揽,没有管好太子妃,让她横行霸道,是我的失职。”

“臣妾心中并无怨恨,还请皇后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该恨的,还是要恨。敢爱敢恨,才配做皇室的女人,像那些趋炎附势,不问黑白之辈,留在这后宫,不过是混吃混喝罢了。太子身边,最缺你这样的女子。”

我惊愕抬头,望着皇后:“当日选妃,您分明是要……”

“太子向来与我作对,我若不说打发了你,他便要打发了你,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你有所不知。”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忧伤。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后从一开始便是中意我的。

皇后说,方才她听见太子妃跟薄太后诉苦,才知道太子在我寝殿留宿、我被太子妃掌掴的事情。她是怕我委屈,才封了我位份。

“臣妾不是委屈,是心疼太子。若可以,臣妾愿放弃这个位份,换太子一个自由身。”

皇后苦笑:“他是我的亲骨肉,我又何尝不想废了这个荒谬的规矩?怪只怪我当年失策,轻信了薄太后,才造成今日这般局面。”

原来太子年幼时,她又怀了皇子刘武,薄太后趁机提出要帮她抚养太子以减轻她负担,她一时天真,就答应了。谁料薄太后竟暗中教唆太子与她为敌,太子从小到大,处处与她作对,反而对薄太后言听计从,任由薄太后与太子妃横行霸道,毫不顾忌他人感受。对此,她也毫无办法。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为太子找一位贤妃,使他走出迷谷,但如今那些个女人都太精明,入宫不久便臣服于薄太后与太子妃。从没有人像你一样,想为太子争取自由。”

“太子是我夫君,我怎能忍心看他如此奔波?若他心甘情愿陪伴太子妃,也就不会到别的宫中去了。”

皇后点点头:“太子愿意陪你,足以说明你在他心中地位。你入宫第一天我就知你胸罗锦绣,但愿你能助他打破太后禁锢,成为顶天立地的储君。”

皇后竟如此器重我,令我羞愧难当:“臣妾出身卑微,怕是难以胜任,但臣妾愿拼尽全力一试。”

“出身并不重要,你一个农家女敢来参选太子妃,足以说明你的胆气。去吧,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你身后还有我。”皇后一句话,给了我一身底气。

都说福祸相依,我这也算因祸得福。皇后苦寻贤妃,在千万人中选中了我,我因她而得荣华富贵与太子恩宠,自当为她分忧解难。

7

夜里,太子迟迟没来,我派内官出去打听,说是在太子妃那里。

我的心瞬间凉透。皇后说得果然没错,太子可以任由太子妃横行霸道,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也不顾忌我的感受。

我早上被太子妃掌掴,他夜里就去太子妃宫里,这岂不是在我伤口上撒盐,让我痛不欲生?

我若忍了,便是认了,今生与他怕是再无第二个良宵。

我不能忍,必须要改变这个局面。

我在殿内徘徊良久,一抬头,看见宫人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的太子的睡袍。

我顿时心生一计,将那睡袍包好,叫侍女送去太子妃那里。

侍女回来时说,太子与太子妃并未歇息,两人的脸色都不好。太子见了那睡袍,脸色更加不好。

不好就好,若他此时与太子妃已歇下,那我就该不好了。

太子随后就来了,关起门来就狠狠吻我:“我只是去跟她把话说清楚,你却把我的衣裳都送了过去,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不要我了?”

“不是,不是,我是怕你在别处睡得不够踏实,才送去你最喜欢的睡袍。那上面,那上面有我的气息……”我一边拼命躲闪,一边解释。

又一个在他臂弯醒来的清晨,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笑。

他任由我在他胸前拱来拱去,抚着我的发丝说:“给我生个小女儿吧,就像你一样的,让我好好疼爱你们。”

“巫女,巫女,还我孙儿,还我孙儿……”外面突然响起薄太后的骂声,太子拽过锦被将我蒙了个严严实实,翻身下床,拥着太后走了。

我悄悄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偷眼向外张望,只见侍女正掩嘴窃笑:“太子这是将美人当成公主来宠呢。”

小女儿、公主,这几个字眼狠狠刺疼了我。我入宫已有一个月时光,此刻不知俗儿是在我母亲家里,还是跟金王孙在一起,也不知她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可曾因为想我而彻夜哭泣。

我想着想着,眼角便有泪水滴落。

“美人,美人,你为何哭了?”侍女慌了。

我勉强笑笑,坐起来刚要穿衣,突然眼前一黑。

醒来时,皇后与太子都在身边,太子笑着逗我:“刚说想要个小女儿,你就给我这么大惊喜。”

