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咒爱
“爱，我不明白这个字是名词、动词、或者形容词。但我确切地感受到，自己心甘情愿被这个字缠绕。像是人世间最简单的咒符，我被诅咒了，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同样难逃一劫,包括那个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的妖怪。世间最厉害最简单的一个咒，仅仅三个字——我爱你。”
——柳夜奇《咒爱》
“那个人值得你为了他付出仅有的一切吗？”上午知道无我要毁约时，他就问她。
“我仅有的只是成为一名无我吗？”
“那么还有别的什么吗？”他们俩一直都在问。
“还有心。为了它，我甚至还放弃了我的傲慢。我想要幸福，微不足道的平凡的幸福，这是一个无我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既然这样，你也应该清楚毁约之后你的处境。你身为无我的能力将被封印，从此以后只是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小女人。”
“是。”她微笑着，很满足。
他也笑了，因为发觉她的眼睛很漂亮，流溢出名为希望的光彩。
“能不能再同我订个契约？”
“我很快不是无我了。”
“不错，但我就想和不是无我的你定契约，当然首先我也不是木鸢家的继承人，而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木鸢浩。”
“什么契约？”她感兴趣地问。
“无论我们两人遇到何种困难，一旦向对方提出帮助时，被求助的一方必须以全力相助。”
“好啊，我很高兴能和你再次成为契约者。”她笑容灿烂。
……
现在，木鸢浩看到的躯壳不是那个从容、倔傲、固执又很会微笑的小女人。他不解地望着一脸焦急悲伤的柳夜奇，他还未从对方所诉说的异事中回过神。等消化了那些和鬼怪纠缠不清的旧事，他才肯定对方虽然是一个以写鬼怪小说成名的男人，但说的绝对是事实。
“所以你是来求我奶奶救无我的？”
“是。”柳夜奇紧张地窥探木鸢浩的表情。
“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正好让我碰到你，你和这具尸体多半会被送进警察局。无我为了你毁约，奶奶大怒，肯定不会救她。因为据我所知，无我向来最痛恨毁坏契约的家伙。何况就算奶奶答应出马相救，恐怕也力不从心了。她急着要我和无我订婚，要无我成为木鸢家的人，就是因为发觉自己的咒术已经大不如前了。”
两人都透过各自的眼镜片观察彼此的表情，以揣测另一人的心思。
“不管如何，我想要见木鸢老夫人，如果试都没试，我不会甘心的。只要能救无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好坚决的眼神！木鸢浩一怔，暗赞一句，表情却仍是先前的一股淡漠。
“如果说，要求就是救了无我之后让她继续履行那个约定呢？”
柳夜奇怔忡，万万料不到木鸢浩会问得如此一针见血。原就因担忧而变得苍白的脸色更为难看了，几乎成了灰青。
“我也不知道。我想总得先救她，她只有成了以前的无我，我才有资格让她幸福。”
这男人的心意似乎也不差啊……木鸢浩站起身，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
“只能试试，如果连这个方法也不成，那么只能去求我奶奶，但我奶奶那儿已经肯定是死路了。”
“这就说……”柳夜奇激动地直起坐着的身体。
“我和她依旧是契约者，如果她死了，以后我倒霉就没人可找了。”木鸢浩指指那个躺在沙发一动不动的人开始拨号码，另一端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是一贵吗？我是木鸢浩。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听妈妈说你们司徒家供养了一个很厉害的鬼怪代言人，是不是？”
柳夜奇这头完全听不到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只能干着急。
