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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野蛮人

人物

伊瓦金 花匠,养蜜蜂,五十岁。

叶菲穆 伊瓦金雇用的工人,四十岁。

马提外·高琴 一个乡下孩子,二十三岁。

董喀男人 一个没有一定职业的人,四十岁。

潘夫林·萨外里耶维奇·高劳瓦斯提考夫 六十岁。

玛丽亚·伊万诺芙娜·外席姚耳吉娜 当地邮政局局长的女儿,二十二岁。

波尔非芮·德罗比雅日琴 财政局一个书记,二十五岁。

阿尔西浦·佛米奇·浦芮提金 木材商,大约三十五岁。

马喀罗夫医生 四十岁。

马夫芮基·奥席波维奇·莫纳号夫 税官,四十岁。

丽狄雅·潘夫劳芙娜·包嘉耶夫斯喀雅 二十八岁。

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莫纳号娃 莫纳号夫的太太,二十八岁。

皮拉琪雅·伊万诺芙娜·浦芮提吉娜 浦芮提金的太太,四十五岁。

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包嘉耶夫斯喀雅 城里一位有产业的贵妇人,丽狄雅的婶母,五十五岁。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赖道汝包夫 议长,六十岁。

史泰潘·达尼劳维奇·鲁金 学生,伊瓦金的外甥,二十五岁。

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契嘎诺夫 工程师,四十五岁。

安娜·菲姚道罗芙娜·切尔孔 叶高尔·彼特罗维奇·切尔孔的太太,二十三岁。

史提姚潘 切尔孔家里的使女,二十岁。

叶高尔·彼特罗维奇·切尔孔 工程师,三十二岁。

格芮莎 赖道汝包夫的儿子,二十岁。

喀嘉 赖道汝包夫的女儿,十八岁。

县长 四十五岁。

第一幕

河边一片草原。过了河,绿的花园情意殷殷地环绕着,立着一个外省的小城。正对观众是一座花园,有苹果树,樱桃树,山槐树和菩提树。树底下立着几个蜂房,一张泥在地里的圆桌,和几张土里土气的凳子。围着花园是一道坏了的柳条篱笆,上面挂着一双毡靴,一件旧上身,和一件红衬衫。沿篱笆是从河码头到邮车站的大路。花园里面,右手,突出一角旧小房子,靠墙有一个摊子,出售面包,环形的卷卷,向日葵籽,家造的啤酒。中央偏左,正在篱笆这面,有一所盖着草的建筑。花园一直向左延展出去。

是一个溽暑的下午。

时时传来一只布谷的鸣声,远处隐约飘来一管笛子的幽响。伊瓦金坐在花园房子的窗户底下,弹着一架六弦琴,秃头,一张和悦的脸,剃得光光的,看上去挺滑稽。他旁边是潘夫林·高劳瓦斯提考夫,一个拘谨的小老头子,穿着一件俄罗斯式长上衣,戴着一顶冬天的尖帽子。窗户上面摆着一个啤酒红坛子,和几只大玻璃杯子。年轻的农夫马提外坐在地上,靠近篱笆,嚼着面包。右手,邮车站那面,传来一个生病女人的没有气力的呼唤:“叶菲穆!”不见回答。董喀男人从左手大路那边走下来——一个说不出年岁的人,畏怯模样,衣服褴褛,“叶菲穆!”的呼唤重复着。

伊瓦金 嗨!叶菲穆!

叶菲穆 (进来,沿着有篱笆的花园那边)我听见她叫啦。(向马提外)你在这儿干什么?

马提外 没事。也就是坐坐。

〔第三回传来“叶菲穆!”的呼唤,现在成了一种发怒的声调。

伊瓦金 你为什么不回答,伙计?

叶菲穆 等一下。(向马提外)滚开!

〔从篱笆那边拿走红衬衫。董喀男人咳嗽,冲他鞠躬。

,是你!你有什么事?

董喀男人 我才打道院来,叶菲穆·米特芮奇。

叶菲穆 (走开)怎么,他们把你撵出来啦?你这个二流子!

伊瓦金 (向叶菲穆)伙计,在喊你,你还是去罢。(向潘夫林)他就好支使人。

〔叶菲穆向外走出。

潘夫林 人人好这个。

伊瓦金 可是受支使的人——偏就不喜欢人家平白无故地拿他们喊过来喊过去。当然不喜欢。

潘夫林 那,随你干什么,人总不喜欢。可是你照样儿得对人严。

伊瓦金 这首回旋舞曲[35]你也可以这样弹。

〔弹着。

董喀男人 啊,什么样儿一个人!他喊我出去,可我怎么的啦?

马提外 天热!

董喀男人 是,天热——不过,我不是在讲天热——就忍着罢。我是说,一个人有东西吃,就以为自己有权力好管别人。你胃口挺好!

马提外 谢谢!

董喀男人 你打乡下来?村子里头烘面包一定烘得好极了。

马提外 只要有面粉给他们烘,他们就烘得好。我这是打伊瓦金这儿买的。

董喀男人 当真?味道儿挺像乡下面包。我尝尝成吗?

马提外 我自己还不够吃哪——

〔董喀男人叹气,静静地舔着嘴唇。

伊瓦金 之后——你还可以往慢里弹。

潘夫林 你说这叫做《疯狂牧师回旋舞曲》?

伊瓦金 就是这个名子。

潘夫林 可是,干么叫这种名字?我觉得这对牧师表示不敬,会把人引到罪过上的。

伊瓦金 你又来啦!潘夫林,你这人就爱挑眼儿。

潘夫林 你也太作难我啦。人人知道我这人多么厚道。我的脑壳不肯静着就是啦。

伊瓦金 毛病是人都不喜欢你。

潘夫林 为什么?因为我爱真理在一切之上。人嘀咕我。我不抱怨。我牢牢守定我的目的,要的只是真理。

伊瓦金 本来嘛,你还要什么?你有一所房子,一些钱——(左面传来声音。伊瓦金向那边望着)是邮政局局长的女儿。她到哪儿去?

潘夫林 一只鹡鸰[36]——她没好结果的。

〔德罗比雅日琴和外席姚耳吉娜走来。

外席姚耳吉娜 我告诉你——她嫁了一个工程师。

德罗比雅日琴 (差不多绝望地)可是这种嘲笑的情调完全跟你的外表不一致!请相信我的话——丽狄雅·潘夫劳芙娜的丈夫是一家甘草厂的经理,她没有把他丢了——是他死啦,一根鱼刺把他卡死的。

外席姚耳吉娜 她把他丢了,我告诉你。

德罗比雅日琴 玛丽亚·伊万诺芙娜!我们在财政局什么事也知道。

外席姚耳吉娜 在邮政局呀,我们比你们知道的还要多。我告诉你——他盗用公款,就要吃官司啦。她本人在里头也有份儿。就是这么一当子事!

德罗比雅日琴 丽狄雅·潘夫劳芙娜,你说?,玛丽亚·伊万诺芙娜——

外席姚耳吉娜 为了罚你拿话顶我起见,你得请我喝杯啤酒。

〔伊瓦金把这当做一声吩咐,站起来,走到墙角那边。

〔潘夫林拾起伊瓦金的六弦琴,往里看,拨拨弦子。

德罗比雅日琴 我欢喜请。不过我坚持丽狄雅·潘夫劳芙娜是一个寡妇。

外席姚耳吉娜 她是寡妇?很好。你会清楚的。

〔他们向右走出。

董喀男人 听我讲,看上帝的名义,给我一个小钱儿。

马提外 你这人可真滑稽!你干么开头不这么说?你说尝尝——倒像有人要尝尝面包!

〔伊瓦金回来,往桌子上放下一坛啤酒和两个玻璃杯,然后站着朝远处望。

董喀男人 要面包吃,我觉得臊的慌。谢谢你!

伊瓦金 说,潘夫林,城可真美。像一锅煎鸡蛋——不像吗?

潘夫林 等他们把铁道搞好了再讲。那时候样样儿遭殃。

伊瓦金 遭殃?怎么会的?又学老鸹叫啦。

潘夫林 外乡人就一群一群带来啦。

〔外席姚耳吉娜和德罗比雅日琴又溜达过来。他们在桌子旁边坐下,喝着啤酒,低声谈话。伊瓦金和潘夫林走向房子角落那边。

马提外 你打哪儿来?

董喀男人 我住在城里头。

马提外 我总以为城里头人有钱。你怎么落到这步的?

董喀男人 我的钱丢光啦。我女人,董喀,把我害啦。董喀和我兄弟。起初她挺好——我们在一起很不错。她是一个好看活泼的姑娘。是的。后来她讲,“这种生活太沉闷啦。”她就开始喝酒。我也喝。

马提外 你也喝?

董喀男人 是呀。我这就叫没办法。这以后,她开始跟别的男人们打交道。我揍完了她再揍她。她跑啦。我有一个女儿——临到十四岁,她也跑啦。

〔他停住,沉沉在想。

德罗比雅日琴 (在桌子那边——高声)我抗议。玛丽亚·伊万诺芙娜!没这档子事!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和医生全是见解浪漫的人——

外席姚耳吉娜 咝——咝!别扯着嗓门儿嚷嚷!

