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儿,还要从头说。
几个月之前,卓乌还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平时他从不参加同事的聚会,也从不请客,连呼吸都谨小慎微。
日子平淡如水,这一天卓乌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吃过简单早饭准备去上班。他不知道再过十几个小时,他的人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往前看,有无数种可能,这是未来。往后看,只有一条既定的轨迹,这是宿命。
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可卓乌看了看窗外,浓厚的乌云像要随时坍塌下来一样。
这是命运给他的第一个提示。
卓乌在心里抱怨了一下天气,他从柜子里翻出雨伞。一张照片突然从柜子最上面那一格掉了下来。
卓乌随手捡起来,是高中的毕业照。
看着自己当初稚嫩的脸,他的心里泛起了久违的涟漪。同学之间的友谊再真挚不过了,尽管卓乌已经忘记了大部分人的名字。
时间不早了,卓乌把照片匆匆放回柜子上,出门上班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张照片是命运给他的第二个提示。
一天的时光乏善可陈,今天重复着昨天的工作,卓乌却将这些程序化的任务做得一丝不苟。
临下班的时候,几个同事聚在一起商量着今晚去哪里喝一杯。
卓乌的心忽然提了起来,聚会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那种炽热的氛围让习惯了孤独的他感到浑身别扭。
好在提议聚会的同事在和卓乌视线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默契地避开了彼此的眼神。
其实不仅仅是卓乌,你我也是如此。活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扮演着别人印象中的自己,“表情”这副面具戴得久了,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当时钟的指针指向下班时间的那一刻,命运开始了它蓄谋已久的把戏。
如果不是卓乌无意中碰倒了水杯,他就不会在洗手间里耽搁十分钟的时间清理衣服,从而错过了平时坐的那班公交车。
如果不是卓乌坐了下一班公交车,那么他就不会因为这班公交车在第三个路口处发生故障而下车。
如果不是这条路正在施工的话,他就不会多走五百米去下一个公交站点等车。
如果不是在路上遇到了正在做社会调查的大学生,卓乌就不会因为填写个人信息而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三分钟。
如果不是这个大学生长得特别好看,卓乌就不会欣然同意留下电话号码。
如果不是突然觉得口渴的话,卓乌就不会在路边的自动售货机里购买饮料。
如果钱包里还有零钱的话,他就不会因为自动售货机吞了一张纸币没有吐出零钱而懊恼,也不会在出币口研究了半天也没拿到应该找给他的零钱。
如果不是因为在路上耽搁了太久,卓乌就不会因此而心慌,从而加快了脚步,也不会在匆忙中撞到了路人。
如果不是卓乌很有礼貌地道歉的话,那个人就不会认出卓乌是他的中学同学。
虽然卓乌对同学之间的情谊没有抵触,但是他对这次偶遇感到尴尬。同学热情地邀请卓乌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叙旧。
如果不是这场连天气预报都没预测准确的大雨,那么卓乌就会婉拒这个几乎十年没见面的同学。
一切的巧合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戛然而止,忙活了半天,命运也该累了。
或许是这场雨的原因,脏兮兮的小餐馆里只有卓乌和他的同学。
同学叫刘超,是为数不多卓乌能记得名字的人。
卓乌记得刘超在上学的时候很瘦,但是皮肤很白。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刘超依然很瘦,皮肤好像比以前更白了。这让卓乌恍然间有一种错觉,刘超还是那个刘超。
在卓乌心里,信任是一种很荒唐的情感,是一种连时间都无法沉淀的情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追忆求学时代的往事。
卓乌喝了两瓶啤酒就已经醉得胡言乱语了。刘超面前的酒瓶已经数不清了。
卓乌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转,但是他很开心,多少年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地倾诉了。
刘超含糊地说:“老同学,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尽管开口。”
卓乌点了点沉重的头,说:“以后你要是有事,就……就说一声,我绝没……绝没二话!”
