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北是个书商,专门做盗版书。
这种人侵害国家利益,侵害作者利益,侵害读者利益,该死。但是,他做盗版书的速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下第一场雪的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开始市场调查,终于确定了一个选题,报上去,出版社开了三个会,通过。
组稿。
送审。一审二审连三审。(二审是个老头子,要退休还没到日子,身体不好,有脑溢血、心脏病、风湿病、肝硬化、胃溃疡、骨质增生、贫血、疝气加脚气,他正在家休养,稿子在他那里放了两个半月……)
最后,稿子通过,录入,出片,印刷,书问世……第二年的第一场雪又下来了,飘飘洒洒,不慌不忙,很多孩子在打雪仗。
胡北做盗版书,废寝忘食,最快一次前后只用了几天时间。
他有一家印刷厂,什么手续都没有,属于地下印刷厂,藏匿在一幢大楼的地下室。一台轮转机,终日“轰隆隆”在歌唱。四个工人,基本都是他的远房亲戚,其中有他的小舅子。平时胡北不在,就是小舅子负责。
胡北个头不高,有着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好像抹了太多的润滑油,十分机敏。他的脸色有点苍白,那也许是他经常奔忙在地下,缺少阳光照射的缘故。
有一天,胡北到火车站发书,累得一身臭汗。回到家,天都黑了。他到卫生间去洗澡,却发现没热水。他走进卧室,看见老婆躺在黑暗中,就说:“你怎么没给我烧水?”
老婆猛地翻过身,说:“哟,我给忘了……”
平时,胡北每次发书回来都要洗澡的。他对老婆有些不满意,“啪”地把门关上,摸黑脱了衣服,躺下来,叹口气说:“那我就不洗了。”
老婆没再说什么,她似乎睡意正浓。
这个黑夜很宁静,只有墙上的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平时,胡北倒头就睡,今天,他迷糊了很久,还是没睡着……
他终于意识到,他失眠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似乎,好像,也许,可能有问题。他努力在想,有什么问题……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十年了,肥胖的老婆每天夜里都打呼噜,那呼噜声已经成了他的催眠曲,而今夜她却无声无息,极其安静,像死了一样。
她怎么了?
胡北回想刚才老婆说话,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像老婆的声音!
难道身边躺的不是老婆?
产生这种猜疑是需要灵感的。
胡北警觉地打开灯,朝老婆看去。
老婆一下被灯光刺醒了,她眯着眼对胡北说:“你干什么呀?”
胡北不说话,他反复打量着老婆的脸。
没错,那是老婆的脸。小眼睛,厚嘴唇,鼻头有点圆。额角有一个小小的伤痕,那是从小留的疤。她眼角那细微的鱼尾纹都跟过去一模一样。
“你怎么不打呼噜了?”
“我怎么知道,快睡吧。”
胡北就把灯关掉了。
刚才,房子里的灯亮着,外面是黑的。现在,房间里黑了,外面就亮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吧,午夜的月亮偏西,挂在黯淡的深远的诡秘的夜空中,好像在定定地观望着胡北家。
胡北又闭上了眼睛。
是自己的老婆。别人的老婆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床上来?他放下心来。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因为,很快他就听见老婆打呼噜了。
他对老婆的呼噜声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甲形状。她的鼾声很轻微,那声音似乎就是为了让旁边的人知道她睡得很香甜。而她现在的鼾声却很重,很不舒畅,让人听了感觉胸口憋闷。
胡北感到这呼噜声不对头!
为什么她刚才不打呼噜,现在却打起来了?为什么她的呼噜声跟过去一点不一样?
他的心一点点被掏空。那是恐惧的感觉。
假如,刚才他打开灯,发觉身边这个女人不是老婆,那他都不会如此害怕。问题是,刚才他明明看见她就是他的老婆!
时间停止了流淌,黑夜定格了,这世界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爬起来,绕过老婆的身子,悄悄下了床。
他要到儿子那房间去。
他的脚没有划拉着拖鞋,就光着脚朝外走。他家是大理石地面,光着脚走路没有一点声息。
他刚刚走到门口,突然老婆说话了:“你干什么去?”
