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安静的老院,今天忽然地这么多人!
院里的两株小桃树,娉婷地伸展着枝干,行色匆匆的人们,从旁边一阵风似地经过,这是您喜欢的树。那片密密地、绿绿地长着韭菜的地上,神色凝重的人们凌乱地扔一些快食面的包装袋和纯净水的空瓶子,妈,这是您的韭菜地。靠北屋的老槐树,盘虬的枝,粗糙刿裂,妈,这是您呵护的树,而此时,虚弱的我,背靠着它,无语。
此时,您安静地躺在西屋,这个很旧很温暖很神秘的老屋,您一动不动,妈,为何铺着那床您从不舍得用的粉红色新棉被,您也无动于衷,只是任凭那生硬的呼吸机一下一下,木无表情地工作。您闭着眼睛,可是那只不能很好闭上的、患白内障的眼睛,总会差一点让我兴奋得忘乎所以,总认为您还稍稍微微地睁开一点,还稍稍微微地看得清我们的焦虑,看得清我们越来越沉重的绝望。妈,别,别这样,我们需要您活着,很好地活着,和从前一模一样。但是妈,在您的手腕间,曾千万次牵着我的手腕间,正一点点地找不到越来越微弱的脉相;在您的颈间,无数次拥着我的那个香暖的地方,正一点点地摸不到跳动,那里很安静,很安静,没有跳动,不,妈,不要!您一定要再看看我,看看您的这群惊慌失措的孩子!
我紧紧地趴在您还有一丝温热的脸上,不知是谁把我挪开了,妈,他们不让,他们把您从这粉红色俏丽的棉被上,挪到那个叫什么水晶棺里,里边摆着一些塑料花,看起来非常难心的造作和粗俗,我讨厌那个地方。但是,许多双手依旧那么坚决又那么仓惶地把您安顿进去。您换了衣服,我从来没见过您的这身如此让我不安的衣服,大红的棉袄,翠绿的棉裤,还有艳丽的裙衫。妈,那不是您,您可能还在食品柜为我找寻那瓶甜的桔子汁,可能还在厨屋叮叮当当地翻炒飘着香的软豆腐……来到我们小小的寒慘的厨屋,这真是一个已经不结实的小屋,支支呀呀的木门又窄又潮,一瓶一罐,一碗一筷,我一一去握住它们,找寻上面您手的温度,我只有久久地握着。在浅黄色的小木桌前,我蹲了下来,桌腿边,放着一根青笋,它是昨天清晨,您从街上买回的。当时,您细心地挑选,拎着它,朝霞好看地映着您的脸,和脸上菊花样的皱纹,也许一路思忖着是凉拌还是热炒,但不管怎样,一定要做得香,就像您总是执意要把日子过得香一样。它青盈盈的汁液还散着新鲜的清爽,妈,我轻轻地把它托在手上,沉甸甸的,浅绿的杆,饱饱地泛着光,深绿的叶,脉络清晰,生命永远这样,多好,妈,我又把它轻轻地放在那里,它是您热爱生活的一个说明。
紧临小厨屋,搭起了花花绿绿的灵棚,您的照片端放在正中央。我拼命地趴在我们院子的地上不肯起来,我起不来啊,起来也看不见我的妈妈!我就大声地哭,像您娇生惯养的婴孩一样无知与任性,嚎啕,可是,任凭我怎样,您没有在意我震动了整个院落的伤恸!您没有体贴我胡乱铺撒了一地的心碎!
您只是在那个冷冰冰的水晶棺,一动不动!像从来都没有这个热闹繁复的人世间一样,像从来都没有我这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一语不发。
院子里人来人往,他们都在办您的丧事,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忙着要把您送到那个地方,那个杂草丛生、野蒿凄凄的地方,风吹着,雨淋着,日晒着,妈,我们不去!去了就成为馍馍一样的土堆,不,真的不能!
门外聒噪的唢呐一阵又一阵,催着,催着您起程。妈,我只有去送您,我拉着您的手,和千万次送您离开我一样,想和您说一些有关家里的牵牛花开了没有之类的琐碎话儿,想和千万次一样,问问您什么时间再来?您的唇,紧闭,握着您的手,可是,您的手,那么冰凉,我打了一个寒颤!妈妈,今后的今后,您永远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寒冬,又冷又长的冬。
唢呐又嘈杂起来,是我最讨厌的那种特有的送殡曲子,他们只是若无其事地吹着,我不喜欢那职业化的送行!差不多一百年前,法国现代派画家德加垂危时,听说有人要为他举办隆重的葬礼,他郑重地对弟子福兰说:“如果一定要为我举行葬礼,你,福兰,站出来说:‘他热爱绘画。我也一样。如此而已。’然后就让大伙回家。”妈,如果此时,您让我站出来,我就只霸道地说一句:谁都别碰,这是我妈妈!
可是,您不理会我,兀自走了。我从那个荒凉的地方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家黑色油漆剥落的大门,半掩着,恍惚间,我错误地认为您还在家等着我呢,和千万次我兴冲冲地拎着包回来看您一模一样,但是,此时,我的心头为何堵着冰砣样的一种东西?妈,您没有在家,只有那张微笑的遗像,端正地摆在幽暗的、忧郁的西屋正当门。
我停住,挪不动脚,妈妈,您让我怎么回我们的家,回我们这个空荡荡的院落和更加空空荡荡的西屋。
我离开老院的时候,已人走曲散,满院的落魄与零乱。妈,我也要走了,我再到哪里去看您呢?我惶惶然不知所措,小桃树、韭菜地、老槐树,一一被我空洞的眼睛缓缓地安抚一遍。
我踯躅着,吱呀一声,推开小厨屋那扇羸弱的门,一根青笋,干瘪,枯黄,了无生气,又瘦又小,伶仃地躺在地上,我不敢碰它,它像极了您。
我轻轻地关上门,我只有如此,妈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