马提外 她也在附近跑来跑去吗?

董喀男人 谁?

马提外 你女儿。

董喀男人 我不知道。我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顶倒霉的是,有一回我喝醉了酒,人家捶我胸膛,就在靠心口的地方——这下子我可病了,做不成工了。我真是什么也不成了。

马提外 真有你的。你怎么过活?

董喀男人 我能怎么就怎么过活——

德罗比雅日琴 (跳脚)玛丽亚·伊万诺芙娜!可不得了——怕死人啦!纯洁和诚实的事你就不相信!

外席姚耳吉娜 别叫唤!你说起话来像一个疯子。

德罗比雅日琴 不对。相信丽狄雅·潘夫劳芙娜和县长——

外席姚耳吉娜 坐下——

董喀男人 说是工程师今天来。

马提外 造铁路?

董喀男人 对。造好了铁路,可是人没有地方好去。

马提外 要有活儿啦,哎?干活儿真好!

〔潘夫林从房屋那边出现,向桌子走去。

外席姚耳吉娜 (低声)潘夫林来了……

德罗比雅日琴 啊,可敬的贤人!有新闻吗?

潘夫林 你们好?议长才渡过河——到这儿来——

外席姚耳吉娜 他来会儿那些工程师——就是这个。想想看!他那样儿一位骄傲的老公公——

〔伊瓦金进来——喘气。

德罗比雅日琴 是呀——天热,伊万·伊万诺维奇,不吗?

伊瓦金 (向远处望着)是热——

潘夫林 你不耐烦,所以体温高。我是什么人也不等,所以我就不热——

伊瓦金 医生和税官来啦。

外席姚耳吉娜 (拾起潘夫林的话)难道我们又等人来的?我不这样想。

潘夫林 我不是说你。他在等他的外甥。

德罗比雅日琴 那个大学生?

伊瓦金 对。浦芮提金也跟他们一道儿来啦。

外席姚耳吉娜 这可真好玩儿啦。我们城还是头回有个大学生。

德罗比雅日琴 现在,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你知道,他不算。那位拿枪打死自己的统计家——

外席姚耳吉娜 他离开了大学——

潘夫林 对。他在政治上乱搞,让开除啦。

伊瓦金 (有点儿粗野)他打死自己,因为你报告他。鬼知道你干么要这么搞。

〔他走开了。

潘夫林 (向他的后影)我要永远反对邪恶——我们的朋友伊瓦金性子粗暴——而且,也不太公道。我的的确确知道芮宾先生,统计家,打死自己,因为他对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的爱情绝望——

德罗比雅日琴 你怎么就全知道?

潘夫林 因为我观察仔细——

〔从左边沿路走来医生,莫纳号夫和浦芮提金。董喀男人悄悄地不见了。马提外站起,鞠躬。

浦芮提金 你原谅我,医生,不过,我不能够了解你钓鱼的乐趣。

医生 (悻悻然)鱼不作声。

莫纳号夫 (向浦芮提金)请问,你了解什么来的?我敢说,很少你了解的。夏天游泳,冬天洗热水澡——这就是你知道的所有精神上的乐趣——

〔潘夫林走向房屋那边,给自己找了一个座位,靠篱笆坐下。

浦芮提金 人身子喜欢干净——

德罗比雅日琴 (高声)我们来在你们前头啦!

医生 (在篱笆前面停住)德罗比雅日琴,要啤酒来。

德罗比雅日琴 (嚷嚷)伊瓦金!拿啤酒来——要多——当心要凉的!

浦芮提金 斗牌斗赢了也是一种乐趣——

莫纳号夫 当然——

浦芮提金 或者听听音乐。只要喇叭一吹,我就觉得像一个兵开步走。

医生 (向莫纳号夫,带着一种严厉的微笑)他在拍你马屁哪——

〔德罗比雅日琴走向篱笆,站着静听。显然他想加入谈话,但是掺进去太晚了些。外席姚耳吉娜往后退,望着城,哼着一个调子。

浦芮提金 那对我有什么用?可是我一定要说,马夫芮基·奥席波维奇教会了救火队演奏音乐,在我们城里赢到了不朽的荣誉。谁能够否认这个?

莫纳号夫 那,我是跟他们在一起死用功来的。就像训练海豹——

浦芮提金 现在,我每回看到一个茶炉,马夫芮基·奥席波维奇,我就想到你。

医生 (并不微笑)他像一个茶炉?

〔德罗比雅日琴笑着。

浦芮提金 不!不!我的思想是说,随便那一种铜东西就让我想到你。

医生 他要拿他的恭维词儿搞死人的——

浦芮提金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音乐作品——

莫纳号夫 是什么让你唱得这样甜蜜,我的朋友?

〔伊瓦金拿来啤酒,走向篱笆。

浦芮提金 假如我唱,我像百灵鸟儿唱,无所为。至于医生拿我开玩笑,他的性子一向乖戾,除去鱼,就什么人也不喜欢。

莫纳号夫 (向远处瞭望)我们这些位太太们,显然是累的慌啦。她们简直是一步也懒得移动。

德罗比雅日琴 特别难为了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想想她多大年纪,多重身子——

伊瓦金 请进来喝你们的啤酒——

医生 那,我可不要兜圈子走路——

〔跨过篱笆。

莫纳号夫 至于丽狄雅·潘夫劳芙娜,你看得出来,她和我们在一起不怎么感到兴趣——

德罗比雅日琴 她是一位社交女子——日子过得神气——

浦芮提金 她骑起马来才帅——

莫纳号夫 是——是呀,她真懂得骑马——

浦芮提金 可也真是的!我们在谈人生的乐趣,偏就忘掉妇女。请问,还有什么更好玩儿的?当然喽,我不在讲我的太太——

莫纳号夫 (笑)来,浦芮提金,喝我们的啤酒去。

〔他们兜着篱笆走。

浦芮提金 好,好。可真晚啦——是邮车到的时候啦。现在我们可以看看这些工程师是个什么样儿啦——

莫纳号夫 是呀,挺有意思的。我相信他们一定喜欢斗斗牌——

浦芮提金 喝喝酒,我打赌。

〔他们拿起他们的玻璃杯,走开了。董喀男人出现。

马提外 他们来这儿为了会会工程师罢?

董喀男人 他们原来在别的村子赶集。不过,当然喽,有重要人物来,人人急着认识——

〔从右边进来丽狄雅·潘夫劳芙娜,穿着一身骑马的衣服,拿着一根马鞭子。

丽狄雅·潘夫劳芙娜 这——你们谁来看看我的马,好罢?我给钱的——

马提外 成,太太。

丽狄雅·潘夫劳芙娜 谢谢你!

〔她向右走出。

马提外 好,你知道什么!

董喀男人 (表示妒忌和激烦)不是你在这儿,看马的一定是我——妈的!她要是给你钱,你得分我点儿,哪怕是五个考排克,[37]成不成?

马提外 也许她给我的一归总就这么多。

〔两个人全跟着丽狄雅·潘夫劳芙娜,向右走出。同时,医生和外席姚耳吉娜在花园谈话。

医生 (悻悻然)人年轻的时候才创造。

潘夫林 (一直坐在那边静静的,站了起来)许我插一句话,教会的圣父们年纪大了也创造——

医生 怎么样?

潘夫林 没别的。

〔从路上过来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和娜结日达·莫纳号娃,后者是一个高身材女人,十分美丽,睁着大大的眼睛。塔杰雅娜·包嘉耶夫斯喀雅紧跟在她们后面。

娜结日达 接着他就对她讲:艾莉丝!我的爱情到死不衰,只要我活着,我就是你的。

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 真好!我们的男人根本就不懂这种话。

娜结日达 (坐在一块木头上)法兰西人不忠心,但是他热烈地,高贵地爱着。西班牙人爱起来活活儿发疯,意大利人永远在他爱人的窗户底下弹六弦琴。

包嘉耶夫斯喀雅 娜结日达,先前人家就不该教你读书。

娜结日达 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你是到了岁数,对这一切不感到兴趣了。可是我——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也就是闲话三七——

娜结日达 (严肃的声调)我要说的是——

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 我的亲爱的,我妒忌你。你晓得那么多爱情故事,全都那么动听——活像一个女孩子的梦。我的阿尔西浦哪儿去啦?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好像望见丽狄雅的母马在那边——

娜结日达 把我介绍给她——

包嘉耶夫斯喀雅 给母马?

娜结日达 不是,是丽狄雅·潘夫劳芙娜。

包嘉耶夫斯喀雅 瞧,我的好太太——你念过一千部小说,可是你连一句简单的问话也说不正确——也就是让你自己可笑。

娜结日达 没关系。各人有各人的聪明路数。

包嘉耶夫斯喀雅 (呼唤,她同时向右走出)丽狄雅!

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 (低声)可真是的!她对你粗不过——

娜结日达 (安详地)贵人对我们平民讲话总是那个样子。就是在小说里面,比起在生活里面,样样儿都描画的好多了,贵族照样儿骄横。看,她不美吗?