“对，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一个妖怪将一个鬼怪师的生魂囚禁住了，这个鬼怪师是我很好的朋友……好，你们马上就过来？呃？不用我去接吗？啊，也对，我竟然忘了鬼怪师不是普通人。嗯，我们等你们。”在非常耐心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后，木鸢浩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怎么样？”已经猜到有希望的人仍不安地询问。
“他们马上来。据说是西之国最有名的鬼怪代言人，被称为鬼怪君的家伙。应该不会是徒有虚名的人，因为司徒一族从几百年前就开始供养他们这一族，几百年前这一族的祖先还曾被西之国第五任帝王司徒暮册封为国师。奶奶也说，鬼怪界最畏惧的鬼怪师便是这一族现今的继承人鬼怪代言人的鬼怪君君安。”
“呵呵呵呵……没想到鬼怪君的名号，现在连凡人都个个知晓了。”无限妖娆悦耳的魅惑嗓音，灯光一阵晃动，一名长相倾国的白袍男子就出现在房内。
狭长如柳叶状的媚眼，新月似的弯眉微微上挑，唇不笑而扬，明眸皓齿，衬着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细腻肌肤……他笑得一脸坏意。若不是都曾见过乌雅的样貌，木鸢浩与柳夜奇断断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美得不可思议的存在，但也确定了对方必定是妖。
“你是谁？”木鸢浩冷冷地问。
“奉鬼怪君之命来帮你们解决问题，不需要吗？”他优雅地浮在半空中，银泽的丝发折射出灯火的璀璨。
“鬼怪君呢？”
“他说他想睡觉，就让我来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不可以吗？”
“恐怕我很难信任你，让一个妖去对付另一个妖。”木鸢浩目光森冷。
“哦？”妖冷笑一声，转头问一旁盯着他看的柳夜奇，“你呢？”
双手握拳，柳夜奇深吸一口气，双眼直视上方的那个异类。
“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不信你我不如放弃。我不在乎你是妖或者什么，只要能救她，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信。”
漂亮的瞳孔闪现讶异，妖吃吃地笑了。
“妙极，本大仙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不如我们订契约吧？”
又要订契约？果然是妖怪。正在柳夜奇不知如何作答时，墙角落突然就多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青年有一头粟色发丝，肤色过于白皙且略带不详的青灰色。狭长的丹凤眼、细长略向上挑的眉毛、紧抿的薄唇，偏于中性化的美丽长相。目光锐利，表情冷漠，似乎不太愿意笑。
“耍弄人真的很有趣吗？”他喝止张狂的妖，随即眼神一转看向木鸢浩，“我是君安，一贵要我过来帮忙。”
有点意外声名远播的鬼怪君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木鸢浩只能僵硬地点点头。于是君安又看向沙发上失去灵魂的躯体以及抱着躯体的柳夜奇，神情掠过丝同情与悲伤。
“是她吗？鬼怪师无我。”
“是的。”柳夜奇仍旧死死抱着无我，像是戒备守护什么。
看了柳夜奇怀里的躯体一眼，鬼怪君又看柳夜奇。
“我知道你想守护这个身体的心情，但是如果要救她的话，你必须先将这具身体交给别人保护，随后同我们一起走。”
“走？去哪里？”他不是很明白鬼怪师的意思。
“当然是去找那个什么神鸦大人。”似乎是君安契约者的妖魅笑道，“上次去忘川找死魂，这次则是救生魂，真有趣。”
要不是顾念无我的安危，柳夜奇绝对会拖住这个傲慢的妖告诉他更多有关鬼怪世界的事。而且纵使别人都说鬼怪君是最强的鬼怪师，但他仍为无我的安危担心。会读心术的妖轻易就看出柳夜奇的挣扎，于是笑容更为冷冽。
“我可是万年的狐仙，连神都忌惮三分的妖，你不放心吗？”
万年的狐仙？鬼怪小说家张着嘴想要问什么，最后只是深深地皱起眉。
“只要能救活无我，你是谁都不重要。”
“我们走吧，会去到哪儿，我不清楚。也许是那个妖怪的结界，也许是另一个时空，但无论如何你都要听我的话。”君安挥挥手，打断胡志先没完没了的插诨打科。
仿佛由青年清冽的眼眸中得到了镇定心神的强大力量，柳夜奇把无我尚有余温的身体慎重的交给木鸢浩。毫无生气的平静脸庞，略有上扬姿态的唇线，紧紧闭着的双眼……她透着某种死亡气息的脸，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无我……不会死的……
