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之后,太叔京看着众人脸上都从苦脸逐渐有了喜色,好像忘却了悲痛,但自己却愈发迷糊,看不分明,记得千钰诀十炼之时,太奶奶曾经说他已能勘破表象,如果说看破一个老太太其实是个大美人就算勘破,那岂不是太容易?表象应该不止于此,便如,此间众人醉后的神情流露,人心,善恶,作为,立场,真正要勘破这些所谓表象谈何容易,如果真这样,表象何尝不是万象?
想到这里他忽然好奇,如果自己能看到这些人醉后流露的表象,那自己现在又该是什么摸样?这双眼睛能不能看破自己呢?
众人大多已经醉倒,或已半梦半醒,太叔京起身离开,他记得后营熔炉旁有一条从山上蜿蜒而下的小溪,此刻月明星稀,正好去照一照自己的本相。
他来到溪边,眼前恍惚迷幻,身子摇晃歪斜,一不注意被地上的铁锤绊了一下,扑通摔倒,勉强撑起身子,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走的时候放在这的,竟然是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不由失笑起来。
再一回头准备爬到溪边洗洗,却见溪边树荫之下竟笔挺站着一个年轻小哥正默然看着。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里?
太叔京脑子一团浆糊,没办法细想,只朝那小哥伸出手去,满是醉意:“那边那个,别看着,拉小爷一把呀!”
那人眉头微皱,既不伸手,也不说话,只有眼中闪过一丝古怪,只是看着。
“你不拉我,我就起不来吗!?”太叔京嘿嘿一笑,竟是运了灼息,两手一撑,登时直挺挺地立了起来,那小哥眼睛一鼓,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
但太叔京毕竟摇摇晃晃,这么猛地起来更是站不稳,前后一晃,便栽了过去,那小哥原本站在树下,见他倒来,旋身侧步闪到一旁,见太叔京就要一脑袋撞到树上,顺带伸手拉了一把,可太叔京也是习武之人,他这么一拉,太叔京的身子都不需要神智清醒,立刻就有反应,反手就揽到了他身上。
那小哥一怒,正要一脚踢开,却听太叔京嘴里咕哝:“哈哈,你还是拉了我吧,我都算的到!”
那人心里暗骂:“你算个什么?我要不拉一把当场就得撞一头大包,说不定门牙都没了,讨了便宜还要吹牛!”
太叔京微微把头别过来,心里奇怪,这一个男人头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正好遮住了脸,贴的近了连摸样都看不清,有点郁闷地道:“喂,让我看看你长的什么摸样。”
小哥听到这话把头更是别到一边去,忍不住骂道:“认清你的身份!我凭什么给你看脸?”
谁知他一开口,太叔京在耳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不光头发长,娘娘腔!”
“岂有此理!”他勃然大怒,猛得把太叔京一推推到到溪水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太叔京被凉凉的溪水一浸,醉意登时解了三分,他原本也不是完全醉过去,只是头一回饮酒,想得还有些多,所以才迷迷糊糊,兀自挣扎起身,也骂道:“岂有此理,你怎么心胸这么狭窄!”
那人抬腿又是一脚,太叔京发现自己竟然躲他不过,扑通又摔到了水里,这时清醒许多,便欲看清这小子什么长相日后好寻他晦气!
这才发现这哥生得剑眉星目,英武俊朗,一身白衣立在树荫之下挺拔如松,明眸看着自己,静如沉水,看着纤弱的样子却英气逼人,也不是什么长发,而是简洁的短发,只是正好把两侧的脸庞给遮住了而已,难怪刚才看不清什么长相。
太叔京仍在怔神,却听那小哥开口,有如身畔流水一般清明,字字入耳:“为免你四处宣扬我趁人之危,便在此多等片刻,这次可看清楚了?”
太叔京甚至都不敢坐起来,生怕又是抬腿一脚,便问:“你还知道我要寻你晦气?”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何不知?”
这都被人点破了,再去寻他晦气还有什么意思?报复要来得无声无息那才过瘾,于是太叔京便失了兴致,继续问道:“你是怎么个亲眼所见法?你也是千人队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那小哥淡淡道:“白日里天狼将军被你以诡辩反唇相讥,看见的可不止一两人。”
“那亲耳所闻呢?我可没说要找你麻烦。”
小哥微微回身一指篝火方向:“尔等纵酒狂呼,想不知也难。”
太叔京脸色一变,这才发现两个人交流没有障碍,惊道:“你竟然也懂神陆语!”
