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乌虽然木讷无趣，但是他并不笨。这个信贷员既然敢明目张胆地骚扰他，自然不怕他会报警。
卓乌也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僵，他要和这个信贷员好好谈一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卓乌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信贷员身边的长椅上。
“我们想找的人，没有找不到的。”信贷员保持着微笑回答。
卓乌忽然觉得这个答案很可笑，他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一找刘超，毕竟他才是欠债的人。”
这个问题似乎是犯了信贷员的忌讳，他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也一点点冷了下去，冷冷地说：“只有一种人我们找不到，你猜是哪种人？”
一阵风吹过，卓乌打了一个冷战。他摇头说：“不知道。”
信贷员的眼里闪过了一丝阴毒，只说了两个字：“死人。”
卓乌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刘超……死了？”
信贷员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卓先生，这样的话通常我是不会对客户说的。但是您也有您的难处，所以我建议您尽快将钱还清，那样对我们双方都好。”
卓乌认命了，他垂头丧气地说：“你把我家里的那些蛇都清理掉，我给你取钱。”
在卓乌的卧室里，信贷员用专业的捕蛇工具将那些大大小小的蛇都塞进了那个编织袋里。
卓乌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如果信贷员真的想对付他的话，一定比处理这些蛇要简单得多。
卓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信贷员，说：“这里有五万块，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拿去吧。”
信贷员推了推眼镜，没有去接银行卡，反而是盯着卓乌的眼睛，直到他相信卓乌是认真的。
信贷员耐着性子说：“卓先生，您是在和我开玩笑吗？那笔贷款如果您这周还清的话，连本金带利息，要还六十三万，零头我已经给您抹去了。”
“六……六十三万？”卓乌惊呼。
他终于明白银行贷款和高利贷的区别了，后者是没有原则的。
信贷员提醒他说：“如果您这周还清的话，是这个数字，可要是到了下周，您就要还一百零一万了。”
卓乌就像是丧失了语言能力，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过了半天，卓乌心如死灰地说：“我没钱。”
信贷员微笑着说：“没钱是您自己的事情，但是我们签过合同的，那笔钱只能由您来还。”
卓乌忽然想到了一点，说：“你们这是高利贷，法律不会承认那份合同的，你们尽管去告我好了。”
信贷员忽然笑了，说：“您多虑了，我们不会起诉您的。既然您坚持不还钱的话，那么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了，我的同事会替我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说完这句话，信贷员拎着那一袋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信贷员说话算话，他没再出现过。
卓乌过了几天难得的安稳日子，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还背负着一笔莫名其妙的债务。
这天是周末，卓乌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吵醒别人睡懒觉是不人道的，即使脾气再好的人也会生气。
卓乌皱着眉打开了门，正要质问，突然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这才看清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挤在了他这间小公寓的客厅里。
因为呼吸困难，卓乌的脸都变成了紫色。
“你怎么这么粗鲁，我告诉你们多少遍了，对待客户要像对待上帝一样。”一个光头的胖子替卓乌解了围。
掐住卓乌的手松开了，卓乌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光头哥蹲下对卓乌说：“卓先生您好，闲话我们就不说了，您欠的钱该还了。您看，我这么多的小弟也要吃饭不是？帮帮忙啦。”
卓乌知道这个人又是来讨债的，但是比老鼠男可直接多了。
“我没钱，我也不认识你，请你出去。”卓乌想到刚才差点被掐死就气得不行，口气也不知不觉地强硬了。
光头哥笑了，笑得无比爽朗，他拍着卓乌的肩膀说：“那我就让你认识认识我。”说完就转过身去。
这像是一个暗号，光头哥的手下们突然发疯了一样对卓乌拳打脚踢。足足打了两分钟，卓乌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活生生地打死，疼痛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