所以他不顾在场其余两人一妖的惊诧视线，吻了像是睡美人一般的她。软软的唇，悲伤的悸动，却是他第一次吻她的感动。
君安移开了目光，与其相反胡志先竟饶有兴趣地将每一个细节看进眼里。
“交给你了，你是我和无我的大恩人。”
面对柳夜奇过分夸张的严肃，木鸢浩没有笑，以相应的认真神情点了点头。
“天地神魔，借汝之无所不及的双目，寻找吾之欲寻的魂灵。”知名的鬼怪师闭眼吐息，大姆指、食指、小指相对，咒语脱口而出，更稀奇的是施咒者光洁的额头突现一只奇特的眼睛，眨出旁人无法迎视的光芒。
上天……入地……生灵……死魂……
额头眼睛形状的图案逐渐隐去，不等鬼怪君睁开眼，等候的人情急之下抓住君安的胳膊，万万不能平静地欲追问。
“找到了，我们走吧。”肤色青灰的鬼怪师继续念咒，“天地神魔，赐吾以操控众生之强大力量，令天地间的风之灵送吾等前往那生魂囚禁之地。”
从地底升出的白光把柳夜奇团团围住，身体突然失去了重量，在令人睁不开眼的强烈白光中他飘浮到了未曾到过的时空结界内。感觉身体极为轻盈，似在飞行却又听不到风声，看不见任何景物。低头，连身躯都被白光所掩盖而看不真切。不知道自己即将会经历什么，他向无我魂魄的囚禁之处一路追去。
黑暗的时空，没有日落月升，哪怕一丝光都不会有。乌雅坐在这个暗世界，他一点不排斥，因为这是他内心最深的世界。
“你想永远把我和你一起囚禁在这里吗？”淡淡的，又很冷的声音响起。
他摊开手掌，掌上的小瓶内有一团美丽的幽幽绿光。
“不可以吗？”他有些赌气地得意询问。
“也不是说不可以，只是这未必是最后的结局。”声音由绿光发出，是无我的魂魄。
“那么什么是最好的结局？让你和那个蠢人在一起吗？你是本大人的契约者。”他冷哼，黑暗中不知是什么表情。
认命地叹息，一向和鬼怪打交道的她明白，妖绝对不讲理。
“本大人知道这么做，你会生气，但要是看到你嫁给别人，本大人会更生气。本大人会发疯，会毁了天地间所有的东西。”他喃喃地自语，听来却令人恐惧不已。
轻轻地笑，如果现在有身体的话，她一定眯起了双眼。而声音依旧如先前一样镇定，透着一股叫人无从拒绝的坚决。
“我知道。”
“你知道？”乌雅愤愤地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同那个人类在一起？”
“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她在耍他吗？学着人类骂了一句脏话，与神同等地位的妖狠狠瞪着眼前这团嚣张的绿光。
“你想惹怒本大人吗？”他威胁，“你现在只是一团无用的魂魄。”
“是，我想惹怒你。”她叹息。
“为什么？”
“这样说不定你一气之下会弄碎这个法器。”
“哼，你以为这个法器碎了你就能逃出去吗？一旦魂魄离开这个法器，只有魂飞魄散一种下场。”
“我知道。”又是轻飘飘的口气。
“你又知道？”乌雅受不了地怪叫。
“是。魂飞魄散也比现在的处境好。”
“为什么？”他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次。
“因为这样就不用因为契约者的背叛而愤怒，不用为了思念柳夜奇而伤心，不用因为要永远待在这个暗世界而觉得无聊。”
容纳灵魂的法器剧烈地抖动，因为乌雅正气得全身发抖。
“本大人只是不想把你让给别人，这有错吗？”
鬼怪师的生魂没有立刻出声作答，似乎是过了一世纪那么长，才有缓缓的一声叹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空间中回荡开震人心魂的细语，使得听者痛彻心扉，几欲落泪。
“至于结局，悲或喜，不重要。只记得，最初的一只鬼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一个人……所以应该也没有对或错。”
他感到快要发狂的绝望——她念的竟是那个男人写的语句。曾经，这语句让他既心酸又欢喜，而此刻只代表让他憎恶的怜悯。
“本大人不会放你走的，永远不会。”乌雅咬牙切齿。
“情愿一直这么处于黑暗中看守我？”她闷闷地问，明白他特属于妖的执着，“然而你也不能离开这个暗世界，同变相的囚禁自己根本没区别。”
“至少有你，不是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似乎要延续到天长地久般遥远的未来，是他们之间无止境的折磨。
“你骗了本大人。”像是要哭出来的咒骂回响于黑暗中，“你们人类其实都是骗子，骗我们这些执着的妖，利用我们。”
魂魄无言，有些人类的确比鬼怪更为丑陋，她无从反驳。
