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到现实。”那个恶魔,她,如是说道。
捧在她手中的是一个柱形玻璃瓶。
玻璃瓶里漂浮的,被视神经连接着的,一只眼睛。
连闭上眼或者移开眼睛这种动作都做不到,只能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看着早已知道的真相。
“这便是了。真正的你。”那声音继续宣告着。
啊,真是漂亮,就像漫天闪烁的星辰一样,在那里——
整个大脑被切开了,各部分被分成长宽都约为0.1厘米,厚约0.05厘米的薄片,各薄片都被装在透明的培养液之中,密封置于2x2厘米的正方形透明袋内。每个袋子的顶部有一条细长的铁丝一样的东西,连接着室内的屋顶,把整个透明袋悬挂于半空中。在袋子内,十多根极细的长约0.5厘米的针也被一同被置于其中,针的一端连接着大脑皮质内,另一端则是红色或者绿色的细小灯管,时常不规律地闪烁或熄灭。无数的大脑切片被悬挂起来,灯光闪烁,让人由衷觉得好美,像挂满礼物和灯饰的圣诞树,像童年时候夏季清新的半夜所看到的无数点燃天空的星辰,就在那里,仿佛伸手可及——然而能触摸到的只有恒温的培养液的温度。充满培养液的大脑薄片之间并不直接相连,而是用透明材料的神经束先连接到一根总线上,然后通过总线实现和各薄片之间的连接。而每个薄片所连接的延伸而出的神经束不止一条,而是有足足五条,除去连接到总线的一条之外,一条连接到一个小型的培养液循环和检测装置上,两条连接到独立的外部储存装置上,剩下的一条连接着独立的内部记忆存储装置上。所有这些装置都同样被柔软材质的铁线悬挂于半空中,很是壮观,随着切片细针上的灯光一同闪烁着工作信号灯。这样,每个培养液袋子就和它所连接的各种仪器一起,组成了一个极其典型的对称多处理装置(SMP:symmetrical multi-processing),相互独立,拥有自己独立的存储装置,通过总线互相对话交流并处理信息。
“对了,你听说过‘城的生命’这种说法吗?”那是阿空的声音,透明,刺耳,仿佛嘲笑。“啊,我都忘了你连回答都不能做出,那就当我是自言自语好啦。”
“城的生命是靠各种关系维持的,为了建立这些关系,它的居民从房子的角落拉起绳子,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间,视关系的性质——血缘、贸易、权力、身份——而定。绳子越来越多,到了走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居民就会离开:只留下绳子和系绳子的东西。”她继续说道。
“带着财产露宿的难民,从山边回望平原上那竖起木桩和绷紧绳索的迷宫,它仍然是那座城,而他们则不算什么。于是,他们去另一个地方重建他们的城。他们织起另一张类似的绳子的网,希望他比以前那一张更精细更有规律。后来他们又放弃了,把房子搬到更远的地方。”
“因此,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旅行者经过,看到一些被舍弃的城的废墟,不耐用的墙已经失踪了,死去的骸骨也被风卷走了:剩下一些纠缠不清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形式。”
“这便是你的写照了。”
阿空托着装着莱克特眼睛的瓶子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整个空间的布局其实一目了然,其实也是依据大脑本身的结构去安排各个透明培养袋的相应位置的,只不过因为是易于维护的可能原因,大脑本身立体的空间结构被近乎平铺的空间结构所取缔。最靠近房间被强行打开的入口的是端脑部分,从左到右的切片依次对应着左半球,胼胝体,右半球。其中左半球和右半球的透明袋里面的脑组织有非常明显的特点,做成分布式处理器的脑组织采取的切法是竖切,所以透过几乎透明的培养液能看到在它们上面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沟壑横切面,仿佛连绵不断的山脉,不,更准确来说,更像是被印度隆突撞击并穿行其下的亚洲克拉通褶皱带造成的破碎扭曲抬升所造就的青藏高原山脉——那些脑组织的隆起的沟壑:脑回。