他不争气地哭了。
光头哥拿出纸巾帮卓乌擦了擦眼泪，说：“现在你认识我了吗？我们还能继续谈吗？”
卓乌知道再坚持下去也许真的会被打死，他拿出了房产证，他省吃俭用，终于还清了这间公寓的贷款，现在却要拿来偿还莫名其妙的高利贷，他欲哭无泪。
光头哥欣慰地笑了：“兄弟，你早这样的话我们也用不着这样麻烦了。嗯……你这间公寓不算太大，但是应该够还这个月的利息了，所以这个月你安全了，我们下个月再见。”
卓乌傻了，自己倾其所有却只够偿还一个月的利息。
这一个月，他过得战战兢兢，他搬出了那间已经不属于他的公寓，这一个月他甚至没去上班，躲在一家闹市中的小旅店里，书上说大隐隐于市。
除了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他几乎都窝在旅店狭小的房间里。
一个月的时间不快不慢，转眼就又到了卓乌还钱的日子了。
卓乌躺在又脏又小的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从晚上盯到天亮。
嘀嘀的短信声响了，卓乌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垃圾短信，随手打开手机，上面却只有四个字——“他们来了”。
卓乌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们是谁？发短信的又是谁？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了小旅店门前，几个人下了车，卓乌认出其中一个就是那天掐他脖子的人。
光头哥也下了车，看样子好像还没睡醒，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旅店。
卓乌顾不得收拾东西，他拿着手机逃离了房间。唯一的出口现在走不了了，只能往上走，一直走到了天台。
这间旅店大概有六七层楼高，如果从这儿跳下去的话，应该会死的。那样就能摆脱高利贷的纠缠，一了百了。
卓乌闭上了眼睛，准备一跃而起。
这个世界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怕死的时刻。比如卓乌心如死灰的现在。
短信声击毁了卓乌好不容易才下好的决心，他急忙打开短信，只有两个字——“别跳”。
卓乌还在思考究竟是谁发的短信，这时天台的门被撞开了。
光头哥看着卓乌哆嗦的双腿，有些担心地说：“兄弟，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商量。”
天台上的风有些大，卓乌站在天台的边沿，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卓乌壮着胆子说：“我连房子都给你们了，可你们还是不依不饶，我就是死，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光头哥被逗笑了，说：“兄弟，被我逼跳楼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我倒是挺欣赏你这个人，真想和你交个朋友，再说这件事儿也不是你的错，你先下来，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
卓乌也来了脾气，倔强地说：“我不信你，与其被你们折磨死，不如我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说着，他又向前挪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踩在了边沿。
光头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好吧，我让你看看我的诚意。”他打了一个响指，身后的小弟急忙递过来一份文件。
“这是你签的那份担保合同，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撕了它。”说着光头哥真的撕毁了那份合同。
纷飞的纸片让卓乌一时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张碎片飘在了他的脚下，那上面正是他龙飞凤舞的名字。
那一刻卓乌甚至有一种想下跪的冲动。
其实合同这种东西只能约束君子，约束不了小人。你尊重合同，它就是一种契约；你不尊重合同，它就是几张废纸。
卓乌颤颤巍巍走到光头哥面前，正要开口道谢。突然一根棒球棒打在了卓乌的后脑上，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卓乌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像是裂开了一样。
卓乌觉得自己实在太幼稚了，居然会相信“高利贷”的话。不知道他们又要怎么折磨自己，他后悔没有从楼上跳下去。
“你醒了？”光头哥笑眯眯地问。
一时间愤怒、悔恨和屈辱涌上了卓乌的心头，然而他却很平静地问：“明明都答应放过我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光头哥毫不在意地说：“我也是为你着想啊，怕你再做傻事。你看，我第一时间把你送到医院了，放心，我不会再向你追债了。”
卓乌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他怯生生地问：“真的？”
