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二〇〇七。日光如雨。
湖畔边的少年咬着柳树条,叶子跟着光颤动,形成的斑驳灰影悉数印在他青涩的下巴。
“如果我和你上同所大学,你就答应做我女朋友?”
他用肩膀撞了撞身边的姑娘,看她面红耳赤地给天际增添飞霞。
“谁要做你……”
话未完,他扑通一声跳下湖,整个人沉到水底,泛起几个泡沫后再没声息。女孩慌了,大声嚷着要他赶紧起来,自己什么都答应,他恶作剧的脸才浮上出来。
那个倾城午后,周围的夏蝉也帮忙诉说着彼此青涩的情意。少年脸上蘸着湖水的颜色,少女眼眸亮过当日之光。
丁零零。
我被寝室好友的电话惊动,醒来发现外边的天已和梦里一样,亮得扎眼。
“你不是想加入广播站吗?现正填写报名表纳新呢,不用谢,我是雷锋。”
混沌的大脑一个激灵,我从床上挺身而起,朝着电话那头的人嚷嚷:“你先帮我填个报名表,我速速就到!”
我之所以对加入广播站如此积极,是为了刚走马上任的新站长,陆方知。
曾经有大段时间,我一心只读圣贤书,压根不管学校多了什么风云排行榜,更不管排行榜上是帅得掉渣的校霸或双商惊人的学霸。在我深信自己的青葱岁月将会拿去喂狗时,陆方知出现了。
他是被学校抢过来的优生资源,打小对数学和物理敏感,十岁自学微积分,智商测评结果让澳大利亚天才儿童协会也伸出橄榄枝。可里边儿天才太多,陆家人怕他压力过大,遂婉拒。但我会留意到他,只因陆家在江城赫赫有名,他却是个典型的财迷。
高中课程对陆方知来讲如学前班无异,他利用富余时间编纂了一本简单易懂速成的速成学习法,各科俱全,在同学间贩卖成风。
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毕竟我的古董思想告诉我,学习没有止境,更没有捷径。可当那老挂在年级末尾的G班,因为全员购买了这套速成法而迅速跟在我们身后时,我的灵魂颤抖了,我的班主任同样。
作为班长,我被选派去打探情况,在某个清风徐来的下午,将陆方知拦在回家的路上。
“那个学习法能打折吗?”
我一副要对他使用十大酷刑的架势,开场白却是无比丢脸的话。
陆方知当时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点儿惊讶,加点儿怜惜,和微微感慨——好好的孩子,怎么活成了弱智。
高傲如我,被他目光重伤后转身欲走,差点撞树上,是陆方知眼明手快地将我拉回,片刻后恍然大悟。
“林格格?就是那个作文老被拿来念叨,全国比赛一等奖的才女格格?”
我当即多了些底气,下巴昂得老高,结果他竟主动提出送我一本速成法,条件是我给他写一封情书。
“真好奇写惯了五讲四美三热爱的人,写起情书来会是什么鬼样子。”
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要求别人给自己写情书的主,他的反其道而行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我毕竟不是霸道总裁。我家境贫寒,做不到干脆拒绝,只好觍着脸接受了陆方知的馈赠,但那封情书一直也没写。
并非我不想践行诺言。而是每当我要下笔时,总不可抑止地想起香樟树下,陆方知曾将我拉回身前的画面。
男孩衬衣上的干净气息混着香樟叶扑面而来。青的眉,墨的眼,与头上满满的绿融在一起。令我往后的岁月,再看见青春二字,能想起的人,只有他。
因为近君情怯,所以无以为言。
PART-2
接到广播站的面试通知,我并不意外,毕竟我的简历比我的脸好看太多。
面试官是陆方知,去之前我洗了头发,听说这是让男生对你留下好感的秘诀。于是我披着一身水润,奔跑在槐花飘香的艳阳天里,欢欣得仿佛迎接改革开放。
到了广播站,门口乌泱泱一堆人,面试官也换了。我失落地夹在排队的学生中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朗朗一声喊。
“谁来广播室帮忙修理设备?”