我一时不解,皇后笑道:“方才太医来过,你有喜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太子问我。

“年关将至,臣妾分外想家,请殿下恩准我回家看望父母。”我弱弱请求。

太子急了:“万万不可。太医说你刚怀胎,万事都要小心,怎能出宫颠簸?你若实在牵挂,我命人将你家人接来团聚就是。”

我婉言谢绝,说眼下正值年底,宫中事务繁忙,还是以后再说吧。

8

众人走后,我叫来内官,给了他一份厚礼,并请他将一些财物送出宫去,交给我的父母以补贴家用。

内官坚决不要他那一份,我一再请求,他才勉强接受,并保证将另一份分毫不差地送到。

多日相处下来,我深知他是可靠之人,再加上我以重金笼络,即便他发现俗儿与金王孙的存在,也不会透露出去。

内官回来,带来母亲的亲笔信。我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其中只字未提俗儿,令我不由得心急如焚,不知她是被金王孙带走,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内官看透我的心思,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对我说:“美人放心,家中小儿甚是活泼,好着呢。只是老夫人怕落人以柄,未在信中提及。”

我望着他,说不出的感激。说是瞒天过海也好,说是欺君之罪也罢,只要能让我的俗儿吃饱穿暖,什么罪名我都愿承担。

九个月后,我真的为太子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太子对她爱不释手,恨不得日夜将她捧在手心,寅时回太子妃那里的规矩,从此成了老黄历。

薄太后与太子妃都来闹过,但最终不敌小公主一声啼哭。

栗姬等人见风转舵,都来围着我转,说早就受够了太子妃的淫威,如今她被太子抛弃,真是大快人心。

听说太子妃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我不怕。她利用薄太后操控太子,我就让小公主来解救太子。他是我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不容任何人将他当成傀儡。

在那以后,我又相继为太子生了两个女儿,因为这三个孩儿的缘故,皇后与太子时常见面,关系也缓和了许多。皇后偶尔说起太子儿时的模样,母子俩也算其乐融融。

三公主百日那天,我与太子一番缠绵之后,梦见太阳落入我怀中。

我与太子说了这事,他甚是高兴:“太阳入怀,你这是要生贵子啊!”

不知是他金口玉言,还是巧合,这一胎,我果然生了个王子。

太子大喜,请薄太后赐名。太后提起笔来,竟写了一个“彘”字,并不停地念叨着:“彘,彘,刘家的孩儿,个个为彘。”

我又羞又恼,皇后赶紧解围,说这个不算,请太后再赐一个。谁想太后当场大闹,非要让我儿叫这个名字。

太子为安抚她,竟答应了。

我抱着新生的孩儿,气得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太子送走薄太后,一个劲儿劝我:“太后一定要这样叫,就依了她吧。她毕竟年纪大了,又疼了我几十年,我怎好因这点事让她伤心?”

“太后根本就不疼你,不过将你当成随手摆弄的玩物而已,就连你的孩儿在她眼中也是如此。”我多年来的积怨冲口而出。

太子暴怒:“放肆!你怎敢如此非议太后?”

“不是臣妾非议太后,是太后所为实在不近情理。这是她的曾孙,她怎能为他起那么一个不堪入耳的名字?这哪像一位皇曾祖母的样子?”我据理力争。

太子沉默片刻,一甩手走了。

皇后在一旁沉默半晌,久久不语。

我哭着问她,薄皇后是刘家的太后,又为何如此痛恨刘家子孙?

皇后长叹一声,对我道出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薄太后一直图谋复魏,这些年一直利用太子的孝心,与太子妃联手挟制太子,我不肯归顺她们,自然会被视为异己,想方设法分裂我与太子。

分裂我与太子尚是小事,羞辱皇家子嗣、颠覆刘家皇权却是罪无可恕!

从此我与薄氏不只私仇,更有国恨!

我万万没想到,此事发生第二天,太后就崩了!

太医说她年老体衰,在睡梦中溘然长逝,属正常死亡。可宫里却传出风言风语,说是我的孩儿命硬,一出生便克死了太后。

太子许是信了这无稽之谈,坚持让我儿叫了刘彘,说是告慰薄太后在天之灵。

我为此与他大吵一架,我儿是堂堂刘家子孙,皇族后裔,怎能叫这么个耻辱的名字?我宁可让他无名无姓,也不会让他以这样一个贱名辱没列祖列宗,并蒙羞一生。

“你竟敢对太后大不敬,是受了谁的唆使?无论是谁,都无济于事,太后说他叫刘彘,他就叫刘彘。”他对我怒目相向。

我对他寸步不让:“太子若是非不分、一意孤行,不如将我母子逐出皇宫,贬为平民,还我儿一丝尊严!”

