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车是城乡公交车,这多年来,您一次次地乘坐,往返中,有您独自出门的恐慌和对这种外出暗暗的满意。
我的孩子刚出生时,您犹如领了旨令,收拾一个小包袱,满心欢喜地到街上寻找有“2”字的车。这个字您不认识,您说会记牢它的样子,它的样子不就是向前走的小鸭吗?
您上了车,车有些破旧,靠背上裸露着淡黄色的旧海绵,这个您不在意,只是很知足、甚至是很舒心“呼”地坐下。车发动了,轰轰的动静很大,不过那时您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售票员报的站名,随着熟悉的村庄越来越快的后移,您的眼底掠过一抹不安和拘谨。前面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站牌、陌生的喧闹。但是,您很快鼓足了勇气,您一定是一刻也不松懈地紧盯前方,一定用手对别人指指自己的耳朵,用别人尽量听得懂的话问路。
不管怎样,您用了我无法想象的招儿。
您没有走丢,非常准确地叩开了我家的门,笑吟吟的。妈,那时,您的头发已经花白,人,茕茕的,瘦瘦的,经不起一阵大风。但是,您却乐此不疲地在乡村与城市间奔走,一头是我年迈的父亲,一头是我年幼的孩子。
我家有您的一个房间,窗棂上攀爬着丝瓜碧绿的叶片和明黄的花儿,红玉兰树的秀美隐隐约约,但是,妈,我真恨自己自以为是的忙碌,可能是因为那长篇累牍的饭局,可能是因为焦头烂额的加班,也可能会是因为流连忘返的搜街。
我是一个多么粗心大意的孩子,我原以为,您喜欢这个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喜欢街心花园和喧闹的市场,不是的,您仅仅是喜欢怀中这个可爱的娃娃。有了这个家,您就有了十足的安定,有了我进门后的一声妈,就有了十足的安慰,有了娃娃一天天的长大,就更有了十足的满意。
您在这里生活着,守着这个家,您纵容我像爱飞的鸟儿,自由自在,纵容我对您的付出心安理得。我真是一个太不知道体贴的孩子,可是,即便如此,当您兴冲冲地坐上2路车,这个一直向前奔跑的小鸭把您带回老家,您欣悦地下了车,像是非常荣耀地披挂着很多尊贵的光环,笑吟吟的。路边乘凉的邻居正议论着昨夜新闻里的一场盗窃案什么的,人家还没有和您搭话,但妈,您却完全误解,热情而自以为是地提高嗓门,同时又佯装很节制地说:是,刚从孩儿那里回来。满满的自豪,还是没有控制住地流露出来。妈,真不好意思,人家只是随意地应和着,您又更加不合时宜、决意要大谈您那又长高了多少多少的娃娃。除非如此这般,兴致盎然地表述一番,您才会满意地款款离去。
浑然不知人家在背后的哂笑。天真、憨厚,是不是要像您一样隐忍辛劳,才能保鲜一份如此纯净和真诚的心灵?
您一踏进老家,我们粗鄙的老院子就开始隐隐地、稳稳地浮起甜蜜温馨的情绪,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有了香味,父亲的脚边带起了快乐的风,小树旁挂起了清爽透亮的干净衣裳,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因为,很快,您又要动身。
那一天黄昏,我去车站接您,车上人很多,您被挤在里边,手中大红色的布兜儿被扭结得呲牙咧嘴,灰白色的发颤颤巍巍,妈,您只是紧闭着唇,一言不发,这样做,一定会使您更为勇敢和坚定,在踉踉跄跄下车的一霎那,我心疼到了极点,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是来为我拖地板、做饭和带孩子的吗?夕阳那么柔和地映在您有老年斑的脸颊上,您向我走来,笑吟吟的。
我挽着您的胳膊,那么瘦弱、那么轻细的胳膊,我想说,真的很愧疚,其实,我一直都想很正式地说,但我没有,我只是挽着您的胳膊,默默地走。妈,我想您会了解的,因为,我那么轻那么柔那么幸福地挽着您的胳膊!
好像是忽然一天,您就不在了,我踯躅着,来到汽车站,看到那个“2”字,一只心情郁闷的小鸭,安静地停着,我踏上它破旧的脚踏板,我这就要回老家那个荒草凄凄的地方看您。车轰轰地启动了,我惶惶地不知坐在哪里,是靠窗还是挨门,似乎每一个座位都有您的印痕,您兴冲冲又揣揣不安地坐在这里,可能是出门,也可能是回家,绿的田野、高的树木、朴素的院落,一一有序地后移,您的目光抚慰了这一路的村庄,您浊黄的眼睛,如沐春风!
我的身边,是您带大的那个娃娃,他的个头已经快顶着行李架了,这样的个子,定能保护您不被挤着,但,此时,娃娃只是神情沮丧地垂着眼帘。环顾四周,窗外葱笼的高树和望也望不到边的庄稼地,见证一个老人每次兴冲冲并且拘谨的外出,我的眼睛投向那些曾被您一遍遍深情注视的高低错落幸福的村庄。
车颠簸着,忽然觉出一种强烈的漂浮,这么多年,原来您一直都在漂泊,但,哪一次您不是挂着世上最满意的笑容?我看不见您心底里沉甸甸的牵念,看不见您隐藏得太深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