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唇红齿白,笑容明亮如光
苏情生的运气在她做回治疗师之后终于好像回来了一些,虽然在这样的营利机构里如何找到咨询者是一个难题,然而巧的是在她来到事业部上班的第二天,苏情生刚刚好在大厅里碰上了一位迷路的厌食症患者。
她看出了对方的无措,主动上前搭话,在得知对方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机构并且是想要寻求帮助的时候,苏情生向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将她领到了一间小的会议室请她稍等片刻,随后返回办公室存放自己的物品并拿出自己的名片和机构的简介,用客观真实的介绍让她相信自己且更好的做出判断,然而等到苏情生再回来的时候,只见部门里另外一名高年资的咨询师吴姐不知道和那患者说了些什么,已经将那名厌食症患者从会议室里领了出来,而后径自带到了一间治疗室内。
苏情生的潜在客户被抢了。
正好目睹了苏情生将患者带到会议室以及吴姐进会议室抢人,李凯俊在一旁不由得感叹道:“哇,吴姐还真是保持了一贯的作风,不分新老贵贱,谁的来访者都抢!”
但人已经被吴姐带走了,她不可能冲进治疗室去抢人,部门的内部争斗让来访者看了笑话,只会觉得这家机构不可靠,所谓鸡飞蛋打,谁也讨不了好。
李凯俊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在见识过苏情生当着一桌人的面砸碎了酒瓶子以后,更怕她这次也冲动行事,安抚她道:“不过你现在去也不可能再把这个来访者拉回来了,与其冲过去把来访者吓跑,不如等她走了再和吴姐好好谈谈,让她以后别再和你抢人了。”
苏情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点了点头,“我知道。”
一个小时的咨询时间很快结束,吴姐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苏情生主动走上前去,礼貌地将她请到办公室外面,想要同她谈一谈,许是怕她说不过吴姐,又或者是怕她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李凯俊跟着一起出了来。
苏情生开门见山,“吴姐,按年纪你是我的前辈,我很尊重你,但我想作为一个咨询师,任何人都很难容忍别的咨询师来抢自己的来访者这种事,所以我想请你下一次不要再这样了。”
那吴姐听到她的话,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用一种很夸张的表情指着自己说:“我?抢你的来访者?我的来访者多的我都排不过来,还需要抢你的人?”
“刚才那位厌食症是我带到会议室的,难道不是你趁我不在,将她领到了治疗室吗?”
吴姐不以为然,“我哪儿知道是谁把她领到会议室的?我进去的时候她就说她想找一位咨询师,没准儿她看我更有经验、更可信就选了我啊。”
吴姐不仅不承认抢了病人,话里话外还在嘲讽苏情生年轻没有资历。
李凯俊有些看不下去了,“吴姐,我早上亲眼看到你看着苏情生离开会议室以后就进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是苏情生先接待了这个来访者。”
听李凯俊这么说,吴姐有些不高兴了,白了李凯俊一眼,“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事,你怎么这么积极地跳出来替她说话?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那吴姐的嗓门儿很大,引得楼道里路过的人纷纷驻足看向他们。
李凯俊蹙眉,“你别瞎说!”
那吴姐冷笑了一声,“这就急了?我听说公关部那边之前杨老板的饭局你也拼命维护她来着,这小妮子在公关部那边一单都没谈成居然就过来做咨询师了,该不会是你去找了你在人事部的那个亲戚,趁着公司被收购正乱,给弄进来的吧?”
眼见着已经有人围观,李凯俊看了一眼苏情生,对吴姐怒道:“你别瞎说!”
那吴姐见这场面兴致却是愈发好了起来,嗓门儿也又扬了一个八度:“哎呀,还脸红了!”
李凯俊被吴姐这无赖逻辑气得脸有些涨红,正要说些什么:“你……”
却在这时,有人带着怒意叫住了他们:“你们在吵什么!”
苏情生回头一看,是总经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瞳孔都快大了一圈。
吴姐见领导来了,赶紧诉说自己的“委屈”:“这个新人非说我抢了她的来访者……”
话还没说完,就被总经理凌厉地一眼瞪了回去。
吴姐觉得奇怪,只见总经理身后又走过来两位身着挺括西装的男士,为首的面容英挺冷峻,气场极强,而他身边的男子则是自带了一种玩世不恭的贵公子的气质,一看就知都不是常人。
总经理一转眼又赔着笑迎了过去,估计眼前的情形瞒也瞒不过去,生怕顾北城觉得苏情生受了委屈一怒之下把他这个总经理开了,赶忙解释道:“我们这的老咨询师对新人不太熟悉,不小心抢了新人的来访者,我这就让吴姐还一个来访者回去,以显公平。”
那吴姐有些不甘心,刚要开口争辩:“我……”
就见总经理飞快地转过头来又瞪了她一眼,吴姐再迟钝也知道这里面必有玄机,不敢再多说话,只能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顾北城看了一眼那吴姐,又看了一眼在他过来的时候特意向后挪了挪、不想被他发现的苏情生,他的声音微沉:“不用了。”
那总经理一愣,“啊?”
顾北城眸光凉薄,扫过苏情生所在的方向,嗓音中尽是冷漠:“来访者被别的咨询师抢走只能证明这个咨询师自己不称职,为了这么点儿小事,闹得风风雨雨,被外人看了,公司的形象何在?”
苏情生的心里蓦然一凛,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望向了顾北城,即使是她刚刚到老楼就闯了祸引来警察的时候,他也未曾用这样严厉的语气指责她,可现在……
她微抿了下唇,别开眼,“是我的错,是我小题大做了。”
沈慕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她,心里只想:你错哪儿了你就错,明明是顾北城故意找碴儿,你怎么就错了?
然而偏头看了一眼面若冰霜的顾北城,沈慕言连忙违心地应道:“公司的管理必须加强,不要再出现这种有损公司颜面的事了!”
总经理听着他们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盲目地点头。
顾北城没有再理会他们,转身就离开了。
吴姐在当天下午还给了苏情生一个来访者。
总经理理解不了顾北城当着众人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索性也就不去理解了,没准儿人家就是当着那么多人做做样子也说不准,所以送走了顾北城和沈慕言两尊大神,他立刻折回来要求吴姐赶紧还个来访者给苏情生。
吴姐自然是不甘心,追问总经理为什么,对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催促她赶紧还就是了。
吴姐直接将患者的资料甩在了苏情生的桌子上,当着全办公室的人大声道:“你这么大费周章不就是想要一个患者?喏,给你。”
苏情生看着她扔过来的东西蹙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吴姐翻了一个白眼道:“你可真没意思。”
话音落,吴姐扬长而去。
苏情生只觉得有些头大,她拿起吴姐留下的那个资料夹,封面上咨询师的姓名并不是吴姐,而是一位因为公司变动离职的咨询师的名字。
资料夹里面是一位刚刚十八岁的青年男性来访者的情况介绍,名叫祝之言,是一位十五岁考入国内顶尖大学的天才少年。
前任咨询师所给的第一个印象是阳光,笑起来很好看的一个男孩子,身形高挑儿,轮廓俊朗,一身白色的运动服,一看就是收割了万千少女心的少年。
陪他来的是他的女朋友于琳然,当咨询师问到为什么要来做心理咨询的时候,祝之言笑了一下,面带宠溺地看着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她不放心我。”
相比于祝之言的轻松,于琳然就显得不安许多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祝之言,而后小心翼翼地说:“之言的母亲……”
话还没说完,就被祝之言打断了:“是养母。”
于琳然连忙应:“是养母,两个月前因为空难去世了,这两个月来之言太过平静,我有点儿担心他压抑自己……”
祝之言却在一旁斩钉截铁道:“我没事。”
于琳然没有再反驳,但眉眼间的表情却是不认同的,想了想,又说:“昨天之言开车的时候,在路上和旁边的一辆车斗起了气,没看见红灯,差点儿酿成一起连环车祸……”于琳然说着,轻合了眼,看出来她余悸未了,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道:“我觉得这可能是和他最近的情绪状态有关,所以让他一定要来接受咨询。”
祝之言的眉紧蹙了起来,“昨天是那辆车先超车挑衅在前,不是我要与他斗气!”
于琳然没有再说话,脸上却是已经疲惫的神情。
咨询师提出“情况已经大致了解,家属可以先在外面等候”并将于琳然领出咨询室的时候,她拉住咨询师像抓着救命稻草,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之言他……一直不是很稳定,我们交往的两年多时间里,大大小小闹过几十次分手,但每一次他来求我,我都会心软,伯母去世之后这两个月里情况更加严重,我们已经分手又复合四次了,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咨询师轻拍了一下于琳然的肩,“我会尽力。”
但在祝之言那边,事情却是另一番模样。
之所以会来做咨询,是于琳然以分手为要挟,祝之言才不得不来这一趟,对咨询师提出的问题他大多是微笑着敷衍,当咨询师问道:“你和养母的关系怎么样?”
祝之言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还行。”
但从他之前特意纠正自己女朋友“母亲”的说法来看,这里面必有隐情。
“可以简要说说你养母去世时的情况吗?”
祝之言微蹙眉,答的冷静倒有些冷漠:“坐飞机回A市的路上发生了空难。”
咨询师继而问:“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你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先前还漫不经心的少年猛然间抬起眼看向咨询师,那一瞬之间的眸光凌厉到骇人,“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感觉?”
咨询师试图引导:“比如觉得天都塌了类似的感觉?”
祝之言冷笑了一声:“如果我说没有呢?你是不是就准备把一堆的‘帽子’扣在我头上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扔下一句“无聊”,转身就要往外走,他身后的咨询师也站了起来,试图叫住他:“我没有想要评判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了解你真实的想法……”
哪知话还没说完,祝之言突然转过头咆哮一般向他大喊道:“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那一瞬间的爆发让咨询师几乎惊呆在了原地,只觉得下一刻,已经斯文不再的祝之言就可能冲过来将他揍一顿,他不敢再说话,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祝之言拉开门走了。
被收养的经历、不正常的交往模式、危险驾驶的倾向以及突然爆发的愤怒情绪,诊疗记录最后的那一行,之前的那一位咨询师写的是“边缘型人格障碍?”。
李凯俊见吴姐竟然主动向苏情生还了病人,不由得稀奇,凑过来看到最后这几个字立即明白了其中缘由,“人格障碍,而且是最严重的B组类型,怪不得……”
别说能不能治好,在咨询的过程中稍有偏颇人身安全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原本随着祝之言不留一言的离开,这一段治疗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几天前,祝之言的女朋友于琳然打来了电话,预约了祝之言之后的咨询,但因为他之前的咨询师已经离职,将他转到了吴姐那里,而吴姐又将祝之言转给了她。
李凯俊看得直摇头,“虽然现在下边缘型人格障碍的诊断还为时尚早,但这位来访者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毕竟是一个新人,要不还是算了?”
