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惨惨,不寒而栗。
正在此时,一队官差已经赶到,而贾宅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官差迅速封锁了现场,但是他们看到玲珑后,再也不敢向前靠近半步,而是拔出白晃晃的长刀整齐地护在身前,与玲珑僵持着。而那玲珑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继续定定地看着贾宅,直至它烧得精光。
待贾宅彻底烧成灰烬,玲珑歪了下脖子再次看向人群。只见,她眸子里冒出两道绿幽幽的光,而她身上的皮肉突然开始极速腐化,没过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具森森的白骨,随后“轰”的一声坍塌下去,碎了一地,那颗骷髅头则骨碌碌地滚向看热闹的人群。空荡荡的嫁衣也飘落到地上,好似一滩血水。
人们躲闪着,官府的人也仍然不敢靠近,只有璇花阁的长老玉尘只身走了出来,对官差说到:“各位官爷,这人我早已认出,她本是我璇花阁里的一名舞姬,名唤玲珑,而今不管她是人是鬼,我这个作长老的都理应为她收尸的,还请官爷恩准。”
那些官差哪敢拦她,都巴不得有个人上前去看看,遂回她:“快去快去!”
玉尘先是俯身把那骷髅头捞了起来,然后疾步走到玲珑的尸骨前,将一旁的嫁衣铺展平,把那堆白骨尽数收纳包好。
夜空灰蒙蒙的一片。月亮被浮云遮挡着,黯淡无光。
玉尘拎了包袱,随着官差去了衙门。看热闹的也散尽了。长街空荡荡的,只剩下在大火中烧成灰烬的贾宅,寂寂地冒着青色的余烟。
陈子卿望着贾宅的废墟,唏嘘了一会儿,迈步准备离开。刚走出几步远,突然听到“叮叮咚咚”的碎响,听上去似乎是铜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清脆然而又有些古怪。陈子卿慢下脚步,躲进一处拐角才回身看过去。又是一惊。是那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走到刚才玲珑所在的地方,先是打量了四周,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鹅蛋大小的珠子,那珠子散发着奇异的光彩照亮了方圆数尺。她俯下身去,将那珠子在地面上晃来晃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只见她找了一会儿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时,不远处跑过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边跑边向白衣唤到:“姑娘!姑娘!”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白衣面前:“可算找到你了。姑娘咱快回去吧,玉絮姑姑都急了。”
白衣女子听她所言,温柔地回她:“这就回去了。”
暗处,陈子卿见白衣女子要走,心有不甘,忍不住几步冲上前去,拦在她身前:“姑娘且留步!”
白衣倒是淡定,一旁的小丫头可吓了一跳,她慌忙把白衣女子拉到自己身后,从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怒气冲冲地指着陈子卿,“今夜真不吉利,又撞鬼,又遇狼的。就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还想劫色?姑娘,你别怕,这种人我一个就能搞定。”
白衣女子突然笑出声来,她把小丫头的手轻轻按下去,对她说到:“莫慌,这人我认识。”
“什么?姑娘认识这……”
“你且先回去,对姑姑说我没事。我和这位公子还有些事情要谈,晚些回去也无妨,你们不必担心我。”
小丫头倒是听话,一步三回头地嘱咐白衣:“姑娘你可早点回来啊……姑娘一定要小心啊……姑娘……”
白衣对她摆摆手,“快回吧!放心!”她将那枚珠子收起,撩开帷帽上的纱帘,看向陈子卿,“公子找我何事?”
陈子卿看着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影子,渐渐地竟与眼前的白衣女子重合在一起。他觉得,她像极了元夕雪夜遇到的那个人,虽然,她们的容貌并不相似。
“公子?”白衣见他不说话,问:“如若公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请想好了再来找我,小女就先告辞了。”
陈子卿这才回过神,直接抓了这白衣的袖子:“其实,姑娘一直误会我了。”
“误会你?”
“姑娘,我并非另有图谋,实在是你和她太像了,特别是你的气韵,你的眼神。可是你们长得又不一样,所以才感慨你是她又不是她!”
白衣叹息一声:“小女都要被公子绕晕了,什么是又不是,他呀她的。其实我想对公子说,是与不是又有何妨,你在寻找你的故人,但是很显然你一直没能找到她,此为缘已尽。你把我当成她,我明明不是她,但你还偏偏认定是我,此为劫之起。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遇,何必纠结于一人一情?也许,当你不再执念之时,你的故友就会出现在你身边了。”
陈子卿被如此教育了一番,细细思忖着她的话,心中豁然开阔:“姑娘所言极是,有些人我是该放下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与姑娘屡次相逢也算是缘分匪浅,还请教姑娘芳名,交个朋友。”
白衣无奈地笑笑,“银粟。”
“哦?此二字何解?”