“你说会永远保护本大人……那时候……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要保护本大人……所以本大人才会动了心，和你成为契约者。结果你却爱上了别人，还为了那个人放弃了无我的一切，放弃了保护本大人以及与本大人定下的契约。”
扰人的絮絮叨叨无休无止，终于逼魂魄无奈地苦笑出声。
“就算我和他在一起，我也会保护你。契约者和爱人，是不同的概念。”
这回是乌雅不说话了，仿佛在斟酌无我的话。
“本大人还是觉得不爽。”他用孩子气的口吻说，“本大人要你只惦记着本大人一人，只保护本大人一人，只和本大人在一起。原本本大人就看那些和你定下契约的小妖不顺眼，但看它们不敢和本大人抢你的份上才勉强忍受，谁知道到头来你却选择了一个人类。”
魂魄想要翻个白眼，可是她知道失去肉身的自己只能想想。和乌雅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她情愿静静地待在一旁。
不知道柳夜奇现在怎么了，多半是在伤心地为她举行葬礼吧？其实自己此时同死了又有何分别？生离死别，其实都一样叫人无法忍受。不能见到那个人，明明心意相通却偏偏不得相见，她悲哀得想哭，只是不能哭。
不后悔，甚至……很庆幸。她尽早向他表白，而且也确定了他的情感。所以即使时空永远于此停滞了，她也无所怨恨，只是独自思念他。永远……
很久没听魂魄说话，妖怪忍了又忍，仍禁不住问：“为什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想他。”轻轻的两个字。
妖怪暴跳如雷。
“轰”的巨响！黑暗的世界透进了万丈白光，耀得乌雅睁不开眼。属于他的空间开始扭曲，一个没站稳，他差点失手摔了手里的法器。
“原来是这么个鬼地方。”与他一样是银发金瞳的妖笑得既艳又媚，一副傲然不可一世的模样，“比我的结界差远了。”
“他是和你一个等级的妖，看你们头发眼睛的颜色就知道了。”脸色与死尸差不多的青年有一双冷漠犀利的眼，而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世界万物，“你就是传说中的万年神鸦吗？我是鬼怪君君安。”
“乌雅，无我呢？把无我的魂魄还给！”柳夜奇一见他就焦急地喝问。
三个身影就这样伴着白光落在乌雅的面前，使他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他们一会儿，他才领悟到发生的事情。紧张之下，他越发握紧手里的容器。
他不怕他们！无我只是属于他的！
“你们想要从我手中夺走她吗？不可能，你们只要靠近一步，我就把这个法器捏碎。”
胡志先耸耸肩，他的白袍袍角轻扬，已经踏出了三步。乌雅怔住，柳夜奇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而鬼怪君什么表情也没有地盯着乌雅。
“你……”乌雅瞪胡志先，气得说不出话。
“我？我很好啊。反正那个魂魄同我没关系，你捏碎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惋惜。”他漫不经心地说。
被万年狐妖一眼就看出弱点的神鸦不服气地后退几步，这样对方就等于没有上前一步。他阴冷地视线扫过鬼怪君，决定和愚蠢的人打交道，毕竟那个妖的等级不在自己之下。
“喂，你说你是鬼怪君，是西之国那个从忘川劫走死魂的鬼怪师君安吗？”
“不错。”君安笑笑，“所以我现在想要带走你手里的生魂。”
“好啊。”乌雅金泽的眼珠狡猾地转了转，“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最沉不住气的柳夜奇急问。
“就是以你的生魂换她的生魂。”残忍地笑着，乌雅为自己在一刹那想到这样的好主意而得意。
“好。”太过干脆的回答。
青年与两个妖怪都吃惊地望着柳夜奇，仿佛他突然变成了什么怪兽。
“真是有趣的人啊。”胡志先摸了摸自己线条优美的下巴。
“不要，本大人改主意了。”乌雅像个孩子般任性，愤怒地瞪一口就答应条件的男人，“柳夜奇，你想干什么？为什么非要和本大人抢无我，她是我的契约者，不是你的！”
“可她想要和我在一起，我也想一直守在她身旁。”镜片下的眼睛清澈之至，透出沉稳安定的气息。
被如此简单的陈述刺伤了，乌雅眼角下垂，悲伤得快要哭出来。他咬了咬唇，从齿缝挤出惟一的一句话：“那么，你就去死吧。”
柳夜奇平静地笑了，踏前几步，看着乌雅的眼神竟有着一股谅解的温柔。
“你疯了。”君安一把扯住同行者，“你若真死了，她活着也必定难过。”
“没关系，乌雅代我照顾她。妖比人类更看重契约，我相信乌雅。”