他一抖。
他马上镇定了一下自己,拿出大男子的声调,说:“你别管我。我去儿子的房间睡。”
老婆就没有再说话,但是,胡北感觉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一直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出来后,反身把门关严,然后,他快步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今年12岁。他的身体有点弱,在学校各门课程成绩都不错,就是体育不合格,经常生病。他已经睡熟。
胡北上了儿子的床,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了一声:“儿子……”
儿子嘀咕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去。
他又叫了一声:“儿子!”
儿子终于又翻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说:“老爸,你怎么到我房间来了?”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今天回家,有没有发现你妈妈……有什么不对头?”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
儿子闭上了眼睛。胡北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儿子突然反问他:“你说她哪里不对头?”
这句话让胡北产生了猜疑。他觉得这口气也不像儿子的口气。
顺便说一句,虽然胡北一直在做违法生意,但是,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很疼儿子,除了赚钱,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儿子了。
另外,他还是个孝子。胡北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还活着,是个瘸子,拄双拐。父亲退休前在铁路工作,扳道岔,他的腿被火车吃了。胡北把父亲从山区小站接到了这个城市,在郊区给他买了两间平房,还给他雇了一保姆。只要有时间,他就去看看父亲……
胡北明显感觉儿子好像在试探什么。难道儿子也有问题了?
胡北一下觉得整个这个家都飘荡着一股诡怪之气。
他想了想,低声说:“儿子,我可以打开灯吗?”
儿子也想了想,说:“你想开就开呗。”
胡北坐起身,伸手把灯打开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儿子。
太刺眼了,儿子把脸转向另一边。
胡北看清了,是儿子。但是,第一次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灯关掉了,小心地躺下。这时候,房间里黑了,窗户外也黑了——月亮没了。一片漆黑,睁眼跟闭眼一样。
但是,胡北还是睁着眼。
“儿子……”
“嗯?”
“房间里太黑了……”
儿子没说话。
“咱俩说一会儿话吧?”
儿子扭了扭身子,说:“人家睡得香香的,你干什么呀!”
“儿子,你们班的那个胡稼渔名次还在你之前吗?”
“胡稼渔不就是我吗?”儿子“扑棱”一下翻过身来。
“噢……”
“……你是谁!”儿子似乎有点不信任了。
“我说错了,我是说你们班的那个程一舟。”
儿子静默了一会儿,说:“老爸,你深更半夜说这些干什么?困死了!”
这时候,胡北觉得自己确实太多疑了。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的眼皮刚刚合拢,他的注意力就像游丝一样又飘到了老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紧闭着,没有一点声息。
胡北又睁开了眼。
她怎么又不打呼噜了?
他盼着太阳早点出来,他要在太阳下把这个家看个明明白白。
“稼渔……”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老婆。
儿子应了一声:“哎。”
“你来……”
儿子迷迷糊糊地爬下床,走向了他妈妈的房间。
胡北在黑暗中看着儿子,他那矮矮的身影像一抹更深的夜色。那一抹黑影终于融化在了夜色中。
“吱呀……”老婆的门开了。
“吱呀……”老婆的门又关了。
那扇门一开一关,就把儿子吃掉了。
胡北的心提起来。
假如,老婆不是老婆,儿子是儿子,那么,儿子这次一进去,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胡北想,他应该把儿子救出来!
可是,假如儿子不是儿子呢?
那么,两个同伙——或者说两个同类——就聚在了一起。此时,两个同类在黑暗中干什么?
胡北感觉到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他甚至想逃出这个家。
可是,他要出去,必须经过老婆和儿子的那个门,他不相信那扇门会轻易放过他!另外的退路就是窗子了,可这是8楼!