李凯俊的话说得已算含蓄,边缘型人格障碍在业内有一个不太好的称呼,叫作“咨询师杀手”,虽然这样形容缺乏尊重,但已可以看出这种情况对咨询师是多大的挑战。
苏情生看着自己手里的资料夹,抿唇思索了片刻,才开口道:“我之前在英国的时候随老师学习过人格障碍的治疗,我对自己有信心,而且……”她想起刚刚吴姐将资料扔给她时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头,“总不能硬塞回不想收这个来访者的咨询师手里吧?”
李凯俊虽然有心帮忙,但对边缘型人格障碍的诊治并无经验,想了想,也只能说:“那你多上心,如果觉得有些吃力不要强求,我帮你找更有经验的治疗师处理。”
苏情生点头,“我明白,谢了!”
在电话里和祝之言预约好咨询的时间,可以听出祝之言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再来咨询应该还是于琳然的主意,但在约定的日期,祝之言还是按时出现在了等候室里,和之前的记录一样,是一个看起来非常阳光、俊朗的大男孩儿。
苏情生在门口轻敲了敲等候室的门以引起他的注意,“请问是祝之言先生吗?”
对方自然地转过头来,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忽然一怔。
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太自在,苏情生唤他:“祝先生?”
祝之言猛然回过神儿来,冲着她笑了一下,道:“你的裙子……很好看。”
苏情生低头,其实只是一条普通的白色长裙,好像并没有哪里值得祝之言失神这么久。
她礼貌地笑了一下,“谢谢”,又说,“祝先生,我们去咨询室吧?”
祝之言点了点头,“好。”
面对面坐下的那一刻,苏情生还在想这么样的开篇才能让他既能认真起来又不会那么抵触,她小心地措了辞:“祝先生,您上一次的咨询情况我已经从上一位咨询师的记录中有所了解,请问这一次您来,是又有什么困扰了吗?”
听到她这样说,祝之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上次来的时候情绪不太好,是不是吓到之前那位咨询师了?如果可以的话请替我向他说声抱歉!”
这样的开始与预想不尽相同,苏情生点了下头,“那位咨询师已经离职了,但我想作为咨询师,他一定能够理解的。”
眼前的祝之言很是和善,这让苏情生多少有些意外,虽然如此,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还在建立信任的阶段,她因而只是试探地问:“那请问祝先生这一次来,是有什么困扰要与我聊聊吗?”
祝之言略微沉思了一下,“我想苏小姐已经知道了,我养母在两个月以前因为空难去世了。”
祝之言只是陈述了这个客观事实,而并没有提及自己的感受,苏情生知道这个时候她最好不要发表任何言论,只是轻应了一声:“嗯。”
“可能是我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吧,让我的……朋友,有些担心。”
他口中的朋友应该就是指他的女朋友,于琳然,虽然对“朋友”这个用词有些奇怪,苏情生并没有深究,只是继续问:“那你觉得他们应该担心吗?”
祝之言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也许吧”,顿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正对上苏情生的视线,“你担心我吗?”
苏情生因他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怔。
祝之言却忽然笑了起来,唇红齿白,笑容那样的明亮而阳光,他开口,似是有些歉意,“是我唐突了,于你而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求助者,我不该这样来问。”
他说着轻耸了一下肩,似是对她刚刚的沉默并不在意。
苏情生微低了头。
进退得宜、阳光睿智的少年,坦白来说,他所问的并不算错误,她是他的咨询师,从专业的角度上来讲就是要能够与他共情,只是因为先前的咨询记录,她在心底对他的戒备更重,因而连交谈都是格外小心,这是她的问题。
这样的开端实在不好,苏情生索性合上了记录本,抬头直视着祝之言,“我们就随便聊一聊你的生活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你小的时候在孤儿院的日子你还记不记得?比如后来被养母收养以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祝之言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被性侵过。”
没有丝毫征兆,突如其来的这个词:性侵……
苏情生在一瞬之间哑然,但仍本能地让自己保持面部表情的平静。
半晌,她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孤儿院的时候,细想想我也记不清了,又或许从来不想记得。”
“你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比如你养母?”
祝之言笑了一下,微涩,“我哪里敢和她说这件事?刚刚从孤儿院里被领养回来的孤儿,生怕因为这件事再被送回去,我养母只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带我去做过不少心理咨询,但我就是不想说,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件事。”
相比于祝之言的平静,苏情生反而觉得有些窒息,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儿,有些不忍地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没什么为什么,就是看到你,突然想说了”,顿了一下,祝之言注视着她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是。
不仅在于得知他幼年时被性侵的残忍,更在于祝之言对她的“信任”让她觉得愕然。
她重新打开记录本,避免目光的直视,答道:“还好,不过你刚刚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似乎很是平静,想来已经走出了当时的阴影?”
祝之言又是轻描淡写的一笑,“我只不过是假装平静罢了,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擅长的一件事罢了。”
苏情生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少年明眸皓齿,笑容明朗,可不知怎么,透过这笑容,苏情生却看到了被撕裂开、还淌着血的伤口。
他在把他的伤口,撕开给她看。
祝之言却忽然又变化了语气,似是很轻松一般道:“之后我的人生就比较无趣了,那是一个乡下的孤儿院,根本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我养母却不知道为什么,每到周末都会提着很多东西来孤儿院看我们,她那个时候就像是一个仙女,全孤儿院的孩子都追着她叫‘妈妈’。后来在我九岁的时候,养母正式收养了我,养母只身带着我,搬到A市生活,再后来我还算聪明,十五岁的时候考上了A大金融系,现在正准备自己创业,是不是很无聊?”
从在孤儿院、到被收养、到十五岁考上大学、再到十八岁创业,苏情生并没有看出这样的人生哪里无聊,可刚刚那个笑容阳光的少年在这个时候说出的话,却像是看透人生风雨的老者,又或许他是真心觉得无趣。
这之后两个人又聊了一些算不上有多重要的事情,虽然祝之言对她的态度要比对之前那位咨询师好上太多,但对于每个问题,苏情生都还不敢深问,生怕一不小心,鲜血淋漓、伤人伤己。
很快,咨询时间到了,苏情生送他出咨询室的时候,祝之言主动提出预约了之后一个月每周一次的咨询,临走的时候向苏情生伸出了手。
原本只是礼节性的握手,可触碰到少年温热的手心,苏情生却说不清有哪里不对。
祝之言走后,李凯俊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对她感叹:“厉害,没想到吴姐他们都不敢收的来访者,你却很有办法!”
苏情生蹙眉,面对这样的夸奖心里却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一样的疲惫,她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或许吧。”
怎么还有人像你一般眼神不济看上苏情生?
现实没有辜负她的预想,两天之后,下班正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苏情生一抬头正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祝之言。
少年有些局促,带着明显的不安,问她:“我可以和你聊一聊吗?”
知道自己没有预约,此时又是下班时间,提出这样的请求多少有些失礼,祝之言连忙解释道:“我知道这个请求不合规矩,但前天回去之后我开始做噩梦,梦到……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来说这件事了……”
很多年前的事情……
难道是……
苏情生原本是要拒绝的,为了咨询的规矩、也为了自己,但看着祝之言面露痛苦的神色,苏情生终究是不忍心,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去咨询室吧。”
祝之言连续做了两晚相同的噩梦,梦里的他还是就岁的年纪,养母知道了他曾被性侵的事情,决定将他送回孤儿院。
时至今日,他的养母仍让他有随时都可能被抛弃的感觉。
他眉眼间氤氲着痛苦的神色,却并不能再说出更多,苏情生也不强求,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祝之言的心绪似乎终于安定了一些,抬眼看表,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他满是歉意道:“不好意思,耽误你怎么长时间。”
“没事。”
“方便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
咨询师和求助者要尽量避免咨询室外的接触,还记得在裴雪晴的事情上,有人就曾特意教育过她。
那个时候的他们……
苏情生回过神儿,轻摇了摇头,“不必,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按时长付了咨询费就够了。”
“那苏小姐要去哪儿?我是开车来的,送苏小姐过去吧!”
苏情生连忙谢绝:“我自己走就好,说起来,我看前任咨询师的记录里提到你近期有危险驾驶的倾向,短时间内最好不要自己开车。”
听她这样说,祝之言也只好点了下头,“好。”
离开办公楼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沈慕言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半玩笑意有所指道:“每天这里和G.U.两边跑,感觉自己快瘦了十斤,你说这里就是一个小的心理机构,也没什么你在乎的人,干吗非在这办公不回G.U.?”
顾北城拉开驾驶侧的车门,睨了他一眼,“话这么多,看来不是很累,应该给你多排点加班?”
沈慕言连忙摆手,“别别别,您老好歹是结过一次婚的人了,我还光棍一个,万一一不小心‘过劳死’什么的岂不是亏大了?”
