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草熏风暖四月的一天,我骑着那辆玲珑的湖蓝色自行车,向北,穿越这个正要迎接来一个温煦春天的城市,来到城外的一片桃林,车篓里拥挤地放着半瓶一得阁墨汁,一支羊毫毛笔,一个画夹,一叠浅黄色的毛边宣纸,还有一杯荡漾着浅棕色菊花瓣的茶水,我的表情甜怡而愉悦,城北的桃花啊,整整的一个四月,我都牵牵念念它豪迈而寂寞的开放。
那次在公交车上,我拿出《芥子园画谱》看梅花画帖,旁边一位先生斜睨许久,问:是种桃树的吧?而此时,我的这些家什歪歪扭扭摆在桃林前松软干燥的黄土上后,就有一位黑衣男子远远搭讪:是给桃树打药的吗?我不怪他们,他们的日常生活是,早起一睁眼今天的生意会怎样?油价是否上涨,这月是否加薪?画画似乎离那样的生活非常久远。
坐在桃花面前,看着那些薄而柔韧的粉红色花瓣,是那样优美地散落在枝枝丫丫之间,下午的阳光,暖暖地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有细小的风在耳畔脸颊徘徊复徘徊,我的笔对于这样的枝干和花朵,显然很陌生,它看惯的是画册里那些平面的、装潢精美的,被称为“作品”的桃花,甚或是来自清朝元代,或是什么时期,流传了传阅了千百年的桃花,这城北的桃花,也许从一株弱不经风的幼苗到一颗风姿婆娑的桃树,从花开花落,都不曾有一个痴情人为它画像,它在这城市的边缘长大,就像姊妹很多的孩子中,父母最顾不上的那一个。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这里还没有这片灼灼开放的桃树林,我就来过这里,是和一个青涩少年,也是顺着那条城市最著名的繁华街道,掠过服装店、理发店、粮油店、烧饼铺、储蓄所,娉娉婷婷,怀揣着浓浓的少年愁滋味,向北,走到这密密匝匝散乱地长着丛灌杂木的城口,驻足。
那应该被称为是谈恋爱吧,心呯呯跳得不知所以,紧闭着唇,一语不发。那个男孩,也是闷闷的,沉默,那么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却没有说分手。我的眼睛或者看向一株说不出名的小树,或者飘渺地抛向空旷的天,天很蓝,很安静,城市看起来,像是被搁在身边的一个物件,就要与这个男孩,在这个如此喧闹的物件里生生死死相守吗?我似有几分不可名状的恐慌,也似有一些隐隐的期盼。
我们在那个小土坡上坐了几乎一个下午,有车辆南来北往,城里城外进进出出。路人经过我们时,会好奇地打量。他们知道我们在谈恋爱,但是,我想,他们不知道就是那个下午,一个女孩小小内心是怎样的寂寥,又是怎样对这个城市充满懵懂,怎样承载了爱情的隆重和生命的荣耀。
阳光默默地暖暖地照着,城市在不远处等着,日子就在旁边看着,怎么办?这爱情怎么办?
城北啊,当时我选择了眼前这个如此擅长沉默的男孩,我坐在土城墙坡上,难以廓清思绪,只是被太阳照着,被生活推着,被这片幽静的树林簇拥着。
这个城市盛着我和他近二十年的悲喜。城北,你能够见证,但是,你却没有言语,你也根本不顾及城市在一场瘟疫中如何恐慌,在一些争斗中如何奴颜,在一次庆典中又是如何的华丽,你看得清一些不完美的人性,一些难以启齿的罪恶,但,你只是站在一旁,默默无语。
外边的世界,从你的脚下,进进出出小城多少看不见的美好,还有丑陋,多少看不见的温暖,还有伤害。
你积淀了小城二十年的悲喜。但是你没有言语,你只是任凭杂木丛灌一日日长壮,任凭你的容颜从春的葳漪,到秋的萧杀,到冬的静谧,你是世间最古老的智者吗?你所言说的,就是那些风和日丽,抑或阴晴圆缺?城北啊,我们一刻也没有逃离你的视线。
二十年了,我真的不愿意再那么善于思考了,就守住唐宋诗词里“独立小桥风满袖”的高蹈,不好吗?守住一壶墨、独对一枝梅的寂静,守住一个有桃花的午后,不好吗?二十年了,此时太阳依旧那么温情脉脉地,天空依旧那么疏朗辽远地,风儿依旧缠缠绕绕地,城市依旧一成不变地喧闹或者祥和,贫困或者富庶,依旧犹如一个装东西的物件。二十年,孩子由一粒几近看不见的尘埃,长成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我们曾经漾着清泉般剔透的眼睛,变成了今天会自如地说一些语焉不详的混沌语,妈妈由一个辛劳的妇人,变成了一捧寂静的黄土……今天,我的墨汁和毛笔,像铺排着一场盛宴,它们带着办公室的气息,带着窗明几净的自尊,还有下午茶的悠闲,与这狼藉的黄沙土是那样的隔膜,这就是成长了二十年的自己吗?我的笔在纸上惶恐地不能移动,我不知道一株正在生长的桃花那盘遒的枝干,还有婉约的花,要用怎样的悲情和爱,才能了解那年年岁岁恒久的美丽?才能画出那样的沉郁和喧哗?
我不知道,这城北,还有这城北的桃花,忙碌的人是否在意过。我二十年才来一次,是为了一张画。只要有一份营生,有一碗饭,就可以被小城如此平平凡凡地养着,只要不去梦想成为千百万富翁,就可能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和一啄一食的安宁。
爱情加上画画,就等于幸福。天天在十字路口等活干的男人们不同意,疲于奔波的三轮车夫不同意,关注大盘的股民也不同意,可是,我不管,我就是偏偏要认为,爱情加上画画,等于幸福,等于小城对生命的最高礼赞!
我觉得自己是小城最心仪最合格的公民。我可以在某一个午后,毫无缘由地爱上一阵风,一帘雨,在某一个清晨的霞光里,对早起拾荒的老人,还有手拿包子豆浆上学的孩子,内心忽地无限柔软与无限温润。
小城完全纵容了我的幸福追求,纵容了一个女人成为一个温润的小女人。
这就是二十年来的成长!
现在,我几乎依旧天天走在家与工作之间的那条路上,犹如小城身上的一支殷红的血管没有间歇地流动,我的心情时常很好,路边商铺的生意会因金融危机,卖菜的会因一场暴风雨,司机会因油价上涨而难心,我也深刻地觉得这一切与我是那样的密切相关,但我却总会佯装极为无知地、满脸超然物外地一一掠过。
爱情加画画,是可以如此这般地不着红尘啊!
那天,从城北返回的时候,自行车缓缓而行,晚霞把西天边涂抹得富丽堂皇,小城是我眼前的一个尊贵的皇宫。是的,它就是我的天堂,那里生长着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