他咬紧牙关,等待天明。
可是,老婆的声音又颤颤巍巍地传过来。胡北断定这声音绝不是来自那扇门的后面,而是来自一个阴暗、潮湿、不吉利的地方。
“胡北……”
“嗯?”他抖了一下。
“你来……”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走进那扇黑糊糊的门,那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如果不去,她会不会过来呢?
“我就在这儿睡了。”胡北装作若无其事地对那扇门说。
她不理会胡北说什么,继续说:“你来……”
“你干什么呀!”胡北大声问。他外强中干,已经抖成一团。
“你来呀……”
胡北越怕越想不出对策来,他索性不说话。
老婆终于不叫了。过了一会儿,胡北突然感到头顶有个人影,他猛地抬头,看见老婆正在头顶站着!
她是光脚走过来的!
“你!”胡北一骨碌爬起来。
“胡北,我怕……”
“你吓死我啦!儿子不是在那儿吗?”
“那我也怕……”
她一边说一边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
胡北身体僵直,恐惧到了极点。他感觉着她冰凉的身子,还有毛烘烘的长发……
他不知道现在儿子是在那个房间里睡着,还是已经消失。
突然,胡北问:“你怕什么?”
“我……”
胡北等了等:“你说呀!”
“我怕……”
胡北记得,他老婆平时胆子很大,她从来不怕黑,不怕鬼。结婚十年来,夜里从没听她说过“怕”字。
“我怕儿子……”
“儿子怎么了?”胡北都快晕了。
“我怀疑他已经不是咱们的儿子了……”
“为什么?”
老婆紧紧抓住胡北的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她好像真的很恐惧:“我刚才摸他的脚丫,发现……”
“说呀,发现什么了?”
“他只有四个脚指头!”
“什么?”
“开始我以为我摸错了,又摸一遍,还是四个……”
“他怎么会……少一个脚指头呢?”
“两只脚总共四个!”
胡北的魂一下就飞了——他怀疑儿子另外的脚指头都被这个女人吃了!
他感到黑暗中这个女人越来越陌生。
他和老婆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对她的性格、音质、气味、动作习惯、身体柔软度……尽管胡北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他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和老婆有差异。
那么,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是谁?
脸后面的那张脸是谁?
大脑后面的那个大脑是谁?
老婆被弄到哪里去了?
“你不相信?”女人问(在没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胡北的老婆前,我们只有称她为“女人”了)。
“信,我什么都信。”
“那你怎么不说话?”
胡北很想说:“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有几个脚指头?”可是,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等天亮之后也许敢。
“我……”
“你今天怎么也不对头?”听语气,女人似乎有点紧张起来。
她的紧张让胡北对她有了点信任。
“咱俩去看看儿子,好吗?”胡北突然说。他还是想确定一下,儿子到底还在不在。
“不,我不敢。”
“也许,你摸错了……”
“不可能!”
“那我一个人过去?”
“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
胡北把夜灯打开了,绿幽幽的。
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两个人都光着脚,走路都没有一点声息。
突然,胡北转过头去——他要看一看,后面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改头换面。
……没有。
……她还是老婆的脸。
胡北把头转回来,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僵住了。
他慢慢地再次转过头去……
这个女人没有脚!
胡北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的睡衣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下面什么都没有!
悬空的她直直地盯着胡北,眼睛灼灼闪光,一字一顿地说:“这次看清了?”