结过一次婚……
沈慕言是字字要往他心里扎,偏偏还字字都让他扎成了,顾北城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径自坐进了车内。
沈慕言赶紧跟着上了车,毕竟他的车还在G.U.大楼那边,生怕晚一步就被惹毛了的顾大Boss扔在这儿了。
车子开出地下车库的时候沈慕言的目光随意一扫,只见办公楼大门前的那个纤瘦的身影有些熟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向那边的方向,“那是……”咬了咬牙,“你前妻……”
顾北城一眼扫过来,沈慕言赶忙噤了声。
但顾北城的车却是越来越慢,停在了路边。
苏情生是在打车,她的运气不错,没等多久就有一辆出租车路过,沈慕言看着顾北城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情生上了车,随后若无其事的正要开车离开,却在这时,跟在苏情生身后出来的人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对方并不是与苏情生同行,一直和苏情生保持着一段距离,似乎并不想被苏情生发现,视线却一直落在苏情生的身上,而在苏情生坐上出租车后,对方也小跑两步进了路边不远处的一辆车,随后这辆车尾随着苏情生所在的出租车进了主路。
沈慕言亦觉得有些不对,“北城,这个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北城已经跟着对方的车进了主路。
注意力都在前面的出租车上,跟踪苏情生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的顾北城,这一路跟车对顾北城而言并不难,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家医院前,沈慕言看了一眼医院的名字,“这不是苏情生母亲……”却没有再说下去。
顾北城依旧是沉默的。
到达目的地的苏情生进了医院,跟踪她的人并没有跟着进去,只是停车在门口看了看,随后就掉头离开了。
“AW6389”,顾北城快速地报出对方的车牌号,对沈慕言道,“去查一下这个人是谁。”
事关苏情生的安全,沈慕言自然不会玩笑,“我明白”,想了想,又问,“要告诉苏情生吗?”
从目前的情况看,对方的意图似乎并不是伤害苏情生,他们此刻的关系毕竟特殊,顾北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先别说,看看查出来的结果吧。”
母亲终于要出院了。
因为家里情况糟糕且多变,先前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以致刚好的病又复发,父亲索性让母亲在医院里多住了一段时间,每天报喜不报忧,现在家里和公司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了,也总算可以接母亲回家了。
一大早,苏明尚就开车来到了医院,因为先前苏家的宅子被抵了债,一家人都住在早前放在苏情生名下才得以幸免于难的一套公寓里,要扔的东西比要搬的多,因而整个过程也很快。
将母亲扶到车上,苏情生返回病房取来最后一包换洗衣物,正往外走的时候,没想到在楼道里遇到了一个熟人,祝之言。
对方看见她似乎也很是惊讶,“苏小姐?你怎么在这里,是生什么病了吗?”
苏情生摇了摇头,“是我母亲今天出院,你呢?”
“我来找认识的医生开点助睡眠的药”,祝之言说着,看到苏情生的手里拎着一个大包,主动想要伸手接过,“我帮你拎吧!”
“不用,我哥哥在外面等我,我拎出去就好。”
祝之言却是坚持,“那也还有一段距离,我帮你吧。”
他已经抓住提手的一侧,并没有放的意思,苏情生迟疑了一下,也只好松手,“那……谢了。”
祝之言一路帮苏情生将东西拎到了苏明尚的车旁,苏情生向他道了谢,祝之言连忙摆了摆手,“没事,不用客气”,又说,“那我先走了,我们还是咨询室见!”
苏情生应:“好。”
眼见着祝之言的身影渐渐远去,苏情生打开车的后备厢,正要将东西塞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的苏明尚走到她身边帮她,问:“刚才那个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祝之言?他是到我们单位做咨询的一位来访者,怎么了?”
将东西放好,苏明尚合上后备厢,才说:“那是于业风投未来的女婿,我和父亲前一段时间四处找投行,曾在一次宴会上见过他,据说于家当家很看好这个年轻人,头脑非常好,但私生活上据说却是乱的可以,我怕你和他搅到一起,所以提醒你一句。”
苏情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哥,他才十八……”
“你别看他年纪小,但在有些方面说不定比你还成熟一些,万花丛中过,与于家女儿的感情也是分分合合,也就是因为这个,于家当家至今没让他多插手于家的生意。”
私生活乱、与于琳然分分合合,苏明尚这两句话里已经带出了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两个特点,虽然之前与她的咨询中祝之言表现的一切正常,但是……
苏情生轻叹了一口气,正有些发愁,就听自己的哥哥在一旁一脸嫌弃地补了一句:“再说了,就你这眼光……”
苏情生的内心:……
沈慕言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跟在苏情生后面的那名男子还真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暴徒,而是于业风投大老板独女的男朋友。
“两个多月以前,他养母是在他十八岁生日当天回A市的路上遇到的空难,这次来这里做咨询好像也是因为这件事,具体的咨询记录只在咨询师那里,可如果苏情生和他只是普通的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关系,并没有其他瓜葛,他私底下跟踪苏情生的举动就显得更危险了……”
那就说明这个求助者很可能对咨询师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感……
顾北城眉头紧锁,正在沉思着什么,就听沈慕言风凉道:“你说苏情生长得也没有倾国倾城、性格也不是八面玲珑,做起事来又固执又爱多管闲事,怎么除了你以外还有人眼神这么不济,就瞧上她了?”
顾北城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沈慕言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接再厉道:“以她那个性格,别真和祝之言惹出什么纠缠不清的事来就行,这要是放以前苏家没事那会儿倒也还好,可现在要是让于家的人发现了,不得把苏情生给吃了?”
顾北城自然明白沈慕言是在激将,可偏偏后面这句话沈慕言说的却没错,感情上有什么暧昧倒是不至于,但以苏情生对之前裴雪晴和唐筝的热心,确实有可能和祝之言也纠缠过深。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踌躇良久,最终只是说:“你去提醒一下她,别说和我有关。”
沈慕言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愉悦,“以上次W的事情看,你觉得她要是打定了主意,我能劝得动她?”
顾北城沉默了片刻,又是一声轻叹,“你先去,剩下的我会看着办。”
沈慕言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有些分裂。
一脸严肃地找来苏情生,沈慕言将偶然看到祝之言跟踪她去了她母亲所在的医院的事告诉给她,并表示自己只是尽一个公司管理者的道义,怕她真出什么事,眼见着苏情生面露感动地看着自己,他又从容地加了一句:“免得影响公司声誉。”
听到沈慕言这样说,苏情生确实有些意外,下意识地蹙了眉,“他是不是只是偶然顺路而已?毕竟我后来也碰到他去那个医院开药,又或者可能因为那天耽误了我时间有些愧疚,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所以送一送我?”
“你后来在那个医院碰到他了?”沈慕言的神情愈发严肃了几分,“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他刻意在接近你?”
“也不是一点也没有这么想过,但我比他大那么多,也没有什么地方有多好,让他一见钟情,又接手他的咨询并没有多久,就算是移情也不应该这么快,相比之下倒是觉得偶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虽然在顾北城面前说苏情生什么都平平,但那不过是沈慕言的激将法,此刻听到苏情生自己也这样说自己,心里也说不出是怎么滋味,想告诉她你要是没什么好的,顾北城怎么会那么喜欢你,可开口却只能胡说八道道:“有的男生就喜欢比自己大很多的,可能比较有母爱的光环吧。”
苏情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似也有几分认同,“谁知道呢!”
半晌,又问:“顾北城……他知道这件事吗?”
沈慕言赶忙道:“这件事是我自己看到的,顾北城一点也不知道,你别多想,到时候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苏情生耸了耸肩,“那就好,我怕他担心。”
她说这句话时似是毫不在意,可沈慕言却看到她轻舒了一口气。
他强迫自己板住脸,用最冷硬的语气对她说:“北城他不会担心与自己无关的人的。”
苏情生低了低头,比刚才还要勉强笑了笑,小声说:“我知道,万一呢。”
见她这个样子,沈慕言有再多的狠话也说不出来了,犹豫了许久,最终也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劝告:“小师妹,差不多的时候就把离婚协议签了吧。”
她忽然仰起脸,笑着,却是依旧地固执,“我不。”
这之后的咨询,祝之言在约定好的咨询时间之前一个小时就已经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刚好在附近,没什么事就过来了。
虽然即使提前一个小时苏情生也并不忙,但想到不久之前沈慕言和自己说过的事情,心中多少有些顾忌,她将祝之言带到了等候室内,用公事公办的态度道:“现在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请你稍等。”
这样说,其实是为了向祝之言强调他们之间只是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关系,有明确的界限,并不是私交,有必须守的规矩。
祝之言倒是毫不介意,和煦一笑,“我知道,你忙你的就好,我在这里等你。”
明明是句没什么错的话,可不知怎么,苏情生却从他的语气中觉得他三言两语之间,就已将她刚才画出的界限一抹而光。
苏情生只觉得有些头大,可此时再多说什么倒显得刻意,若是无意间激惹了祝之言只会更为麻烦,她因而只是轻点了一下头,随后转身正要离开,却听祝之言忽然又叫住了她:“对了,苏……情生,最近似乎没有再见到你穿之前那条白裙子?”
苏情生停顿了片刻,才想起他所说的白裙子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所穿的那条再普通不过的裙子,她微蹙眉,问:“那条裙子有什么特别吗?”
祝之言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很好看而已。”
之后的一个小时,等候室里的祝之言很是耐心,似乎是怕打扰到苏情生工作,他连一次催促都未曾有过,只是坐在等候室里的沙发上,透过房间透明的玻璃墙,望向斜前方向咨询师办公室所在的位置,安静却又专注。
苏情生偶然转头看向他目光投来的方向,四目相对,他也并无尴尬,只是坦然的冲她一笑,苏情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见他如此大方,也只能礼貌地回以一笑。
苏情生几乎是卡着分秒进的咨询室。
心理治疗室内,少年的笑容明朗,一点也不像是受到困扰需要求助于人的模样。
苏情生的开场简单而平实:“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会梦到你养母要送你回孤儿院吗?”
祝之言摇了摇头。
“还会梦到你养母吗?”
祝之言沉默,笑容渐渐淡了。
“会梦到她在做什么?”
祝之言看着苏情生,过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道:“给我做饭,她平时工作很忙,一大早就出门,经常加班,但只要一回家,就在给我做饭,不论是清早还是深夜,她总是特别喜欢做饺子,即使做饺子很费时间也在所不惜,因为她以为我特别喜欢吃,她说这一点我是随她,却不知道我是知道她喜欢才假装喜欢讨好她的。”
“这近十年来她一直不知道你是假装喜欢吃饺子的吗?”
“后来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祝之言答的异常平静:“有一次我发火的时候说的。”
明明祝之言才是要讨好别人的那个,他却敢向自己的养母发火?
苏情生试图更正他的措辞,“你是说你和你养母吵架的时候?”