刘超一把握住卓乌的手,说:“老同学,还真让你说着了,眼下我真有件事儿需要你帮忙。”
酒意上涌,卓乌一挺胸脯,说:“你……尽管说,我肯定帮你办。”
刘超说:“我的公司最近需要一笔资金周转……”
提到了钱,卓乌的酒几乎醒了一半,他开始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满了。
卓乌支支吾吾地说:“这……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
刘超摆了摆手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找你借钱呢。我是有别的事儿求你。”
卓乌一瞬间松了口气,酒劲又上来了。
刘超接着说:“银行已经答应贷款给我了,但是你知道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外打拼,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所以我需要有人帮我担保。”
还不等刘超说完,卓乌就说:“我……我给你担保!明天就保……”这句话还有一半在嘴里没说出来,他就倒在了桌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超摇醒了卓乌。卓乌醉眼蒙地看了一眼刘超,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这是在哪儿。
看到卓乌醒了,刘超又在他的酒杯里倒了一杯酒,说:“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好。”
卓乌稀里糊涂地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这才注意到本来是两个人的酒桌上,此刻又多了一个人。
一个西服笔挺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卓乌。
男人的眼睛很小,又细又长,给卓乌的第一感觉就是像老鼠。
“您好,我是刘先生的信贷专员。刘先生说您同意为他做担保。”男人礼貌地向卓乌介绍自己。
卓乌迷迷糊糊地回应,忽然想到现在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大着舌头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工作?”
男人推了推眼镜,很官方地回答:“为了更好地服务客户,我们24小时随叫随到。”
刘超突然恳切地说:“老同学,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只要渡过这次难关,我给你公司的股份。”
卓乌还想再问什么,可是头晕得厉害。
像老鼠一样的男人微笑着说:“我们的流程很简单,只要登记一下担保人的身份证就好,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卓乌想也没想,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交给了所谓的信贷专员。
男人从公务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让卓乌签个字就可以了。
卓乌醉得已经拿不住笔了,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男人把身份证还给卓乌,小心地把文件塞进了公文包里,和刘超点点头就离开了。
刘超又敬了卓乌一杯酒,可卓乌却一直盯着那个信贷专员,他看到了这个像老鼠一样的男人在离开这间脏兮兮的餐馆之前,嘲笑一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同情,有轻蔑,还有更多他解读不出来的东西。
这场酒终于喝完了,刘超拦了一辆出租车,把醉得一塌糊涂的卓乌送上了车。
车开动了,卓乌像一摊泥一样靠在车窗,他只能用眼神和刘超道别。
刘超微笑地看着卓乌。
卓乌心里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一夜刘超也喝了数不清的酒,可是在这一刻,刘超的眼神里根本没有一丝醉态。
卓乌又想起了那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男人,临走时那个男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随着车子的颠簸,卓乌不可抑制地昏睡过去。
第二天一切照旧,只有因为宿醉而头痛的感觉在提醒卓乌,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和同学重逢的喜悦相比,头痛欲裂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日子像自来水一样平淡,卓乌依然在小心翼翼地扮演着那个最无趣的人。
直到半年之后的一天,他接到了一个几乎让他万劫不复的电话。
“您好,请问是卓先生吗?”电话里的人用不带情感的语调问。
说来很奇怪,听到这个声音,卓乌第一时间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那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信贷员。
“呃,我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卓乌诧异地回答。
“是这样,刘超先生在我公司贷过一笔款项,至今已有三个月没有缴还利息。刘先生留给我们的联系方式和地址都是虚假的,不知道您和他是不是有联系呢?”信贷员解释说。
“哦,自从上一次我们见过之后,一直都没有联系过。”卓乌如实回答。
卓乌忽然觉得自己曾经以为的真挚友谊其实也并不那么牢靠,自己竟然没有和刘超互留联系方式。
电话那一端迟疑了一下说:“那没办法了,根据合同上的约定,这一笔贷款就自动转移到您的名下了,希望您能尽快来我公司还清利息,以免对您的信用记录产生影响……”
卓乌瞪大了眼睛,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过了半天他才质问道:“凭什么!”
