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选择的地方是一处高达百丈的悬崖,深渊之下是滚滚的江水,对侧是近乎垂直且寸草不生的绝壁,无处可藏。
百来士兵各个披坚执锐,步步埋伏,只留出上山的一条小路。
张宓被牢牢绑在一个悬崖边缘的木架子上,堪堪平衡,若是没有两边的麻绳绑缚,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摔下悬崖。她嘴里塞着块破布,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泪痕。
已是正午,春雨仍是绵绵密密下个不停。乌云翻涌不息,天光暗淡,看着倒有些夜来风急的意思。山道本就狭窄险峻,雨水一浸更是泥泞不堪,崖壁上时不时还有落石。
望哨的小兵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山道上始终不见人来。人群中有个看起来比较有威望的士官上前一步,对一旁坐着喝茶的一个中年男人说道:“三爷,他不会不来了吧?”
陈怀义慢悠悠呷了口茶,说:“别急。我们抓的可是他同胞姐姐。”
临时搭建的帐篷不太防雨,他抬起袖子挡住被风吹斜的雨丝,有些不满。但想到即将抓到镇北侯,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大哥把这样好的建功机会交给他,足见大哥对他的重视啊!
士官谄笑道:“三爷英明。”
士官是个精明的人,虽这么说着,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不过,他们这么多人,镇北侯再厉害,还能翻了天去?就算是镇北侯直接摔下悬崖死无葬身之地,也是剿灭叛贼,对朝廷有个交代。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看向张宓,心道,指挥使夫人真是天仙似的人物,可谁又知道这样一个美人竟然一副蛇蝎心思,舍得下用自己做这般诱饵。也就是这陈家三爷看不穿,巴巴地以为自己得了桩美差。这要是一个不慎,可是跟襄阳侯、安宁侯、指挥使都没法交代。
他虽看得明白,却不打算说出来。在这益州要活下去,就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还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是可惜了镇北侯,单刀赴会,祸福难料哟。
不过他又有什么立场同情镇北侯呢?他只骂镇北侯怎么还不来,不来就罢,省的他们一群人在这一起淋雨受罪。
也就陈家三爷和他的长随坐在帐篷下舒舒服服的,其他人都是一身又湿又冷。不知又挨了多久,才有小兵陆陆续续送信上来。
士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镇北侯。他穿着一身农家的蓑衣,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来英朗的下颌线条。即便是衣着宽松,仍旧看得出身姿挺拔。他分明是跋山涉水而来,一双马靴上却并未沾染分毫污泥。
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抬起帽檐,目光落在张宓身上。随着他动作,腰间悬着的佩剑初露峥嵘。
他分明是孤身赴险,面对一百来个重装士兵,却面色沉稳,步态自若,见到被绑在悬崖边的胞姐也不曾有大的情绪波动。
士官心里啐了一口,他这哪里像是受胁迫前来救人,倒像是他们这些人都等着觐见他。果然当反贼的都是要有几分魄力的。
玄天承似是看不见那些迎着他步步后退的士兵,也没有急着去看张宓,慢慢走到帐篷前,笑道:“陈三爷,许久未见。”
陈怀义觉得这事十分怪异,正常来说,镇北侯不该强行冲破防线到张宓身边来一出姐弟情深,然后他们才好谈条件?他竟然如此淡定还有心思在这儿笑?难道是自己情报出错,这二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姐弟情?还是这反贼真的冷血无情连胞姐的命都可以不在乎?可若不在乎,又何必来赴险呢?
脑子一糊涂,本来摆的好好的气势瞬间就下了三分。陈怀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分明带着嘲讽的笑容,半晌冷笑道:“我倒不知,我们何时也有那‘许久未见’的情谊了。镇北侯,若想要你长姐活命,便速速归降。”
“我们的确没什么情谊。”玄天承淡淡说道,“故而……不知今日陈三爷又是以什么立场劝我归降?”
陈怀义被他问了个莫名其妙,不悦道:“你个叛贼,话怎么这么多?”他心里已经有些慌了,难道镇北侯当真不在意张宓性命?
“绑我长姐,只允我一人前来。”玄天承神色有几分无辜,“陈三爷倒比我更像是叛贼。”他顿了顿,又说,“我归降你?怎么,你要占山为王么?”
“你!”陈怀义倏然站起身来,“休要再胡搅蛮缠浪费时间!”他不想再兜圈子,抄起一把匕首,快步来到张宓身边,粗鲁地扯掉了张宓嘴里的破布,把匕首贴在张宓脸上。
冰凉尖锐的刀锋很快便切开了细腻的肌肤,鲜血缓缓淌下,张宓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玄天承平静的眸光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浑身有些紧绷了,不再像刚才那样从容镇定。
这一丝细微的颤抖正好被陈怀义捕捉到了。他端着匕首,痞笑道:“镇北侯,你仔细考虑下?我的手可没有你稳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就轻轻一抖……”
“啊!”匕首划下长长一道,张宓立时尖叫起来。
这一刀划得有点深,血染红了半张脸,滴滴答答落下,看起来极其吓人。
“你别动她!”玄天承暴怒。他双手紧握成拳,脖颈青筋暴起,堪堪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张宓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呜咽道:“阿承,你快走吧。”
玄天承没有答话,只看向陈怀义,咬牙道:“你想怎样?”