听到苏情生的措辞,祝之言却是哂笑了一声,“我养母从来不会和我吵架,和我相处的过程里,她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句狠话都不会跟我说,一直带着一副隐忍的表情,永远都是我一个人在无理取闹,就好像我真的是……”
他突然停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已经不再那么平静,他下意识地蹙了眉。
苏情生只觉得有些意外,祝之言所描述的情形与她原先所预想的完全不同,那个因为怕被养母抛弃连日被噩梦惊醒的少年,却让养母隐忍的过活,从祝之言的描述来看,他的养母待他应该算是极好了,可为什么祝之言却是这样的……讨厌她?
她只觉得他的这句话里隐藏着什么,可想来想去怎么想也想不到他没说完的究竟是什么,她试图追问:“就好像你真的是什么?”
可冷静下来的祝之言却只是笑了一下,“没什么。”
他说没什么,就那样坦然地看着她,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有,隐藏对眼前的少年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就是他这么多年的生活。
每到关键的时候,他总能轻易逃脱,苏情生抓不住他。
这样下去只会将咨询拖得漫长而没有意义,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低了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若有所思。
她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
她的突然沉默让面前的祝之言有些坐不住了,先一步开口道:“对从小家庭幸福的咨询师的你而言,我所说的是不是很难让人理解?”
苏情生猛然抬起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家庭如何?”
祝之言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一怔过后连忙解释道:“那天在医院门口看到你哥哥从车上下来觉得有些眼熟,回去的路上想起你哥哥和你父亲曾经去找过……于业风投,我们见过,你又姓苏,想必应该是苏家的女儿,听说苏家的家庭和睦是在圈里出了名的。”
他说着,微微弯起来唇角,似是在羡慕苏情生的家庭。
但这当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那天晚上跟着苏情生来到医院门口之后,他就去查了她。
祝之言所说的都在情理之中,表情也很是真诚,可说不清为什么,苏情生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他,可他毕竟是她的来访者,她是咨询师,不应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咨询室之外的事情上,因而调转话题又聊回了他的人生,但祝之言与她所说的内容与其说是咨询,倒不如说更像是朋友间的闲聊。
这样的咨询很难有多大的效果,可祝之言却是乐在其中。
咨询结束的时候苏情生委婉地提醒他:“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状态不错,并没有很大的困扰的话,我们可以适当地减少咨询的次数。”
祝之言却果断地拒绝:“没这个必要。”
而这之后,每次咨询之间,祝之言过来的时间提前到了约定前的两个小时,每次在等候室一待就是很久,安静地看着办公室里的苏情生,他的注视常常让苏情生如芒在背,很不舒服。
而除了苏情生以外,同样不舒服的还有一个人,祝之言的女朋友,于琳然。
她的婚姻不幸,但她爱她的丈夫
气势汹汹杀到公司来找祝之言的新咨询师的时候,于琳然原本只是生气是什么样的咨询师为了多挣钱,将祝之言每次的咨询拖的如此之久、安排的又如此之密,然而当见到苏情生的那一刻,她很快改变了想法。
她想到祝之言近来对自己的态度说不出有哪里不对,总觉得疏远了不少,虽然以前两个人也经常分分合合,但却从来不像这样,其中必定有这个女咨询师的缘故,面对苏情生,保持着礼貌却毫不客气地质问苏情生:“自从重新开始来你们这里做咨询以来,之言往这里跑的越来越多,为了来这里甚至连专业课都不上了,虽然这样说有点儿唐突,但你是不是对之言有什么别的想法才像这样利用咨询拖着他不放?”
苏情生被她的问题问得一怔,但细想来,祝之言这段时间往这里跑的这么勤,从于琳然的角度来看,自然对她颇有不满,再加上她是年轻女性,于琳然的不信任也并非不可理解。
她迟疑了一下,正在想该如何向她解释现在的情况,还没来得及开口,紧随于琳然之后赶到的祝之言冲了过来,拦在于琳然面前向苏情生道歉道:“对不起,是琳然冒犯了,我这就带她离开。”
他抓住于琳然的手腕就要拉她走,然而他的态度却让于琳然更加确定他和苏情生之间一定有点儿问题,她用力想要挣开祝之言的桎梏,祝之言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在她的手腕上生生地抓出了红印。
于琳然大喊了一声:“疼!”
祝之言才猛然回过神儿来,松了松手。
也就是在于琳然挣扎的过程里,苏情生才注意到于琳然穿的是一身白色长裙,披肩长发,与她第一次为祝之言做咨询的那天她的装扮竟是惊人的相似,苏情生的心里蓦然一凛,敏感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缓过劲儿来的于琳然怒意更重,难以置信地对着祝之言质问道:“你从前从没有对我用这么大力气,你和这个咨询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琳然盛怒之下声音也是响亮,在本就安静的心理咨询区域走廊里还带着回音,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祝之言有些烦躁,只想快些将她带走,搪塞道:“没怎么回事,就是咨询而已,难道当初不是你一定让我来接受咨询的吗?”
于琳然甩开他的手,“我是让你来做咨询,是为了让你回归正常的生活,可你现在连课都不上了,就为了往这边跑,这是正常吗?”
祝之言不耐道:“那些课上不上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你不要再在这里小题大做了,跟我走!”
“我不走!”
眼见着他们的动静实在太大,已经影响了部门正常的工作,苏情生试图劝解道:“于小姐,要不我们先到会议室,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好好聊聊?”
于琳然却是决绝,“我要见你们公司的领导!”
于业风投的独女,自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对她最为有利的解决问题。
部门经理见走廊里一团乱,原本正不耐烦,但听说是于业风投的独女来了,赔着笑迎了过来,偏偏看见惹不起的贵客盯上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苏情生。
左右得罪不起,一脑门儿的官司不知从何解决,经理只能连忙弓着腰劝于琳然给他们一个机会,坐进会议室给她解释,从于琳然的表情上来看她的态度有所松动,然而就在他们觉得成功有望的时候,却听一旁的祝之言冷声道:“没什么可解释的,我们分手吧!”
祝之言的话说得冷静而坚决,并非一时赌气,而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说完,视线望向了苏情生所在的方向,苏情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没有等到他所期待的反应,祝之言又看了她一眼,而后径自转身离开了。
在那一刻,于琳然完全愣在了原地,虽然他们分分合合很多次,早已是常事,然而她很明确地感受到这次是不一样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祝之言丝毫颜面也没有留给她的离开,她如遭雷劈,定在原地许久回不了神儿,而在这个时候,她此时最恨的人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于小姐,我想和你谈一谈。”
于琳然转过头来,冷眼看着苏情生,“谈?你是想炫耀你的胜利吗?”
苏情生开口,却是毫不犹豫道:“我结婚了。”
于琳然一怔,目光下移到她的手上,“可你没戴戒指……”
苏情生面无表情,“我的婚姻不幸,但我爱我的丈夫。”
话音落,人群中起了嘈杂的议论声。
她的话字字坚定,于琳然仔细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只觉得她的表情是真诚的,而她无意中触到了苏情生婚姻不幸的伤心事,想来有些失礼,于琳然态度终于软了下来,迟疑了许久,低声道:“对不起……”
“现在可以和我谈一谈了吗?”
于琳然点头。
将于琳然带到一间治疗室,将门关好,苏情生开门见山,向于琳然表明自己的目的:“之前祝先生曾经对我的一件白裙子表达过兴趣,今天偶然见到于小姐的裙子与我的那条很像,想请问一下于小姐这只是一个偶然还是祝先生确实喜欢女生穿白色的裙子?”
于琳然对于苏情生的话有些意外,先是愣怔了一会儿,仔细回想过后才开口道:“之言他确实喜欢我穿白色的长裙,有一段时间我买了许多自己很喜欢的花色的裙子,但之言他似乎不太高兴……”
果然。
穿白色长裙的长发女性,这个形象对祝之言有着特别的意义,第一次来见她时,原本对咨询很是抵触的祝之言态度之所以转变,如果苏情生没猜错,就是因为那天她的装扮无意中完全符合这个形象。
从于琳然的描述中可以推测,祝之言对这个形象的着迷远在于琳然之前,所以祝之言心里的这个人不是于琳然。
而于琳然在这个时候终于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的神色一凝,望向苏情生:“你是说……”
她的脸色白了一白。
苏情生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知道祝之言认识的人里有什么人喜欢穿白色的裙子吗?”
于琳然思索了片刻后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很了解之言认识的人,除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和之言的母亲,我几乎……”
说到这里,于琳然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之言的母亲,祝阿姨,虽然她现在因为年龄和工作的原因很少穿白色,但我去过之言家里,看到过祝阿姨衣柜里有很多条白色的裙子,阿姨还说她现在的身材已经穿不了了,要送给我……”
祝之言的养母?
怎么会是他的养母?
这么长时间以来,祝之言着迷于这个形象以至潜意识中总是不自主地向与其相像的人靠近,如果真的是他的养母的话,祝之言应该对他的养母有很深的感情才对,养母意外去世他就算不是悲恸欲绝也不该像现在这样冷淡,这又要怎么解释?
“你了解祝之言和他养母的关系吗?”
“不好”,于琳然回答的肯定,“之言与他母亲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我去他们家做客的时候,总觉得之言和祝阿姨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很生气,有的时候是你无法理解的情绪,我曾经想劝他对阿姨多理解一点,但他只是很冷淡的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呢?
苏情生蹙眉,“那他养母对他怎么样?”