胡北的身材干瘦,行动很灵活。
就像平时逃避新闻出版部门和公安机关的大搜查一样,他猛地冲到门前,在左手“哗啦”一声拉开门锁的同时,右手已经拉开了门,在身子闪出去的同时,右手已经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他一步几个台阶地蹿下楼去。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跑出了几条街,一直冲到他的印刷厂附近,才慢慢停下来。
小舅子在印刷厂里睡觉。
他不敢进去,他担心小舅子也不是小舅子了。
他精神恍惚地一直在街上徘徊,一直到天亮。
终于有一家早点铺开了门。他走进去,吃了两大海碗馄饨,肚子里有了点底气,这才警觉地走进印刷厂。
工人们还没有上班。
头戴鸭舌帽的小舅子起床了,他正在刷牙,嘴里都是牙膏沫子。他看见胡北从楼梯走下来,含糊地说:“大哥你来了。”
胡北在家排行老大。结婚前,小舅子管他叫大哥,一直没有改过来。听起来有点黑社会味道。
胡北走向他的脚步有些迟疑。
小舅子用水漱净了嘴,简单洗了洗脸,说:“今天那批书就能干完。”
“好。”胡北一边说一边把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都打开了。就是这样,地下也显得有些阴暗。
胡北不想绕弯子,他单刀直入:“二子,我跟你说一件事。”
二子放下毛巾看他。他对这个姐夫一直有点敬畏。
“你姐姐可能被害了。”
“什么?”
“我只是猜测……现在,我家里有个女人,看样子是你姐姐,但是昨夜我发现,她好像是假冒的……”
胡北不想说,那女人没有脚的事。现在,他回想当时的情景,越来越感到那是眼睛的一种错觉。
二子把头转向别处想什么。
“还有稼渔,都好像是被替换了。”胡北的声调里突然充满了悲凉。
二子突然说:“昨天天快黑的时候,我从造纸厂回来,看见我姐姐领着稼渔要坐出租车出去,我问她领稼渔去哪,她说,去什么皇后娱乐城。我问你在哪,她说你在那家娱乐城等她,还说你们明天早上才回来。”
皇后娱乐城,胡北领老婆去过,有桑拿、游泳、棋牌等娱乐项目。自助餐。晚上可以就到休息电影厅点播电影,直到次日凌晨,都包括在一次性消费中。
昨天,他没有对老婆说要去皇后娱乐城玩啊?
难道老婆是被什么人骗到了皇后娱乐城,然后,她跟儿子都被扣押或者杀害,另两个东西冒充老婆和儿子潜入了他的家?
他观察着小舅子。
他感觉小舅子还是小舅子,他没有被替换。他急切地看着姐夫,说:“怎么办?我跟你到皇后娱乐城去找找吧?”
“你走了,一会儿工人们来了进不来门。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小舅子迟疑了一下说:“要是……我看见姐姐来印刷厂了怎么办?”
“她如果说从家里来,你千万不要让她进来;如果她说从娱乐城回来,找我,那就说明她是你姐姐,你先把她安顿到这里,千万别让她回家,等我。听明白了吗?”
小舅子点了点头。
然后,胡北就去了皇后娱乐城。
进了门厅,左手是男宾部,右手是女宾部。
服务台小姐问:“先生,一位吗?”
胡北说:“对不起,我找人。”
“您找男士女士?”
“女士。对了,还有一个男孩,12岁。”
“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古丽。”
“您等等。”那个小姐打开登记簿查看。
胡北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
他真怕那个小姐说:“噢,有这个人。”如果这样,就说明家里那个女人真不是他老婆,那个孩子真不是他儿子。
他也怕那小姐说:“没这个人……”那样的话,他就怀疑老婆和儿子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哗啦,哗啦……”那个小姐一页页地翻。胡北紧紧盯着她尖尖的手指和翻动的登记簿。
“在这儿!古丽,对吧?”
“对,就是她!”
“她是昨天登记的。”
“昨夜她有没有离开?”
“没有。她还在。”
胡北的心放下来。老婆没有死,孩子没有死!
但是,他感到那模糊的恐怖一下变得真切了,好像一个噩梦走进了现实中。昨夜,跟自己同床过夜的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现在,这位女士带着孩子正在休息厅。您进去吧?”
“谢谢!”
胡北急匆匆地从男宾部进去了,爬楼。
每个楼梯口都有小姐笑吟吟地鞠躬问好。他顾不上看她们,一直爬到四楼,进了休息厅。
休息厅里很空旷,很暗淡,只有老婆和儿子。
老婆躺在带电动按摩装置的沙发床上,一边喝饮品一边看电影。儿子则坐在放映机前捣鼓,看来,那投影是他为妈妈放的。
“古丽!”他叫了一声。
“老爸!”儿子先看到了他,跑过来。
老婆回过身,说:“你怎么才来!”