那小哥摇头轻叹:“似尔等这般才谋,狗苟蝇营宣之于口,也敢算计天狼将军,是真以为我燕军无人了么?”
太叔京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这个严重性,他和几个千夫长一直以为军营中基本上没人听得懂神陆语,所以才敢放声高言,还真的疏略了燕军的数量,几万人还当真只有几个人懂神陆语?怎么可能,随便一个人给报上去都不说妄议军机了,私下勾结军议这罪名,不死也让你脱层皮。
见太叔京神色飘忽,那小哥又道:“怎么,莫不是盘算要杀我灭口?”
“这句话我已经问过了。”太叔京从水里站了起来,笑道:“答案是,不,我还得感谢你提醒我。”
小哥神色微微一奇:“谢我?谢我不多时便去禀报将军,拿下尔等治罪么?”
太叔京笑道:“我看小哥你也是个聪明人,如果真要去告密,何必告知于我。”
小哥又道:“如果明日真有人来拿你,悔之晚矣。”
“那我就跑呗,别看天狼将军厉害,我真要逃,他未必捉得住我的。”
“果真?”树下斜影一晃,只眨眼间那小哥便没了踪影,太叔京正自吃惊,却有一只手已经按在右肩之上,只听身后有人道:“擒你又有何难?”
太叔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惊道:“你也是密探!?”
那小哥闻言一顿,转过身抬头仰望天上明月,缓缓道:“燕国密探遍布各军,颇有能人,擒你还不必天狼将军出手。”
太叔京心知挣扎无用,当初一重境界,便是夜天行这等宗师突施偷袭也未曾一招擒拿,更何况现在自己今非昔比,看来是真逃不过这小哥的手掌心,叹了口气:“果然,我还是个井底之蛙,你拿了我吧。”
“我还没有那么闲,去管狂妄小子的醉话。”
太叔京转过头看他,心里一堆疑惑又不知从何开口,只问:“那这深夜你来这里做什么?接头?”
小哥背影不变,静道:“感受一下自由,倒是你,喝得兴起却为何来此?若是污了水源,可知何罪?”
太叔京哭笑不得:“这水我自己也要喝,吐哪儿不好吐?我只是看见大家醉了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像看得清楚,又看不清楚,所以我想来溪边,试试能不能看清自己。”
“呵,真是怪哉。”小哥似有动容,转过来看着太叔京:“世间人心鬼蜮,你自以为看清罢了,岂不知他们醉后所现,又是另一层假象而已?能看清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你何来多此一举……”
太叔京面容平静,只道:“我却认为看人易,看己难。”
小哥凝眸注视,太叔京续道:“人人都有一副面具想伪装自己,其实,最不了解自己的,就是自己本身,那副假面具真正遮住的是自己的心,反而是旁观者清,我自认为能看破旁人,但我却不认为能看清自己。”
“哈哈哈哈!!”那小哥忽然发笑:“假面遮住的是自己?那么你想要看破自己,岂不也是徒劳?”
太叔京淡然答道:“并非徒劳。”
小哥笑声忽止,又道:“我拭目以待,看你是否能看清自己。”
他让到一旁,太叔京低头凝视着自己在溪水里的样子,或愁或忧,或喜或悲,模糊曲折,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样子。
小哥同样玩味地看着溪水中那始终不成型的倒影,略带讥讽笑了笑:“你看清了?”
太叔京眉宇一松,忽然一笑:“呵,看清了。”
小哥却不以为然,世上多得是那故作高深自以超脱之人,还是问了一句:“哪个是你?”
“我,是我。”
那小哥闻言眉头一紧,似在思索什么,而后怔然看着太叔京,半晌才道:“你……这是诡辩!”
太叔京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虽然此时无心争论,也还是答道:“这是事实……,每个人都是有许多不同相貌的,便如这倒影不定,如果非要去分辨反而本末倒置,惑于表象,所以就算这照影变化万端,只有‘我’是不变的。”
那小哥有些愤然,却发现根本无从争辩,也不是他们两个人能说得清楚的,你说你是你,我说我是我,岂非你我本一体?真是不可理喻。
“诶?你们燕人都是说不过就走吗?”
那小哥离去甚久,才远远喊了一句:“话不投机半句多!”
太叔京失笑:“所以你是你,我是我啊……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