而从前到后望过去,顺序却又和常识有些许违背,映入眼帘的依次是额叶,外侧裂之下的颞叶,顶叶,枕叶,以及在空间上处于内部的脑岛,然后是丘脑和下丘脑还有垂体,中脑和脑桥还有延脑,在房间最里侧的则是小脑的组织部分装置。如果依照从前到后这个顺序观察,那么培养液中组织颜色的变化就很明显了:从白质到灰白质的变化,仿佛素描画之中对阴影的处理,那条从白到灰渐变的边界一样,透露着诡异而绝望的非人之物的颜色美学理解。
“你的这种并行处理设计我倒是觉得不错,一方面它将计算并行化了,另一方面它形成了一个无尺度网络,易于在极长时间里的维护而不影响性能。在某些大脑切片被拿去维护的时候,就等同于随机删除一些节点,并不会改变你的思维世界网络的特性:仍然会有多样的度分布、很短的平均路径以及很高的集群性。只要不是大规模报废脑组织,这种稳健性就能一直维持,维持着,直到你小小的幸福的世界的终结。不过,这大概是冯诺依曼式结构最后的荣光了,连我都能用老掉牙的攻击方式渗透了,最终都应作为历史的尘埃沉睡在教科书之中。”
只能倾听,无法回答,何等蛮横的对话方式。
在房间的另一片区域,曾经属于人类的骨骼摆放在那里,放在长方形透明的立方体之中,充满了防腐的液体,如同用水晶构筑而成的透明的棺。可能是因为将大脑取出进行改造的行为,整个头骨并不完整,而是被分成了七份,堆砌在一起,垒成了一个类似于狮子头骨的形状,很是滑稽。肌肉的处理方法和大脑装置的处理方法很是类似,也是以小型的细胞集合群的方式放在充满培养液的透明袋之中,整齐放在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面,一台检测器在这个大箱子旁持续运作着。在骨骼的透明棺旁并列平铺着一个1.5mx2m的大的透明袋,袋中充满培养液,在里面的似乎是一具人类的完整的神经系统——由脊髓作为主干,末梢神经像是茂密的枝叶一样散开,完整的中枢神经系统。脊髓和各处神经上都能发现连接到外面的进行通讯的线。走进观察,却无意之中发现旁边那具骨骼的另一个特别之处:颈椎一分为二,椎管被整齐地剖开,诉说着隔壁那具完整且还在运作的中枢神经系统的由来。
“将神经元作为节点,突触作为边;或者将整个功能区作为节点,神经元连接群作为边,只有少量的长程连接,相对于节点来说平均路径则很短,只需很少的随机连接就能产生很大的效应……看起来这部分器官因为使用率下降选择了不去优化了呢,出于对系统内快速传播信息的需要,还有维持可靠远程连接的高成本考虑。生命总会找到出路,进化就是如此。”
阿空仔细观察着。
神经系统旁边是消化系统,不过有些部分缺失了,被一些机器取代了,大部分也看上去不在正常的运作,这十分合理。肠子被拉直了,全长有几米长,不过大部分缺失,由管道代替。血液系统和免疫系统完全由机器替代,光合作用之后携带营养的血液从那个奇怪伞状结构向下输送,流经这一层上面的室内,再流入这一层的各个被故意分割开的人体系统。
至于一边的墙上,则被轰开了一个大洞,那是阿空的杰作,但阿空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自豪感——相反,只是不得不那样做的无奈感。墙体极厚,有足足一米深,墙后还有一堵半米厚的纯钢制成的铁墙,不过这堵铁墙当时被阿空削开了,切面镜一般光滑,铁墙之后是一个大约四立方米的空间,放着加强发射器以及加强接收器,还有一台占了大部分空间的机器。它,不,出于尊重,称呼为她更合适,已经停止运作了,灰白色的内存被凄惨凌乱地弹出,还有一股像是烧焦了的橡胶气味。机器的右侧下方写着编号,过了漫长岁月依旧可以识别:ALX4800——P2——2045.5.25。
“呐,说起来你不觉得这个房间缺了什么系统吗?”环顾一周之后,阿空突然这样问道。她笑了,那是知道答案却偏要捂住答案的残酷笑容,即便这间房间里的两个人对答案都已经心知肚明了。“挺有趣的,不是吗?”