〔包嘉耶夫斯喀雅和丽狄雅一同回来。

包嘉耶夫斯喀雅 亲爱的丽狄雅,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要我把她介绍给你——(娜结日达屈膝行礼)她连怎么样儿行礼都懂。

〔医生走近篱笆;女人们仍然站在外面。

娜结日达 我认识你。你每天骑着你的马经过我们的屋子。我看着你,景慕的不得了——你那样子就像一位伯爵夫人或者一位侯爵夫人。真是美极啦。

丽狄雅 我常常看见你的脸在窗户那儿,我也景慕你——

娜结日达 谢谢你。甚至于听另一个女人夸赞自己美丽,也是愉快的——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一点儿也不羞人答答的,她是不是?

医生 (悻悻然)一个男人夸赞不比一个女人夸赞格外愉快?

娜结日达 当然,只有男人能够完完全全地欣赏你的美丽。

丽狄雅 你说这话——很自信的样子——

浦芮提金 (远远嚷嚷)他们来啦!听。听见铃铛响没有?

〔人人在听。传来车铃的响声。

娜结日达 (向丽狄雅)你是不是急着要看看他们是个什么样儿?

丽狄雅 谁?婶婶,我们该回去啦。

娜结日达 工程师——

浦芮提金 (冲来)他们这就到——

丽狄雅 (向娜结日达)不,我不急。

包嘉耶夫斯喀雅 亲爱的,等一下。我累得很。

娜结日达 我一直盼望他们来,就像盼放假。

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 他们要是老头子可怎么着!

丽狄雅 (低声,向她的婶母)这太像一个官方的欢迎团体了,有点儿无聊——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们进花园儿去——我想喝点儿东西。来罢!

〔全跟着她。

浦芮提金 医生,他们总算来啦。怪有趣的,对不对?

医生 (寻常蛮横的模样)干么?他们走来的话,也许还有意思。可是,坐邮车——

娜结日达 尽是蠢话!

包嘉耶夫斯喀雅 她巴不得看见他们骑着马,穿着铠甲,要不也披着大衣挂着剑——

〔他们全都向右走出。从同一方向进来议长赖道汝包夫,一个看上去严肃的老头子,灰胡须,高高的黑眉毛,慢慢走着,手放在背后。他停住,听着邮车站那边传来的声音。潘夫林出现了,不等走近赖道汝包夫前面,老远就摘掉他的尖顶帽子。

赖道汝包夫 喂——好啊?

潘夫林 我想您身体好?

赖道汝包夫 那得问我的医生。他们来了吗?

潘夫林 来了——人人等了好久的工程师。一个有了点儿年纪,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就留下上嘴唇的髭,像抹油来的。另一个还年轻,红头发,挺惹眼。他们有一位太太跟在一起——年轻,美丽——太太带着她的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他们坐了两辆车来。他们的行李和伊瓦金上学的外甥坐第三辆车来——

赖道汝包夫 他怎么会同他们碰在一道儿的?

潘夫林 那还用说,看他情况不好,出于好意,答应他附在一起来——

赖道汝包夫 那是丽狄雅·包嘉耶夫斯喀雅的马?

潘夫林 正是。这位小姐骑到佛基诺逛集,现在到达里雅·伊瓦基娜那儿收拾收拾自己去了——达里雅,您明白,做过他们多年的丫头——她母亲也当过他们的管家——

赖道汝包夫 (忍住不笑出来,但是讥诮地)她祖母的事你也知道?

潘夫林 不,那我说不上来。

〔浦芮提金急急忙忙赶来。

浦芮提金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您好——

赖道汝包夫 (并不握手)喂——

浦芮提金 您来欢迎这位新来的客人?

赖道汝包夫 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

浦芮提金 好处嘛,就一般而言,有的。他们对全城有好处。

赖道汝包夫 (走向车站)那呀,叫全城欢迎他们。

浦芮提金 (低声)他在做戏。

潘夫林 一定是。他希望搞到一张睡车的合同。

浦芮提金 老鬼。现在,潘夫林,我要你想法子结识他们的听差,看他们搞些什么行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潘夫林 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全向车站走去。从同一方向进来伊瓦金,显然开心的模样,和他的外甥,史泰潘·鲁金。

史泰潘 怎么,全好?

伊瓦金 我身子好,你看得出来。一个人还需要什么?不过,我的孩子,你脸色发黄。你这个坏东西——你怎么搞的会坐监牢?

史泰潘 势所必然。这在今天成了一种大学服务,跟征兵一样。不过,这不值一谈,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再讨论了,老兄——同意罢?

伊瓦金 老兄!我喜欢这个——我是你舅舅,我不妨提醒你一声!

史泰潘 瞎扯!你不是舅舅。你是儿时一位朋友。再说,我倒长出来点儿鬃呀胡子的,看看你——光光的像个小娃娃——

伊瓦金 放尊重!喝你的啤酒,可是要尊敬你的长辈!(浦芮提金冲过来,四下里搜寻)什么事,阿尔西浦·佛米奇?

浦芮提金 那——嗐,孩子,这儿来!

马提外 (从右边出现)来啦。

浦芮提金 你认识我,不吗?跑到我城里的家,告诉他们打发两辆马车和那辆货车到码头运行李来。听明白了吗?现在快去!

〔浦芮提金跑回车站。

马提外 (急忙走开)朋友,看好马,成罢?

伊瓦金 外尔号波里这座城开始有生气啦!

史泰潘 那顶桥怎么的啦?

伊瓦金 下了几阵子大雨,桥给冲掉了。议长并不急着修理——他经营渡船。你认识那些工程师吗?

伊瓦金 我就要为他们工作。一切全好——你的蜜蜂——你的六弦琴——你钓鱼的家具?

伊瓦金 一切都好。

〔进来医生,莫纳号夫,德罗比雅日琴和外席姚耳吉娜,谈着话。伊瓦金和史泰潘走出。潘夫林出现,四面张望,退出,但是在契嘎诺夫和董喀男人讲话的时候,他又露面了。

莫纳号夫 (妒忌地)浦芮提金这个坏蛋。连忙把自己介绍给他们,不浪费一点儿时候——

外席姚耳吉娜 你注意到了没有,医生,年纪轻的那位就像一个火把?

医生 你倒是什么地方见过火把来的?

外席姚耳吉娜 那,医生,我在人家出殡的时候见过。记得克芮雅斯切瓦提亲王出殡吗?

德罗比雅日琴 她的眼睛多好看!你注意到了没有,马夫芮基·奥席波维奇?

外席姚耳吉娜 胡说!她的眼睛一点儿也不希奇。

德罗比雅日琴 我不同意。它们非常富有诗意——

莫纳号夫 在一位女子面前,谈另一位女子的美丽,很不礼貌。你应当懂得这个。

医生 讨厌。人人朝他们跑,就像秋天的苍蝇朝火飞。

浦芮提金 (在台后嚷嚷)医生!请你这边儿来一下!

医生 干什么?

浦芮提金 (在台后)要你来——你的生意!

医生 (离开),烦得死人!

莫纳号夫 (妒忌地,向着走出的医生)现在你去会他们——

〔外席姚耳吉娜随着医生。她撞着契嘎诺夫。衣着时髦,他看上去像贵族,有点儿显出酒的影响。外席姚耳吉娜窘了,骤然转开身子,继续走出。契嘎诺夫吓了一跳,扬起眉毛。德罗比雅日琴朝他摘下帽子。

契嘎诺夫 (碰碰他的帽子还礼)你好?不敢请教大名?

德罗比雅日琴 (窘)波尔非芮——那是说,财政局一个职员,波尔非芮·德罗比雅日琴。

契嘎诺夫 啊!荣幸!告诉我,这城有一家旅馆吗?

德罗比雅日琴 一家很好的旅馆——有一间弹子房。我们还有一所中等学校——为女孩子设的。

契嘎诺夫 一所中等学校?谢谢你,我眼前还不需要。你们有街车吗?

德罗比雅日琴 我们有三辆街车。停在教堂那边。

契嘎诺夫 (瞥了瞥城那边)我想我喊,他们听不见罢?

德罗比雅日琴 (微笑)听不见——相隔很有些路。

董喀男人 (在左边出现)大人,帮帮一个可怜的病人!

契嘎诺夫 (给他一枚铜钱)你拿去!

董喀男人 (高兴极了)老爷,谢谢你。上帝赐你福。

〔很快就不见了。

契嘎诺夫 他喝酒吗?

德罗比雅日琴 不喝。他真是一个可怜的病人。他的太太还把他丢了。

莫纳号夫 我斗胆——

契嘎诺夫 那儿的话——

莫纳号夫 马夫芮基·奥席波维奇·莫纳号夫。我是税官——

契嘎诺夫 荣幸之至。我是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契嘎诺夫。

莫纳号夫 那家旅馆,我不妨对你直讲,脏极了,有臭虫——

德罗比雅日琴 也是真的。臭虫才叫多。

莫纳号夫 你应当住在包嘉耶夫斯喀雅的府邸——城里最好的房子——一所贵人住宅,你知道。我相信她现在就在这儿。我帮你来安排。

〔莫纳号夫很快走出。他路上走过安娜·菲姚道罗芙娜和她的使女史提姚潘。

契嘎诺夫 你太好啦——不过,我不知道,当真——现在,等一下——

德罗比雅日琴 (连忙追出)我去叫他回来。

契嘎诺夫 不,不!你别劳动!好,太晚啦!