当日的陆方知,淡蓝原棉衬衣加身,手脚细长,神采飞扬。他的面容被阳光笼罩,像波光粼粼的海面,只稍稍翻涌,足以倾覆我半座城池。
我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冲了出去,离弦箭一样,尽管我并不会鼓捣录音设备,最后只能给陆方知打打下手。
“话筒的线递给我一下,谢谢。”
他的声线相较过去醇厚了些,标志着男孩正逐渐成熟。我心神荡漾递话筒线之际,不小心碰到他温热的指尖,隔着薄薄一层弹钢琴的茧,突然舍不得移开。
我的行为令陆方知背脊一颤。片刻,他直起身,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墨黑眼珠似蒙上淡淡雾气。
时机来了。心中有个声音蛊惑。我大着胆子移动步伐,逐渐靠近对方,想让他闻到精心准备的栀子花洗发水味。
只剩一步。半步。连灰尘被扬起的响动也被我的耳朵捕捉。
“阿嚏!”
他对栀子花过敏。
陆方知一个喷嚏就打乱了我全盘计划,令我的脚步戛然而止,攥紧长裙,尴尬地立在他半步之遥,吊死鬼姿态仰望他。
“那、那封情书你究竟还要不要?”
这话终于让陆方知想起我的存在,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林格格?”
可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福祸相依。他虽然想起了我是谁,却在修理设备时无意打开了广播,让我那句情书你要不要的询问响彻云霄。一时间,我成为全校女生公认的打击对象,以何意映为首。
我妈给我取名格格,我却并非公主,何意映才是。她肤白貌美腿长,家境优渥,成绩在百名榜里也数得上,活得跟朵花儿似的,身后的蜜蜂跟了一大票,但她不喜欢我。
没多久,有人在贴吧爆料说我妈是卖菜小贩,我爸……只差没将我祖宗三代挖出来痛贬一番。虽然爆料的人披马甲上阵,但那刻薄的语气,我一看就知道,是何意映。
帖子下边难听的话不断,陆方知坐不住了,良心发现回复说:“谁家不吃菜似的。”
接着许多人开始跟风附和他,我夺眶的眼泪这才没能流出。
陆方知没回帖前,有那么一个时刻,我的脑子里曾飘过放弃的念头。毕竟江湖险恶,不行就撤。可他为我轻描淡写几个字,我就晕头转向到愿意为他舍生忘死。
兴许陆方知心中有愧,最后钦点了我进广播站。时至今日再想起来,那大概不是他对我的恩赐,而是残忍。
因为我进广播站是为和他拉近距离,不是为了去、跑、腿。
PART-3
每个社团都有不成文的规定,新来的社员必须肩负起各项跑腿工作。广播站很人性化,一决胜负的方法是石头剪刀布,谁输谁去,结果我老在最后关头输给陆方知。
这个过程里,我摸透了陆方知的口味。嗜辣。喜欢土豆。汽水喝七喜。可我知己知彼后,并没有百战百胜,反而输给了何意映。
陆方知与何意映的恋情开始得莫名其妙。
我听过许多版本,最传奇的是两人作为不同系的风云人物,被选派一起看望抗战老兵。陆方知对这些热血英雄们有特殊情怀,偏偏何意映能讲会侃。说她爷爷曾经参加过二战,还被食人鱼咬断了一只腿。她讲的各种稀奇古怪事迹将陆方知吸引,两人渐渐有了联系走在一起。
在他俩恋情闹得满校风雨时,何意映找到了我,说我毕竟是广播站的人,要与我和解,免得陆方知以后难做。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何意映的语气像候鸟过境不留痕迹,但我觉得她并非真心。可不管对方是不是真心,我都没有为自己树敌的道理,遂识相地提交了退出广播站的申请,被陆方知驳回。
那是我进广播站后,和陆方知第一次单独谈话。他说我拿进站当儿戏,问离开的理由。
我半开玩笑的语气:“我喜欢你,但你有女朋友了,我还待在这里干吗。”说完,心跳如擂鼓。
但很明显,陆方知并未相信我的话,因为他姿态慵懒,想配合我将这出“戏”演下去。
“那按照剧情,我现在是不是该给你发张好人卡?”