“你竟敢要挟我?真是叫我大失所望!好,我遂了你的心意,夺了他的姓名,你何时醒悟,何时再来找我!”

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我心灰意冷,不肯挽留。从此僵持不下,断了往来。

栗姬见我失宠,转而又去投靠太子妃。

这倒在我预料当中,没料到的是太子妃竟以薄太后过世她在宫中无依无靠为由,提出要将栗姬的长子刘荣过继到她宫中。

太子与栗姬都答应了。

9

此事一出,皇后说椒房殿清冷,让我带着孩儿搬进去与她做伴。

椒房殿的暖帐倒也弥补了太子不在身边的清冷。那段时光,我全部用来读书和教导四个孩儿。皇后时常帮我甄选书卷,说帝王家的女人,修身齐家是最起码的素养,治国平天下之策,也是要略懂一些的,否则谈何辅佐君王?

我知道皇后对我寄望很深,对我儿更是,我不能令她失望。

薄太后去后次年,皇帝崩了。我儿不祥的谣言又开始传播,甚嚣尘上。

太子登基称帝,不顾太后反对,将太子妃册为皇后,并且将她收养的刘荣立为太子。

太子妃称后,自然要搬进椒房殿,我不愿在此碍她的眼,就向窦太后提出要搬回我的寝殿。窦太后不允,淡淡说道:“既然进了这椒房殿,哪还有出去的道理?这椒房殿乃是大汉皇后的居所,谁走谁留,你该心中有数。”

我望着她深邃的双眸,懂了。

皇后在这儿,皇帝自然是要来的。我儿渐渐长大,也该让他跑出去撒撒欢儿了。

那天皇帝从皇后寝殿出来,正看见他坐在大殿中央读书,书声朗朗,令皇帝不由得驻足,将他抱在膝上。

皇帝问他:“你是谁?”

他朗声答道:“十皇子!”

皇帝又问:“那你可知你父亲是谁?”

他回答:“当今天子!”

皇帝问:“哦?你父亲是天子,那你将来是否也想做天子?”

我儿不假思索地回答:“此事由天不由儿。我只想做个父皇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

皇帝一愣:“这话是谁教你的?”

我儿答道:“无人教我,是我常听皇祖母与母亲说起父皇,甚为崇敬,因此立志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皇帝怔住,将他仔仔细细端详许久,说:“回去告诉你的母亲,你不叫十皇子,你叫刘彻,彻田为粮,彻彼桑土,懂吗?”

我儿眨眨眼睛:“你为我赐名,那你定是我的父皇了。彻儿谢过父皇!”

皇帝哈哈大笑,一把将他举在头顶:“列祖列宗在上,我刘家后继有人了!”

我在暗处,喜极而泣。他终是窦太后的亲生儿子,爱才爱德与她如出一辙。

窦太后早就说过,太子刘荣碌碌无能,其余皇子更是不尽人意。皇帝嘴上不说,内心难免忧虑,此刻见彻儿如此聪慧,自是喜出望外,不胜欣慰。

没过多久,皇帝下旨,将我封为夫人,将刘彻封为胶东王。

这一来,栗姬不干了。

她早我多年入宫,膝下三位皇子,如今更是太子的生母,却依然没有受到册封,无名无分,在这后宫仅有一个姓氏。眼下我从美人晋升为夫人,地位仅次于薄皇后之下,她岂能甘心?

她的怨言传入我耳中,我知道时机已到。

10

我先是略施小计,为曾经被栗姬与薄皇后拒绝联姻的馆陶公主找回了面子,哄得她心花怒放,高高兴兴将爱女阿娇许给刘彻。

她处处争强好胜,怎会甘心让她的女婿屈居太子之下?她是皇帝长姐,做起事来又不择手段,有她相助,我定会事半功倍。

果然,她刚与我结亲,就开始在皇帝面前数落栗姬种种不是。

她在明处栽赃诬陷,我则在暗处挑拨离间。

薄皇后从未真正做过母亲,且性情薄凉,全无母性。太子也是成人了方才过继给她,明知她不是自己生母,两人之间并无情分,不过是顶了个母子虚名而已。

我叫人趁着太子酒酣耳热之际与他说起栗姬,说他贵为太子,却要奉别人为母后,自己生母反倒无名无分,简直贻笑大方。

太子闻言大怒,借着酒劲便大闹未央宫,请求皇帝废掉薄皇后,立他的生母栗姬为后。

皇帝本就因馆陶公主的进言对栗姬心生憎恶,如今他这一闹,自然认定是栗姬教唆,当下便严令太子与栗姬断绝来往,并吩咐薄皇后对太子严加管教。

薄皇后得知太子所作所为,愤怒不已,借着皇帝的旨意公报私仇。二十多岁的人了,动不动就让他在椒房殿罚跪,毫不顾忌他的颜面。

栗姬终于与薄皇后反目,再次跑来向我示好,请我帮她拿个主意。

我淡淡说道:“好好的皇长子,迟早都是太子,而你身为太子生母,本是当仁不让的皇后。可你偏偏目光短浅,见别人一时得势,就以亲生儿子讨好,自己痛失后位不说,还将太子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真是自讨苦吃。”

