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喜欢家门口这个叫做购物中心的建材市场,尽管那些贴着粉红色瓷砖的楼宇,看起来貌似温香软语美艳女子的裙裾,但是,那些停着等着拉货的三轮工具车,破旧落魄,倘若突突地一路过去,翻起浓白的尘土一层层浮在斑驳的被损坏的水泥地面上,这地面就像极了怨妇哭肿的的眼睛。
我也顶恨那种干燥起风的天气。但是,起初政府应该是怀抱着一个粉红色的梦幻,难保没有策划什么冠冕堂皇的繁荣景象,不管怎样吧,现在,我就要从据大多数人说并不怎么景气的建材市场出发,进入到我的城市。
是的,脚下的路有点不尽人意,这些年,听说某某和路有关的领导被判刑了,心里总有一种很不人道的心态:抓得好,多抓几个,能把修这条路的头头抓起来才好呢。可事实上,人家依旧过着不为我们所知的要么滋润要么烦忧的生活。
我低着头,眼睛望着地面,慢慢地走。
我喜欢这样走,好像是在亲近一种很低调的生活,阳光暖暖地映在脸颊。哦,春天。每年的春天,我的城市都要筹办一个庞大的朝拜祖先仪式,自从那年央视直播,那年规模宏大地建了新的牌坊、新的祭台、新的广场,来了一些气宇轩昂的知名人士之后,这条名不见经传的丑小鸭似的路,一夜之间,蓬荜生辉,魅力典雅的路灯装起来了,五彩缤纷的花坛建起来了,笔直挺拔的云杉移栽过来了,我真为我的城市欣悦,从粗旷北国、从温润江南、还有遥远的边疆,他们说着各不相同的方言,坐着陌生城市牌号的车,来到这里,那首曾在庆典上回旋的、悠扬的颂歌,日日,日日都在这里回荡,千万遍,千万遍地回荡……我几乎天天都从这个宽阔洁净的广场经过,从这绵长的歌声里穿过,那“大风起兮云飞扬”那么豪迈地掀起了我的短发,但是,我却大胆而又叛逆地想:只要心中有那么一份念想,拜不拜祖,有没有仪式,应该在其次。
我走得很慢,似乎有些伤感,春天来了,难道需要鸟儿、风儿或者雨儿、云儿拿一把剪刀,扯一截红绸,放一挂鞭炮,念一段贺词剪彩吗?
前面是步行街,我喜欢街里的那些拙朴的门楣,喜欢这里能够买到一枚别针的细小,但是,闲闲地,立在门口等顾客的商家却很不喜欢这份情净,他们说,它是这座城市怎么也烧不开的一锅温吞水。
我在一个修鞋摊前停下,摊主期艾艾的,他的沉默,使我极度无措。一个人的心灵,纤细到一丝不经意的眼神,对于我的这个街,修一次鞋,也是一份荣光吗?
我知道那个水果摊,记不清多少日子,总是整齐地摆放着苹果、桔子和瓜子,他站在摊后,雕塑一般,街染白了他的双鬓,养育了那个硕健活泼的女儿和考上省城大学的儿子,街让他的表情沉静而又笃定,该有怎样的风霜,才能这样把一个青涩少年,蜕变成一个沉实的老人?该有怎样的温情和坚韧,才能让一个孩子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一个老人有一份暖暖的记忆?
站在这个十字路口,南来北往的行人车辆与这里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显得不动声色,犹如,从来都不喧哗的阳光。
我走得很慢,经过了烧饼摊、米皮店、眼镜店、茶叶店……默想着那些琐碎的一啄一食、一斤一两、一元两元,忽然地很感动,住在了热闹的街头,还躲不掉要过一种清寂的日子,就是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也躲不过这一条老街经年累月人来人往的表情。
街口的一角,聚有一些等活儿干的男人,像最守时的一批中学生,从朝霞初露的清晨开始,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就歪歪地靠在路边,等待,空洞地等待,一直到中午,甚或到下午,有时是等不到一份活儿的。经过他们时,我不敢看那些面孔,只是眼睛用余光悄悄地斜过去,看到的是他们黑颜色的衣服,全都是一片黑颜色的灰旧的衣服。
我想,不管怎样吧,看起来身体都挺壮实的,这就好,这就是最重要的幸福!
前面就到了我们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区,光鲜的售楼广告几乎遮盖住了百货公司的整栋楼,美容院、时装屋,歌舞厅,面包房,银行,学校,医院,超市,红颜色的门店,黄颜色的门店,蓝颜色的门店,一路看过去,差不多就是电视里广告的翻版,国际知名的,世界顶级的。生活是如此宽容,它允许每一个人自由地过上自己的日子,我看向路边刚刚发芽的垂柳,走得很慢,很慢。
康德说,自然之所以崇高,并非由于它可怕,而是由于它唤醒我们的力量,来把我们平常关心的东西看得渺小。我的街,是一个缺失自然的街。但我爱它,在这里,可以活成童年时代想象的那个自己,如果愿意。
有的人穷,有的人富,有的人快乐,有的人忧郁,经常,我就这样从城西走向城东,一路走过城市这起起伏伏的心情,为此,我慢慢地喜欢上清晨里那辆响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歌声的洒水车,它使城市每一个尘土飞扬的日子潮湿起来,喜欢一个勤奋的拾荒者背后那个硕大的编织袋,那里边一定装着些许廉价的不值一提的物件,倘若稍稍留意,就会看到它寡言的主人是怎样的谨慎和怎样的诚恳。我喜欢那些卑微的穷人,他们在我的街上,有时也看得到他们内心尊贵的神采,是的,也喜欢那些尊贵的富人,喜欢他们精致地用餐后,那杯清香袅袅上升的沉静的下午茶。
走在我的街,犹如走在浮华如梦的人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