“谁要你相信本大人！蠢人！你们人类从来不遵守契约，本大人那么喜欢无我，我们明明定了契约的，可是她却为了你抛弃本大人！”乌雅有些失控了，因眼前男人的无怨无悔。
令人不舒服的嘲讽笑声响起，不知何时胡志先已站在了乌雅的旁边，一脸坏意。
“真是太有趣了，好久没有这么有趣过了。鬼怪君，对不起，这次我不想帮你了，我的想法和这个神鸦大人一样。你应该不会怪我吧？既然你背叛过我们的契约，我偶尔也来个一次并不为过吧？”
挑眉，青年的脸色发黑。并没有斥责自己的契约者，只冷冷地看着两个誓要惩罚人类的妖。一个高等级的妖已经很难处理了，结果突然又多了一个，而且要救的魂魄也在他们手中。
呃？乌雅不解地看看胡志先，非旦没有感谢他，反而还以冷哼表示自己的不屑。后者倒也不介意，继续挂着那抹讥嘲的微笑。
措手不及的混乱中，柳夜奇呆呆地看向身旁的鬼怪师。两人两妖就这么僵持着，大约有一两分钟的样子，柳夜奇甩开了鬼怪君的手。
“我的魂魄你拿去吧，放了无我。”
“好啊，就让本大人送你进鬼府吧。”乌雅一手抓着法器，一手变成利爪刺向男人的胸口，嫉妒怨恨的一击。
眼见是必死的一击，柳夜奇恐惧地闭紧眼。然而耳边响起的却是乌雅的怒吼声，胡志先的惊呼声，以及鬼怪君的冷笑声。
怎么回事？他睁眼。与玻璃瓶一样的法器内一团绿色光芒的东西在瓶内横冲直撞，而装载这团光芒的法器竟自己跃出了乌雅的掌握，飞向半空。乌雅大惊，整个人扑向那个装了灵魂的法器。可以和最锋利的薄刃相媲美的指甲划过瓶器，瓶器并未因其破裂，甚至浅浅的刮痕也没有一条。生魂连着法器在距离神鸦的两丈之外停在半空中，在其后方渐渐浮现两个身影。
轮廓越来越清晰，是两名穿着古式长袍的男子。白袍者手持银镰，黑袍者腰挂一柄黑剑。两张让人无法分辩表情的脸，白袍者似乎在笑，却没有笑的感觉，黑袍者则什么表情也没有。
“鬼怪君，我们又见了呢。”随手把法器握在手里，白无常向望着他们的青年打招呼，“幸好有你，要不然我们还真找不到神鸦大人。”
“你们找我干什么？”乌雅不悦之至，“把魂魄还给本大人。”
“我是很想把它还给你，但是鬼府有规矩，任何神魔鬼怪以及人都不可以拘禁生魂。而且鬼王有令，要我们请你回鬼府。”
“真是棘手。”见到一起出现在此地的黑白无常，万年狐妖叹气，又站回鬼怪君的身边，不由暗暗祈祷，希望这对同来同往的死神能很健忘的不记得他是同鬼怪君一起冲到忘川劫死魂的妖。
“把无我的生魂还给本大人！”乌雅扑向白无常。
后者身形微移，一瞬间就站在了鬼怪君身边，并把装着生魂的法器塞进他的怀中。乌雅又冲向鬼怪君，可早有预料的黑无常立即挡在两者之间。
“鬼怪君，带着你那个狡诈的契约者，以及那两个人赶快离开。神鸦大人就交给我们，鬼王的命令，我们绝不会耽搁。”
“这么说要谢谢你们了。”将法器收在怀中，大松一口气的君安笑笑。
“完全不用。要不是跟着你，我们找不到神鸦大人。而且要不是你暗中在这个结界里施了咒术，神鸦大人此时已经逃了出去。”
“可恶！“乌雅怨恨地咒骂，可又无暇报复，只能一边抵挡黑白无常的纠缠，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君安带着一人一妖一生魂逃之夭夭。
就同离开木鸢家一样，柳夜奇还是不知道自己一行人是如何回到原处。白光尽失之后，触目所及的便是躺在沙发上未曾醒来的无我。木鸢浩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熬不住了。整整一天一夜，你们去了哪里？”
有一天一夜这么久吗？柳夜奇诧异，他以为只是几十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见那个无我的躯体依旧一动不动，他慌张地看向握有无我生魂的鬼怪君。
“为什么她还不醒？没问题吧？”
“没问题。”君安走上前，从怀中取出法器，念一个咒除去法器封印。瓶内的魂魄悠悠飘出法器，散落于无我身体的各个点。
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发生的每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柳夜奇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克制内心因喜悦产生的激动，也克制用手揉眼睛的冲动，他看着那个曾经以为无法醒来的人缓缓张开那双桃花眼，直起身，朝众人露出浅浅的微笑。
“这一觉睡得好像并不太长。”