光头哥说：“当然是真的，我的手下下手太狠了，我已经批评过他了，你先在医院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大碍你随时可以走。”
卓乌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那个神秘的短信又来了。
光头哥又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准备离开，只留下两个手下守在病房外，美其名曰保护卓乌的安全。
光头哥刚走，卓乌就打开了那条短信，依然是简洁的三个字——“他撒谎”。
他试着回拨那个电话号码，却始终无法接通。
卓乌几次试图离开医院，可是守在门外的光头哥的小弟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这期间护士来采集过几次血样，还嘱咐卓乌要按时吃药，卓乌问过那药是治疗什么病的。
可护士却一直回避这个话题。
在光头哥小弟的注视之下，卓乌只好按时吃药。
光头哥每天都会来，每次都带着好多营养品。卓乌几乎都要相信光头哥是真心要放过他了，可是那条短信就像是一盏警示灯，每次卓乌放松警惕的时候，那条短信就会在他的脑海中提醒——“他撒谎”！
大概过了一周，在药品和营养品的滋补下，卓乌觉得自己精神饱满，神清气爽。光头哥也来得越发频繁了，有时候还带着一个陌生的人来。陌生人对卓乌很有礼貌，却从不多话，匆匆看了卓乌一眼，很快就离开了。
这天卓乌躺在病床上吃苹果，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自从和刘超相遇之后，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卓乌都在焦虑和痛苦中度过，像现在这样惬意的感觉，他竟然觉得有点奢侈。
看了看时间，光头哥应该快来了。
就在这时，手机的短信声又响了。上面只有两个字——快逃。
卓乌的大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快逃是什么意思？
卓乌犹豫着打开了病房的门。门外两个小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要求卓乌回到病房里。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一声惨叫：“哎哟！”
两个小弟面面相觑，连卓乌都听出了那是光头哥的声音。
两个小弟顾不上卓乌，急忙向走廊尽头的光头哥跑去。
卓乌恍然大悟，他知道这正是发短信的人给他制造的机会，趁着此时没人看守，他逃离了病房。
没跑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显然光头哥发现卓乌逃跑了。
医院远比卓乌想象的大，跑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出口。为了躲避光头哥的手下，他甚至想到跑去停尸间里装尸体。
眼看着卓乌就要被发现了，突然传来的短信声在卓乌的耳中就像是天籁之音。
“走廊左转第三个病房，进去。”这一次的短信内容比以前的都多。
卓乌按照短信内容的指示，躲进了一间重症监护病房。
卓乌刚钻进病床下藏好，病房的门就被光头哥的手下打开了。简单地看了一眼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卓乌从病床下钻了出来，长长地出了口气，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样。
病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的病人，病房里堆满了卓乌认识和不认识的仪器，一块屏幕显示的应该是这个人的心脏电活动情况，这似乎是唯一能证明这个病人还活着的证据。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卓乌认识，他是刘超。
这个害得他倾家荡产的人就在眼前，卓乌恨不得亲手掐死他。而现在，卓乌只要拔掉那些管子，这个人的生命也许就走到了尽头。
短信声吓了卓乌一跳，他急忙打开，内容让他再一次惊愕不已。
“卓乌，对不起，我骗了你，是我害得你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卓乌看了看短信，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刘超。
刘超躺在病床上，卓乌敢肯定刘超确实一动未动，显然还在重度昏迷中，只是刘超的脸更白了。
卓乌试着回复：你是刘超？
这是卓乌第一次回复短信，他暗暗懊恼，以前怎么没想到回复一下试试。
短信很快发过来：我会尽量补偿你的，但现在重要的是躲避高利贷的追捕。病房里有医生穿的大褂，你换上之后尽快离开医院。
自己为什么会和一个植物人发短信呢？卓乌实在没有精力去思考这样一个诡谲的问题，现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果然，卓乌在病房里看到了一件白色的大褂、一顶白色的帽子和一副白色的口罩。
卓乌换上之后，看起来还挺像一个大夫。
离开这间病房的时候，卓乌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刘超，他还是想拔掉那些管子，不过想想就算了，毕竟他骨子里还是善良的。