电话那一边的信贷员用一种有恃无恐的语气说:“就凭您是这笔贷款的担保人。所以我们有权向您索要这笔贷款。”
“你有病吧!”卓乌气急败坏地挂掉了电话。
大概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卓乌才想明白,自己大概是被骗了。
大多数东西在时间的诅咒下都会变质,人心也是。
卓乌气得浑身发抖,他后悔那一晚喝得太醉,如果他还清醒的话,一定不会在那份担保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现在虽然麻烦,可是他不怕,即使闹到法庭上,卓乌也不会屈服。
卓乌不知道,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总是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看到那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人。依然是那身笔挺的西服,依然是那副文质彬彬的眼镜,依然是那双老鼠一样的眼睛。
信贷员有时候会出现在卓乌单位门外,有时候会出现在公交车站对面的马路上,有时候会出现在快餐店里、卓乌隔壁的餐位上。
可每次信贷员都只是在电话里提醒卓乌,该还钱了。
开始的时候,卓乌还会试着和他理论,到后来,干脆就不接电话了。
这天下班之后,卓乌又见到了那个信贷员。卓乌皱了皱眉,这个人就像是不散的阴魂,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卓乌几乎绕了半个城市,终于甩掉了那个信贷员。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
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卓乌简单冲了个澡就睡觉了。
这一夜睡得无比辛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满头是汗。
梦里,卓乌一直在跑,一个长得像老鼠的男人始终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卓乌哀求、咒骂、商量、威胁……
老鼠男始终无动于衷。
卓乌用尽力气奔跑,他穿过街上的人群。就在这时,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他,卓乌崩溃了,每个人都长着一张老鼠一样的脸。
做了噩梦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噩梦,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卓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到老鼠怕猫。于是他开始在大街上寻找一只能拯救自己的猫。
人总是被自己固定的思维模式所局限,其实老鼠不仅仅怕猫,它们害怕的东西有很多。
突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让卓乌停了下来。很快,梦里的那些像老鼠一样的人也听到了声音,他们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很快,这些让卓乌感到无比恐惧的“老鼠人”像退去的潮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卓乌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他也明白了那些“老鼠人”为什么会变得那样恐惧了。
比恐惧还令人恐惧的东西,一定是恐惧的升级。
一条蛇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他。同样是老鼠的天敌,在大多数人眼中,蛇远比猫要可怕得多。
卓乌怪叫了一声,醒了。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是耳边隐约还萦绕着那种咝咝声,让他心有余悸。
卓乌下意识地想喝口水压压惊。
水杯就放在身边的床头柜上,他的手却摸到了一个细长的东西。
他像触电一样收回了手,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一种东西拥有那又滑又凉的手感,而那种东西在几分钟前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是蛇,他的家里出现了一条蛇。
冷汗浸透了卓乌的睡衣,他不知道那条蛇是不是有毒,他不敢轻举妄动。
就像是准备枪决的死刑犯一样,等待枪响的过程远比死亡更让人备受煎熬。
和蛇一起在黑暗中蠕动的,还有卓乌的恐惧。
卓乌小心翼翼地摸到台灯的开关,啪的一声,灯亮了。台灯的光很微弱,却刺痛了他的眼睛。
等他适应了光线之后,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怕自己的尖叫声会惊动地上那些……蛇。
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蛇在卧室的地板上交错爬行,有几条已经爬到了卓乌的床上。
卓乌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不错的,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也许早就晕过去了。
和无边无际的恐惧相比,卓乌感到更多的是恶心。他掀开被子,贴着墙边迅速跑出了卧室,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跑了出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无论哪里都比自己的卧室要安全。
他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蛇了。
这一晚的夜很清爽,淡淡的微风让卓乌安心了不少。
小区的长椅上,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又是那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信贷员。
即使在凌晨,这个人依然穿得一丝不苟,卓乌直到现在才承认,自己斗不过他。
突然,卓乌发现那个信贷员脚边有一个和他形象极不相符的编织袋。
信贷员突然对着卓乌用手做了一个动作,就像是在打蛇拳一样。
卓乌忽然明白了一切,是这个人在他的家里放进了那些蛇!
那一瞬间,他的脸因为极度愤怒而变得通红。
卓乌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多希望自己是条蛇,那样他就能吃掉面前这只“老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