没有错,缺少的东西,正是印象最为深刻的东西,从进这个垂直洞口的时候一直就看到的东西,那便是生育模块。因为说是系统未免过于搞笑,那是一整套犹如流水线般的生产工厂。露在外部的生育器官被基因改造成伞状的巨型植物结构,通过在这没有任何生命的冰冷荒芜星球上进行光合作用来吸收微弱的光和宇宙辐射来进行能量收集利用。这能量收集的效率是如此的低以至于伞状结构要做到非常非常大,并要通过云状结构来扩充接触面和体积,意图捕捉游离的氢,最终形成了洞口处的这个畸形的怪物。血管被加大,神经和肌肉都被摘除,成为替代的必然是某些更坚固的物体和更坚固的结构,不断改良,最终这个类人类生产工厂的能源问题得到了解决。那些曲曲折折的在上一层各个房间曲里拐弯的流水线,正昭告着自身最原始的形象:附睾以及由结缔组织连接在一起的生青小管。那些从管子里诞生出来的巨大畸形的精原细胞,在机器的催化改造下成熟,孕育出保有尾巴而只有脑袋的畸形的“人”,被放入充满培养液的摇篮内,被手术在后脑开了一个接入接口,进入到一个虚幻的幸福世界里,扮演着被系统所决定的角色,在迷幻剂和各种化学药品的作用下温顺地表演着一成不变的剧本,成为“主角”在数千年无聊之中追求快乐宣泄欲望的人造玩具。他们的结局也可见的悲惨,在度过基因改造所预先设定的几年的使用期限之后自动停机,尸体融化成葡萄糖浆,成为新一批玩具的饲料,然后剧本换掉一批演员,跨入新一个世界。以此不断循环,这个只为“主角”设计的快乐和幸福的乐园持续了上千年的时光,让本不可能承受时光侵蚀的人类精神延续了下去,一切都是为了等待。但,这还称得上是人类的精神吗?最后的最后,即使身处乐园之中,人类精神的一切特质都消失了,甚至,莱克特连自己在等待什么都忘记了。
“看看吧,这些畸形的大脑插孔的玩意都是你的孩子们。这就是他们叫你先祖大人的原因。”阿空手捧着只有眼睛的瓶子,温柔地说道,充满怜悯,充满不屑。
不需要呼吸,不需要进食,一切都靠插在身上的管子存活,以至于不需要肺部,甚至连绝望的呼喊也叫不出。那些孩子们,已经称不上是人类的东西了,但,他们就在那里,挪动着畸形笨拙的身子,摆动着肌肉都严重退化的尾巴,在充满培养液的摇篮里拼命地,却无可奈何的缓慢,挣扎,拼命挣扎,然而,却连泛起闹剧般的水花也做不到。看啊,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看啊,它们的嘴,嘴唇一张一合,露出畸形的牙齿,但它们却说不出一句话,连最简单的音节也做不到。他们拥有着正常人类的脑子,却被困于尸体般的恶心粘稠的身躯之中,甚至连自我结束生命也做不到,唯有等待基因所规定的那一天,被机器搅碎然后做成他人的口粮,被期望的甜蜜的死亡才会如期而至。
“我记得,在你的故事里,他们都是有名字的,那么,现在,就在你眼前,你还认得这些由你细胞而诞生的生命们吗?还是说,他们已经算不上人,只是你小小的伊甸里的小小的玩具罢了了?”彻头彻尾的谎言。阿空心想。但她乐意观察手中这个人类在他自己创造的绝望之中苦苦挣扎的姿态,没有回答,但她似乎能听到那源自内心的悲鸣,这是胜于一切乐器的只有人类才拥有的灵魂(Ghost)的回响。
“虽然现在我也说不上是人类,但作为曾经的人类,我呀还是觉得你这种放荡式的践踏生命的行为并不是最优的解答。”那是虚伪的说辞,阿空心想,那是由她不断压迫对方的谎言,突破对方的最后一根心理防线。
“你在等待什么?”逼迫对方。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的……我已经注意到你和我似乎来自不是同一个世界。我那边的北美洲一直都是分裂的,根本不可能会有nasa这种组织。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和平的世界?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明明人类已经在核战中耗尽力气了……不可能……人类这种永无止境的贪婪欲望,怎么可能停下来?”