“你……”见她熟悉的笑脸，柳夜奇悲喜交加地冲上前，将她紧紧揉在怀里，用了几乎可以把对方捏碎的力量，“终于回来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差一点就想和你一起去了……”
“笨蛋，根本不需要以你的命换我的命。”她轻拍一下他的脸颊，笑着同时有两行泪水流下，但笑颜如花。
木鸢浩恶劣地轻咳两声，示意这对相拥的恋人这边还有其他外人在。
“真是难以理解的人类。”胡志先望着柳夜奇的侧面，若有所思，“如果我和他定下契约的话，他会不会坚持到永远呢。”
听到同伴的喃喃自语，鬼怪君无血色的脸变得更为阴沉，一转头低声道：“走了。”
“等等。”无我挣扎出心上人的怀抱，走到君安面前，“不知道该怎么谢你，鬼怪君，希望有一天你能让我还掉这次的人情。”
“啊，也不算什么，我只是尊从司徒家的要求。”青年笑笑，“妖怪本就是过于坚持的家伙，有时候很难控制。”
无我苦笑，身有同感地点点头。
“可以问一下，乌雅会怎么样吗？”
“大概会被黑白无常带去鬼府，像他这样和神同级别的妖不知道当初如何会被你收服成为契约者的。”同是鬼怪师的人稍稍表现出了一些好奇心。
无我想到了某些事情，神色黯然，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想救他。”
“呃？”胡志先和木鸢浩全都不明白的看着无我。
“是吗？那些妖说什么人类无情，其实不过是他们不了解人类的情感太复杂，无法专一地认准一个人一件事。”
鬼怪君却不惊异，他们都是人类，又都是鬼怪师，心境多少有些相通。
“我和黑白无常有些交情，不便再回去助你。只能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没问题。毕竟你在方才悄悄解了我的封印，让我恢复了以前无我的力量。”
“那么我们告辞了，有空的话来西之国玩吧。”
“你也是。谢谢，再见。”
一团白光平地乍起，转瞬间青年与狐妖没了踪影。
“终于解决了，那么应该也没我什么事了。”木鸢浩笑笑，指指自己布满红丝的眼睛，“我可以去补眠吗？”
“啊。”无我歉意地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快就麻烦你。”
“都说我们是契约者了，将来总有我麻烦到你的时候。我先回自己住处，原本我已经吩咐好司机送你们走的，但现在估计不用了。”
无我点头称是，随后看身旁凝视自己的柳夜奇。无奈的叹口气，柳夜奇上前拉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既然决定了，就一起去吧。”
竟如此明白了解她的心意，她爱上的男人。
“你不害怕吗？”
“你不是已经恢复无我的能力了吗？在与鬼怪打交道的事情上，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他微笑着反问，捏了捏她的鼻子。
轻笑出声，她淘气地向他眨眨眼。
“我有说过，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吗？”
“有啊，已经好几次了。每次听到，我都会心跳加快。”稍稍红了脸，柳夜奇老实回答。
“走。”无我握紧身旁人的手，轻念一个咒。
柳夜前闭上眼，再次产生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同上一次不同，这次他没有惶恐，没有不安，没有焦虑……旦凡和她一起，无论经历什么，他只会感到欣喜、安心、幸福。
“随汝来，伴汝去，等汝回！”
“爱也罢，恨也罢，我想永远随你一起……”
无论何时细想，他与她要的不过是这样的简单心情。
天气很快进入了秋季，风轻云淡，连带日光也出奇的温柔。无我躺在院子内的藤编躺椅上，懒懒地眯着眼，看厌了的书本搁在胸口，一副午后的逍遥模样。突然想起什么，她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偏低的窗台露出柳夜奇写文时挺直的背影。猜测着这个鬼怪小说家新作品的内容情节，她嘴角漾起快乐的笑意。
“小乌……亲亲小乌……”凄厉鬼叫般的呼唤震动了整座豪华别墅，随后屋内传出奔跑声及物品掉落的声音。
乌雅恐惧地看着柳恶恶一脸奸笑地靠向自己。可恶，这是什么情形？他堂堂的神鸦大人，连鬼王都对其礼遇有加的大人物，为什么现在要被一个人类的蠢女人威胁？欲哭无泪。当初在被黑白无常逼得无路可退，见无我不计前嫌救了自己时，他当真是被深深感动。
“笨小乌，我爱上人类和同你定的契约有什么关系？我说过要永远保护你，这种事不用你提醒我也会认真做的。”
