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躺在病床上,说话已经含糊其辞,但是,只有两个字不断地喃喃,说得很固执,甚至是清晰而又坚定:回家。
遭遇不堪的痛楚时,您唯一的感情就是回家吗?多年前的胆结石手术,我们焦急地围在病床前,等待您醒来,您没有睁眼,只是拼尽力气说了句:咱回家。妈,您不知道,在我听来,这是一句多温暖又多辛酸的话。
记忆中最初的家,是由您粗糙但温暖的双手,加上舒适的臂弯组成,是永远也吹不着风雨的晴空和永远都香甜的晨昏。那时,作为铁路工人,爸爸常年不在家,他在离我们很远的一个地方为家里挣钱,爸爸很久很久才回家一次,但是,我私下很多次暗暗地认为,宁愿不要爸爸带回来的那些钱,不要他每次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那些稀罕的糖果和有趣的故事,也要他经常经常在家里,在妈妈您的身边,全家人,一个都不少,就是不吃让邻居羡慕的白米饭又怎样,不用那个神奇的收音机我也毫不在乎。但是,往往,我一看到爸爸和您掰着指头算起程日子,家里就开始弥漫着驱也驱不散的苦涩滋味,您一天比一天地沉默寡言,一直到了动身的那天清晨,您背对着爸爸和我们,那是一个怎样黯然神伤的背,我忽地看到您脚边下起了滴滴嗒嗒的雨点,磨破了边的翻口蓝布鞋被****了大片,稍迟,您还是缓缓弯下腰,帮爸爸扛起那个可恶的旅行包,爸爸头也不回,出了门。
爸出了门,妈,您就成了家里的天,成了角角落落加起来的温暖,和角角落落加起来的伤痛。我恨死了家里的那些土地,它们要求您一刻也不能停歇地劳作,还有院子里吭哧的猪、咩咩的羊和咕咕的鸡,我恨它们从来不消停地吃很多青草,让我的妈妈为此当牛做马,让您很是疲倦,永远都很是疲倦。
但是,我仰脸看到的妈妈,坚毅、风霜、沉着,但您兴许还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爱您。记得家门口的空院子吗?它是我们家的,您带着我们兄妹,就像一只倔强的母狮带着它的乖娃娃。那是一个有露珠的清晨,我带上锨,没有忘记带上课本,那天,老师要求背诵朱自清的《春》,我把《春》放在地上,一边翻着土,一边“春天的脚步近了……”,泥土的清香熏染着我,每一次弯腰,看一眼课文,每一次直腰,就看一次家门,鸟儿在身边轻巧地划过,朝霞映着我涨红的脸颊。我看见您款款从家里向我走来,妈,您那么那么满足地注视了我很久,您的宝贝。那一刻,我有些兴奋又有些伤感,从您的眼睛里看到,这生生世世我就是您的手心里的宝。您夸奖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能够让妈妈高兴的孩子,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累点也是世上最幸福的累。我们种上了杨树、榆树、冬瓜和萝卜,很兴致地从井里挑来水,一勺勺地浇,欢声笑语飘得很远。它们是不是长出了葱茏的华盖、是否结出了硕大的果,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们和妈妈在一起,和这个家在一起。
那些个夏天,院子里有一张床,这个床,就是妈妈为我们铺开的一片清凉,我喜欢像只又懒又馋的猫躺在上面,您还允许我用床单当作仙女的裙衫舞蹈,此时,老屋前的洋槐树满意地举着细腻的绿叶片,窗边牵牛花玫瑰红色的瓣儿开得完美无缺,缤纷的指甲草花引来翩翩的蝴蝶,青涩的小葡萄正使劲地变得又大又甜。
我迷醉的还有看星星的夜晚,妈,您说月亮的光能把人照黑,真的吗?我使劲地用床单遮住脸,我多么想成为一个美丽的仙女,守在您身边,不去做那个亮亮的、寒冷的织女星。
我还喜欢院子里晒瓜豆酱的香郁,那真是散发着妈妈的味道。我偷偷从缸里挑一点,抿一小口,又咸又香,瓜豆酱里的瓜籽,实话说吧,都是我踮起脚尖,偷拣出来吃的,真香,我敢断定,这就是爱的味道,那一缸的酱啊,就是妈妈浓得化不开的爱护,这时的小院啊,就是生长着、开放着的一朵磬香的花儿。
记得吗?您摸黑抓的几只蝉蛹,最值得期待的是清早灶前的烧烤,那一丁丁点的肉,香得我整整一个清早都无法安静。
初冬里有这样一个午后:我和您坐在院子的阳光里,您手里做着我的花布小棉袄,我手里玩的是小铲子和沙土,我们静静地坐着,没有太多的语言,您的耳朵已不太好了,幸福的时间在我们身边悠悠地转来转去。
太阳缓缓西移,阳光挪到了矮墙上,您把我、还有铲子砂子都放到了矮墙上。那一刻,我好乖啊,一点也不闹人,因为,我知道只要一伸手妈妈就可以揽在怀里,家,伸手就摸得着,快乐,伸手就摸得着。天快黑时,花棉衣做好了,您说,来,试试。妈,我真不愿把它脱下来,上面有妈妈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有那一个下午香甜溶溶的味道。
您让我们整个的童年非常自由,犹如田间迎风的青苗苗,让整个的家暖和得一如您手心里的温度。
您就是在这荒凉孤寒世界里为我而开放的温馨的百合!
如今,您一意孤行就是要回到这个家吗?曾经的曾经,这个家,听说是凄风苦雨,那时的您,带着“四类分子”的帽子,通宵平整土地,挨批斗,听说茕茕地拿着一只白瓷碗,领回全家人常年饿瘪肚子的口粮,村人的隔膜,超强的劳力,艰难的营生,这已经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家了,您恨过它吗?我想,应该没有,那么,长长的黑暗里,您是怎样保鲜了如此长久深沉的甜蜜?
要怎样的隐忍,这个家,才能从来都是没有丝毫改变的温暖双手和舒适的臂弯?您又要怎样的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到家,安放一颗母亲的心?
在疮痍满目的世界,您给了我们一个没有伤痛的地方,一个铺陈思念的地方。
好的,妈妈,我们这就离开这个生硬的病房,回家,家里还有满头华发的爸爸,您不在了,一夜之间,他成了无根的浮萍,您在哪儿,我们的家就在哪儿,可是啊,您去了那么远那么暗的地方,您带走了我们的家。
我们这就和您回家,回到您生生世世牵肠挂肚的那个院落,听听老槐树没日没夜的低吟,看看那陈旧的一砖一瓦怎样凝重不语的沉闷。
好的,我们这就起身,安放一个母亲所有的担当,可是啊,家,只剩一个空落落的院子,睁着受伤的眼睛。妈,我们无处安放,我们只有默默地把家搬到心里,把您轻轻地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