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掌柜没估计错。他们这次回乡下,还没到家,云财就已知道铺保的事了。
旺福来北京之前就已学会了喝酒。但在家时,在我太爷跟前,还有个收就儿。到北京没人管了,又整天去天桥儿,跟黄蝈蝈儿那伙人混在一块儿,也就越喝越大。从北京回来是坐船,路上得走三天。呆在船上没事,云财和何掌柜各想各的心事,旺福就坐的船尾巴上,一边喝酒,跟撑船的船工聊天儿。船工也都爱跟他聊,觉着这“大脑袋”说话挺哏儿。这个中午,旺福也是喝得有点大,就从船尾溜达到船头来。云财见何掌柜歪在舱里困盹儿,也钻出来。云财平时不爱跟二哥聊天儿,觉着他这人没正形,聊也是瞎聊。这时来到旺福跟前,就随口说,其实这趟回去,不光为送你,也有事要跟爹说。
旺福正坐的船头欣赏两岸风景,没回头说了一句,何掌柜这爷儿俩,我早看出不地道。
云财听了很意外。他平时只见这二哥出去胡闹,却没想到,对铺子里的事竟然也有心数。旺福这时心情挺好,也是喝得有点儿大,坐在船头让风一冲,酒上来了,于是就借着酒劲儿把何家父子做铺保的事说了。但只说了铺保,那一百二十块大洋的事没说。可只这一件事,云财听了已暗暗吃惊。这何家父子再怎么说也只是绸缎庄的掌柜,不跟东家打招呼,就敢拿铺子去给人家做铺保,他们的胆子也忒大了。云财毕竟比旺福更有心路,立刻意识到,倘这事是真的,就不会只这一件事,背后肯定还有别的事。
这次到家,我太爷一见何掌柜来了,让厨房备下酒席。晚上吃了饭,何掌柜就来到后面的梨树小院,先把三个少东家在北京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大少东家一直在学堂念书,眼看着越来越出息;二少东家虽没念书,也学了一身武艺;三少东家学买卖最有长进,别人学徒得三年,可他只一年多,铺子的事就已经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放得下,再有两年就可撑起门面了。然后就又说到绸缎庄的生意。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大栅栏儿的“八大祥”日子都不好过。不过“洪德仁绸缎庄”的生意虽已不如先前,也还说得过去。我太爷听了,一边喝着茶,又跟何掌柜聊了一会儿,就让他去歇了。
这时,才让人把云财叫来。
这个晚上,云财一见我太爷,就把北京的事都说了。先说旺福。旺福这次回来,是在北京惹了事。怎么惹的事,惹的什么事,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我太爷听了倒没感到意外。这老二去北京,惹事是正常的,不惹事反倒不正常了。这次能这么囫囵着回来,且没捅出更大的娄子,已经不错了。我太爷只是没想到,他这样的年纪竟就学会去钻八大胡同,且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缠头裹脑地搅在一块儿,还弄出这么多事来。接着,云财就又说了何掌柜父子拿绸缎庄去为“正和兴”做铺保的事。我太爷听了一惊,这就不是小事了。何掌柜在我家的铺子当掌柜已经这些年,做买卖也这些年,替人做铺保,这种事有多大分量,他应该掂得出来。我太爷摇头说,这可不像何掌柜做的事。云财说,他也是听旺福说的,据旺福说,是何掌柜的儿子何连升亲口告诉他的。旺福说,他已经去找过“正和兴”的麻老板,确有此事。我太爷听了嗯一声,没再说话。这时,云财就又说了绸缎庄账上的事,说铺子每天的流水,跟账本对不上。我太爷问,差多少。云财说,看每天的账,差不太大,但总有差。接着就又说了何掌柜在东城文丞相胡同的那个宅子。我太爷听了沉吟片刻,问云财,你觉着这事,该咋办?云财说,这一档子一档子的事,何掌柜照这么干,以后还用不用他,是不是得另说了。
我太爷又沉了沉,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说完看看云财,这话你懂吗?
云财想了想,似懂非懂。
我太爷说,你先去吧。
何掌柜只住两天就要回去了,说铺子事儿多,心里放不下。我太爷也没留。走的这天早晨,我太爷又让人把云财叫到后面的梨树小院。据我四爷说,直到很多年后,我云财又跟他说起当年这个早晨的事,仍很感慨。他说,他没想到,我太爷会跟他说这样一番话。当时我太爷告诉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世上的一切事皆是买卖。但买卖跟买卖也不一样。有的买卖是有买有卖,买用钱,卖用货。也有的买卖是你来我往,我给你利,你让我得的也是利。前者的买卖看是买卖,但只是小买卖。真正的买卖是后者。只是心里得有数,你给出的利再大,只要得到的利更大也就行了。我太爷说到这里,就又说到何掌柜。
我太爷问,这何掌柜,是咱的亲戚吗?