所以在后来的后来,当我看见那个“有些话只能以玩笑的方式才敢说出来”的视频,突然泪流满面。
沉寂片刻,见我杵在那里不再接话,少年的轮廓突然柔和。霎时,他的眼波像早晨树叶上挂着的水珠,阳光轻轻一晒,瞬间蒸发。
“格格,我当初选择你进广播站是看中你的能力。你有刊文经验,实习做过网络编辑,站内文字统筹的位置你再适合不过。”
“我希望你,留下来。”
他顿了顿,做下陈词。
还有什么诱惑,比得过喜欢的人亲口要你留下来?于是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顷刻动摇。
“既然广播站离不开我,那……好呗。”
没想我变卦那么快,陆方知神情一愣,默了默问:“那你喜欢我这件事怎么办?”
他嘴贱的样子让我恨得牙痒痒:“得了吧,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他叫张国荣。除了他,谁也不能阻止我做个单身贵族。”
陆方知抿唇盯着我,像看一个自说自话的小丑,半晌后回:“条件好的才叫单身贵族,条件不好的叫单身狗。”
我分分钟崩溃,本性尽露地指着桌后的他,咬牙切齿。
“陆、方、知!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那天,我俩将整个社团办公室闹得鸡飞狗跳。我打,陆方知闪,打印纸在空中纷纷扬扬。透过片片白,我看见男孩干净的面庞若隐若现,突然想起那段对白。
“他的缺点多不多?”
“和星星一样多。”
“优点呢?”
“和太阳一样少。”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
“因为太阳一出来,星星就不见了啊。”
陆方知的缺点很多,最大的缺点就是他不爱我。可当他对我笑,我就觉得什么都不再重要。
PART-4
和陆方知谈话后,我依然免不了跑腿的命运。
“说好做文字统筹工作的啊?!”
童话果然都是骗人的。
与之前不同的是,陆方知的饭再也不需要我代劳,因为有了何意映。
她买的东西大都从外面带进来,每天变着花样,不同国家菜式,羡慕得同站男生哭天喊地着要去韩国整容,谁叫他生在了一个看脸的世界。
不过,何意映倒真没再找过我的麻烦。偶尔心情好了,还夹着寿司喂到我嘴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吞下去。尽管她的殷勤老让我觉得,她在食物里放了砒霜。
高中毕业,陆方知已经接到常春藤联盟校的OFFER,出了点意外没去成。现在学校有两个公费名额,他当仁不让,我也鬼使神差报了名。
笔试过后就是假期,站内有人提议长途旅行,陆方知欣然同意,并组织大家去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何意映顺理成章跟来。
那座山并不高,但相比开发过度后的景区更具大自然神韵。山顶还有座叫一线牵的庙宇,只供月老,还放了红绳。
“据说来的情侣将红绳套在手腕上,能一辈子恩爱两不疑。”
尽管我是唯物主义者,但临离开时,我从寺庙里偷偷地带走了两根红绳。
大部队在山脚下唯一的旅舍歇脚。晚饭过后,众人围在一起要讲鬼故事。
“最恐怖那个,伙食费团队全包。”
无奈队里有个姑娘特别害怕,提出反对票,于是游戏改为每人说个小故事,选出最打动人心的。
轮流过来,到了何意映,她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关于唐僧的故事。
西天取经的路上,我曾遇见过一只最凶猛的妖怪,连悟空也奈何不了,于是我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我打算杀了我自己。因为我听人说,要一个人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杀了她最喜欢的人。
她的故事简单,却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了好半会儿,直到一个男生打破沉默说:“不是原创,我好像在网上看过。”
但何意映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夺冠,她的眼睛只死死盯着我,索命阎王般,令我透不过气,恍惚间觉得她讲的就是鬼故事。
要一个人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杀了她喜欢的人。
她的话在我脑海里经久不息,最终生出尖牙,咬破平静,迫使我腾地起身离开。
天色太黑,我横冲直撞进周边小树林,直到陆方知用多年前的姿态,从后方将我拉回。
他怕我对地形不熟悉遇见危险,这才跟了来。
陆方知不是傻子,我与何意映之间有某种纠葛,他早就看出,却一直没深究。
“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诉说,我不探听,这才是朋友间的基本礼貌吧。”
他言辞凿凿地说我是他的朋友,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下意识头一扭,瞥见漫天星光,即刻目瞪口呆。