就为了无我这么一句话，他便二话不说痛改前非，陪她在柳夜奇的别墅住下。又和以前一样，他成了他们的佣人和保姆，照顾那两个懒人的生活起居。虽然有时候仍会嫉妒契约者对他与爱人的不同态度，可想着毕竟人妖殊途也就能自我安慰了。
日子原本可以继续原先的安然，然而他却遇到了几万年来最让他想逃的两个……一个就是眼前的柳恶恶，那个臭鬼怪小说家的编辑妹妹。三不五时地就跑到这边，美其名为催稿，其实就是对着他流口水，上下其手地骚扰他。
“小乌，亲亲小乌……”柳恶恶一步步逼向眼前贴着墙走投无路的超级帅哥。
靠！不管那么多了！只要能逃出这个狼女的魔掌，即使暴露自己是妖的秘密也无所谓。“唰”的一声张开原先隐藏起来的雪白翅膀，他瞥一眼愣在当场的女人，得意地逃离而去。
才在屋顶站稳，一个白袍的身影就浮现于日光中，一张笑得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呦，神鸦大人，好久不见。”
恶！乌雅痛苦的扭曲一张俊脸。才摆脱第一个恶梦，结果第二个马上就出现在他眼前。
“昨天晚上你已经骚扰过本大人了！”
“是吗？”阴森的语调说，“可是我却觉得很久了。怎么样？还是和我回鬼府吧？鬼王大人的命令，实在让我为难啊。”
“本大人不要啊……”
比先前更为可怕的惨叫声响起，神、魔、人三界有名的神鸦大人开始了他的奴仆兼逃亡生涯。而他那个所谓的契约者，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还很没义气地发出嘲讽的笑声。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没有变，又似乎变了一些。身为鬼怪师的无我更为悠然惬意，浑身散发出一种心满意足的慵懒。
“我说……”早上醒来的时候，躺在一旁的柳夜奇有些吞吞吐吐，“梦梦，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
“什么将来？”她抱着他的腰，睡意朦胧蹭啊蹭。
他无奈地抱住她，手指温柔地划过她卷而长的乌发。
“就是我们的将来啊，既然都住一起了，又不想再分开。我想……我想我们尽早结婚吧。”
“嗯，好啊。”眼睛仍没有睁开的人伸出她暖暖的手，“戒指。”
瞪着她的手，柳夜奇哭笑不得。果然，这样的求婚是没有丝毫浪漫感可言。他握住她的手，从床头柜的抽屉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贵重物品，替她戴上。
“是我用这几年的稿费买的，所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希望你喜欢。”轻轻地说着，他吻了她的手，又吻了她的额头。
“嗯。”睡迷糊的她发出一个字节，又翻了个身。
确定身旁人起床离去后，她才睁开一双清醒的眼睛，伸出戴了戒指的手指。觉得那枚反射着奇异光芒的戒指很适合自己的手，她幸福地伸了个懒腰。
终于想到了啊……那个木讷又温柔，且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男人。偷偷笑得极为开心时，门打开了，柳夜奇错愕地看着坐在床上笑得诡异的小女人。
“你……”知道自己被骗的人最后只是笑了，“原来你很清醒啊。喜欢吗？”
“是。很喜欢。”她从床上一跳而起，抱住他，“柳夜奇，我已经嫁给你了。这个戒指就是契约的凭证，你永远都不能赖掉。”
“你也一样。”他拥住她。
阳光洒进室内，将两人温暖地围住，虚幻不切实际的光影映出幸福的事实。
……
很久以后，柳夜奇在某本小说的序篇自述中写下这么一段话：
“我爱我的妻子，不仅仅是因为当初儿时的牵绊，或者她所带给我的奇异世界，而是因为我中了她那最简单最威力无穷的一个咒语——我爱你。这个咒语使得我们定下这辈子最重要的契约——婚约，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契约。现在，我牢牢地抓住我们的幸福，绝不让它在未来消失，永远不！而过去……我权当是一场梦，奇怪又冗长的梦，我将称其为‘昼梦奇夜’……”
“我爱你，这是一个咒，我和我妻子都无力抵挡的咒。”
外一章 逃跑的乌雅后来怎么了？
乌雅原先还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不但被那个笨鬼怪小说家的傻妹妹柳恶恶整日跟踪，还要时时刻刻应付那个死几千万次都死不掉的白无常。然而此刻站在孟婆的渡船上，晃晃悠悠飘荡在忘川水面的神鸦大人正双手插腰，仰天狂笑。