“银汉迢迢,沧海一粟。”
转眼几日之后。陈子卿又来到璇花阁吃酒,他那日听说了银粟暂住在璇花阁后,就假借喝酒的名义在璇花阁里寻她,可是银粟就像消失了一般,这几日一直没有现身。
陈子卿觉得无聊正打算回去,忽然听到邻桌的几个人正在讨论几天前贾宅失火的案子。
一人说:“太惨了!贾老爷,贾夫人,贾公子全都烧成一缕烟喽。”
一人说:“唉,这也太惨了,不过也挺离奇的,怎么贾宅的下人们一个个都完好无损地逃出来了,偏偏只有这贾老爷三口烧死在里面了?”
第三人加入讨论:“你们是没见那天的火呀,本来只是柴房失火,贾宅的下人发现得及时,已经快要浇灭了,谁知突然刮了一阵阴风,火势突然变旺,直接就烧到那贾老爷的卧房里去了。这贾公子本来在厢房里睡觉,被吵醒后就披上衣服跑了出来,本来都跑出来了又折返回去救贾老爷和贾夫人,这不,就一齐烧死在里面了。这些,我也是听他家下人说的。”
第四人补充道:“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昨天还见到那官差从贾宅废墟里翻找出来好几大箱子的金银财宝,据说是贾家多年的积蓄,够全长安人交十年的赋税了。”
其他人也跟着感叹:“真是可惜啊,这贾老爷就这么一个公子,他老两口老了死了就死了,这唯一的儿子贾自衡本来能逃出来的,却为了救他爹娘也死了,这下贾家彻底断子绝户了,可怜了他家那万贯家财无人继承,只能尽数充公了。”
也有人冷嘲热讽:“就是活该,谁让那贾全贵平日里为富不仁,欺压弱小了,他那些不义之财,全是什么来路,大家心知肚明。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也是活该。”
旁边一人劝到:“唉人都没了,也是怪可怜的,这贾老爷我也见过几面,觉得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毕竟他就只是个商贾,没啥实权,生前也多半是掩人耳目才替人做了些恶事,估计这次是得罪了上边什么人了,才被灭口的。”
另一人急忙劝住他:“这话可说不得,咱们这璇花阁什么都可以讨论,但是涉及到上边的事,我等贱民哪有什么资格谈论呢?你这样说,小心隔墙有耳,把你抓了去!”
那人回他:“倒也不必如此谨慎,在别处我不敢说这话,但在这璇花阁可以,这些年了,你见几人因此获罪,咱们那位长老神通得很,据说早先有一位茶客在这阁里大骂先王,被官衙五花大绑了去问罪,这玉尘长老也跟了去,三言两语,不消一炷香功夫便将人毫发无伤的赎了出来,可见面子多大。”
陈子卿听见他们提到了玉尘,于是坐了回去,侧耳细听。
一人低声说到:“你们不知道么?这玉尘长老连同璇花阁的前几任长老都是上面定下来的,自然和王亲贵胄有些关系,面子大点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种事儿啊,咱们就别妄加猜疑了。不管怎么说,这玉尘长老确实是大善人一个,你们看来这璇花阁里的人又不尽是权贵,这里不分高低贵贱,什么人都可以进来,人家玉尘长老这些年来可曾向外边赶过人么?”
“那倒没有,不管什么人,在这璇花阁里都是被一视同仁的。这也是我最佩服长老的地方,这里鱼龙混杂,却也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从未见过这里出现什么打架斗殴啊拌嘴啊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众人纷纷附和,夸赞玉尘善良大度,精明能干,世故圆滑。
陈子卿听到这里,心中暗笑,这些人是怎么从贾家说到玉尘的?
“这个贾宅失火案啊,都查了这些天了,到底查出个结果了吗?”话题终于被牵了回来。
“查出个啥结果呀,据说那几个下人都被上了一遍大刑,也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估计查到最后官府也就是从里面挑出一个替罪羊,草草结案罢了。”
“那么这案子不就成了悬案了吗?”
“谁说不是呢?”
贾宅失火一案,果然不了了之,成为了一桩悬案。不久之后的一个深夜里,长安城里又发生了一件惨案,有一位富商在逛完青楼后突然暴尸街头。据目击者说这富商的身体被一团绿色的火光包围,瞬间就燃烧起来,最后被烧得灰都不剩。而且,在附近还出现了玲珑的鬼影。之后,又是两起相似的惨案。这几桩案子有一些相似的特点,比如被害的都是长安有名的富商巨贾,这些人生前都做过恶事,他们都是被烧死的,在案发现场都出现了玲珑的鬼魂,都是官府破不了的案子。
于是,人们恐慌之余,闲着无事,自然而然地就把玲珑和这几件案子联系起来,正因为是悬案,人们才充分发挥了想象力,将玲珑的冤魂之说添油加醋,无限放大。在坊间,这几件案子被说书的演绎得五花八门,出现了各种故事版本,内容一个更比一个精彩。
传播最广的版本有这么两种,第一个版本是,玲珑生前是长安城最出名的舞姬,自然赢得了不少权贵的倾慕,但是风尘女子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这些权贵新鲜劲过了就把她冷落了,玲珑想不开了结了性命,心中的怨念使她化为厉鬼,然后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把生前玩弄过她的那些人一个个烧死以解心头之恨。但是,这个版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用烧的方式来复仇,为什么不是千刀万剐,乱箭穿心?
