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渔船上的孤灯默默地在黑夜里洒出一片迷离的光,恰似夏末的最后一丛萤火。
陈子卿对银粟说到:“虽然很想相信你所说的这个故事,但是这件事本身就存在着很多的疑点。所以我有一些合理的猜测。比如,贾宅失火的那天,我仔细观察过玲珑,很明显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她其实就是一具尸体,在那之前她应该就已经死了,那夜的她就如同悬丝傀儡一般,所作所为皆是被人控制。再比如,之后接连发生的三件惨案,相似性太高了,很像是有人为了某种目的有意为之,同时用玲珑鬼魂索命之说来迷惑世人,遮掩真相。但是我解释不了,是何人如何操纵玲珑?以及,为什么玲珑自焚之后还能够出现?莫非真的存在鬼魂?这太可笑了!”
银粟静静地听着陈子卿说完,突然疑惑道:“公子是在大理寺或刑部这些地方当差吗?这么这么关心这案子?”
陈子卿思量了许久,冷笑一声:“自然不是,我对这大陈来说早已是无用之人,关心又有何用?就算查得它水落石出又有何用?”
银粟问他:“何来无用之人一说?”
不料,陈子卿却反问她:“银粟姑娘真的有些不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你却从未打听过我的身份姓名?银粟姑娘既然答应与我成为朋友,难道不好奇我是何人吗?”
“好奇啊,公子你叫什么?”银粟倒是很捧场。
一片明月如水,一湖净水如天。陈子卿望一眼明月,“我叫卿月升。”
“卿月升?!好名字。”银粟突然感叹:“果然,每个人在这世上都要为自己取上几个不同的名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然地度过这一生。”
陈子卿一愣,听她话里有话。
银粟又缓缓说到:“公子不说我自不问,我这个人交朋友,只凭自己心里喜欢,从来不问过往曾经,再说……”她话锋一转,“公子是何人还用打听么?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小女拜见九王爷!”
陈子卿听她所说,想想可笑,犹犹豫豫地说:“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怪不得一点也不好奇。”一时之间又有些羞愧,自嘲:“毕竟我在这长安城早已臭名昭著了。”
银粟感慨道:“我识人从来不道听途说,我只相信自己眼中所见。依我之见,公子并非不堪之人,你肯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陈子卿拿起身旁的一壶酒,猛灌了自己几口,摇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那件事确实是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一个罪人。”
建荣三年,四月廿六,陈王宫,静心殿。
随着一声惊呼,宫女打翻了自己手里的糕点盘子,因为眼前的情景实在太不堪入目了。那里,平素里一直温文尔雅的九王爷,正衣衫不整地抱着一位宫女在软榻上缠绵。宫女见此情景羞红了脸,连忙捂了眼睛,盘子都没顾上收拾就跑了出去。谁料,迎面便撞上了她们的陛下,陈国的君王——陈子轩。
陈子轩眸色如漆,深不见底。他静默地站在那里,不怒自威。他并没斥责莽撞的宫女,然而身旁的小太监却厉声责骂道:“贱奴,慌里慌张成何体统?!惊扰了圣驾要你狗命!”
宫女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周身颤抖着:“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小太监看了看陈子轩的脸色,转而问她:“派你给九王爷伺候茶水,可伺候好了?”
宫女打着哆嗦,半晌也没说出来话。小太监又骂了宫女一顿,要她下去领板子,然后扶着陈子轩往殿内走。
然而,殿内的景象再次惊呆了所有人,软榻之上,一对男女衣衫凌乱,鬓发纠缠,似乎正在欢好。
小太监这些年陪在君王侧,什么场面没见过,然而如今面对此情此境却一时手足无措,他认出了这床榻上的二人,心想:如果撞见的是普通的男女私通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会立即命人拉出去直接打死埋了,绝对处理得干干净净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绝对不会污了圣上的眼睛。但是,这是在皇宫的御书房,被捉奸的男子还是圣上的亲弟弟,大名鼎鼎的九王爷。而那与他私会的女子正是容妃娘娘的一名内侍宫女,名唤皎然的。
一众奴才们只敢伸脖子瞪眼地偷偷看过去,谁也不敢出声。陈子轩则立在那里不发一言,很久之后才冷哼一声,几步走到软榻旁,抬手就给了深陷云雨梦中的陈子卿一巴掌。