“夫人教训得是,我要有夫人半点韬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可太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大闹未央宫、忤逆皇后也是为了我这个娘亲。如今他受尽屈辱,我简直心如刀割,还请夫人指一条明路,救他脱离苦海。”

我说:“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太子受辱,一无外伤,二不致命,就是闹到皇帝那里,皇后也是有理的。”

栗姬听到此处,满脸绝望。

“身心煎熬,生不如死,与其让他受人欺辱,倒不如你自己狠狠心补上一刀,见了血了,旁人才知道他疼……”我递上一盏热茶给她,幽幽地说。

她瞪大眼睛看我,目光由惊恐惶惑,变成破釜沉舟。

我心中发出一声冷笑,用我者,终将为我所用。薄皇后当初赏我的那两记耳光,我要借她的手狠狠还回去了!

几日之后,太子在薄皇后宫中,突然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栗姬很快就来了,一见这场面,又哭又号,闹得整个长乐宫不得安宁。人命关天的大事,自然也惊动了皇帝。

太医查出太子中了剧毒,毒药来自皇后宫中的茶盏。

栗姬一口咬定是皇后痛下杀手。太子醒了,说昏迷之前皇后曾因他提出易后之事而大发雷霆,期间还赐了他一杯茶,谁想竟是夺命之物。

尽管皇后矢口否认,但人证物证俱在,她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皇帝当场将她废黜。她不服,哭着责备皇帝忘恩负义,忘了薄太后当初对他的养育之恩,忘了他曾对薄太后许下承诺,要守护她一生一世。

皇帝红着眼睛咆哮:“你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守护,而是对我的控制。如今皇祖母不在了,无人为你撑腰,你又要利用太子来操控我。你嫁给我十几年,何曾将我当成过你的夫君?”

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皇帝一回头,刚好撞见。

11

皇后进了永巷,皇帝来椒房殿反而更勤了,朝中事务时常拿来与太后商议。议事过后,就顺便来我这里看看彻儿。

彻儿这孩子天资过人,加之我与太后悉心培养,小小年纪就显出帝王风范,深沉稳健、不骄不躁,与其他几位皇子堪称天壤之别。

皇帝每每见他,都要前来叮嘱我一番,让我对他好生调教。

渐渐地,他又借着彻儿的挽留,在我宫里用晚膳。开始时偶尔请我陪他小酌一杯,再后来又与我把酒言欢,到最后借着醉酒的幌子,睡在了我的榻上。

“娡儿,娡儿,养育之恩大如天,我是男人,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只能委屈你了……”他半醉半醒地向我叨叨。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人都去了,一切恩怨也都随风散去,何必再提。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栗姬夺回了太子,在后宫妃嫔的吹捧之下,开始得意忘形,常以皇后自居。如今一见我与皇帝重修旧好,皇帝又迟迟不肯立后,她便越发按捺不住了,跑到我宫里来试探口风。

我说:“你虽是太子生母,但至今没有位份,就算皇帝有心立你,也无法说服群臣。此事还需朝中大臣提请,给皇帝一个台阶才行。”

栗姬顿时眼前一亮,喜滋滋离开了。

翌日早朝,一位与太子亲近的大臣便提出上奏,言说栗姬贵为太子生母,理应立为皇后。

后果可想而知。

皇帝当场便杀了那位大臣,并废了刘荣太子之位。

一国储君,关乎江山社稷、皇室命运,太子德不配位,留着迟早是个祸患。废得好,废得正合我意!