“我知道你修为很不错。为了让我放心,你自卸双臂,下跪投降。”陈怀义甩着匕首,凉凉说道。
不是说镇北侯骨子里最为傲气,还做奴隶的时候就不可一世宁死不跪么?不是说他修为逆天,双手都会一手出神入化的玄月剑法么?一个卑贱的奴隶罢了,倒是给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这么做,就是要毁了他的荣耀和尊严。
张宓瞪大了眼睛,拼命摇头:“阿承,不可以的!”
陈怀义见到张宓眼中的乞色,颇有些得意,倨傲地看向玄天承:“怎么,不愿意啊?世人都说镇北侯张辰情义无双,何况,这可是你亲生姐姐呐。”
玄天承似乎笑了一下,抬起右手。正当陈怀义以为他要依言去卸自己的左臂时,他忽然顺势一个侧身,整个人旋即暴起!
无人看得清他的动作,只见场中血肉飞溅,不过片刻那百来人已经倒了一半!重装的士兵舞枪弄棒,竟是无人摸得到他的衣角,反倒被他近乎暴虐的手法劈砍成肉块!
“放箭!放箭!”陈怀义大惊之下,连忙大吼,一边拼命闪躲,恨不得埋进地里。
只见无数白羽箭朝着场中射了进去,不分敌我,将所有人全都扎成刺猬。场中充斥着人的惨叫,血雾一蓬蓬飞溅,陈怀义一时也不知射中了没有,有些癫狂地叫,“继续!不准停!”
血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朦胧中忽然看见,一件满是刀痕、被血污浊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的蓑衣穿出了人群,肩膀上插着一支断箭,提剑向他冲来。
陈怀义手上只有一把匕首,仓促迎战,不过三招便败下阵来。他脸上被玄月狠狠划伤,眼睛里全都是血,还来不及叫,又被一剑直接戳瞎了左眼——若不是他往旁边一滚只怕当场就要脑浆迸溅——痛得他歇斯底里吼叫起来。
他抱着左眼在地上打滚,狼狈间看到悬崖边土块松动,绑着张宓的木架摇摇欲坠,顿时甩出手中匕首。
匕首干净利落斩断一边麻绳,木架失去平衡,坠下悬崖,另一边麻绳登时绷紧,系着麻绳的大树树干被刮下一层木屑,树叶飞舞。
张宓身体失重悬空,尖叫声从崖下传来。木架堪堪稳住,扬起一片砂土,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玄天承见状,利落地一剑将陈怀义扎在地上,飞身到崖边,沉住气力,拽住麻绳,竟是一把把木架扯了上来!
然而乱箭未停,士兵的攻击也未停,玄天承刚把木架拉上来,就不可避免后翻闪躲。剑不在手中,他一个回踢直接踢碎了木架,从半空中拉下张宓,护在怀中。
但张宓身上还绑满了绳子,根本站不住。玄天承只好一手抱她,一手捞起玄月剑,继续迎战。
另一边,士官翻身躲避四溅的木屑,再抬起头时,竟讶异地发现自己能够看清镇北侯的动作了。不过也难怪,毕竟带了个人,动作迟缓许多,破绽也多了。况且,这不分敌我的箭雨压制、刀光剑影中,即便身法再快,也定然无法全身而退。
“阿承,为何不用灵力?”张宓这时却问道。她想道,若是用灵力,仅需一成,便可随便收拾掉这些小喽啰。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弟弟有多厉害。
玄天承抿着唇,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其实,若不是张宓低着头,就能看到玄天承斗笠下满头的细汗。又或许是蓑衣的阻隔,雨水的浸润,她也根本没有察觉玄天承浑身在颤抖,手也是极其冰凉的。
玄天承面色忽然狠狠一变,终于将张宓甩到一旁,独自迎战。这样虽然还要分心护持,但他的动作显然快了不少。
杀人,杀人!
他其实已经麻木了,眼前血色弥漫,看什么都拢着一层红色。以他的修为,那些小兵的杀招在他眼里无异于慢动作,若非他此时手上其实半分灵力也无,他根本就无需这样浪费时间。
突然!
玄天承目光一闪,身体有些迟钝地往张宓身前挡去。“砰”“砰”两声过后,火辣的烧灼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钻心噬骨的痛贯穿肺腑!他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身体难以克制地前倾。他几乎拼尽全力才没有倒下,一剑撑在地上,借着反作用站稳,又杀了几人,终于抑制不住单膝跪地,偏头呛出一大口血。
就这点工夫,若不是他下意识反应极快,几支箭就不是擦着身体过去而是正中他心口了。与此同时,一颗信号弹升上天空,炸出绚丽的火花。
陈怀义躺倒在地上,一只眼球爆浆,半边脸被血污染,但他好像没有了痛觉似的,吃吃地笑着。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精致的手铳,手铳的管口还在冒着白烟。一枪两发子弹,他都打中了!