“很好,听说祝阿姨原本也是小城市来的,一个人带着之言在A市打拼,在她们公司从一个普通员工走到今天部门经理的位置很不容易,在这样大的压力之下,她却从没有忽视过之言,她每天都会很早起给之言准备好早饭的便当,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之言上大学,而且每天都会给之言发消息问他这一天的情况,虽然绝大多数情况下,之言根本不会回复,祝阿姨的生活状态真的简单到在我看来有些苦了,有一次我问她这么多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说都是因为之言才坚持了这么久,在她的心里把之言看的真的很重。”
一个好到异乎寻常的养母、一个潜意识中很爱养母却又对养母漠不关心的少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是她和于琳然都不知道的。
苏情生思索了片刻,慎重地对于琳然道:“虽然祝之言从不肯承认,但他对他的养母应该是有比较深的感情的,他的养母去世不久,他可能会有一些失常的行为和语言,个人建议还是先不要与他计较为好,至于他现在的情绪状态,我会为他再想办法。”
于琳然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沉思了片刻,低声道:“现在想想,虽然之言平日里对祝阿姨很冷淡,但他从不是不在乎祝阿姨,我记得当初祝阿姨生日的时候我提醒他,他虽然没做任何回应,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一点也不惊讶,大概是一直记得的。”
其实这一切,早有征兆。
但苏情生没有接话,她知道此刻于琳然最在意的并不是祝之言与他养母的关系。
于琳然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是疲惫的样子,她忽然自嘲地一笑,“我比之言大三岁,周围的人大多不看好我们,说之言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图我们家的钱财罢了,可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在外面怎么乱、无论我们说过多少次分手,我都很确信他并不是真的想离开我,之言是我们学校的绝对特别的存在,阳光睿智,眼神中却又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篮球赛的时候在场一半的女生都在给他加油,可人群中,他远远地看到了我,那一刻仿佛是注定,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可我却没有想到是因为什么。”
苏情生试图去安慰她:“他并不是不爱你,只是他不知道怎么样去爱别人。”
“也许吧”,于琳然摇了摇头,语调却是平静的,“可我之所以能够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而复返是因为我以为他爱我,如果连这个都是假的,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理由说服自己放弃自尊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从小生长的环境……和我们不太一样,给他一点时间……”
“我已经受够了用他孤儿院的经历当作理由,没有人是在绝对好的环境下成长的,那些不好的经历从来不应该是伤害爱你的人的理由,如果他真的爱我、真的在意我,他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那样理所当然?”
若是在以前,她或许还可以自欺欺人,可当她亲眼看到了祝之言看苏情生时的目光,那么像当初他们相遇时的样子,甚至更加的专注,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在他心里比她更像祝阿姨的人,“分手”这两个字他说的毫不犹豫,原来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他的心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原来这么多年来她在他的心里不过是祝阿姨的影子、原来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懂得什么是爱情。
从咨询室的沙发上起身的那一刻于琳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也许祝之言提出的分手,对他们双方而言都是种解脱。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恨她,可恨一个人这样容易
第二天约定的时间,苏情生在治疗室内见到了祝之言。
虽然昨天刚刚和自己的女朋友说了分手,但祝之言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见到苏情生,还能微笑着打招呼:“下午好,昨天给你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苏情生摇了摇头,“没事。”
祝之言接话接得自然:“作为补偿,今天晚上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吧。”
苏情生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作为补偿,今天我问你的问题你都要好好回答了。”
祝之言想也没想应道:“那是自然。”
苏情生开口,直切要害:“你爱你养母吗?”
这个问题让祝之言直接愣住了,随后有些强行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苏小姐好像对我和我养母的事很感兴趣?”
苏情生没有回答他的明知故问,只是继续道:“我和于小姐聊过,听说你的养母是一个非常好的母亲,尽自己全部所能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真心真意地关心你,在我们的眼里她都是无可挑剔的,我们都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每当你提起她总是带着很大的怨气?”
“无可挑剔?”祝之言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半晌,没有解释,只是摇了摇头,“你们不明白。”
“那就让我明白!”苏情生看着他,态度坚决,“这已经是你第五次来做咨询,然而我们却连这样基本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再这样下去咨询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不说出原因,那么我们的咨询就到这里了。”
祝之言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慌乱,“这个问题就这么重要吗?”
得到的是苏情生斩钉截铁的回答:“重要。”
祝之言依旧是尽自己所能地回避,“你们不了解她……”
苏情生并不就这样放过他,激将道:“我们不了解她什么?她将你从孤儿院领回,一个人在这样的大城市里艰难闯荡,一心一意是为了给你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从来没有忽视过你,关注着你一点一滴的成长,这样的养母难道不是已经无可挑剔了吗?”
祝之言起初只是不断地摇头,然后随着苏情生的不断纠缠、语气渐渐加重,他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冲着苏情生怒吼道:“那如果是亲生母亲呢?”
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被他突然的爆发吓到,苏情生本能地打了一个颤,治疗室内弥漫着诡异的沉默,片刻后,苏情生才恍然反应出他说了什么,愕然地看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祝之言抿唇,从他的神情中苏情生能看出他的后悔,不知是为自己的失言还是刚刚吓人的行为。
“她是你……亲生母亲?”
祝之言没有说话,只是别开了眼。
是真的。
这位从九岁时开始收养他的无可挑剔的养母,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苏情生压制住内心的惊愕,尽可能平静地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中学。”祝之言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说出所有的事实,只怕苏情生真的会离开他。
他微低了头,“有一次我……养母的生日,她母亲来到A市探望她,那天我下学早,进屋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他听到那个他该称呼为“姥姥”的人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的母亲说:“当初你未婚先孕,我是为了让你以后的生活不用背负那么大的负担,才把这孩子送到了乡下孤儿院,可你又把这孩子从孤儿院领回来,变成了养子,你说你图什么?你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拖着一个孩子,谁敢找你?”
“妈,你别说了,之言是我的孩子,就算一直一个人,我也会把他抚养长大。”
“你就嘴硬吧,以后有你的苦吃!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他的身世?就这样一直瞒着他吗?”
“之言现在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吧……”
那时提前下学的祝之言手里拿着为自己养母准备的一束康乃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原本是为了给养母一个惊喜,却怎么也没想到听到了这样的一段对话,“姥姥”的嗓门儿大,他站在厨房的外面,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是聋了,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所听到的内容。
他也不知道自己呆站在厨房外愣了多久,但他还清楚地记得母亲转过头来看到他的那一刻,面上的震惊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他。
他转身,将手里的康乃馨放到饭桌上,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
母亲追过来拦住他,单膝跪在他面前对他说:“之言,无论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那都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妈妈会和你解释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咬住唇,用力想挣脱母亲的手,母亲不肯放,“答应妈妈,忘了之前你听到的话,好吗?”
祝之言也说不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下一刻,他已经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忘不了!”
小的时候在孤儿院,因为挑食长得又瘦又小,经常被欺负,被年龄大一点的孩子抢走好吃的菜、抢走爱看的书,就连喜欢的新衣服都会被别人抢走先去穿脏了再还回来,而他只要敢说一句“不”,就会被揍得抱头哭。
每次那些大孩子惹了祸,就会把事情栽赃到他头上,众口一言,主管孤儿院的胖女老师也不喜欢他,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每次都会被罚站一天,每天夜里的噩梦都是胖老师凶恶地对他说:“我们孤儿院不会再收留你这种恶劣的孩子了!”他会被吓得在梦里哭湿了枕头,第二天早上醒来,攒出最甜的笑容去讨好那个老师。
他是这世上最不受欢迎的存在,连他自己都讨厌自己。
直到有一天,一位有着乌黑长发宛若精灵的阿姨身着一身白裙,在明媚的阳光中走进了孤儿院,她那么好看、温柔,在孤儿院所有孩子的眼里都是天使一般的存在,一来就被所有的孩子团团围住,而他根本找不到机会靠近她,只能在角落里巴巴儿地看着。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阿姨看到了他。
这之后他的人生就像是被幸运之神格外眷顾,在一群孩子中,祝阿姨对他格外关照,总是会给他单独带一些小玩具还有吃的什么的,祝阿姨说他聪明又可爱,那是他在别人口中从没听到过的词汇。
其他的孩子因此嫉妒他,变本加厉地欺负他,可他都不在乎,因为他心里有了支撑他的信念。
祝阿姨。
半个月一次的探望成了祝之言全部的期待,这世上只有祝阿姨一个人会将他喜欢吃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再千里迢迢地带来给他吃;这世上只有祝阿姨一个人会关心他的成长,陪着他做那些无聊又无趣的作业;这世上只有祝阿姨一个人,会在看到他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了以后,生气地去找院长阿姨替他出头。
他记得那时早已见怪不怪的院长阿姨不以为意道:“孩子这么多,矛盾和冲突总是有的,我们要锻炼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
祝阿姨撩开他的衣服将他的后背露给院长看,“自己解决就是解决成这样吗?”
院长看着他身上的伤痕,一时语塞,却还是嘴硬道:“孩子这么多,我们也不可能每分不差地看着,你要真这么喜欢这个孩子,你把他带走啊!”
“我……”祝阿姨气结,涨红了脸盯着院长,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看出祝阿姨的为难,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祝阿姨的袖子,“祝阿姨,我没事的,这点小伤对男子汉而言不算什么。”
听到他这么说,祝阿姨蹲下身来满怀歉意地将他抱进了怀里。
与祝阿姨的难过不同,这一刻的他却是幸福的。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祝阿姨,我可以叫您‘妈妈’吗?”
内心紧张地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答案,却觉得抱着自己的人一抽一抽地,是祝阿姨哭了。
他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但他有了妈妈,这是他经历过的第一件幸福的事。
而第二件,是在他九岁那年,他被妈妈带出了孤儿院。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么一个废物又无能的孩子,即使在孤儿院都是饱受欺凌、掉进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上天待他真的不薄,让他遇到了祝阿姨。
这之后他加倍努力,想成为最好的孩子让祝阿姨不会后悔、让祝阿姨为他骄傲,六年念完小学和初中,区榜眼的身份进入高中,大家都说他是天才,可只有他知道夜里那些对他纠缠不放的噩梦,梦里的祝阿姨不再温柔,一转眼就变成了当年那个胖老师的样子,指着他说“我不会再收留你这样恶劣的孩子了”,深夜醒来,枕头已湿了半边。
他拼了命地想要证明自己、拼了命地想要所有人都喜欢他。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内心没有一分一秒的安定。
到了后来,他甚至想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他要向他们证明,抛弃他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他要让他们后悔!