非但如此,不久之后,皇帝又颁下一道诏书,将我立为皇后,将刘彻立为太子。

栗姬就连凤袍都备下了,却一下子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的怨念,定不会浅。

那段日子,我将几个儿女盯得紧紧的,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生怕栗姬穷鼠啮狸。

过了段时间,我见她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皇帝见后宫风平浪静,遂向太后与我提出要外出巡游,看看人间百态,问问百姓疾苦。

这是好事,太后与我自然赞同。

只是我万万没料到,他走后不久,太后突然对我变脸,叫人将我绑了,带到她殿内,劈头盖脸就问我究竟是什么人,入宫有什么目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这样问,定是知道了什么。

此时再瞒她,只会自掘坟墓。

我干脆把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自己当年入宫选妃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她气得浑身发抖:“你竟然抛夫弃女跑来参选太子妃?荣华富贵在你眼里,难道比亲生骨肉还重要?你那丈夫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你不知感恩,却跑到宫里玩这一女二嫁的把戏,就不觉得羞耻?”

太后说着,甩给我一方缣帛。我用被捆住的双手费力地展开,那是金王孙写给我的长信,信中字字深情,说起当年他对我的千般好,又说虽然我已失身太子,他仍是对我痴心不悔,愿意用一辈子来等我回心转意。

12

我抬起头,已满眼泪水:“他只说一块烧饼分我大半,却为何不说那唯一一块烧饼都是我从娘家带回去的?我与孩儿眼看就要饿死,他拿不出一颗粮食,就算把心掏给我又有何用?”

我强忍心中悲愤,向太后道出实情——

“我离开金王孙之前,俗儿生了一场大病。我为了给她求医问药,粜了家里所有的粮食,又东拼西凑,才将她治好。

“她病愈后,我让金王孙随着村里的年轻人去镇上做苦工,挣些钱养家糊口。

“他却说担心我母女俩在家中无人照料,无论如何都不肯去。

“我苦苦求他,只要他挣一口吃的就行,待到明年地里收了粮食,也就不必再去了。

“他反过来劝我,说勒紧腰带,再四处借借,这一年也就熬过去了。只要一家人相依相守,苦日子也能过得甘甜。

“后来四邻八舍都已借遍,母亲也没有再多的余粮可接济我们。我心急如焚,再这样下去,我们便要讨饭吃了

“金王孙却搂着我们母女俩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讨饭也是其乐融融。’”

太后不信:“天下竟有宁肯饿死也不愿出去挣钱的男人?未免夸大其词。”

“此人最善装好人、装可怜,一次次哄骗我回娘家讨钱讨粮,我也是将娘家都拖垮了才醒悟。太后见这封信,便可略知其一。”

太后又将那封信展开看了一遍,眉头紧锁,沉吟许久。

“你入宫以后,金银珠宝数不胜数,你父母为何依然以务农为生?你就没想过多给些钱财,供养他们一生?”

“家中田地不足,我送些财物回去仅是为了维持温饱,干活吃饭,才是天经地义。俗儿也要明白这个道理,我不愿让她成为她父亲那样的人。”

太后点点头:“我早知你不是寻常女子,却不想你竟敢顶着欺君之罪一路坐到皇后的位置。难得你依然恪守本分,但此事关乎皇家颜面,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臣妾愿自行了断,但也请太后将金王孙以及将这封信带到宫里的人一并灭口。臣妾与皇帝夫妻一场,不想令他因臣妾蒙羞。”我一如当年决意入宫时那般,无惧无悔。

太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你果真是奇女子也,凤凰浴火,方能涅槃,这一劫,你是逃不掉了。”

“臣妾无怨无悔!”我说着,就朝一根柱子狠狠撞去。

我醒来时,太后坐在榻边,幽幽地说:“你倒是烈性,你死了,皇帝怕是今生都不愿再进椒房殿。涅槃也未必非要付出自己生命,办法是你自己想的,路也要你自己走,方向你该比我更清楚,去吧。”

太后亲手将我扶起。

方向我自然清楚,我千防万防,都没防备她会把主意打到我父母家人那里去。

我信步来到栗姬宫中,她正在试穿她的凤袍,见了我,吓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不是被太后绑了么?”

我笑笑:“你既然会跟踪我的内官,难道就不派个人跟着我?你还没见我被斩首,就敢披这凤袍,未免太过心急。不过你既然穿上了,我也就成全你今生夙愿,穿着它上路吧!”

皇帝回宫时,后宫依然风平浪静。唯有栗姬因偷穿凤袍被我撞破,本想杀我灭口,但未能得逞,最后畏罪自杀。

皇帝伸手抚摸我额头伤痕:“早知她包藏祸心,只怪寡人一时心软,才使你无辜受伤。”

我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

没过多久,此事便彻底被人遗忘。

我依然是皇帝的贤妻、太子的良母,椒房殿受尽世人景仰的皇后。

这长乐未央两宫,除了太后与我的内官,无人知道我曾嫁过一个好人,又亲自下令将他暗杀。

不是因为他穷,而是因为他的好,曾差点将我活活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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