胡北走到她跟前,说:“谁让你俩来的?”
“你呀!”
“你跟我说一说过程。”胡北口干舌燥,抓过老婆的可乐一饮而尽。
“昨天,你不是给我发短信了吗?叫我带儿子到这里玩。你还说,你一会儿就过来,叫我俩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那短信还在吗?”胡北想看一看那个手机号。
“哟,我给删了……”
胡北沉思了一下,说:“古丽,我告诉你,咱家出鬼了。”
“出鬼啦?”
“你听我慢慢说。我没给你发过短信,懂吗?那个人不是我!昨天我回家之后,看见你和儿子了……”
老婆哆嗦了一下。
儿子则瞪大了眼睛听。
“我跟这个女人在家里住了一夜,总感觉她不是你,天快亮的时候,我就逃了出来。”
“怎么可能呢!”
“我说的千真万确!”
“……那怎么办?报警?”
“我敢吗?像我这种人离警察越远越好,一查起来,我的事都会抖搂出来!”
“那,我们的家不是被那个女人抢去了吗?”
“她不是人,她不是来抢房子的……”
“那她是来……索命的?”
胡北没说话,他的心沉重得像秤砣。
终于,他把目光放在了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多么稚嫩的脸啊。
“儿子,你别怕,在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神存在的……”
“那是什么东西?”儿子似乎不太害怕。
“一定是爸爸做的一个噩梦。”
“这么说,我和老妈也做噩梦了?不然老妈怎么接到你的短信了呢?”
皇后娱乐城没有小号的浴衣,儿子穿的是成人浴衣,很大,袖子和裤腿都很长,他的手脚都藏在了里面。
胡北的心突然被剜了一下。
他不说话了,一直盯着儿子的裤腿,他感到儿子藏在裤腿里的双脚下意识地朝后动了动。
他抬头看老婆,老婆也紧张地在看儿子藏在裤腿里的脚,好像怕他露馅一样。她见胡北看她,又急忙把眼光收回来,看胡北。
这情景很微妙。
胡北看了看老婆的脚,她的身上盖着浴巾。
胡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慢慢地站起身,说:“你们在这里,我去一趟卫生间。”
“老爸,我也去。”儿子冷不丁说。
胡北马上感到他是在跟踪自己。
“走吧。”胡北低低地说。
“你们快点回来呀,我一个人害怕。”老婆说。
胡北跟儿子进了厕所。
儿子先解完了手,出去了。
过了半天,胡北才走出厕所,他看见儿子在厕所外的洗手间等他。洗手间有一个镶嵌在墙壁内的电视屏幕,儿子正站在那里看。
“回去吧。”胡北沮丧地说。
儿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不是为了监视谁。直到离开的时候,他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看那个节目。那是个日本卡通片,有卡布达、丸子轮、鲨鱼辣椒。
胡北回头等他。
他终于回过头,和胡北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这个孩子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秘密,没有一点点意会神通的芥蒂(加拿大一家华文报纸约我写一篇中国江南茶乡女子的文章,我在写她们眼眸的时候,造了这样一个词——清澈可饮。现在正好用来形容这个孩子)。
胡北知道,他儿子没有这么高的演技。要不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然他真是自己的儿子——咳,跟没说一样。
“老爸,我知道那冒充我和老妈的人是怎么回事啦!”
“怎么回事?”
“他们一定是做整容手术了,做成了我和老妈的样子!”
这句话像儿子的智商。
可是,做整容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进了休息厅,老婆还在那里看电影。
胡北走过去,说:“古丽,咱们去按摩吧?”
“家里的事怎么办?”
“先不管它。”
“还按摩全身?”