直到这一天,在他心里天使一般的养母与残忍抛弃他的亲生母亲之间,重合了。
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事情,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好像经历了一场恐怖袭击,只剩下了一片废墟,他看着眼前养母焦急又担忧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他曾经以为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见了他的养母,他从没有想过为什么孤儿院那么多孩子中养母独独选中了他,他以为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却没想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他永远也不敢去想,对他那么好的养母,竟然就是抛弃他的亲生母亲,原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愧疚。
这句话划过脑海,祝之言原本乱作一团的脑子终于渐渐清明起来,心也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自己的养母,带着十三岁孩子不该有的冷静与克制问:“你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祝母突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祝之言眼中的失望不加掩饰。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恨自己的养母,可原来恨一个人那么容易。
大概是因为愧疚,祝母会在生活上格外关心他,会买最好的电脑给他,无论他惹出多大的祸,她也从不训斥于他,他使尽浑身解数故意找碴儿和她吵架,她也总是用一种隐忍的神情看着他,从不还嘴,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自己像是被捡回来的孩子。
隔壁的同学嫉妒他成绩好,四处嘲笑他是孤儿院被领养回来的孩子,他扬手一拳打在了对方身上,对方闹到了校长办公室,祝母来了再三道歉,换来对方趾高气扬的一句“孤儿院里捡来的孩子,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那个时候,他有多希望母亲能够告诉他们他是她的亲生孩子,不是捡来的!
他就那样眼巴巴儿地看着母亲,可母亲除了低着头道歉,再没说过其他。
他没忍住,在校长的面前,追过去又给了对方一拳。
被迫休学半年,这之后他加倍努力,十五岁考上大学,只为了早一点离开祝母。
反正他只是她捡来的。
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进了大学之后,他虽然是最小的,但好在个子长高了,并不明显,而他的内心渴望成年已久,他拼命地学习、利用各种机会去挣钱,想要早日独立,可偏偏努力了那么久,他却从没有真正脱离了养母的家,并不是养不起自己、也不是无处可去,可冥冥之中,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走回那个他想要挣脱的地方。
于是他加倍努力地和母亲吵架、大闹,因为他不仅厌恶祝母,更厌恶自己。
明明人家早就不想要你,你却死皮赖脸地还要回来!
活该你被抛弃!
活该你讨人嫌!
他就这样一路折磨自己、折磨祝母,直到不久前,他十八岁生日的当天,收到的却是祝母空难的消息。
听完他的描述,苏情生沉默了许久,终是问:“你后悔吗?”
祝之言却是平静,“后悔什么?”
“后悔在你母亲去世前没有好好待她。”
祝之言看着苏情生,冷声道:“在我小时候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也未曾好好待我。”
他心中对于母亲的怨这么多年丝毫未减,最起码,他自以为自己还是那么怨恨自己的母亲。
现在祝母已经去世,想要让祝之言与自己的母亲和解只怕更为困难,若是想修复他幼时的伤痕就很可能会对他现在造成新的创伤,更何况祝之言是边缘型人格障碍,对她又产生了移情,让这一切变得难上加难,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凭她一己之力很难再将治疗继续下去。
她沉思了一下,开口道:“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能告诉我是对我们治疗非常重要的第一步,但这同样也说明了你情况的特殊,我需要仔细思考一下下一步的治疗计划。”
祝之言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透出些许不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苏情生摇头,“不是,但这的确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真正了解你的人生。”
祝之言看着她,“你答应过你会帮我。”
“我知道”,苏情生平静道,“但今天时间不早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顾北城,你前妻被人挟持了!
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从治疗室出来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其他的同事大部分都已经下班,只剩下个别的几人零零星星的同事还没有下班。
苏情生在办公室内环视了一周,她虽然刚来不久,与大部分人还不熟悉,但以她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这里相关专业训练有能力应对人格障碍且经验丰富的治疗师并不多,在这得知了祝之言内心真正的问题所在之后,她不敢轻易将他交给她不了解的治疗师,但她同样清楚的是,在祝之言的问题上,她必须寻求帮助了。
思前想后,能够有能力为祝之言做治疗而她又能联系的也只剩下一个人,她的师兄,沈慕言。
拿着手机走回治疗室,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苏情生给沈慕言打去了电话,也许不是很忙,短暂的等待后,沈慕言接通了电话,她还在踌躇以现在她和顾北城的关系该怎么向沈慕言开这个口,却听沈慕言早有预料道:“小师妹,祝之言的事你一定要管吗?”
苏情生起初有些惊讶,但转念想起不久前于琳然来公司时的大动静,沈慕言他们不可能一点没有耳闻,再加上他们之前对祝之言的了解,猜出她此番打电话的原因也不足为奇。
她轻抿了下唇,坚定道:“我答应过要帮他,就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沈慕言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他才不是信任你,他只是想在你身上找他养母的感觉罢了。”
师兄的消息果然灵通。
“也许吧,可那不只是他的养母,那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沈慕言一怔,显然没有想到这样的情节,“你说什么?”
“祝之言是祝母年轻时未婚先孕有的孩子,在把他送到孤儿院九年后又将他领养了回来,祝之言在十几岁的时候偶然得知了这个事实,发现对自己那么好的养母竟然就是当初抛弃自己的人,这相当于让他经历了第二次被抛弃”,苏情生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在我面前,他永远无法客观、坦诚地面对治疗,我不能再继续给他做咨询了,这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折磨和徒劳,可我想来想去,想不到除了师兄你还有谁有这个能力接手,师兄,帮帮我吧……”
苏情生一口一个师兄叫着,绕开顾北城,沈慕言毕竟还是她的师兄,她只希望看在他们同门的面子上,沈慕言能答应帮她。
沈慕言轻叹了一口气,其实苏情生大可不必说到这个地步,只要她开了这个口,他就必然要帮,且不说他是她师兄,若是她真的因为祝之言遇上什么麻烦,只怕顾北城也不会放过他。
他开口,刚要答应,却在这时,只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听筒里传来巨大的咣的一声,像是手机掉在了地上,之后电话就断了。
沈慕言莫名心里一紧,赶忙将电话回拨过去,可收到的提示音是“无法接通”,再之后,就成了关机。
糟糕!
沈慕言不知道此刻苏情生在哪儿,只能立刻冲下了楼去,先去他们的办公室看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见他突然出现莫不是一惊,他只是着急地问:“你们看见苏情生了吗?”
“刚刚还在……”有人指着他到苏情生的位子上一看,苏情生的包还在这里,也就是说苏情生应该是在这个楼里打的电话。
整层楼一间一间屋子找,除了一间莫名被锁上了的治疗室,怎么敲门也得不到任何回音,除此之外连苏情生的影子都没看到。
沈慕言沉了脸色对跟在他身后的人道:“把这间治疗室的钥匙拿来!”
他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大,让里面的人能够听到,这之后隐约能听到屋子里有人说话,随后是苏情生的声音:“我正在和祝之言做咨询,大家不用担心也不用进来。”
苏情生果然在里面。
她刚刚说过自己不能再给祝之言做咨询而求助于他,转眼就和祝之言坐进了治疗室里,这其中必有蹊跷,按照苏情生所言,祝之言此刻就在屋里,难道苏情生此刻……是被挟持了?
沈慕言的心里一紧,继而试探地问道:“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
有片刻的沉默,随后是苏情生说:“可以,之言他……是能分清是非的人。”
她的确被挟持了!
意识到这一点,沈慕言用手势示意旁边的人去报警,表面上却还是不慌不忙地说:“那就好,我们先走了。”
祝之言毕竟是怀疑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人,给他的压力过大,怒极之下会做出什么谁也无法确定,又或许一会儿情绪缓和过来,苏情生能说服他冷静下来也未尝可知,毕竟苏情生也不是第一次只身面对这种危急情况,相比于连环杀人犯W,祝之言毕竟只是一个一时昏了头的孩子,他们若是硬闯只怕反而会促使祝之言慌乱之下会做出什么事伤害到苏情生。
让所有人站到治疗室门上猫眼能看到的范围之外,短暂的思索过后,沈慕言顶着巨大的压力给顾北城打去了电话,又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顾北城,你前妻被人挟持了。”
与沈慕言打电话被人突然打掉了手机的时候苏情生转头看到怒气冲冲的祝之言,心里只觉得咯噔一下。
因为落下了东西而返回来取,祝之言没想到在门口听到她说要将他的咨询转给别人,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受控制地扬手冲着苏情生的脸重重地打了下去,他冲着她质问道:“为什么我将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却还是要抛弃我?”
苏情生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随后头晕了起来,但人还是清醒的,只觉得眼前的情形真的是糟糕透了!
祝之言对她的移情原本就源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抛弃了他,而现在在他的眼里,她也抛弃了他,这么多年来,他对祝母的怨在这一刻在她的“提醒”之下悉数回到了他脑海中,一触即发。
她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向他解释当下的情况:“我不是要抛弃你,而是你经受的创伤远比我预想中要深,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想让你得到更好的帮助。”
“骗人!”祝之言冲她怒喝道,“你分明就是把我当作麻烦和负担,迫不及待地想要甩掉我罢了!我早该想到的,你们都是这样,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可你……”
他此时的怒意远比不久前他向她说出祝母的事情的时候更加吓人,苏情生的心里一紧,只见烦躁至极的祝之言将房门锁了上,在屋子里折返走了两圈,也没能冷静下来丝毫。
明白此时再多的解释他都不会相信,苏情生不用多余的字句,只是用最确定的语气对他说:“我从没有把你当作麻烦。”
“你撒谎!”祝之言说着,猛然转过身来,手上的袋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甩了起来,又砸到了苏情生的头!
苏情生眼前有点儿花,却还是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从没有把你当作麻烦,你相信我!”
祝之言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旁,怒意更盛,“你刚刚打电话的时候亲口说给我做咨询是徒劳和折磨,现在就想反悔吗?”
这的确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词,却不是他所理解的那个意思,他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越解释只会让他觉得她不过是抠字句的把戏,毫无诚意。
她正不知该怎么办,就听有人敲门,屋外传来沈慕言的声音:“有人在吗?”
只见本就在气头上的祝之言神色一变,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一旁的椅子,警惕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只要有人冲进来,他立刻就会把椅子抡过去,苏情生察觉到不妙,伸手握住他抓着椅子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
不要出声,外面的人一会儿就会走的!
沈慕言敲了一会儿门,见没人理会,就去别的屋子看了,趁这个时机,苏情生试图劝说祝之言:“我从没有把你当作负担,你喜欢的也从不是我,只是我们初见时我穿的一身白色长裙让你想起了一个人罢了,之言,你还记不记得,除了我、除了于琳然,还有谁爱这样穿?”