安娜 出了什么事?

契嘎诺夫 他们太也体贴入微啦——跟真的野蛮人一样。我可以给你道喜——城里没有旅馆——要有,也就是一家,不过,住满了臭虫。

安娜 就是进城也不容易——渡船出了毛病。

契嘎诺夫 (拿手指头招唤)请,过来,好罢?(董喀男人出现)告诉我,伙计,你们有——你们城里有什么出名儿的东西吗?

董喀男人 我们有蝲蛄——大极了的蝲蛄!

〔史提姚潘盯着看董喀男人。

契嘎诺夫 这可能挺有意思——有时候。不过它们也许住在河里面,不是住在城里面——对不对?

董喀男人 ,是的——它们住在河里头。到了冬天,它们还是活蝲蛄。

史提姚潘 (低声)安娜·菲姚道罗芙娜!那就是他——

安娜 谁?

史提姚潘 我父亲。我怎么办好?

契嘎诺夫 好,好——可是你们城里有什么?

董喀男人 我们有救火队吹喇叭——税官教他们的。

安娜 别作声。站在我后面。

契嘎诺夫 吵不吵得慌?

董喀男人 他们吹起来像没了命!

史提姚潘 我要回到车站那边儿去。他没看见我。

契嘎诺夫 这样看来,住下去也不怎么开心。拿这去。

董喀男人 大人——

〔打算吻契嘎诺夫的手。

契嘎诺夫 (不屑地)大可不必,我的朋友——跑罢——

史提姚潘 (望着她父亲的后影)一个叫化子——我告诉过您,我遇见他来的。我早就知道我不该到这儿来。我没对您说吗?

安娜 放心好了。我当心他不麻烦你就是。

史提姚潘 我怕他。他害了我母亲一辈子。这个叫化子!

契嘎诺夫 出了什么事,我好不好问问?

安娜 那是她父亲——

契嘎诺夫 !可好啦。

安娜 好就算数啦?史提姚潘,你到车站去。

契嘎诺夫 我们不许任何人伤害你。

切尔孔 (在台后嚷嚷)安娜!这儿来,安娜!

契嘎诺夫 (望着呼喊的方向)他在同谁讲话?怎么——家伙!我说什么也不相信!

安娜 (一边走向切尔孔那边,一边向契嘎诺夫)你怎么的啦?

契嘎诺夫 (伸出他的手,带着一种喜悦的表情)丽狄雅·潘夫劳芙娜!是你——当真是你?

丽狄雅 (走来)谢尔琪!老朋友!

契嘎诺夫 你!在这Tierra del Fuego,[38]野蛮人中间!怎么搞的?

〔外席姚耳吉娜回到花园。她踱来踱去,拿花扇着。不久,德罗比雅日琴过去,两个人一同走着,用心听别人谈话。

丽狄雅 我来跟我婶母待在一起。好,看见你,我很快活!我觉得你和从前一样喜欢跟女人们厮混。

契嘎诺夫 也和从前一样,不走运。我在这地方碰见的头一个人是税官!

丽狄雅 (向安娜那个方向点头,安娜不在台上)那是你太太?

契嘎诺夫 我太太?我一直没拿所有物妨害自己,将来也不会。不过你那位宝贝丈夫在什么地方?

丽狄雅 我相信我不知道。他的行踪跟我就没关系。

契嘎诺夫 好极啦!你总算离掉了。我对你的了解正确罢?离了没有?

外席姚耳吉娜 (指契嘎诺夫的话说)怎么样?我不对你讲来的?

〔德罗比雅日琴的模样显得窘。

丽狄雅 别嚷嚷——

契嘎诺夫 你遇见过我的同事没有?乔治!这儿来!这是一个你喜欢的男子!火一样红,就爱胡说八道。

〔切尔孔进来。

你知道这是谁,乔治?你记得我时常同你谈起的一位太太——

切尔孔 (和丽狄雅握手)是呀,我记得。他真是常常谈到你——

丽狄雅 我听了舒服——

切尔孔 可是我决想不到遇见你,特别是在这阴惨惨的鬼地方。

丽狄雅 你不喜欢这个城?

切尔孔 我不喜欢牧歌。

契嘎诺夫 他仅仅喜欢暴烈的刺激。

〔娜结日达·莫纳号娃在花园出现。她站在那里盯着看切尔孔,动也不动,像一尊雕像,脸和石头一样。

切尔孔 小房子藏在树里头就像鸟窠。静得叫人难过,美得叫人作呕。我的手指头直痒痒,真还想把这首田园诗弄乱了。

契嘎诺夫 把丽狄雅·潘夫劳芙娜介绍给你太太。

切尔孔 ,是的。我可以介绍吗?

丽狄雅 我高兴认识她。不过,你对这个可怜的小城太凶了些——

契嘎诺夫 我相信此后你会欣赏我心情的温柔同我其他的好处啦。

切尔孔 我看见一样东西,我或者喜欢,或者不喜欢——

契嘎诺夫 这小子根本就没好处。

丽狄雅 一个人光有害处,至少界划分明。

契嘎诺夫 (注意到娜结日达)哼!不过,乔治,把丽狄雅·潘夫劳芙娜介绍给你太太——

切尔孔 现在安娜,我相信,喜欢这种可爱的景物。她就好休息,安静——她崇拜梦想。

丽狄雅 许多人从这里头找出诗来——

切尔孔 是的,所有懦夫,懒人,和贫血的软弱东西。

契嘎诺夫 谁是那位跟你太太一道儿来的庄重女人?

丽狄雅 那是我婶母。

〔安娜和包嘉耶夫斯喀雅进来。

切尔孔 安娜,见见丽狄雅·潘夫劳芙娜·包嘉耶夫斯喀雅。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丽狄雅,我们的客人方才赁下了我们大房子的二楼。

安娜 样样事安排得这样快,这样好,我非常高兴。

契嘎诺夫 给税官来三声欢呼!你得谢谢他。

丽狄雅 别那么大声。那边是他太太。

契嘎诺夫 那是他太太?哼!

〔望着娜结日达。

安娜 我累极啦——我巴不得就走到房子。

包嘉耶夫斯喀雅 马上就要过河。

〔娜结日达慢慢走开。

切尔孔 河那边那个生意人——叫什么名字来的?——把马已经给我们预备好了。

包嘉耶夫斯喀雅 浦芮提金是那家伙的名字。丽狄雅,我坐一个小铲子过河。我得布置布置去——把屋子给他们预备好——

安娜 请,别麻烦你自己——

切尔孔 我们还不就完全没有办法。

丽狄雅 (向她的婶母)等一下。(向安娜)你骑马吗?

安娜 不,我不骑马。

丽狄雅 真可惜。我原想把我的马借给你。河上头有一个地方好走的。

安娜 谢谢你,我怕马。有一回我看见一匹马踏死一个小孩子,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每匹马在等一个机会弄死人。

丽狄雅 (微笑)可是你不怕坐马车,不是吗?

安娜 不,不怎么怕。我跟马当中有一个车夫。

切尔孔 安娜,这也许很动人,不过,我告诉你,并不聪明。

安娜 我不想装聪明。

契嘎诺夫 (向丽狄雅)我们又遇见啦!

切尔孔 (继续,向安娜)你就试一会会儿工夫,也不是坏事。

契嘎诺夫 你知道这简直是一种神迹。

丽狄雅 也许这仅仅证明世界是太小了。

包嘉耶夫斯喀雅 (向安娜)来看看我们的小城。真是怪有趣的。

〔把安娜带到篱笆那边。

契嘎诺夫 你比往常更美。你眼睛里头有一股子新表情。

丽狄雅 或许是腻烦。

切尔孔 你觉得腻烦?

丽狄雅 我不觉得人生太快活。

〔赖道汝包夫进来,从车站那边过来。他走近这群人,咳嗽,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把手举到他的尖顶帽子,好像致敬,但是很快就放下来了,害怕人家注意到他的举动。

切尔孔 我想不到你会——

丽狄雅 为什么不?

切尔孔 我不知道。不过我原以为你对人生另有一种观点。

丽狄雅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人。我看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全都太相像了。

赖道汝包夫 我是本地的议长——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赖道汝包夫——议长——

切尔孔 (冷然)你要我们帮你什么事?

赖道汝包夫 我要同你们头儿谈话。你是头儿吗?

契嘎诺夫 我们全是头儿——信不信由你。

赖道汝包夫 那么,好。你们饭车上用不用木材?

切尔孔 (干涩地)先生,再过一星期,我就可以谈生意了——早了不成。

〔稍缓。

赖道汝包夫 (惊)也许你没有听见?

切尔孔 听见什么?

赖道汝包夫 我说我是——议长——一城的头儿。

切尔孔 我听见了。怎么样?