张宓终于发出一声崩溃的嚎叫,像是只发疯的母狼:“你挡什么!谁要你挡了!”
玄天承眼前一片黑雾,一时耳鸣。他喘息片刻,拄着剑站起身来,看到那信号弹,目光沉沉。
场中本已被他杀得已经没有多少人,但信号弹一发,脚底的沙土开始震颤,显然是又有大批人马赶来。但他好像也没有多意外或者惊慌。他这时看了张宓一眼,这一眼中竟然有不合时宜的冷然的失望与困惑。
张宓对上这目光,浑身一凛,却是强作镇定,捡了把刀,背过身去慢慢地磨身上的绳子。
可根本没有给二人喘息的机会,援军一到,箭雨更加密集。无遮无拦的地方,玄天承只能扯下蓑衣扔给张宓,自己拉了具尸体勉强挡箭。
大批人马赶到,形成重重包围。
“三弟,怎么弄成这幅样子啊?”箭雨骤停,安宁侯陈崇绪的声音响起。他长叹一声,道:“早叫你不要轻敌。不过你也确实太弱了些,处理个没有灵力的镇北侯都这么费劲。”
没有灵力?在场的都震惊了。
玄天承仗剑立在当中,身边数尺之内只剩下了张宓和躺着的陈怀义,还有漫漫尸山血海。他看着缓步走来的陈崇绪,微微苦笑了一下。
那裹挟着火系灵力的两枪已经彻底打散了他用来护体的最后一点灵气,现在他的气海中空空如也。而那些他用来傍身的内外功夫,在陈崇绪面前,如同孩童把戏。
倒是可惜。他被疼痛和乏力占据的脑海中不甚清晰地想道,他还未同陈崇绪堂堂正正过招,往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平湖似的眸子中微有颤抖,划过决绝与笃定,却唯独没有害怕。他虽十分虚弱了,但就是那样直直地站着,坦坦荡荡地说道:“对付这些人,不必了。”
“这时候,你倒是想着光明磊落啊。”陈崇绪说完,身法诡谲,片刻便来到玄天承身边,没有人看清他怎么开的枪,就连玄天承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噗”一声闷响,“哐啷”一声,玄月竟脱手而出!
“阿承!”张宓大叫。
那一枪正中右手筋脉。玄天承捂着手腕栽倒在地,咬着牙死死忍住痛呼,这次半晌都没能起身。
“强弩之末,何必装腔作势。我早说过,镇北侯,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陈崇绪走到玄天承身边,蹲下身来,冷笑道,“你断我陈家活路的时候,可曾料到今天?”
玄天承右手无力垂下,痛得脸色发白,汗如雨下。片刻,他用气声慢慢说道:“那便看看,谁棋高一着了。”
“呵!死到临头,还要嘴硬。”陈崇绪大笑,毫不犹豫地一枪正中他心口,又是一掌利落地直接将他拍下悬崖,“有什么话,到地下说去吧!”
“阿承!”张宓终于磨开了绳子,此刻几乎是爬着扒到了崖边,看到的却已是急速下坠的玄天承。她双手被砂土磨得全是血,趴在地上疯了似的喊叫,“不要!不要啊!”
玄天承浑身浴血,黑沉的眼睛里,缓缓地流露出嘲讽与悲凉。
那样的神情如刀剑般直直刺入张宓心里。她脑子里突然有声音尖叫起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送死啊!
她无声地疯狂地喊着,手指徒劳地抓握着眼前的空气,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缩小,沉入山谷中浓重的雾气。
崖下风大,连一丝声音都未留下。
张宓喊哑了,逐渐发不出声音,只能破碎地不停地絮絮地啜泣。良久,她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目光触及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玄月剑,也不顾扎得她满手血,径直就把剑抱进了怀里,泪流满面。
“有什么好哭的?”陈崇绪嗤笑一声,“你不是求仁得仁吗?”
这话像是道惊雷陡然把张宓劈醒了。她满手是血,竟然也握稳了玄月剑,直直指向陈崇绪,歇斯底里道:“我没让你伤他,更没允你杀他!”
“指挥使夫人,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陈崇绪淡淡拨开剑锋,“我劝你消停一点,跟我们好好回去。指挥使担心你很久了。”
他轻而易举就夺下了玄月剑,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片刻,叹息道:“是把好剑。没了剑鞘,倒是可惜了。”
张宓被夺了剑,也像是终于被夺去了所有力气,彻底软倒在地,任由两个士兵把她架起来,像个破麻袋似的拖到马上。
又有人去把失血过多已经昏迷的陈怀义拖到板车上。一群人浩浩荡荡下山去,留下几个小兵收拾战场。
雨水渐密,泥水冲刷了血水,山谷长风呼啸,掩盖了所有杀戮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