小山村人口稀疏,远离城市,云阔天高,连星子都挑选了这里为家。
“这才是我带你们来这儿的目的。”
他难得露出献宝的表情,与我望着同一个方向,目光定定。
我始终记得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陆方知兴冲冲地带我抄近道,爬上白日才去过的山顶。我们经过的草丛和树木散发着原始的清香。枯枝败叶踩在脚底发出清脆细响,组成蒙太奇一样的乐章。男孩拉着的我的左手腕,戴着我白天从寺庙里偷出来的红绳。
如果那就是以后,多好。
PART-5
“滴答滴,滴滴答滴……”
在山顶,我无意识地跟着蝉鸣的声音哼起某个旋律。
仰头观景许久,待眼畔边的液体流下又消失,才侧过头去看陆方知,不料他平躺在岩石上,已就着星光安然睡着。
我被他婴儿般的睡相扣动心弦,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没反应,遂小心翼翼凑过去,做贼般地将另一根红绳套在他手腕,又迅速解下来。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觉得异样满足。
凌晨,陆方知终于醒来。他说被我的旋律催眠,问我那是什么歌。因为歌词太过泄漏心事,我不敢说,只道回去后帮他下载。
回到房间已近半夜,几分钟后有人敲门,是何意映。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她已劈头盖脸给了我一耳光,浑身发抖地指着我,骂我白眼儿狼。
“林格格,这么多年来,你从都没有过愧疚的时刻吧?!”
她的指责如一支利箭,将过往的门掀开,令我无处遁逃。
二〇〇八年大地震,旁观者的哀痛渐渐被时间带走。但对于我来讲,岁月并没有用。因为其中罹难的,有我从小到大的朋友,蒋哲。
我、蒋哲还有何意映,从幼儿园到青少年都是挚交。我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毕竟蒋哲与何意映家室好,外貌出众,成绩也旗鼓相当,在双方家长眼里都是金童玉女的存在。
最青葱的岁月里,我做过最多的事情,是旁观蒋哲逗何意映说:“等我和你上同一所大学,你就做我的女朋友。”
出于少女的矜持,何意映老死鸭子嘴硬,直到某次他跳下湖,她才松了口。
是他俩的存在让我相信了童话,可那场天灾毁了一切。
事故发生当日,为了响应号召,学校组织整个年级下乡开展禁毒活动。学生走家访户分散很开,当山崩地裂的时刻来临,蒋哲保护了她。
我惊慌失措地抵达现场,见到了何意映难得的狼狈时刻。她疯了般用手搬开大石,无奈石头太重,微薄之力不敌。旁边的我被她一吼,才迅速反应过来,该去找救兵。
周遭人群死的死逃的逃,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热心村民,却还是无力回天,何意映当场崩溃,晕死过去。
蒋哲的葬礼上,我与何意映并排站在一起,形若幽魂的她却突然在我耳边出声。
“别假惺惺了林格格,是你害死了他。”
她听人说,我在找到救援的第一时间,并没有将他们带去蒋哲的地方,而是抢先救了另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是陆方知。我在山顶会流泪,因为当天是蒋哲的祭日。
我想起某个年少夏天,何意映闹着要去云南旅行,我却因为家里拮据无法同行,最后蒋哲贡献了自己的过年红包。我们去到洱海,坐在船上看云层远飘,星光流浪,憧憬着未来生活的模样。
而如今,依旧是盛大的星光,那个老以死威胁我们的男孩,在多年前的今天,彻底回不来。
房间里。
“陆方知活下来又怎样?你依然得不到。而我失去蒋哲的痛苦,也一定要你加倍品尝。”
眼底的姑娘面孔几近扭曲,说到最后,她突然冷笑,我寒意四起。
PART-6
后来的几天相安无事,我企图将那晚当作一场噩梦,回到学校后才发现,何意映所说要夺走我的一切,并不只说说而已。
我提过,为了跟随陆方知,我申请了交换生名额。可雀屏中选的,却是他与何意映。
“太不公平了,她甚至连笔试都没参加。”
系主任办公室,我终于无法淡定,与校方争论,可我心里清楚,不会有结果。
因为我是普通市民,而何家,曾为学校做过很多贡献。别说一个交换生名额,只要她想,送她去美国定居,他们也愿意。
我曾经相信,英雄不问出身。所以我学习比谁都努力,好的实习机会也不放过,以为世上一切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得到。但在那一天,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待在陆方知身边的机会,还有信仰。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在长椅上坐了许久,从烈日到深夜,直到何意映出现。
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模样,语气尖酸刻薄:“这点打击就受不了?不像你的风格啊格格。”
见我没反应,她乘胜追击:“我猜,你最近应该没怎么回家,所以也不知道你爸下岗了?”