赖道汝包夫 (抑制他的怒火)我六十三岁。我是教会的委员。全城听我吩咐——

切尔孔 你要我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

契嘎诺夫 先生,等我们稍微清醒一点,你那一切珍贵的头衔,我们自然就会加以相当的注意——

切尔孔 至于现在,你顶好还是离开我们。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会拜望你的。

〔赖道汝包夫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人:眼睛射出怒火,大踏步走掉。

安娜 叶高尔,[39]你何苦跟他撒野?他是一个老年人——

切尔孔 我知道这些钻营的家伙。一城的头儿,是吗?与其说是头呀,还不如说成一张愚蠢的贪婪的嘴好。我清楚这类人物。

契嘎诺夫 (向丽狄雅)这个红毛毛儿恶棍,你喜欢吗?

丽狄雅 说老实话,不很喜欢。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丽狄雅,我们现在得走啦。

安娜 我丈夫向来有点儿粗。不过心里头——

切尔孔 他又好又温柔——你是不是想这样讲?别相信她。我这人是表里一致。

丽狄雅 再见。!那个人就不懂调理马——

〔急急向右走出,后随包嘉耶夫斯喀雅。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们候你们来——

契嘎诺夫 多谢之至。我们不会久的。

安娜 倒说,我们那位大学生来儿去啦?

切尔孔 (望着城)我不知道。

安娜 你看我们好不好请他帮我们看看东西?我们不能够把史提姚潘留在这儿。

切尔孔 人家不是听差。

契嘎诺夫 乔治,你望着这座城,就像阿提拉[40]望着罗马。大人物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切尔孔 一个丑恶的小城——那个女人有没有爱人?

契嘎诺夫 好怪的问话!

安娜 你怎么的啦,叶高尔!

切尔孔 你受不了?你不知道许多女人都有爱人?

安娜 这类事不好这样谈的。

切尔孔 别人不谈——对。可是我谈。你以为不道德?

安娜 俗气——粗鲁。

切尔孔 ,我原以为你说不道德。那么,谢尔琪,她有没有过爱人?

契嘎诺夫 朋友,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不像有。就是有人对我讲,我也不信。

〔浦芮提金和董喀男人进来。

浦芮提金 请,全准备好啦。你们的行李全搬上船啦。你们就来,好吗?

契嘎诺夫 谢谢你。我们怕是太麻烦你啦。

浦芮提金 才不!才不!不值得说。再说,招待周到是我们的责任。

契嘎诺夫 说实话,你这人真了不起。告诉我,你们这儿喝些什么?

浦芮提金 全喝。

契嘎诺夫 可是顶喜欢什么?

浦芮提金 渥得喀。[41]

契嘎诺夫 嗜好不高明,但是健康。

〔他们走出。

切尔孔 (向安娜)我们走罢。

安娜 (挎起他的臂)叶高尔,你怎么一下子就这样阴沉?

切尔孔 我累啦。

安娜 不对。你从来就没累过。

切尔孔 那我是爱上人啦。

安娜 (低声)叶高尔,你为什么这样粗野?为什么?

董喀男人 (走近)大人!

切尔孔 走开——

安娜 (给了他一枚铜币)拿去——

〔切尔孔和安娜走出。

马提外 (从房子后面跳了出来)她给了你多少?

董喀男人 二十考排克。我一共搞到一个卢布二十。

马提外 你真走运!我也就是搞到手十考排克。

浦芮提金 (在台后呼喊)嗨!这儿!

马提外 我来啦——

〔他跑出。潘夫林跨过篱笆来。

潘夫林 你说,你搞到一个卢布二十?

董喀男人 (畏怯地)一个卢布二十。

潘夫林 我看。是——是的。对。凭什么,我倒问你?拿去,流氓,走开这儿!等一分钟。有一件事我倒要告诉你。你要听吗?

董喀男人 我没做什么,潘夫林·萨外里耶维奇——

〔赖道汝包夫回来。

潘夫林 走!走!别在这儿蘑菇。

〔董喀男人离开。

赖道汝包夫 他们走啦?

潘夫林 是的。

赖道汝包夫 你同那个丫头谈了些什么?

潘夫林 ,也就是这个那个——可是我就没法子打她那儿探听出话来。我还给了她一个卢布。

赖道汝包夫 你这是干吗?现在她倒好说你存心贿赂她了——

潘夫林 我也就是心里那么想。我跟自己商量。我给她一个卢布怎么样?我确定这不济事。这年轻女人叫人宠坏了——

〔赖道汝包夫盯着城望,没有听。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是董喀男人的女儿——跑掉的。她自己这样儿对我讲的——

赖道汝包夫 (忽然,严厉的声音)你知道省长本人和我握手来的?

潘夫林 (必恭必敬)我当然知道。人人知道。

〔稍缓。窗户那边传来史泰潘·鲁金的声音。

赖道汝包夫 (低声)那讲话的是谁?

潘夫林 (耳语)伊瓦金的外甥——那个大学生——

赖道汝包夫 (耳语)别作声——

〔他们用心在听。远处有一条狗在吠,一只布谷在鸣。

史泰潘 (在台后)等我们把新铁路造好——我们就好给你们腐旧的生活方式出殡啦——

〔他笑着。

赖道汝包夫 (低声)你听见这个啦?

潘夫林 (具有信心)瞎扯——

赖道汝包夫 好,记住他的话!

〔他走出,潘夫林随着他。

第二幕

塔杰雅娜·包嘉耶夫斯喀雅的住宅花园。树中间高高张着一块大布。下面摆着一张没有上漆的光光的大桌子。左边是一条宽阔的小道,通向房屋。台里一道篱笆把花园和外边隔开。

切尔孔在桌子那边工作。他前面堆着纸张,地图和画稿。树底下,右边,安娜坐在一张柳条椅子里面,手里捧着一本书。

安娜 (伸直了)你觉得热吗?

切尔孔 不热又怎么着?

安娜 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又走开了。你永远担当大部分工作,可你们还永远在一起合伙儿做。为什么?

切尔孔 (没有抬头)他比我更有经验,更有知识。

安娜 不过他那样——放荡。

切尔孔 比起道德来,知识价值更大——

〔稍缓。

安娜 这儿人可真好奇——偷听,偷看我们——他们天真烂漫透了。

切尔孔 白痴——全是白痴。

安娜 就是这会儿工夫,有人在另一个花园的篱笆后面走动,隔着缝儿往里看。我看得见两只眼睛发亮。

切尔孔 由它们发亮去——我才不搁在心上。

史泰潘·鲁金 (进来)好,我雇妥马提外那个家伙。这儿是他的合同。

安娜 我来收着。

切尔孔 不,别给她收着。她会拿它放到一个地方,过后儿问我哪儿去啦。太没有意思啦。

史泰潘 我必须说,本地人可真不得了。应该拿他们摆到一家博物馆才是。看到他们,你开始怀疑俄罗斯的未来。你一想成千乡村,成千城市住满了这种人,你就是好好儿的也变阴沉了——一百马力的悲观论。

切尔孔 对一个工作的人,悲观论是一种奢侈品,好比白手套一样。这个马提外是哪类家伙?

史泰潘 我想,不顶蠢。他在这儿。你要不要我待下来?

〔马提外进来,衣服比在第一幕里面干净多了。

切尔孔 用不着。(史泰潘走出,向马提外)好,你有什么话讲?

马提外 先生,我要谢谢您,赏我活儿干。

切尔孔 我不是什么先生。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农夫,我的名字是叶高尔·彼特罗维奇。我们谁也用不着谢谁。你做工,我发工钱。可是你要存心捣蛋呀,我就歇掉你,送你吃官司——清楚罢?

马提外 是,清楚。我帮您好好儿干就是——

切尔孔 我们看好啦。你现在好去啦。

马提外 (迟疑了一下)谢谢您啦。

切尔孔 (瞥了他一眼)好,什么事?

马提外 没别的啦?

切尔孔 没,没事。走。

〔静,马提外走出。

安娜 叶高尔,你待人太粗。

切尔孔 他们从前待我就是这样子。

〔稍缓。

安娜 你喜欢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吗?

切尔孔 我倒是喜欢她侄女。

安娜 你打定了主意气我。

切尔孔 别叫我气你。抗议。

〔格芮莎·赖道汝包夫的头在篱笆上面出现。

安娜 (有点儿恐惧)看,看,叶高尔!

切尔孔 (一惊)你干什么?

格芮莎 (微笑)不干什么。我也就是——好奇——

切尔孔 你是谁?

格芮莎 我是你的邻居——赖道汝包夫——

安娜 他笑起来怪和气的!叫他过来。

切尔孔 好,过来。我们做做朋友。

格芮莎 我爬不过篱笆。我太胖。

安娜 (笑)你用不着爬。你绕到大门进来——

格芮莎 哼——你是说走大街来?好罢。

〔格芮莎不见了。契嘎诺夫进来。

安娜 那么一个滑稽孩子!

切尔孔 现在你有解闷儿的啦——

契嘎诺夫 我打算睡一睡,家伙!就办不到!苍蝇嗡着你飞。扑——扑!一会儿打着窗户——一会儿碰着你的鼻子——逗你痒痒——痒痒——

切尔孔 顶要命的,我怕还是昨儿夜晚之后的头痛——

契嘎诺夫 啊,是的!小城欢迎工程师。就我来说,本来应该可以成功的。他们喝的那叫什么酒?