第二个版本是,玲珑生性贪财,生前又与那些权贵来往密切,有意无意地就将一些秘密听了去,并以此要挟想获得更多的钱财,然而却被设计灭口,或许就是被烧死的,玲珑被烧死后化作厉鬼,这里与第一个版本相同,所以就用同样的方法进行报复。但是在这个版本里,人们又编不出是什么样的惊天秘密才导致玲珑被灭口?所以说,不管哪个版本都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毫无根据的猜测罢了。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终究没人能说清楚。
陈子卿这些日子听着璇花阁里客人们讨论的各种版本,听得耳朵根子都快要磨出泡了,他自然不相信什么鬼魂之说,但是自己确实在贾宅失火案的现场看到了如同鬼魅一样的玲珑,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同时,人们的诸多猜测又说服不了他,他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这样一桩官府破不了的连环悬案,如今被演绎得光怪陆离,确实给不少人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连环案确实也带来了一些其他的影响,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一些在玲珑生前与她有过接触的权贵极度恐慌,再也不敢大摇大摆地出门去逛青楼了。而与此事无关的其他人却没有过度的担心,因为很多人都和陈子卿一样是不怕鬼,也不信鬼的。
璇花阁顶,琉璃瓦上。
陈子卿坐在那里喝酒,一道白影在眼前闪过,是银粟。
“银粟姑娘!”陈子卿多日不见银粟,如今银粟主动过来找他,心中自然不胜欢喜。
银粟这次没有戴帷帽,仍然是白衣白裙,束腰绫罗上缀着数枚铜花铃,通身散逸出幽幽的梨香,素色绣鞋上沾染着一些新泥,不知从何而来。??
“公子你也恰巧在这儿?”银粟看着陈子卿。
陈子卿羞涩地说到:“恰巧?我还以为银粟姑娘特意来找我的。”
银粟以袖遮面,轻声笑笑。
两人在夜月下并肩站着,衣袂在晚风里微微拂动,一抹雪白,一抹鸦青。
良久,银粟突然对陈子卿说到:“想听故事吗?”
陈子卿看向那双秋水眼眸,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银粟敛裙坐下,将一则悲伤的故事娓娓道来。
“女孩和男孩的父母曾经是至交好友,在女孩还在母亲腹中之时,两家便指腹为婚,定了两个孩子的婚约。
女孩和男孩青梅竹马,一起成长,互相爱慕,心意相通,本来应该美好完满的一段姻缘。奈何世事无常,那一年,女孩的父亲因为得罪权贵而有了牢狱之灾,不久后,女孩母亲也因伤心过度而去世,女孩孤身一人,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流落风尘。男孩的父亲却莫名其妙地发迹,日渐富有。但是,这仍然不妨碍女孩和男孩对彼此的衷心。流落风尘的女孩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努力练舞,终于变成全长安城最有名的舞姬,人们追捧她,仰慕她,甚至有人为了看她一支舞不惜千金一掷。
男孩每天都去探望女孩,他看着女孩在喧闹的人群中央烂漫起舞,心中悲痛,他很想为女孩赎身。然而,他的父亲不同意,他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风尘女子回家,他想要自己的儿子继续攀附权贵,只有这样才是对自己有利的,于是对男孩锁在家里,不再让他接触女孩。男孩子被关了半年,知道自己拗不过父亲,于是屈从了,打算按照父亲的安排娶妻生子。
女孩子日日夜夜地等着信誓旦旦的男孩来接她,等啊等啊,一等就是两年,却没有等来任何消息。女孩失望至极,心灰意冷,于是她决定不再等了,她想明白了,她什么也不要了,只要衣食无忧,万千宠爱,于是她开始堕落,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清白之身。
偶然一天,她从一位客人的枕边听到了关于多年之前自己父亲被陷害的原因,而那陷害她父亲的人正是男孩的父亲。那一夜,仇恨在她心底发芽,她开始谋划,她要让男孩的父亲付出代价还她,十倍百倍的代价。
……
女孩得偿所愿,同时也万念俱灰,最终选择与仇人同归于尽。”
银粟讲完,两人一起沉默着看向迷离的月色。
良久之后,陈子卿补充到:“故事里的女孩叫玲珑,男孩叫贾自衡。”这是陈子卿听到的关于玲珑案的第三个版本,是一版乍听起来不可思议,细想去却是合情合理的版本,合理到仿佛身临其境地旁观了这一场爱情悲剧。
陈子卿问银粟:“这就是故事的真相吗?还是姑娘自己编的?如果是,确实是比坊间那些说书的编的更细腻真实一些。”
银粟长叹:“其实有的故事不一定需要一个真相,因为当事人已经死了,连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然而活着的人,并不想轻易放过他们,他们好像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他们好像永远都在寻求真相,一旦找到某些线索,便试图根据自己的好恶判定孰是孰非,其实最后麻木的也不过是自己那颗不愿意看到真相的脆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