何意映的语气抑扬顿挫,不难想象她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但她忘记了,兔子被逼到墙角,也是会咬人的。她拿我家里人开刀,令我隐忍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满面潮红地吼她。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明清楚,害死蒋哲的人是你!是你啊!如果不是你和他闹脾气,他怎会追你到一所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石头房前?!”
震动之初,房梁上的巨石滚下,蒋哲将她抱在怀里,不等房子坍塌,石头已经砸中男孩脑袋,当场死亡。何意映捧着血肉模糊的他不愿意接受,着魔般地告诉我说,蒋哲还活着,让我去找人来。
“救陆方知只是恰好经过。当时的情况,哪怕那个人不是他,我也不会见死不救。所以一直不肯面对真相的人,是你啊意映。你不愿意接受他连一句话都没留就离开你的世界。不能接受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失去了他。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是因为我害怕。我怕除了我以外,你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宣泄口。怕你想不开,怕你再也开心不起来,但我没想到,会是今天的模样。”
寂静暗夜里,回忆起那些血淋淋的画面,我止不住浑身发抖。奇怪的是,我的指责她仿佛并不惊诧。许久过去,她水一般瘫软在地,终于像儿时那个被奚落几句都会流泪的脆弱小女孩,狂哭不止。
我终不忍心,倾身抱住她,懊悔不已。我后悔的不是告诉了她这些话。而是有些尖锐的事实,我早该一刀划破。
因为那个湖畔边的少年的梦,无法再实现。但他一定希望,自己梦里的那个小少女,眼眸永远纯净如昨。
同个晚上,我接到陆方知的电话。他应该是知道了交换生内幕,代替何意映给我道歉。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找校方……”
我佯装无所谓地斩断他的话头:“不用啦,意映也有实力的,我们之间有误会才这样,今晚已经聊开了,我没有理由拆散你们啊。”
隔着电流,他的叹息轻微,却搅得我心湖不平。我蜷缩在宿舍床边,想起方才何意映的声泪俱下。
“其实这些我都明白啊,格格,我只是不敢面对……我怕蒋哲恨我,怕蒋家人恨我,更怕自己恨我自己。因为我曾经笃定,除了蒋哲,我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但是陆方知,他出现了。”
烈士院里,她为了报复我刻意接近陆方知,谈话间鞋带散掉却不自知。而陆方知,这个众人眼里的王子,不动声色地为她蹲下了身。
“见你和他走得太近,我才想尽快驱逐你。格格,对不起。我已经失去了蒋哲,我不能再失去陆方知。”
PART-7
那段时间,我以提前准备考研为借口退出了广播站,陆方知终于没再阻拦。
听说两人的托福成绩下来了,毫无疑问的好,面签也非常顺利,面试官还开玩笑夸赞他俩郎才女貌。
临行前聚餐,各方的共同好友和广播站成员都在。晚餐后,有人提议去KTV:“学长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见面,必须和我们大醉一场。”
末了偏头问何意映:“站长夫人不介意吧?”