切尔孔 浦芮提金把那叫做杀象——

契嘎诺夫 当然搀着厉害的酒。倒说,乔治——我好像感到一阵奇怪的后劲儿。今天我忽然记起那个褐色头发小姑娘——她叫什么来的?她在一个歌唱班子唱歌——后来投了河——那个莫喀——你认识她,不是吗?

切尔孔 不认识。

契嘎诺夫 (思维地)她是一个小把戏——可爱的眼睛。前不久,我烧掉一个苍蝇的翅膀,就想到这个女孩子——她叫什么来的?

安娜 (朝房子那边望)老天爷!看!那是什么?

契嘎诺夫 我看见什么啦?

切尔孔 主!这孩子疯啦!

格芮莎 (穿着一件厚皮衣)我来啦!哙!

切尔孔 你这滑稽人——什么怪主意?

格芮莎 (微笑)你是说我的皮衣服?是我父亲的主意。他要我多出汗,变成瘦子,软着没气力。今年秋天我该入伍,为了不入伍,他想这样儿把我的肉蒸发掉。

契嘎诺夫 他可真了不起聪明!

切尔孔 你就由他摆弄你,像一个傻瓜?

格芮莎 你就不可能跟我父亲理论。他出手太快。谁知道,我要是病了的话,也许他们真就不要我入伍了——

切尔孔 现在,注意——去掉那件皮衣服。看着真恶心。你不害臊?女孩子们全笑死了你。丑极啦。你得告诉你父亲,你偏不要在热天穿皮衣服。

格芮莎 你去对他讲——试试看!

契嘎诺夫 现在,注意,小伙子。假定你父亲忽然有了一个怪主意,要马跨在你的背上,吩咐你在过节的日子把他背到街市,你肯不肯照他的话做?

格芮莎 他不会要我那样做的。他才骄傲,不会让人笑话他的。

切尔孔 脱掉你的皮衣服。

格芮莎 (脱掉)好罢,我就脱——不过我希望他别看见我这样子——

安娜 你喜欢他不喜欢?

格芮莎 (稍缓)他上了年纪——不久会死的,我希望。那时候我就好自己做主啦。

切尔孔 回家叫他到这儿来。

格芮莎 叫谁来?我父亲?

切尔孔 对,当然。难道他不在家?

格芮莎 (窘)可我怎么可以对他讲这个?叫他来!他就叫他不来。他是市民领袖。

切尔孔 (跳脚),地狱!

〔走向篱笆。

格芮莎 (声音带着畏惧)你到哪儿去?太太,他干什么?我就走。我在这儿只有给自己惹是非。家伙,他才不放松人!

切尔孔 别放他走,谢尔琪。(向篱笆那边嚷嚷)嗐!那边有人吗?

安娜 (笑)叶高尔,真用不着——

格芮莎 太太,这要出乱子的!我是人引诱到这儿的——现在——不,我必须走。全错!

契嘎诺夫 小伙子,放大胆子。静静儿等着。坐下。

切尔孔 (向篱笆那边)是你吗?请,过来。什么时候?就是现在!

赖道汝包夫 (在篱笆后面)格芮实喀![42]格芮实喀!

格芮莎 (恐惧)他在喊我!,我的上帝!

切尔孔 他在这儿,跟我——

〔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走进花园。

契嘎诺夫 (看见浦芮提吉娜)这儿又来了一种当地动物的样本——

格芮莎 是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我的上帝!

契嘎诺夫 你需要喝酒。这帮你壮胆子的。

格芮莎 给我喝——快!,上帝!,上帝!

安娜 (笑)现在,来,来!你真是一个——怪孩子!史提姚潘!

浦芮提吉娜 下午好!

契嘎诺夫 (鞠躬)下午好!你问什么?

浦芮提吉娜 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在家不在?

契嘎诺夫 这,对不住,我不知道。

〔史提姚潘走出房子。

浦芮提吉娜 喂,格芮莎!

格芮莎 (唧哝)这下子完啦——

切尔孔 一位太太跟你打招呼,你坐着动也不动——

安娜 (高声向史提姚潘)给我们拿点波尔提酒和里格尔。[43]

契嘎诺夫 (使女正要折回)也要高雅克[44]和渥得喀——

格芮莎 我认识她——

浦芮提吉娜 (向切尔孔)我们彼此一定认识。那位太太——她是你太太罢?她可长得真美——

切尔孔 关于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她同样没有消息给你——

〔史提姚潘端出一个盘子,上面摆着几瓶酒。

浦芮提吉娜 那倒的确没关系。说实话,我来看你们不是来看她——我随便什么时间都可以看她,不过,和你们相识是一种快乐。

切尔孔 安娜,我想这位太太要看看你。

契嘎诺夫 我相信她是说你——好,小伙子,你喝什么?

格芮莎 顶顶时兴的一种——

浦芮提吉娜 不,我是说你们全体。当然,我对太太的衣服感到兴趣,不过,你们先生们也很让我感到兴趣。

格芮莎 (喝了一杯里格尔)哙!真甜,简直把气给我带走啦!

契嘎诺夫 (向浦芮提吉娜鞠躬)承奖。小伙子,记好了——这种汁子叫做沙尔特斯[45]——

安娜 (向浦芮提吉娜)请坐——

浦芮提吉娜 谢谢你。我老早就同阿尔西浦说,他是我丈夫:你这坏东西,把我引荐给工程师。他就吓唬我:他们非常拘谨,他说。可是你们一点儿也不拘谨,当然喽,你们受过教育,所以自然就骄傲了。好,人人喜欢骄傲。譬方说,我们有钱骄傲,你们有教育骄傲。一个人什么也没有,他算什么呀?他比一个小孩子才生了一年就死掉,也好不了许多——真是没什么好说的。我有一回生了一个小孩子,就像那样——

安娜 (跳起)也许你愿意跟我到阳台那边儿走走?

浦芮提吉娜 高兴,我的亲爱的,奉陪。你这人这样温柔,这样热心,我非常喜欢你来,非常喜欢。我们这儿是一个亲爱的小城——这样美。四周全是——森林,田地,沼泽——和许许多多的越橘树。

契嘎诺夫 (望着走出的妇女)乔治,挺开胃。这个女人倒也有趣。

格芮莎 (大笑)她蠢!

切尔孔 什么?

格芮莎 她蠢,我说。在她那种岁数,嫁一个年轻人!她很有钱。可是她的钱全叫他搞到手里头,当然,追别个女人去了。他呀才叫玩儿得开!,父亲来啦!我藏到你后头——顶好让我再喝一杯——

〔契嘎诺夫挡住格芮莎,同时格芮莎给自己斟满一杯里克尔,喝了下去;酒性发作了,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赖道汝包夫进来,怒目看着切尔孔。赖道汝包夫后面是潘夫林,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厚笔记簿。

赖道汝包夫 (连头也没有对切尔孔点)格芮实喀!你在这儿干什么?

格芮莎 (露齿而笑)没事——

切尔孔 我请他来的。

赖道汝包夫 请来干什么?

切尔孔 我有话同他讲。

赖道汝包夫 他问我许不许来的?

切尔孔 他凭什么问?

〔他们彼此看着。

赖道汝包夫 我是他父亲——

切尔孔 好,我没有时间做长久的辩论。你儿子不许再穿这件可笑的皮衣服。简直是发痴!

赖道汝包夫 (惊)怎么啦?

〔潘夫林离开赖道汝包夫。

切尔孔 但是假如他穿下去的话,我就报告军事当局,你强迫你儿子逃避兵役——明白了罢?

格芮莎 父亲,我愿意当兵——真的,我愿意。

切尔孔 明白了罢,我说?这是一种犯罪的行为——

赖道汝包夫 (窘)等一下——你有什么权利?潘夫林,你是一个证人——回家去,格芮实喀——

格芮莎 父亲——我不要减轻体重——我真不要——

〔浦芮提金进来。他在左边徘徊,闪到树后面。

赖道汝包夫 (声调安静了一些)先生,你是来造铁路的。好,造罢。我不管你的事,顶好你也甭管别人的事。少拿你的绿眼睛朝我瞪。格芮实喀,走出这儿,我要控告——我去看省长——

契嘎诺夫 发见你自己上公堂。一个六十岁的人,县议长,教会委员,救火队队长的亲戚,等等,等等,会到这种地方。一生踌躇满志,不料潦倒以终。你倒自己想想看——

赖道汝包夫 回家去,格芮实喀,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别听他们——看也不要看他们!

格芮莎 (醉了,哭着)他们要把你扔进监牢!还有我,也扔进监牢!

赖道汝包夫 (揪住他的胳膊)走,你这狗东西——

〔他连忙走出,揪着格芮莎。

切尔孔 (朝他们的后影,安详地)先生,你要是打你儿子,当心你要花大发的——

〔随他们下。

浦芮提金 (意想不到)他会害怕!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赖道汝包夫也会害怕!

契嘎诺夫 这家活喜欢人人后退,鞠躬,是不是?

