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弯曲狭窄的土路,两旁是去年留下的疯长的野草,经过了凛冽的冬,枯枯的,黄黄的,无序,杂乱,阳光静静照上去,温暖而又惨淡,我的目光,沉默又空洞的目光,一路抚慰着它们。如果能够,它们认得我这个伤心的女子。
清明这天的阳光好像不那么明亮。坟地三三两两的村人拎着篮子,装着一块方肉、一个馍,一叠纸,声音低沉地打着招呼,不少坟头隆起新添的土,圆圆的,像个土馒头。妈,您的坟头在哪儿?我伸着脖子张望,恍惚儿时散了戏,在人头攒动中找您,也像是某次在地里干活,您忘记了吃饭,我是匆匆送饭来的。我还抱着一团灿嫣的鲜花,是从花店里买来的,很美,漫着淡淡的草花香。
妈,我这就去给您送春的讯息,路旁修长的杨树,阳光里投下玲珑的影子,它们一年年长得很缓慢,此时,我跟它们很亲近,它们日日守在您的坟头,和我们兄妹守在你的身边一个样。我简直觉得那曼着腰肢娇小的一棵,枝干手臂一样优美地伸向天宇,它其实就是我,而最粗砺最壮实的那棵一定是哥哥,我还在不远处满意地找到了父亲样的一棵老树,妈,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塞的墓志铭是他自己写的诗:“等我死去,亲爱的朋友,请在我的墓前栽一株杨柳。我爱它那一簇簇涕泣的绿叶,它那淡淡的颜色使我感到温暖亲切,在我将要永眠的土地上,杨柳的绿荫啊,将显得那样轻盈、凉爽。”
您看,这个诗人他却有农夫一样的简洁。而您,一个农妇,却有着诗人一样的深沉。
几只鸟啾啾地在坟地上空灵巧地翻飞出弧线,我站在原地,眯起眼睛追寻它们,一只鸟儿脆脆地唱着歌,像姐姐在说着什么,一只鸟儿栖在枝头,应该是日渐衰老的父亲,还有一只鸟快乐率真,妈,它是我吗?您看,我们幸福团圆的场景再一次上演。您在里边,我们在外边,您躺着,我们走动着,这么忧郁,却又是这么满足这么幸福地围在您的身边,絮絮的,说些话儿,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站立着,站立成今年您身旁的一个春天。
路边的这些蒿草,是我的最爱,从去年春的一点绿,到后来的逶逶迤迤,再到后来的枯萎,它们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没有人为它们的出生欢呼,也没有人为它们的死亡举行典礼。浪漫诗人总会感慨:天空是它的父亲,大地是母亲,树木野草是它的兄弟姐妹,一年四季就是它长长的一生。
可是,谁能说我们与蒿草没有任何关系呢?妈,我要对它们说谢谢,此时,阳光照在上面,泛着迷茫的光,迷茫得让我内心安定而又温湿,它们没有生命,但是,我固执地认为,它们不会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您的坟头也培了新土,曾经我疼惜和担忧您在荒郊野外的孤苦,呼呼的风,淅沥的雨,但是,今天,却很放心,您的坟头有细嫩的小草,有暖暖的阳光,还有一丛茫然的蒿草,有这样一个生长着的春天,妈,您可以安然无恙。我疲惫地伏在新培的土上,犹如依着您柔软温情的肩。不远处有悲伤的哭声,有压抑的哽咽,一定是谁在思念九泉下的亲人,妈,我不能哭,一定不哭!您被阳光呵护得很好,被蒿草、杨树和鸟儿呵护得很好,我们只是暂时分离,待我淡定地问问这世上不会言语的植物,不会言语的风与云,不会言语的村庄、河流,什么是活着的幸福?待我沉醉过黄昏里晚霞的绮丽、清晨里朝阳的嫣红,沉醉过冬日田野上的静谧,三月村头桃花的美艳,还有关于一日三餐的清淡,关于滚滚红尘的简约,待我百合花一样清幽幽地绽放,又百合花一样香郁郁地凋零,待我的爱自由无羁地奔放,待我的爱人与孩子都过上了天堂一样快乐无忧的日子,待我的亲友也过上了快乐无忧的日子,那时,妈,我牵挂的就只有您一人,我就飞快地去找您,像儿时,不由分说地扑到您的怀里,像蒿草又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春!
那时,说真的,妈,也许,我什么都不会知道,但是,至少现在,现在我知道那是温暖的、安泰的和欣慰的。
生命就是这一丛毫无来由的蒿草,就是这样一个由绿到黄的过程!
如果您不介意,从此,我是不是可以不去苦苦地追求写什么样的稿件,编辑更为钟情,只要尽自己的心意就行,不去在意哪位朋友家产已数百万元而自惭形秽,如果可以,我要做山涧的一湾清泉,一株清幽的荷,是,还有一些小而无当的理想:为卑微者送去一两句问候,为困苦者送一两句祝福。
如果您不介意,就这样挥霍掉我剩余的生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