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棵树是出生在了一个好地方,面前一个石桥,桥下是一湾涣涣的河水,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一个小镇上,我们难见洗衣的女人和翠色的河滩。
清晨,女人拎着红色或黑色的桶或盆,脚步不疾不徐,经过这棵树,来到河边。哗的一下,衣物倒了出来。先拿起白色的,在石头上搓,再搓,漂,三下两下地漂,一个小小的弧线,衣物就丢在了桶里。然后是粉色的、浅蓝色的,最后是黑色的那件。然后,拎着桶或盆,脚步不疾不徐,腰肢曼曼婷婷,经过这棵树,不见了踪影。
树的另一面是正在兴建的一座楼房。我认为,这座楼的竣工,一定会成为小镇最气派的建筑物之一,一定对考察镇容镇貌、经济指标,乃至招商引资大有裨益。
树,看起来有些年头,龟裂的树身有一个壮汉张开的手掌那么粗,浅黑色,枝杆交叉盘旋,有些凌乱,又像极有秩序,淡定而又舒缓地伸向天宇,碧绿的叶片在初春的阳光里泛着新鲜的光泽,它站立着,矜持又极优美。我举起相机,截取了它葱茏的华盖,背后是悠远的天空,画面生机勃勃,浓郁的叶片间有穿梭的风。
我不知道这树叫什么名字,但我喜欢它这样日日安静又快乐地守着这河、这小镇、这红尘。
离它不远是镇里唯一的一所中学,每天都有成群的少男少女,叽叽喳喳地或说着知心话,或发着牢骚,或心事重重地走过。孩子们也喜欢它,天热的时候,下雨的时候,躲在它的树冠下,起风时,树叶沙沙响,孩子们听不懂它说的什么话,误认为是一种好听的音乐。
老人们也爱在这里有一嗒没一嗒地说着或远或近的事情,感叹人生苦短、生命无常这些很深刻又似乎了然于胸的道理。他们有时会语调悠长地说一句:人啊!比不上这棵树长寿。那一刻,它俨然一位尊贵的长者,俨然渗透了天地间无数玄机的智者,有风吹来的时候,沙沙沙,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那一个午后,仰脸看伸展的枝桠,看枝桠上茂密又轻盈的枝叶,纹丝不动,整棵树典雅安宁,风没有惊扰它,鸟儿和太阳也没有惊扰它,它像一个祥和的老人,更像一个纯净的婴儿。
我想,这也许是它心底里的语言。
可是,那一天早晨,沿着河,又看到了倒映的朝霞,青色的河坡,一切都美如往昔。可是,旁边的那棵树呢?我慌乱得不知所措。
那棵长了很久、思考了很久、生活了很久的树呢?
树根部只留下白花花的矮木桩。我猜测了多个被砍的理由,但,唯一敢断定的就是:树,它自身不想死,只要有土壤、阳光、空气,它就会义无返顾地成为一个生命。
想安静,是风吹乱了心绪;想唱歌,是风暗哑了喉咙;想成为参天的大树,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地让梦嘎然而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很痛恨这句话。
一棵树,无法阻挡一阵风,我的妈妈,也没有办法阻挡那样的一个清晨,一个让生命嘎然而止的清晨,没有等上孩子为她许诺的那些个美丽堂皇的诺言。
妈一定不想走,要不粗鄙的碗柜里不会剩下带着余温的粽子,锅里不会有冒着热气的荷包蛋,还有洗得那么干净、叠得那么整齐的衣物,眼睛不会那么幽怨那么无助地看着我,手不会那么用力那么恐慌地握住我。
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只是什么都不在了,都在突然之间改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