对于她的问题,一向聪明的祝之言却似乎并不能理解,“你想说明什么?”
“在你小的时候,你曾经觉得像天使一样的人,她是什么样子的?”
祝之言的目光躲闪了一瞬,苏情生知道他明白她话里所指的是谁,她继续对他道:“之言,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记忆中那个像天使一样的人,只是因为我穿着白色裙子的样子有点儿像她,你把本该给她的喜欢误给了我。”
祝之言斩钉截铁地否认:“你胡说!跟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懂,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她!我恨她!是她抛弃了我!”
苏情生预料到他会否认,耐心开导道:“她是你幼年最黑暗的岁月里的天使,是你那些年唯一的期待,你或许因为得知她就是抛弃你的亲生母亲而对她怀有怨恨,可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依然爱着当初的那个天使,你在所有人的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而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这就是你为自己想出的说辞?”
“这不是说辞,而是事实,之言,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我很冷静!”
咚咚咚——
焦急的敲门声又回来了。
刚刚有些放松下来的祝之言在听到这个声音后,整个人又紧绷了起来。
门外的沈慕言让人去取这间治疗室的钥匙,祝之言几乎是本能地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签字笔对着她的脖子,低声说:“让他走!”
苏情生看着小青年近在咫尺的威胁,心里只觉得隐隐发凉。
她说祝之言是明事理的人,是为了劝祝之言冷静下来,也是为了告诉沈慕言,里面出事了。
外面又重新归于安静。
她盯着祝之言对着她的签字笔尖,一言不发。
祝之言瞪着他,“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过我从没想过抛弃你,可你不信。”
“因为那不是真的!我亲耳听到了!我听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是被我偶然听到,如果……我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样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苏情生原本受了伤头晕得厉害,几次三番的纠缠,人已经有些吃不消,祝之言此刻气的不只是她,而是从她身上看到了祝母的影子,想起当年他偶然听到才会得知的他幼年时的真相,想起了那么久的欺骗,而今天的事偏偏与当年那么像!
苏情生百般疲惫之下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如果你坚信那不是真的,你这样关着我又能得到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很大程度上是祝之言的一时冲动,至于想要得到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他说:“大约……是想让你后悔吧。”
顾北城已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这边公司的了,只记得一路上打了不少电话都是徒劳,于家说于琳然和祝之言这次是彻底结束了,祝之言再怎么样与于家无关,而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祝之言所剩的唯一亲人——他的外婆后,对方却不在本市而在老家,不仅如此,老人说就算她在现场也没用,祝之言最恨的就是她,是她亲手将他送到了孤儿院,也是她百般阻挠自己的女儿将这个孩子再带回家。
挂断电话的时候,顾北城觉得自己的眼前忽然黑了一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里一紧,此刻车速正快,他既不敢继续向前开,却更不敢突然停车,他使劲儿闭了闭眼,万幸的是再睁开的时候已然恢复,大概只是个意外。
赶到苏情生所在的治疗室外不远的地方,沈慕言将目前的情况飞快地向他说了一遍,他听着,面色越来越沉,周围得知公司出事赶回来的经理看着,连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也只有沈慕言在这个时候才敢问:“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
救人!
顾北城没有说话,毫无犹疑地快步走到治疗室前,扬手用力地砸门,看的在场之人莫不是一惊,沈慕言只怕他会刺激到祝之言,赶忙冲过去想要拦住顾北城:“你要做什么?”
顾北城没有回答,而是更用力地砸门。
里面传来苏情生的声音:“谁啊?”
顾北城沉声道:“我。”
接下来是沉默。
她没想到他会来。
许是终于等不下去了,祝之言自己开口追问道:“你是谁?”
“苏情生的丈夫,”不顾周围围观的人倒吸气的声音,顾北城停顿了一下,厉声道,“祝之言,我知道你,我看到过你跟踪她,苏情生不喜欢你是因为我,是我让她离你远点儿不要再给你做心理咨询,把她放了,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祝之言显然有些意外,“不可能,我去查过,她没结婚!”
顾北城没有丝毫犹豫,“我们是一月八日上午十点在伦敦结的婚。”
一月八日上午十点……
治疗室内,苏情生合了眼,原来他和她记得一样清楚。
祝之言看向苏情生,从她的表情中,祝之言看出门外的人所言非虚。
他的眼神中透出些许动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结婚了?”
苏情生没有说话。
却在这时,外面再生变故,只听外面有人在问:“谁报的警?”
警察到了。
祝之言猛然一惊。
实在不是时候!
顾北城用眼神示意沈慕言将警察带到一旁说明情况,他明白此时祝之言必然慌乱,如果他和警方同时施压,怕他会做出什么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顾北城用尽可能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对里面的祝之言说:“之前有人报了警,警察已经来了,他们会把这当成情况紧急的人质挟持事件,你不出来他们就会冲进去,这是我们双方都不想看到的事情,你想要一个原因和说法,我明白,你出来,我们面对面解决!”
祝之言没有说话,原本握紧成拳的手松了松。
苏情生见状,向他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我有所爱之人,他就在外面,你不想见见他吗?”
祝之言回头望向她,四目相对,只见她的神情坦然,他迟疑了一下,走到门前的猫眼处,向外看了一眼。
苏情生没有跟过去,她明白她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与祝之言保持距离,以免开门之后发生预想之外的事情,祝之言情急之下会真的挟持她。
从猫眼所能及的范围内,祝之言看到门外只站着一名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骨子里透着一股倨傲之气,此刻大概是因为担心,眉头始终紧锁。
他听到对方说:“我手里就有这间治疗室的钥匙,但我想你自己走出来面对我。”
不知道等了多久,顾北城听到了门锁被打开时那清脆的嗒的一声,随后,虽然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见顾北城的身后真的没人,才慢慢地将门开大了些。
顾北城强忍住自己想要看向屋里苏情生的冲动,只是对祝之言道:“你不认识我,但我们见过。”
这句话超出了祝之言的预料,“什么时候?”
顾北城的目光注视着他,答的肯定:“在一个月前于家的晚宴上,那天你的女朋友于琳然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而你……”
经顾北城的引导,祝之言看着顾北城的眼睛,本能地去回想一个月前晚宴时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眼前的人,就在他有些慌神儿的刹那,只听顾北城开口道:“三、二、一。”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也随之而去。
快速催眠。
顾北城扶住倒下的祝之言,交由警察将祝之言带出治疗室,危机终于解除,顾北城也顾不上其他,快步走进治疗室,只见苏情生的脸上已然有些肿了,是被人打过的样子,他的心里且惊且恼且怒,关心的话哽在喉咙里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的脸颊。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牵了牵唇角,嘴硬道:“我没事。”
顾北城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只觉得一股邪火自心底起,他忍不住质问她:“你是不是疯了,连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患者都敢接?”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不是为了钱?”
又是为了钱!
他气急,凶她:“为什么不签离婚协议?”
苏情生抬起头看着他,竟还能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我总是觉得我一直那么幸运,不签那个协议,说不定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她顿了顿,又小声说:“你别这么凶,我会委屈地想哭的。”
希望?还有什么希望?他把离婚协议书都扔给她了,他不要她了她知不知道?
顾北城被她气得咬牙切齿,“你还委屈?自己逞强惹出来的事,你说哪里委屈你了?”
可他这样说着,却还是没忍住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永远都不知道,他刚刚有多害怕,开车过来的一路上,他眼前浮现的尽是半年前W在她脖颈儿上抓出的那一道瘀紫,那之后几夜她噩梦连连,却从来逞强不肯告诉他,他禁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他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第二次?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在颤抖。
明明已经让沈慕言提醒过她,她为什么还要和祝之言纠缠不清?
就算再爱多管闲事,经历了W的事她为什么还是不长记性?她这个样子,他要怎么才能放心的留她一个人?
原本还强撑着镇定的苏情生在额头抵住他胸口的那一刻只觉得鼻翼一酸,硬撑出的笑容在那一刻悉数瓦解。
苏情生没忍住,在他怀里真的哭了出来。
她是害怕的。
虽然相比于连环杀人犯W,边缘型人格障碍的祝之言似乎威胁小得多,可上次在伦敦的电视台,她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心里就会莫名地生出一些勇气,可这一次……
这一次啊,她是一个人。
她忽然有点儿庆幸自己被挟持,让她有一个机会可以意外地见到他。
噔噔噔——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苏情生抬头看向门外,是这次出警的警察,“请跟我们回局里做一下笔录。”
顾北城坚决道:“她要先去医院。”
苏情生拽了拽他的衣角,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们先去做笔录吧。”
她有惦记的事。
顾北城早有预料,“祝之言?”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之言,妈妈犯过错,可妈妈爱你
公安局的冷气开得很足,苏情生一进门就连打了几个喷嚏,顾北城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还是不放心,看了一眼沈慕言,沈慕言赶忙将自己的外衣也递了过来,瞧了瞧顾北城的脸色,顶着巨雷向苏情生道:“小师妹,你小心点,你身上这两件衣服,可贵……”
顾北城一眼扫过来。
苏情生赶忙摆了摆手,“我没事,我不冷。”
她说着就要将顾北城和沈慕言的衣服还回去,被身旁的顾北城一言不发地挡住,将衣服一件套一件结结实实地披好在她身上。
苏情生回头,正望进顾北城看着她的眼中,她微怔,随后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会更舍不得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
顾北城神情未变,只是平静道:“进去吧。”
做笔录的警官在等她。
其余人笔录的速度都还算快,唯独苏情生,作为受害人也是除了祝之言以外唯一知道事情全貌的人,在笔录室里待了很久。
挟持人质是重罪,警察再三问她“嫌疑人有没有做什么威胁你安全的事情”,苏情生始终摇头,“他在最开始的事后打过我的脸,之后他虽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的自由,但并没有做出其他恶劣的举动,也是我觉得自己作为他的治疗师,应该再和他聊一聊。”
“真的没有?”