几个小弟在医院的各个楼层上焦急地搜寻卓乌，卓乌和他们擦肩而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这让卓乌觉得好笑。
就在卓乌曾住过的病房前，光头哥和那个陌生的男人在低声交谈，表情十分凝重。卓乌忽然很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因为他敢肯定绝对和自己有关。
卓乌不露痕迹地走近了他们。那个陌生的男人说：“陈总的手术就在一个小时之后，希望你能尽快找到那位捐献者。否则的话，我们的合作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而且陈总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光头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您放心，他逃不出这个医院的。”
男人冷冷地说：“但愿如此吧，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匹配的肾源了。如果陈总因为你们的失误而错过这个康复的机会的话，以他的财力，会让你们通通陪葬的……”
卓乌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原来光头哥竟然在打他肾的主意。难怪每天都让他吃那么多营养品。
卓乌盯着光头哥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焰一样。
光头哥感觉到了目光的灼热，他发现了正在盯着他的卓乌。开始他以为只是一个医生，但是他认出了卓乌的眼睛。
“你……他……快给我抓住他！”光头哥指着卓乌，对附近的小弟大喊道。
卓乌在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这样他就一走了之了。
卓乌穿过人群，跌跌撞撞地，竟然跑出了医院。
门口一辆出租车像是等候多时一样，卓乌钻进出租车，还没等他说出目的地，司机像是心领神会一样载着卓乌向未知的目的地驶去。
卓乌紧张地向后看去，光头哥也跑出了医院，开着车紧追不舍。
“师傅，麻烦您快点开，甩掉后面的车。”卓乌哀求着说。
司机面无表情，眼睛一直在盯着前方，丝毫没有在意卓乌，也没有在意身后紧跟着的那辆车。
马路就像是血管，在城市这副皮囊里纵横交错。出租车很快把卓乌带到郊外的一片荒地上。
“到了。”司机冷冰冰地说。
“这是哪儿？”卓乌小心翼翼地问。
司机并没有回答，只是让卓乌下车。
卓乌没办法，只好乖乖下车，司机没有收钱，像逃跑一样开着车离开了。
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只有一个三层楼高的建筑吸引了卓乌。
按照短信的提示，卓乌走进了那栋建筑，看样子应该是一间旅馆。
在柜台间里，放着所有房间的钥匙。短信告诉卓乌在这间旅馆里有两件事是要切记的：一是夜里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回到旅馆中；二是不许打开104号房间，那是旅馆的禁地。
卓乌觉得有些奇怪，随手回复问：为什么？
短信很快进来：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切记这两件事，否则会死人的。
卓乌还想再问什么，短信又发过来了：作为回报，把你的愿望写在门口的留言板上，如果不过分的话，什么愿望都会实现。
卓乌走到留言板前，机械地拿起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突然，透过门上的玻璃，卓乌看到了光头哥正在对面的马路上看着他。
卓乌的心一下就缩紧了，他看到光头哥正向旅馆走来，手里竟然拿着一只手枪。
短信的提示声吓得卓乌差点叫出来。短信的内容是：快许愿吧，否则来不及了。
卓乌知道现在无论自己许下什么愿望都来不及了，但还是在留言板写下：希望那个光头去死！
卓乌心想这一世他的命运算是到头了，什么愿望实现的速度会比子弹快呢？如果真的有来世，他希望能亲手实现这个愿望。
就在卓乌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小货车突然从这条连路灯都没有的马路上飞快地驶过，撞到光头哥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减速。
卓乌瞪大了眼睛，他迅速走出旅馆，等到货车带起的烟尘都散尽，发现马路上没有光头哥的尸体，也没有那辆肇事的货车。
只有地上那一摊血迹在告诉他，光头哥不会再出现了。
卓乌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愿望，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拿出手机，回复那条短信：你不是刘超！
短信回复他：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刘超。
卓乌问：你是谁？
短信回复：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间旅馆属于你了，卓老板。
卓乌放下手机，愣愣地看着身后那栋孤零零的建筑。
招牌上四个猩红的大字让卓乌觉得这一切才是新生活的开始。
无忧旅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