浦芮提金 我敢说他是喜欢。他看见死人入土,享到应有的荣誉,他就妒忌的不得了,恨不得把他从棺材里面拖出来,自己跳了进去。你看见他房子外边的石头柱子吗?街都堵住啦。他要造一座伟大的门道,像克芮雅斯切瓦提亲王的门道,但是当局吩咐他不要妨害街道。他告到法院,案子一直悬在那儿,有七年啦——他不认输。他就从来不肯让人。

潘夫林 (向前,数着他的手指,记诵着)一个凶人,假如我可以这样说。他把一个太太逼死,另一个逃到道院;他有一个儿子发呆,还有一个不见了。

契嘎诺夫 对不住,你是谁?

潘夫林 我?这儿人人知道我——

〔史提姚潘回来,清理桌上的瓶子,捧走。

浦芮提金 赖道汝包夫的一个朋友——还是一个牛脾气。

潘夫林 我喜欢做人人的朋友——

契嘎诺夫 我有什么好效劳的?

潘夫林 这儿是我写的东西。因为你有学问,我很想知道你的见解,假如你肯告诉我,我一定感激。这部作品叫做“谈某些字,一位揭发虚伪,爱戴真理的大公无私者撰”。我用了九年写它——

契嘎诺夫 (接过笔记簿)你在你的作品里面谈了些什么?

潘夫林 我反对新字。人类的行为从古到今就没有变过,但是新名字倒起了不少。我不赞成。总之,我反对新字。

契嘎诺夫 你所谓的新字是什么?

潘夫林 譬方说,往常叫做诽谤者,现今叫做新闻记者——

浦芮提金 他在攻击一家报纸,因为他报告了一位教员,报纸伤了他几句。赖道汝包夫议长不管做什么,你决不反对,难道你反对过?

潘夫林 一堆矮树的影子罩不住一棵树。比起我来,他在城里是一位要人——攀不到的地方,你就攀不到——

契嘎诺夫 (向房子走去)好罢,我随后看一下你的稿本——

潘夫林 十二分诚心诚意地谢谢你——

契嘎诺夫 随便那一天你路过——

潘夫林 一定,我来——

〔契嘎诺夫、潘夫林和浦芮提金一同走出。从赖道汝包夫的篱笆后面,露出喀嘉的头,仔细观望花园。传来切尔孔的声音。切尔孔和安娜过来的时候,喀嘉消失了。

切尔孔 他们真坏——

安娜 他们坏,是因为他们蠢——

切尔孔 好,你又谈到你心爱的主题上了——

安娜 叶高尔,你就会扫人兴。

切尔孔 你扫兴?我简直厌烦。(坐在桌前)他们在等你——你那些客人。

安娜 我就去。你不要亲亲我?

切尔孔 不要。

〔安娜骤然转开,走出。切尔孔继续他的工作。喀嘉在篱笆后面又站了起来。她朝切尔孔丢了一块石头,接着又丢了一根棍子,然后躲开了。

切尔孔 (对篱笆那个方向)嗨,你——野人!你胡闹呀,我偏不答应!

喀嘉 (在篱笆后面)我看你真还看不上眼!

切尔孔 (站起)你是一个女人?

喀嘉 不管你的事——胡萝卜头!

切尔孔 就凭你是女人,朝人丢石头总归是粗野,愚蠢——

喀嘉 可你就有权利伤害别人?

切尔孔 什么人?

喀嘉 倒像你不知道——我父亲和我哥哥——

切尔孔 ,我明白啦!不管怎么样,躲在犄角打人,不好算是光明正大罢。你干么不出来?

〔史泰潘·鲁金走进花园,看着切尔孔,显出一种惊奇的表情。

喀嘉 你以为我怕你?

切尔孔 那是我的想法儿。不过,你不出来,怕倒是因为,你长得太难看啦。

史泰潘 头儿,你在跟谁讲话?

切尔孔 一位女的。

史泰潘 (向四周望)她在哪儿?

切尔孔 在那边。

史泰潘 我纳闷儿死啦。县长要见你。

切尔孔 做什么?

史泰潘 我不知道。我去看看这个女的。

喀嘉 你试试看!

切尔孔 (走向房子)当心过去。她朝人丢棍子的。

喀嘉 专丢胡萝卜头。

史泰潘 那么,你不拿棍子丢我?

喀嘉 爬上来,你自己看好了。

史泰潘 哼!我倒吓住了。好,我冒冒险看。

喀嘉 (在篱笆那边出现)别动——停在你那儿。要是我父亲看见你,他一定结结实实给你一顿。你做什么?

史泰潘 不做什么。你做什么?

喀嘉 等红脑袋壳回来,我拿一块大石头,照准他的鼻子砍他——

史泰潘 喝!他干下什么啦?

喀嘉 我知道他干下什么。告诉我,那位美丽的太太是红脑袋壳的合法太太吗?

史泰潘 你做什么想知道?

喀嘉 因为我想知道。他爱她吗?

史泰潘 你顶好问他——或者他太太——关于这个。

喀嘉 倒像你不知道——

史泰潘 我对这类事没经验——

喀嘉 扯蛋!大学生全荒唐;他们不信上帝,他们读禁书!我知道。你读禁书吗?

史泰潘 哎呀!我读。

〔进来契嘎诺夫。他站住,听着,微笑了。

喀嘉 羞也不羞!你做什么读?

史泰潘 也就是习惯,你知道——

喀嘉 (低声)借我一本有点儿内容的——成不成?我顶喜欢读书。!

〔不见了。史泰潘向四外瞭望。

契嘎诺夫 小伙子,恭喜。

史泰潘 (难为情)你,还有你的结论!出了什么事?没事。她也就是问我要书。就算在篱笆上面要书——又怎么样?

契嘎诺夫 我没说什么——

史泰潘 是——不过你微笑——

契嘎诺夫 好,我看得出来你还没有跌进爱情里头。你还照直说话。

史泰潘 又来啦——爱情!为什么爱情?

契嘎诺夫 我时常也冲我自己提出这句问话——为什么爱情?不过,小伙子,这帮不了我的忙,我还是照样儿跌进爱情里头。好,她很好看,你知道——头发乱乱的,一个可爱的小女妖精。我希望你成功。

〔他从桌上拿起一些地图,走出。史泰潘看着篱笆,开始往上爬。塔杰雅娜·包嘉耶夫斯喀雅和娜结日达·莫纳号娃进来。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爬篱笆做什么,年轻人?

史泰潘 我想拾我的便帽。我挂在上头,跌到那面去了。

包嘉耶夫斯喀雅 可是你的便帽明明在你头上——

史泰潘 ,我丢的不是这顶。是另一顶。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对你说了罢,你丢的是你的脑壳,不是你的帽子。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会会史泰潘·达尼劳维奇·鲁金——

娜结日达 (盯着看史泰潘)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包嘉耶夫斯喀雅 (燃起一枝香烟)好,由他爬他的篱笆去。别人就来了。,娜结日达,你只要肯少说几句话——别人就许以为你更聪明了。

〔史提姚潘从房里出来,带着一个篮子,里面全是盘子,柠檬水和里克尔的瓶子。她移开桌上的纸张,往上铺一张桌单子。医生,契嘎诺夫和安娜闲闲而来。

娜结日达 (安详地)我很聪明。

包嘉耶夫斯喀雅 瞎掰。你一定以为——除去爱情,你还有什么题目好谈?

娜结日达 没有——

契嘎诺夫 (向医生)我们先喝一杯,医生!

医生 随后,再来一杯。

契嘎诺夫 那还用说。史提姚潘,你全拿来啦?在这儿——

〔忙活瓶子。医生看着娜结日达,一种沉重的发呆的注视。安娜过来,坐在她旁边。

安娜 你一定觉得这儿的生活很沉闷?

娜结日达 一定有人这样抱怨。不过,我倒不嫌它闷。我整天用在读书上,要不就坐着,想着——

安娜 你读些什么?小说?

娜结日达 别的还有什么?往常这儿有一位在乡下当官差的——后来他拿枪打死自己——

安娜 打死自己?为什么?

医生 (带着悻悻的怨抑)因为他爱她——

包嘉耶夫斯喀雅 (责备地)你何苦插一脚进来——

娜结日达 (安详地)他常常给我别的书——不是小说——不过沉闷得很——我读不下去。

〔史提姚潘进去。

契嘎诺夫 可是在这地方,爱情故事会在真实生活里面发生吗?

娜结日达 为什么不会?人在这儿一样跌进爱情里面——

安娜 一定是一种可怜的爱情。

娜结日达 假如是真正的爱情,不管什么地方,爱情全一样——

契嘎诺夫 什么是爱情?

娜结日达 那种为了生命——

契嘎诺夫 哼——是的!你一定念过许多小说——我想常常有人对你谈情说爱——

娜结日达 不,也不就太常常。那个打死自己的官儿一来就写信给我,在他以前,管理农民的那位先生说他爱我——(医生慢慢退到一边)但是说了以后,他打猎去了,喝醉酒招了凉,不到三天就死了——

安娜 (打了一个冷战)死啦?

娜结日达 是的。我不喜欢他。他拼命喝酒,鼻子里头直呼气,还有一张红脸。现在,医生说他爱我——

包嘉耶夫斯喀雅 (责备地)啊,娜结日达!你就不会静着?

〔她站起,走进房子。医生站在树木之中,盯着看娜结日达。

安娜 (抑窒)你讲这些事情——那样简单!