众人嬉笑一片,唯独我郁郁寡欢。
离别的夜晚我滴酒未沾,只是坐在点唱机前等歌。等麦霸们终于乏累,我才拿到话筒。
前奏响起时,我的余光清楚瞥见,沙发上正在说话的陆方知突然停顿下来。
多久了/我都没变/爱你这回事/整整六年
他应该听了出来,这就是我在山顶哼的那首旋律。我会喜欢,不过觉得歌词为我量身打造。我不敢告诉他歌名,是怕泄漏心中的秘密。可在这怅然若失的离别之际,我大概还是有些不甘心。
兴许,他会有点喜欢我?
但我没想到,歌词太戳心,我高估了自己的隐忍能力,唱到一半时竟忍不住泪奔,丢了话筒夺门而去。
陆方知仿佛追了出来,我奔跑的脚步放缓,却迟迟不敢回望。身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大概过了半个世纪,我鼓足勇气回头,却只看见走廊空荡荡一片。
远处我点的歌还在播放,林宥嘉嘶吼的声音传进耳朵。
没关系你也不用对我惭愧/反正我根本喜欢被你浪费/就算我再去努力爱上谁/到头来/也是白费
原来不是我伟大到想做光辉耀世的圣母,而是我根本没有武器,与她抗衡。
自那日起,我彻底消失在他俩的生活里。再见面,是离别的机场。
中途意映饿了,去泡面,留下我和陆方知,气氛突然诡异地尴尬。我尴尬是因为他应该猜出了我的心思,他尴尬是因为无法给予我任何回答。
意映迟迟没回,陆方知才没话找话。他说我太傻,叮嘱我以后玩石头剪刀布的顺序要记得更改。
“别每次出拳的顺序都是布、剪刀、石头,你不输谁输?”
我苦笑一下,想说傻的是他。布、剪刀、石头,就是5,2,0。我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我爱你。他自诩聪明,却从没发现端倪。
等广播里出现登机提醒,他才复又开了口。
“格格,我和你,太迟。”
话落,我的眼泪崩塌,如久旱的土地,迎来倾盆大雨。
从那刻起,我发誓,要将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情不讲究先来后到的书籍都扔进垃圾箱里。
如果真的不讲究,为什么他先看见的是别人,而对我,弃若敝屣。
END
凌晨,飞机如约冲上云霄。
出了机场,我下意识抬头,听见机翼破风的声音。那围绕在它周边的星辰一闪一闪,如无数夜晚里,我曾偷偷哭泣过的眼。
而我不知道,在我与陆方知各怀心事沉默的时,说去买泡面的意映,正待在角落看着我俩,内心煎熬。
她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其实KTV那个晚上,陆方知的确追了出来,是她在门口阻止了他。
“要丢下我吗?”
眼前的人穿一条明黄连衣裙,灿烂如向阳花,声音却凄然。她睫毛上晶莹的泪珠,仿若沾在花瓣上方的晨露,为她增添楚楚可怜。
那抹黄刺激了陆方知的视觉,令他的脚步终于生生回转。
因为五年前,当他被埋于黄沙瓦砾下,有个女孩曾和村民徒手将他挖出来。她十根指尖被磨破的血腥气息,直到今日还历久弥新。
那年的混乱场景中,模糊视线里,男孩只来得及见一身明黄色连衣裙,在灰尘里飘飘。而那条连衣裙,何意映与我一人一件。后来,去烈士院看望老人,她鬼使神差穿了……
但,世事如棋。那些扭转故事结局的细节,我身为棋子,并不能自知。而躲在角落窥探我们的女孩,最后做出的决定,是沉默。
所以我也没机会知道,在陆方知许多个午夜梦里,都是我们同去的江南小水乡。
那星光熠熠的夜晚,有个傻姑娘曾将一根红绳套在他腕间又解开。她的眼弯弯成月,表情小心翼翼。
当时的陆方知以为,自己不愿出声惊动,是为了欣赏女孩的惴惴不安。等他梦醒,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根红线,早电光石火地套上他心。
只是好可惜,她来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