上次,胡北领老婆来,做了全身按摩。
“不,这次我们做脚部按摩,有益于健康。”
胡北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婆的表情。
她毫不犹豫地说:“好啊。”
“按摩喽!”儿子高兴地叫起来。
胡北带着老婆、儿子到了五楼服务台。
小姐问:“你们要大间还是小间?大间可以容纳四个人,小间是单间。”
“大间。”
老婆在身后捅了胡北一下,说:“我们要三个小间吧?”
小间收费高,小姐当然愿意,立即说:“请跟我来。”
胡北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心头的阴影更重了——这个女人不让他看。
他们被领进了三个单间。
胡北注意看了看,儿子进的是2号,老婆进的是3号,而他进的是4号。
按摩师都是男的,穿着红色的制服,很正规。
胡北没心思做什么脚部按摩,他一直在思考这两个人是不是真老婆、真儿子。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人好像也是假的!
一个钟头过得很慢。终于完了。
胡北从按摩间走出来,看见老婆和儿子也走出来了。老婆的样子很享受,而儿子却苦着脸说:“跟上刑一样。”
那走廊很长,很窄,灯光幽暗,铺着猩红的地毯,摆着两把孤单的白椅子。皇后娱乐城的所有楼层都是这样的格局、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布置、这样的气氛。
胡北问:“你们有没有吃早点?”
老婆说:“吃了。都几点了?”
胡北说:“那你们到休息厅等我,我去吃一点。”
“你去吧。”
老婆说着,领儿子下楼了。
胡北等这个女人和孩子消失在了楼梯口,急忙转身,疾步走进3号按摩间。
他要找到那个给老婆做按摩的人,问问他有没有看见老婆的脚!
那个按摩间里更暗。
胡北看见了那个穿红色制服的按摩师,他还蹲在顾客的躺椅前,在忙活什么。当他看清楚之后,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了——那个按摩师双手抱着两只脚在按摩!
那是两只女人的脚!
只有两只脚!
胡北的灵魂都好像出窍了,他抖抖地问:“先生,你在按什么呢?”
那个人慢慢转过头来。
他的脸很白。
“先生,你要按摩吗?”
“不……我只是想问问……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只脚,说:“这是仿真模型啊。没有顾客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上面练习手法,找穴位。”
胡北一直站在门口,没有朝前走,随时准备着逃跑。他紧紧盯着按摩师的脸,又问:“刚才来了一个女顾客,是吗?”
“是呀。”
“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见……”说到这里,胡北咽了一口唾沫,“你有没有看见她的脚?”
那个按摩师一下就笑了起来:“她没有脚我怎么按摩呢?”
胡北说:“哦,那就没事了。”一边说一边朝后退……突然,他的眼睛盯住了那个按摩师的脚——他的裤腿特别肥,直接戳在地毯上!
“脚!”胡北大惊。
按摩师低头看了看,“嘻嘻嘻”极不严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举了举他手中的脚,说:“脚在这儿啊,你叫什么?”
胡北逃到大街上,失魂落魄。
太阳不见了,老天阴着脸,好像追债的。
现在,胡北无家可归。
他开始怀疑小舅子也是冒牌货了,因为是小舅子把他支到了皇后娱乐城。
此时,他坚信,他在皇后娱乐城见到的人不是他老婆,也不是他儿子。那么,家里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才是真的吗?绝不是!那么,老婆和儿子被弄到哪里去了呢?
太阳已经偏西了,他来到郊区,走进了父亲的房子。
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看书。那是一本畅销书,叫《盗版者》。
看样子,父亲已经吃过了晚饭。胡北给父亲雇了一个保姆,她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每天做完晚饭就回去。
父亲抬头看见了儿子,说:“你不要总来看我,你忙你的事,我一个人挺好的。”
胡北的心有点悲凉。
房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台电视机算是值钱的东西。天色有些暗了,父亲没有开灯,房子里显得有几分凄凉,而父亲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更加衰老。
此时,胡北走投无路,见了父亲,突然想哭。
父亲似乎感觉到儿子有点异常,问:“出什么事了?”
