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广场最出彩的风景,是环绕四周的一排排整齐葱绿的树,枝干笔直,枝叶茂密。南端是一个顶坛,拾级而上,一直到高处,温润的汉白玉栏杆,光滑的水泥台阶,随便坐在哪儿,都有惬意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
每次路过,总会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们,散散地,练气功,打陀螺,刚会走路的娃娃,绕着花坛,在黄的菊花、艳的红掌上落下叮铃铃的笑声。
我的眼睛会望向那疏密有致的台阶,想,等有一天,等有了钱有了闲,来这里坐坐,把那些书本、电话、报表,还有时间搁置起来,看看这些树、这些花,这些老人和孩子,看看西天边橘红橘红的夕阳。
当初,来这个城市时很是激动了一番。在公交车站牌旁,迷茫又崇拜地看那一个个陌生的站名,每一个小小的、不动声色的站名后,都有一个繁花似锦的城市图景。那些有序又有点傲岸的公交车,走了一辆又一辆,我不能确定自己何去何从,美艳的广告,肃然的交警,桔黄马甲的清洁工,还有铺天盖地林立的高楼大厦,我感到了悬浮,一种不能自我确认的悬浮,在如此华丽如此喧嚣如此隔膜的地方,我,能够生活下来吗?
超市里的电梯、购物车,促销的喇叭,还有色彩斑斓的物品,我走得很快,在这么多的声音里、这么多的脚步里、这么多的标价上,我,能够确定下来自己的生活吗?
这里,就是从小一心要抛掉家门口那一条河、那几亩地不停歇追逐的地方,是寒窗苦读立志挣脱那口浓重乡音奔赴的地方,是苦口婆心教导孩子向往的地方,而此时,我有些忐忑,有些气馁,是在一双昂贵的皮鞋面前,是在一顿丰盛的黄金宴前,还是在一栋奢华的楼房前,无处不在的巨大的物质侵袭,使一份追梦的昂扬,一次又一次地沮丧和低调下来。
它甚至可以让一个没有精神家园的人,永远悬浮。
今天,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眼前,这个城市被我关在了窗户外边,华丽的楼堂馆所,逼仄的小街胡同,风度翩翩的金领,还有局促的拾荒者,都以我不知道的方式,荣耀或者屈辱地生活着。
现在,几乎每天我都要从城东走向城西,做一份工作,一路上有推三轮车叫卖的菜贩,生意萧条的报刊亭、烧饼铺、玩具店,墙上贴有不断叠加的贷款和性病的违规广告,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路人,还有配置极好的轿车从身边一闪而过。每次经过那个有着高高台阶的广场时,心里依旧是那句同样的话:等有一天,一定坐到那里,看夕阳,并且思念过世的妈妈。
一直很悬浮,像一小片怎么也不肯着陆的浮萍。
“生命是一条美丽而曲折的幽径,路旁有妍花的丽蝶,累累的美果,但我们很少去停留观赏,或咀嚼它,只一心一意地渴望赶到我们幻想中更加美丽的豁然开朗的大道。然而在前进的程途中,却逐渐树影凄凉,花蝶匿迹,果实无存,最后终于发觉到达一个荒漠……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在现实的死亡面前只不过是一场又僵硬的木偶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肉,他们尽一切努力想让生命永存也是徒劳,事实上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腐烂。”
一直认为自己在学习怎样生活,其实是学习怎样死亡。
一定要穿上那双高贵的鞋,用上一顿奢侈的饭,住上一套漂亮的房?然后,某一个午后,到广场……?我想不必,生命每时每刻都在腐朽,德行中最高的德性便是快乐。“贫穷只要能听到风声,也是好的”,即便朋友的资产已富可敌城,而我,却在为坐不坐空调公交,而煞费苦心地省下一元钱,但是,请别慌,现在,就让我到那个宽敞的广场上,登上傲岸的台阶,吹那悠然的风,看那橘红橘红的夕阳。
是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