这一巴掌没把陈子卿打醒,倒是把他怀里的女娇娥吓得急忙扯过衣服,随便裹了就溜下地来,蜷缩着跪在那里轻声抽泣。
陈子轩叹道:“卿弟啊,从小不管你要什么,父皇都会尽量满足你。而今,虽然父皇已仙逝,但是长兄如父,你想要什么尽管向我提,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一定会像父皇那样满足你。”他斜一眼跪在床前抽泣不止的宫女皎然,继续说到:“别说一个宫女了,你若喜欢,只要你开口,我这大陈后宫的所有女子都可以送到你的府上。弟弟啊,你又何必非要在我这书房里做这种苟且之事,难道就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陈子轩这样说着,但是床榻上的人还在迷离的睡梦中并未完全清醒,他的这些话自然也只能说给自己听。
“皇兄!哥哥,哥哥……你听我解释……”陈子卿哭喊着从睡梦中醒来,身上沁出一层层细密的冷汗,里衣早已湿透了。心头如同针扎一样的疼,他回忆着往昔种种,自责心痛,久久难以平静。
良久,他掀开身上的素色薄被,揉搓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起身下床,抬眼看向四周,竟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寝殿。他所处的这间屋子很高阔,窗明几净,房梁上悬垂着铜铃帷幔,角落里摆放着兰草雏菊,屋子里密密地罗列着许多书架,架子上堆满了各种经卷典籍。陈子卿披衣在书架之间信步走着,瞥见墙上的一副对联,上书:“玉兔金乌,二气精灵为日月;洛龟河马,五行生克在图书。”从而判断出这里应该是一间藏书室。
待找到出口,他急忙推门而出,涌入眼眸的竟然是晨曦中的整个长安城。
此时远处的山川,近处的亭台都沐浴在朝霞微光之中,正是刚刚醒来的长安。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别处,正是璇花阁的顶层。
清晨的风柔柔地吹过,盈了他满怀。他却打了个喷嚏。
“你醒了?”
他看过去,那里,银粟正端着一碗羹汤,从过道的另一头款步向他走来,胳膊上还搭了一件素色的披风。
陈子卿这才依稀记起,昨夜,他在璇花阁的琉璃瓦上与银粟彻夜长谈,然后就自顾自地喝酒,这些年来他一直借酒麻痹自己,但是从未真正醉过。也许是终于等到了一个愿意接纳他,倾听他的人,虽然他与这人也不过数面之交。但他,这一次真的喝醉了。
带着一些歉意,陈子卿看着向他走过来的银粟:“昨夜失态了,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银粟姑娘见谅。”
银粟将羹汤递到陈子卿面前,然后为他系上披风。“外面风凉,你先进屋里喝些热汤解解宿酒。”
“这里是璇花阁藏书的地方吧?”陈子卿边喝汤,边问银粟。
银粟点点头:“我一直住在这里。”
“原来姑娘一直住在这璇花阁的藏书室里?”
“是啊。在这里可以凭高望远,让我觉得自己虽然离尘世很近,有时又可以距人间很远,能在一片繁华熙攘中落个独自清净。所以我还挺喜欢住在这儿的。”
陈子卿话锋一转,好奇地问:“既然如此,银粟姑娘必是是璇花阁中人,不知素日以何为生计?”他将这话问出口,又急忙低了头去喝汤,有些不好意思。
银粟笑道:“公子认为呢?”
“绝对不会如玲珑一般?!”陈子卿望着银粟,等她确认。
银粟道:“小女贫贱出身,幸而得璇花阁长老玉絮姑姑照顾,帮着阁里处置些杂务,还上不得台面。”
“那我就放心了!”陈子卿长舒一口气。
银粟又道:“怎么,公子也看不起风尘中人吗?”
“那倒不是!”陈子卿连忙摇头,“只是银粟姑娘如若想离开这里,我定会为姑娘赎身的。”
“离开?”银粟摇摇头,“公子放心,若我想离开是没人能拦得了我的,另外,这里的玉絮姑姑待我极好,只因我有一些私事没办完,所以暂时脱不开身。”
陈子卿摸了摸脖子:“这样自然好,姑娘武功高强,想来也是没人能伤得了姑娘的,至于姑娘的私事我自然不方便再打听,但既然与姑娘做了朋友,姑娘要有什么为难的可尽管向我提,我……虽然玩世不恭,但是毕竟还算是个皇室亲贵,金银财宝之类还是有些积累的。”
银粟掩面笑笑:“不是钱能解决的事。”
白驹过隙,又逢月半。一个月来,长安城里再无命案发生。
南风轻轻地拂过,烟柳摇曳着碧绿的丝绦,依依袅袅。多情的蜂蝶绕着烂漫的山花轻盈飞舞,一片缤纷斑斓。余晖碎影洒落在湖面上,和煦温存,馥郁的香气沁入心脾,盈满襟袖。??
陈子卿闲来无事,日暮时分一个人来到璇花阁南湖的柳堤上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入了深夜。
他瞥一眼湖边,那里一抹雪白,正是银粟,她正独自一人在湖边将一只天灯点燃放飞,然后双手合十,不知在默念些什么。
“银粟姑娘很喜欢在这里赏月吗?”陈子卿走到银粟身后。
点翠珠钗微微晃动,银粟应该是被吓了一跳,她缓缓心神,回眸一笑:“自然喜欢啊。月色最婵娟,看着它就能看到故乡了。”
“我其实早就猜到姑娘不是本地人了,那么可否冒昧地问一句,姑娘的故乡在哪里?”