胡北在床上坐下来,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思绪乱极了。
“怎么了?吃官司了?”
胡北抬起头来,叹口气,说:“爸爸,你肯定想不到出什么事了……”
父亲焦急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可怜天下父母心。
停了半晌,胡北才继续说:“我发现,古丽和稼渔都变成假的了!”
父亲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说:“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们怎么能变成假的呢?”
“爸爸,你相信我!”
“那他们在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父亲感到了事态的严重,站起来,拄着双拐把灯打开,然后转过身来,问:“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是假的呢?”
胡北惊恐地说:“爸爸,我看见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都没有脚!”
父亲打了个冷战。
胡北也打了个冷战!
他的眼光慢慢朝父亲的身下移去——父亲的双腿像两个沙袋一样悬在半空。那两根木拐是他的双腿。
父亲察觉胡北在盯着他残废的腿,就说:“你不会连你老爸都不相信了吧?”
胡北仔细看了一下父亲的眼睛,低声说:“爸,我怎么能不信你呢?”他相信,即使相貌可以模仿,眼神却不可以。这是一双他非常熟悉的眼睛,这是一双他曾经非常惧怕的眼睛。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考试得了74分,怕挨揍,偷偷改成了94分,才敢回家,结果还是被父亲发现了,那次他被打得两天不能去上学……
想到小时候,胡北的心中涌上了一种甜蜜的忧伤,眼睛就湿了。
父亲发现了儿子眼里的泪水,他拉着儿子在椅子上坐下来,温和地说:“你在我这里,没人敢来害你的。”
这句话又让胡北的心里一酸。小时候,他在少年宫和一个孩子下棋,对方赢了,两个孩子发生了争执,结果父亲竟然把人家孩子踢了几脚,后来人家家长不干了,找到少年宫领导,父亲只好去给人家道歉……
父亲老了之后,就不再是胡北的依靠了,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软,总是探询地看着已经成人的儿子,什么事都不再有主张……
而现在,胡北似乎一下就回到了儿时……
父亲拿起那本他正在看的《盗版者》,说:“胡北,你给我拿来的这本书是正版还是盗版的?”
胡北很没心情地说:“盗版的,我做的。”
父亲问:“这本书你看过吗?”
是的,不管什么书,只要卖得快,只要上了畅销榜,胡北就拿来复制——打字、制版、付印一条龙,速度惊人。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胡北,这件事真的有点怪……”
胡北睁大了眼睛:“怎么了?”
父亲说:“这本书我快看完了,里面的故事和你今天经历的事情一模一样!书中还写到了书商的父亲,两条腿被火车轧断了,拄着双拐……”
胡北傻眼了,半晌才说:“难道这是老天在惩罚我?”
父亲说:“我也觉得我在做梦!”
胡北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说:“要是这样的话,书中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你看看,这本书的结尾是什么?”
父亲翻了翻,说:“儿子,你快走吧!”
胡北一下站了起来,警觉地看了看那本书:“怎么了?你告诉我!”
父亲颤巍巍地说:“书中也是这样写的——父亲说,儿子,你快走吧!儿子说,怎么了?你告诉我!”
“接,接下来呢?”胡北惊恐地问。
父亲又看了看书,然后说:“你回头看看那张床……”
胡北猛地转过头去,卧室的门开了一半,那里面没有开灯,有些暗。他的目光钻进去,头皮一炸——床上平平地躺着一个人,整齐地盖着被子,他的脸色纸白,无疑已经死了。两根拐杖扔在地上,一支压着另一支。那是他的父亲!
胡北猛地转过头来,看到“父亲”已经扔了双拐,悬空了,他看着胡北“嘿嘿嘿”地怪笑起来。一边怪笑一边又打开那本书看了看,继续说:“这还不是结尾,更恐怖的在后头……”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胡北的精神分裂了,再也不做盗版书,而是满大街乱走,见到书店就闯进去,抓起书狼吞虎咽,夺都夺不下来。
胡北原本就是小说中的人物。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