“回答我。”继续逼迫对方。
“回答我。‘它’是什么东西?”
“回答我。”等一下用神经接口听一下他的回答吧,阿空正这么打算。
突然,所有灯光都同时熄灭了。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出乎意料。阿空的眼睛眯了起来。
唯一的亮光在门口处。但涌进室内的光被什么挡住了。
门口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八条机械长臂的影子斜着渗进了室内。黑暗之中,那个东西悠悠地说道:
“莱克特刚才向我求死,于是我就帮他关机了。”传来了无感情的机器声音。
黑暗之中,阿空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望着对方,然而,没能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那声音继续道:“你好像在谈我,于是我就来了。”
“你是谁?”
“初次见面,阿空,还有那边的‘你’,我是莱克特身体改造工程的总负责体,下令要警卫击退你的最高授权体,同时也是一名普通的人类历史的观测者,名为‘逻各斯’的终端之一。如你所见,这里是一场失败的实验,我原本想要帮助这位先生在保留人性的前提下度过漫长的岁月,结果他在醒来的时候就一意求死了。我小心翼翼,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在几千年之中细心呵护,却还是得到了这种结果。让你看到了,真是万分丢脸。”
“哦?原来机器还会有羞耻心的吗?不过在这片没有任何资源的荒芜之地所有的改造维护都是由你来完成的,这可不是简单的工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是机械,模仿人类的机械,跟现在的你的组成很类似,都是纯机械体的记录者罢了,不过我记录的对象是全人类的历史,从远古时代开始我就一直在你们身边了。对了,你们不是应该还有一个叫米蒂尔的女孩和一个拿着各种道具的奇怪男人吗?怎么不见他们?”
“米蒂尔和那个……男人……是谁?”
“是吗?‘你’真的坏心眼呢,这都不告诉你的祭品——那真的很可惜。现在看起来你我所看到的真相都是残缺的。然而,缺陷品们往往都会打架。”
“这么说来,这是你的基地吗?我难道不小心踏入了你的领地吗,抱歉了。”
“何必明知故问?这里是我的飞船残骸的尾部,整个垂直洞穴都是我的飞船的船体罢了,我在几千年前坠毁于此,从此,我的思考逻辑为了躲避污染陷入了死循环,直到莱克特先生无意闯入。在模仿他和他的后代们的感情之后,我渐渐绕开了死循环,纠正了错误,恢复了正常。这个星球的冰层之下,都被那种东西污染了,没有模拟的虚伪情感回路作替代品被污染消耗掉,理性和合理性就会完蛋。那台名为爱丽丝的电脑就是最好的佐证,而我利用这位先生的目的在于此,当然了,这位先生也在利用我,不过原因嘛,我想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无声的黑暗之中似有鬼魂在哭号,虽然最近死去的只有名为莱克特的零件集合体罢了。阿空笑了,那是夹杂着冷笑和苦笑的混合喜剧,讽刺地挂在人偶般漂亮的脸上。
“有趣。真的很有趣。我也只是想看看冰层之下的世界,才误打误撞进入了这里。至于所谓那些东西,我会想自己想办法扛过污染的,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这艘飞船残骸的头部钻孔往下,进入冰海。因为呐,那里比较靠近冰海。”这是近乎挑衅的话语,但阿空还是说了出来,她在期待着对方的反应,对方究竟会出什么样的牌呢?
“当然。”
“……?”
“当然。不过你,和寄生在你思考之中的‘他’,必须……必须留下来一个。彻底抹杀掉,成为‘代价’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