苏情生点了点头,“没有。”
其实是有的,当祝之言情急之下用签字笔笔尖对着她喉咙的时候,那的的确确是对她的威胁,可事情发展成这样终究是意外,也有她处理的不当的地方,作为心理治疗师,比起毁掉一个已经遭遇那么多不幸的十八岁少年的人生,她希望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好像得知当年顾家真相的时候,她苦苦哀求顾北城,想要得到的那个机会。
如果能有就好了。
可多思无益。
将所有的流程走完,从笔录的房间里出来,来时热闹的队伍此时已经消失不见,只剩沈慕言还在门口等着她。
见她终于出来,沈慕言站起身,“北城他回去了,走吧,师兄带你去医院。”
果然。
就算出事时再怎么关心,可当这一切重归于平静,他不再是那个应该在深夜里等她的人,即使她刚从公安局出来、即使她有伤,都不应该再找他。
苏情生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没什么事……”
沈慕言却直接拉起她的胳膊往外走,“北城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去检查。”
明明走了,又何必多事关心?
苏情生笑了一下,似是随口道:“他管得那样宽,没再嘱咐你请我吃顿饭什么的?”
沈慕言停下来看向她,安静了片刻才开口道:“他还嘱咐我提醒你把离婚协议签了。”
苏情生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地面,在深夜的公安局里,半晌没说一句话。
看着她的样子,沈慕言终是不忍心,叹了一口气问:“就算你这样拖着,又会有什么转机吗?”
苏情生低着头,用脚蹭了蹭地面,明知道自己的想法特别幼稚,却还是固执地相信,她小声道:“等到Wilson Wang的判决下来、等到北城他平静下来、等到我父母能够承认自己的错误去道歉……”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是自己都觉得幼稚的可笑。
沈慕言又是一叹气,从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刻,顾北城已经平静,他从来清楚他在做什么,感情这种复杂的东西里,他依然能够将一切分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顾北城,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她长久的夹在他和她父母之间,以至心中对他们的相遇生出怨恨,那不如就此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就算Wilson Wang的判决下来……
就算……
沈慕言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说,虽然渺茫,但这的确是她和顾北城之间所剩不多的转机,可是现在,就连这件事都岌岌可危,从目前律师那边得到的消息来看,W似乎已经发现了顾北城的软肋……
他看向苏情生,想了想,还是没忍心将这件事告诉她,她刚刚经历了那么危险的事,就算希望再虚无,也聊胜于无,他牵唇笑了一下,“你倒是乐观。”
苏情生笑了一下,目光却游走向了远方,沈慕言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想起不到一年前她固执又自以为是地要帮他们接近W时眉眼间自信又意气的神情,如今皆已不见了踪影。
他忽然觉得顾北城对她有些残忍,可她于顾北城而言又何尝不是种折磨?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走吧,我们去医院。”
祝之言最终被处以刑事拘留三十天的处罚,三十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他在这世上已是无牵无挂,反正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孑然一身,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念起了母亲包的饺子。
如果这会儿母亲还在,会着急的吧?
会到处找人、到处和人说,我们孩子是个好孩子,平时很听话的,这一定是个意外。
母亲总是盲目的信任他、迁就他。
母亲也总是盲目地陪在他身边。
生日、逢年过节,还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周年纪念,她总是会记得一清二楚,一定要和他一起庆祝。
他想起在母亲的追悼会上,有一位母亲的同事曾对他说:“买到那趟红眼航班的本来是我,可祝姐执意要和我换,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机票改签了,说是儿子生日,想早一点儿回来。”
也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就觉得很生气很生气,她凭什么觉得自己那么重要?凭什么觉得他的生日没有她不行?小时候在孤儿院,那么多的生日她都没有出现,他不是照样好好的?
拘留所夜间湿冷,他睡得本就不踏实,又逢噩梦连连,夜间惊醒,他几乎是本能地唤了一声:“妈!”
可叫出了声,却忽然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会在夜里为他偷掖被角、会抱住做噩梦的他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入眠。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幼生日时在孤儿院里年年必许的那个愿望,原来是想见妈妈。
他想着,只觉得枕头有点儿凉,伸手一摸,是枕巾湿了。
从拘留所出来的那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
倒了五趟公交车,祝之言回了家,在母亲去世之后,第一次进了母亲的房间,他躺在母亲睡过的床上,这么多天来,内心第一次感受到了安定。
他将手伸到枕头下,本能地想要抱住些什么,却在这时碰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他掀开枕头一看,枕头下压着一个信封,他迟疑了一下,拿起,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纸上是母亲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写出的字迹:
“致之言:
之言,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已然成长为了像现在一样优秀的人,妈妈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骄傲。
我曾经向你承诺,等你长大就会告诉你当年的事,那并不是搪塞。
说来惭愧,妈妈年轻的时候意外有了你,与你父亲原本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最终却未能有结果,那时你的月份已大,而我尚未能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在我生下你后,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姥姥为了我的未来考虑,决定将你送到孤儿院,而我因为恐惧和懦弱,没有阻拦。
这之后你常常出现在我梦里,梦里的你可爱而天真,我很想抱抱你,可你却推开了我,我在矛盾和挣扎中过了三年,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去孤儿院看你,我没有办法形容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心情,几十个孩子里,只一眼我就看到了你,而你在角落里,吮着手看着我手里的零食。
我想把你接回来,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没有着落,怎么能做好一个母亲、给你一个家?但那不过是我的借口,是我害怕面对你、面对旁人、面对自己的借口,我就这样骗自己,一骗又是几年。
直到你在孤儿院意外地开口管我叫了那声‘妈妈’,我只记得在我能思考之前,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对你而言那不过是一时冲动,可对于我那却意味着全部。
那一刻,我决定将你带回自己身边、决定离开老家、决定就算拼了命地去做,也要为你我闯出一个家,虽然再怎么拼尽全力去做依旧充满了问题,可那至少是作为母亲应该做到的样子,如果我早能明白就好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后悔将你送到了孤儿院,却从没后悔过将你从孤儿院接回来。
之言,妈妈犯过错,可是妈妈爱你。”
信封的下面,是一个存折,第一页的右下角,是铅笔写的几个字:“儿子的老婆本。”
存折里的存款日期是二〇〇二年开始的,那个时候他还在孤儿院,母亲于他只是偶尔探望的路人;两年多前,他正式和于琳然在一起,于家的财力母亲清楚,自那以后,母亲每个月加倍努力地向这个存折中存钱,一直到母亲去出差之前的那一个月。
那是母亲想给他的成人礼物。
不管他是否已经上了大学、不管他自己挣了多少钱,在母亲的眼里,他依然是一个孩子,她要给自己的儿子攒钱、买婚房、娶媳妇,那是她的心愿。
祝之言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次,他又因为一些细微到他已经想不起来的事情绪崩溃到砸了自己小半个屋子的东西,威胁母亲要离家出走。
冲出家门以后,他在小区附近转到了天黑,然而愤怒的情绪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空虚,他一个人坐在小区的长椅上,那种被人抛弃的绝望紧紧地扼住了他,他那么害怕母亲真的就这样不要他了。
可后来,路灯暗黄的光晕中,母亲就那样平静地向他走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问他:“饿了吗?饭好了,回家吃饭吧。”
那么多年带他去做过那么多次心理咨询,母亲明明知道只要她说要放弃他,他就会立刻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她不要抛弃自己,可是即使在他一次又一次几乎就要伤到她的时候、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故意折磨她的时候,她也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一直在用行动告诉他,她不会再抛弃他了,她会一直一直地陪着他。
可那个时候,他为什么像一个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在母亲去世三个多月以后,他躺在母亲的床上,抱着母亲的手写信,蜷缩着,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他颤着手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天鹅绒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钻戒,那是他两年前赚了人生的第一笔钱之后买的第一样东西。
他记得刚被母亲领回来不久,一次他和母亲一起去商场,路过钻戒柜台时母亲看着那些耀眼的戒指,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羡慕的目光,那个时候他想,等他挣了钱一定要买来送给母亲,不是出于害怕被抛弃而总是讨好别人的本能,而是因为爱,他那么喜欢这个总是牵着他的手的女人,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送给她,让她开心。
这个愿望,他一记八年,可如今,再也实现不了了。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祝之言来到了苏情生的公司。
因为他之前在这里还有预定的心理治疗次数和预留的治疗费用,苏情生让人打电话通知过他将他的治疗关系转给了公司的副总沈慕言,而他在公司的特殊名单上,不允许他再靠近苏情生,他不能直接去找她,只能在走廊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次“偶然”遇到的机会。
抬头见到他的时候,苏情生怔了一下,对于他的出现,苏情生并没有很惊讶,算着日子他也该出来了,而在这一刻,他会比以前都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世界里已经空空如也,家人、爱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他唯一能想到而且找到的,就是之前作为他心理治疗师的苏情生,在这样毫无安全感、犹如溺水的人四处寻找救命稻草一般的时候,他会来找她是情理之中。
她刚要开口提醒他,她已经不再是他的治疗师,告诉他应该怎么联系上沈慕言,祝之言先她一步开口道:“我只想和你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苏情生下意识地蹙了一下眉,没有说话,却听祝之言认真道:“你说的没错,我说我喜欢你,不过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了我母亲,我很抱歉,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因为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替代我的母亲,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像她一样爱我。”
在母亲去世超过百天之后,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他母亲一样爱他,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为了他的生日熬着夜赶回来,也再不会有一个人给他包“难吃”的饺子,即使他现在已经两天没有吃饭。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他以为那是因为他曾经被母亲抛弃过导致的、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母亲的责任,却没想到生活原本就是苦的。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很想见母亲。
我们总是以满分来要求父母,却发现自己是一个连及格都未达标的子女。
他说:“谢谢。”
这是自他知道当年的那件事后,再没对母亲说过的两个字。
昨天夜里,他辗转反侧地想了很久,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好好地说过一句话了,如果还有机会,他要和母亲说些什么?
“我爱你”三个字哽在喉头,“我想你”又太过煽情,他想来想去,如果他能和母亲说一句“谢谢”就好了,谢谢母亲为他扛下的那些生活的重担,可原来这么简单而常用的两个字,他都没有说过。
听到他的道谢,苏情生微怔,只觉得他像是在看着自己,却又不像是在看着自己,待到想明白的时候,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母亲一样爱你。”
是在认同他,更是在提醒自己。
祝之言径自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