云财想了想,摇头说,不是。
又问,是故交?
云财说,也不是。
我太爷说,他一个河间人,跟咱非亲非故,撇家撇业的带着儿子跑去北京大栅栏儿给咱的铺子当掌柜,且起早贪黑,一干就是二十几年,他图的什么?
云财懂了,说,赚钱。
我太爷点头,你不让他赚着钱,他凭啥为你赚钱。又说,你看不看那账本其实都一样,倘每天的流水跟账本对得严丝合缝儿,那就真有毛病了,说不定还是大毛病。接着,就又说到何掌柜在东城文丞相胡同的那个宅子。我太爷说,这何掌柜在咱的铺子当了二十几年掌柜的,挣下这样一个宅子,他总不能再挣一个,真这么干,那就不叫人了,不过看他,也还不像是这号人。可如果真把他换了,走了何掌柜,再来个李掌柜,李掌柜又得从头儿这么干,再换张掌柜,还得这么干,说不定后面这些人挣的宅子一个比一个大。我太爷说到这儿,就提到一个叫花老五的人。这花老五当年是滹沱河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虽然打家劫舍,却也杀富济贫。后来官府设计把他抓到了。当时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来为他请愿。官府不敢轻易杀他,就想出一个办法。当时正是夏天,让人把他的衣裳剥了,用绳子绑在滹沱河的大堤上,说只要他能挺过三天,就放人。百姓不明就里,一听还挺高兴,都来给他喂水喂吃食。但官府在这大堤上还放了个衙役。每过一个时辰,这衙役就过来用扇子给花老五的身上扇一扇。花老五被扒光了衣裳,在大堤上一眨眼的工夫就落了一身蚊子。衙役一扇,蚊子都飞了。可这一个时辰,这一身的蚊子都已吸血吸得通红,扇子轰走了,转眼又落一层,再轰走,再落一层。就这样没等三天,只两天,这花老五就让蚊子吸干了,死得像个蔫萝卜。
我太爷说,蚊子落的身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这么落着。
云财点头说,明白了。
云财还不知道,这个早晨,我太爷也已问过旺福。我太爷有去滹沱河边遛早儿的习惯。他在前面走,让人牵着那头雪花儿青骡子跟在后头,遛早儿也是遛骡子。等走累了,再骑上骡子回来。这个早晨,我太爷遛早儿回来,让人去牲口棚拴骡子时把二少爷叫来。旺福还在草堆里睡觉,一听我太爷叫,才爬起来。我太爷等在花园的水边,见他过来,让他在跟前的石头上坐下。旺福犹豫了一下没敢坐。旺福性子虽粗,也能想到,自己在北京的这一年多惹出这些事,这次回来,就是何掌柜不说,云财也得说。再想倒也无所谓,大不了又是一顿蘸凉水的鞭子,心一横也就不在乎了。但我太爷倒没有要责罚的意思,只是问,在北京这段日子,注没注意过绸缎庄的事。旺福不傻,一听就明白了,应该是云财回来说了何掌柜父子做铺保的事。于是不等问,就把这事说了。旺福在船上时,只对云财说了个大概,这时一说就详细了。但他也有心路,为避开那一百二十块大洋,就把这事说得绕了一下。只是说,杜二奎怎么向“正和兴”的麻老板借四百大洋,又怎么哄着何掌柜的儿子何连升,让他拿“洪德仁绸缎庄”做铺保,答应事成之后重重谢他。后来旺福得知此事,又怎么去找杜二奎,才知道是这姐夫小舅儿事先做的套儿,想用这铺保坑“洪德仁”一笔钱。最后旺福又是怎么褥着杜二奎来找麻老板对质,逼他拿出保单,当面撕了。我太爷听了没说话,心里倒有几分欣慰。这老二旺福看着不成器,平时胡作胡反,真到事儿上还行。显然,他这样逼着那麻老板交出保单,当面撕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否则铺保这事儿,后面还真有扯不清的麻烦。
在这个早晨,我太爷对云财说,他的估计是对的,这何家父子别的事都好说,只是为“正和兴”做铺保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叮嘱他,回到北京,还要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