不愧是和神明同级别的妖啊，他在心里暗暗自得。怎么以前没想到用这个方法逃开烦人的纠缠呢？一旦他逃到了鬼府，那个笨柳恶恶就找不到他了，而且有着鬼王做庇护，白无常也不敢拿他如何（作者小声说：是你自己笨才对，白无常的目的就要你回鬼府。而乌雅作未听见状。）
河对岸从死之王国迎面吹来的风有些阴寒，他的笑声突然顿住，想到自己与那个已经嫁人的契约者快要生死相隔了。说到底仍多少感到有些不甘心，无我最终选择了一个平凡的人类而不是堂堂神鸦大人的他。
算了，想他神鸦大人不稀罕一个人类女子，就算他是鬼怪师也不稀罕。他第一千零一次用相同的言词劝慰自己，然后大摇大摆地下船，一眨眼的功夫穿过没有任何光线的暗之森林，熟门熟路地直冲鬼王大殿。
“本大人回来了！”在竖了千万盏绿莹鬼火的大殿内，他大吼，气息如狂风般掠过那些安静的火焰，一瞬间就吹灭了一大片。
“你这只笨乌鸦终于想到回来了吗？”甜甜脆脆的稚嫩声音，一个穿着红裙的可爱女孩忽然出现在万千鬼火的正中央，笑脸映着绿光，使得美丽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原本兴高采烈的妖怪一见女孩便失去了先前的气势，神情复杂地凝视对方后，发出恐惧到极点的干笑声。
“我不是故意违抗命令不回来……用人类的话来说总是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包括你擅自与人类鬼怪师无我定下契约，以及你对她倾心相随的事吗？”女孩的笑容带着掌握了一切的残忍，“你还因为得不到对方的心而私自囚禁人类的灵魂。”
那个多嘴多舌的白无常，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吗？可恶，如果他这次能逃出升天，一定要把那个只会在鬼王身边献殷勤的阴险小鬼碎尸万段。
“可可……”自鸣不凡的神鸦大人装出一副可怜相，“你不要听白无常胡说，我只是在人间待得太久了，一时玩得兴起就把许多事忘了。”
“是吗？”被称为可可的女孩走到乌雅身边，“小乌……”
听到她轻声唤出的两个字，他浑身一震，脑海中突然就涌出许多熟悉的景象。小乌……这个称呼并不是无我第一个这么唤他的，更早些，几千几万年前，眼前的这个女孩就这么唤他了。
“你逃到人间很久了，久得快要忘记我，忘记我们的所有。”可可哽咽道，一扭头便有泪水滑落，“你做了错事。”
“是。”不知为什么，只要见到她的眼泪，他的嚣张就全不见踪影，像个听话的孩子。
“所以接下去的五千年，你都要待在求生崖上忏悔。”可可转身不看他，语气疏离，但内心因见到乌雅所掀起的汹涌情潮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的。
“五千年？”神鸦怪叫起来，“能不能少一点？五年？五年我一定会想起那些忘掉的事。”
“你觉得五千年很长吗？”可可的背影既小又孤单，“而我却在这儿守了你一万多年，这是你欠我的。”
乌雅沉默了，竭力忘却的尘封过往如大海回潮般全部倒卷。
“我一直在逃……但似乎逃不掉……”
听到他的话，瘦小的红袍身影一直轻颤，却没有回头，反而是又向前走几步。
“他把这叫做命运，或者是宿命。”乌雅继低声缓缓道，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倔强得令他无比怜惜的女孩，“我想……我还是无法逃掉，只要你不放弃一直在这里等我的话……”
可可的身形顿住，轻轻问：“你已经可以不在乎了吗？不在乎我曾是谁的妻子？不在乎我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的躯体？不在乎我是出不了死亡之国的鬼王？”
“有时候可能还会在乎，我一直都很小心眼，你是知道的……”他走上前，将可可紧紧抱在怀里，“在人间，我喜欢上了那个鬼怪师无我，真心的喜欢。这样的喜欢几乎让我可以忘记你，结果不管我在人间做了怎样的荒唐事，最终仍没办法忘记你……”
可可抬眼，望进他那双金色的瞳眸。那像阳光一般炫目的色彩，令她冷了很久的心逐渐有了暖意。她知道自己会原谅他，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也曾经背叛过他，更是因为自己需要他陪伴身边。
“我……”她想说什么，刚启的唇便被他的手指按住。
他吻了吻她的鼻尖，露出久违的灿烂笑脸，柔声道：“可可，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
—全书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