“不妨让九王爷猜一猜?”
陈子卿先是猜了一堆陈国的城市,银粟却一直摇头否认。
“陈之北为大荒,陈之东为海洋,陈之西为沙漠,唯有陈之南?莫非姑娘来自楚地?”
银粟点点头,若有所思。
陈子卿又问:“这陈楚两国山水迢迢,姑娘为何背井离乡,不远万里来到陈?”
银粟看向他,一言不发。
陈子卿拍拍脑门,“哎呀,我又乱问了。这些事姑娘不说,我再也不会问了。”
银粟反而莞尔一笑:“九王爷,还真是通情达理。”
陈子卿道:“银粟姑娘还是别唤我王爷了,这称呼从姑娘口里听来,竟惹得我全身怪不自在的。姑娘或许记的,我在民间有一个名字的。”
“哦,我想起来了。”银粟脸上的笑意如同狭长的新月,一字一顿,声若清泉:“‘卿月升’,卿公子。”
陈子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抹红晕染至耳根:“或者唤我‘月升’。”
一片明月如水,一湖净水如天,自是各自风流,各自潇洒。??月色正浓,花语轻悄。两人并肩在湖边走着,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不至太远,也不过分亲昵,更像是一对重逢的故友,在月色下谈着心,步履款款。
因为禁忌太多,两个人说了很多话,但都是无关痛痒的,好像说了也就说了,并不会在彼此心中留下太多的痕迹。
待走累了,寻至一处浮桥坐下。
陈子卿抓起身旁的几颗鹅卵石,依次丢入湖水中,看那一层层波纹荡漾开去,先是将湖水中的月色揉碎,然后又重新拼接完整。如此反复。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他们看着同一轮月亮,又好像看到的并不是同一轮月亮。
夜色渐浓,草丛里虫鸣啾啾。
陈子卿看向银粟,她抱膝而坐,乌黑长发落在素白的裙裳之上,如同不经意间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也恰好落在他心中的留白处。
“银粟姑娘可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陈子卿默默望着她,终于打破了沉寂。
银粟若有所思,半晌后才徐徐说到:“愿我有朝一日,能放下对这尘世的诸多牵绊,然后自由自在的,先看遍风花雪月;再踏遍锦绣河山;自始至终,放一人在心上。完满此三件事,平生足矣。”她的声音如清瑟柔歌,眼眸中倒映着皓皓明月,心事若桃花瓣飘落在春水柔波里,微微荡漾。
陈子卿道:“前两件倒是不难,这最后一件?”他侧脸看向银粟,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有人选了?”他期待一个否定的答案。
银粟嘴角挂出一丝笑意,美目羞涩,望着那双璨若星辰的眼眸,“嗯,你别说,这前两件我现在虽然无法实现,但这最后一件嘛,确实已经有候选了。”
“什么?!”陈子卿心中如遭到重重一击,惊讶着站起身来,一脸失望加不可思议。“不行!不能有人选!”
银粟柳眉微皱,问:“为什么?”
陈子卿怔在那里,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遣词造句才能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合乎礼节的表达给她,所以只能一人暗自懊恼。立在一旁生了一会儿闷气后,转身回了岸上。
银粟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小孩子一个。”
银粟回到璇花阁,飞身踏瓦登上阁顶。果然,陈子卿卧在那里,又是喝得酩酊大醉。银粟将醉酒的陈子卿带回璇花阁藏书室,将他扶到自己的床榻上,又他为脱了靴子,掖好被角,然后用绢帕为他擦拭着脸颊,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一幕何其相似。银粟坐在床榻边,看着因醉酒而沉沉睡去的陈子卿,心里只觉得他可怜,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夜夜买醉,但她能感觉到他心中的痛楚一定很深很重。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银粟起身走向不远处的书案,她从身旁的书架上信手取下一卷古籍,打算秉烛夜读。
漏断人静时,忽有如酥小雨入夜,点点滴滴,温柔缱绻地默默敲打着琉璃瓦片。檐牙垂悬的惊鸟铃,正叮铃叮当着,似乎在和夜风促膝长谈。星月羞涩,闪躲在烟云之后,楼宇巍峨,沉默在夜雨之中。
烟雨蒙蒙,虽然长安的夜是暗沉的,但是长安人的梦一定是斑斓的。
她读书读得倦了,看着烛火斑驳在书卷上的碎影,心事被拂落在字里行间,恍惚之中陷入回忆,那是她来陈国之前,在尸洞血窟中的一番历练,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