契嘎诺夫 (严重地)你觉得他怎么样?

娜结日达 不怎么样。他像我男人——

契嘎诺夫 ,不像。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像他——

娜结日达 不,他像。他们看上去不一样,但是心里头,他们是兄弟。两个人全爱钓鱼,任何人爱上了钓鱼呀,就算死了一半——他坐在水边,就像等死。

契嘎诺夫 (向安娜)她这话有点儿道理——

安娜 叶高尔也许喜欢这个——

娜结日达 你丈夫的眼睛动人极了!他的头发简直跟火一样!他整个儿人也好——一次你看见他,你就忘不了他。这儿的人全是同样的眼睛——实际上,他们根本就像不长眼睛——

安娜 (低声)你是一位怪女人。

契嘎诺夫 (慢慢地)可怕,我敢说。

娜结日达 (第一次微笑)你真这样想吗?

契嘎诺夫 我赌咒——

娜结日达 医生也对我这样讲——

安娜 (低声)可怜的医生!

〔莫纳号夫的声音从房子那边传来。他出来了,伴着他的有切尔孔,县长,丽狄雅和包嘉耶夫斯喀雅。

切尔孔 你不肯多待一会儿吗?

县长 谢谢你。第一次就这样久,够啦。你知道,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我不当心,把你的谢芮[46]全喝光啦。好得很!

契嘎诺夫 (茫然)等一下,不久我这类东西还要多——

县长 我等——一百二十分焦急地!

〔笑着。

莫纳号夫 (走向医生)好,怎么样,老朋友?

医生 好罢。我想我要再喝点儿啤酒——

莫纳号夫 好主意!(模仿一首流行的歌曲)“饮酒!你的痛苦就会没有——”

县长 那么,我们明天到河上乘船玩儿?我派救火队的马在下午五点钟来接你们去。你们也喜欢音乐吗?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不必,谢谢你。把你的耳鼓震破,有什么快乐?再说,你城里头就许需要救火队队员——

县长 干柴烈火!我不喜欢火焰——甚至于跟火焰一样热的天气也不喜欢,关于这件事——(笑)好,我要说再会了。我非常喜欢有你们这样的人住在我们城里——你们是——好,我不必往细里解说了——我向来不大会说话——

娜结日达 你的马车在吗?

县长 在,夫人!我高兴送你到家——

契嘎诺夫 干么回得这样早,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再多待一会儿——

娜结日达 是我回去的时候了。再见!我回家去,马夫芮基。再见,安娜·菲姚道罗芙娜。

莫纳号夫 回家?好的,娜结日达——

安娜 我永远喜欢看见你——

契嘎诺夫 我也一样。

县长 眼睛痛,看见她就好,对不对?你的胳膊,夫人!再见,安娜·菲姚道罗芙娜。别忘记,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我等着你的东西!晚安,我的尊敬的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的礼行要比时间早上好些年——你真是太周到了——

县长 对你就没有什么太不太的。倒说,安娜·菲姚道罗芙娜,有机会遇到你,我得多谢我们的议长。他这人就好吵闹,不过,他要是不控告你丈夫的话,上帝知道我要多久遇不到你。再见!

〔他和娜结日达下。

安娜 (走向医生)医生,我们到花园那边儿散散步——

医生 好——我不在乎——

安娜 你至少可以说:“我喜欢奉陪。”

医生 我已经忘记怎么样说人话了。

〔他们谈着话走开。切尔孔和丽狄雅,两个人显得严肃,低声谈话,走向桌子。契嘎诺夫,一直盯着看娜结日达走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着。莫纳号夫站在桌边,咂着嘴唇,表示赞成。

切尔孔 谢尔琪,你要醉死!

契嘎诺夫 我的朋友,跟县长学学礼貌——

切尔孔 (向丽狄雅)原谅我——(向契嘎诺夫)停停,谢尔琪。听我讲——那个愚蠢的女人,税官太太,一直瞪着一双饥饿的眼睛盯着我——

契嘎诺夫 乔治,你是一个傻瓜——

切尔孔 不,认真点儿——这让我觉得窘——

契嘎诺夫 跑罢。女的在等着你。

〔切尔孔耸耸肩,回到丽狄雅那边。

来一杯里克尔,马夫芮基·奥席波维奇?

莫纳号夫 这种快乐,我就是临死,也不拒绝。

契嘎诺夫 这种精神最好。来枝雪茄?你斗牌,不吗?

莫纳号夫 那我长手干么用?

契嘎诺夫 ,你会说俏皮话!又有那么一个标致女人做太太——(莫纳号夫笑)像你这样儿一个好人——

莫纳号夫 (打断地)你要不要打一个赌?

契嘎诺夫 赌什么?

莫纳号夫 我一百卢布,你五十,赌你爱上了我太太。

契嘎诺夫 (注目看他,显出一种上流社会所有的文雅的骄傲)你不反对?

莫纳号夫 (在空里画一个零)决不!你有我的赐福!

契嘎诺夫 (加细考虑)假如她——我们不妨假定这种事可能——爱上了我呢?

莫纳号夫 我出五百,你出一百,我说她不会爱你。

契嘎诺夫 (笑)你这人真好玩儿。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听其自然,对不对?与其谈这个,不如斗牌去。叫医生来。那边有浦芮提金,在房子里头和我们的大学生在对账。我们找他来——正好给他多留点儿时间造假账骗我们,不是吗?

〔他走向房子,传出安娜在钢琴上弹着忧愁的音乐。

莫纳号夫 当然,正好。

契嘎诺夫 人越长越小,越弯越大。

〔莫纳号夫笑着。切尔孔和丽狄雅从树后闪出,慢慢走着,在桌边立定。他们一直站着。

切尔孔 你在这儿待得久吗?

丽狄雅 不知道。也许一个月——

切尔孔 我差不多要在这儿待到冬天——深秋——

丽狄雅 我不喜欢小城——住在这儿的人民才叫下贱。在他们中间,我不由得就问自己——他们也算人吗?

切尔孔 对。到了他们中间,力量就止住不流了。在大城里面,力量昼夜在起伏。你在那儿看见敌对的力量不断在磨擦——那儿,生活的战斗永不停止。光在那儿燃烧,音乐在那儿演奏。那儿,你有生活之中一切吸引人的东西——

丽狄雅 大城,我觉得,就像一个交响乐——像一个魔术家的百宝宫殿——无所不有,你要什么,你在那儿可以拾起什么。那儿,你有欲望活下去!

切尔孔 是的——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完整地,贪婪地。我看到,我经见种种劳苦和垢秽。有一时为了吃饭,我得咽下我的骄傲。你再也想像不出,一个人因为衬衫不太干净,指甲没有正经当心,受到多少羞侮。

丽狄雅 我看得出你从前的生活并不幸福——

切尔孔 我不幸福。为了过去,我现在还得和人拆账——我是在这样做。我不怜悯,也忍不下去那些统治我们生命的贪得无厌的笨脑袋壳的走兽。看见有些人没办法,顺从忍受,我会发疯——

丽狄雅 你现在就不幸福,对不对?

切尔孔 现在?不——我说不来我幸福。

丽狄雅 (把手一挥)你应当有一个跟这个不同的局面——你需要的是一个宽阔的战场。我觉得你顶得住重要的大局面——你非常——直率,坚定。不过,你知道你自己的价值吗?一个人把自己的价值放到一个高的水准,这无所谓——一个人可以提高自己——跳上去扳住这个标记。但是把自己的价值放得低低的,等于弯下身子,让别人打你身上跳过去。

切尔孔 我明白——

丽狄雅 我相信一个人不必有的多。但是他有的那点儿东西——要它真正宏大。我们不必贪得无厌——我们必须不拿廉价不值钱的东西塞满我们的心。人生要想变得美丽,除非你学着想望那希有的珍宝——

切尔孔 你的见解怪浪漫的,是不是?

丽狄雅 那难道是件坏事?这来的人是谁?

〔进来董喀男人,看上去比第一幕里面还要肮脏。他喝醉了,傲然走来。

切尔孔 你做什么?

董喀男人 (说话带有灵感的样子)让我告诉你——我是父亲!

切尔孔 谁的父亲?

董喀男人 她的——你的丫头的——史提姚潘的。她打我这儿逃走的。所以我要——因为我是她父亲。对不住——但是我有权利要——

切尔孔 我父亲有点儿像这样子——

丽狄雅 叫他走。怪讨厌的。

切尔孔 你要什么?

董喀男人 她的工钱。她是谁的女儿?我的。所以她的工钱也是我的,我好要的——要不然,我就带她走,因为是我女儿。潘夫林说,任谁不好留下别人的女儿,假如她是一个逃出去的女儿,父亲永远好要她的工钱的——潘夫林说——

切尔孔 你不是父亲。把孩子生在世上并不一定就说谁是谁的父亲。父亲是人。你也好把自己叫做人吗?

丽狄雅 (忍着不笑出来)你真年轻!他再也不会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切尔孔 对。现在——走开这儿!

董喀男人 工钱怎么说?

〔安娜走出房子。她站住听。

切尔孔 滚开!

董喀男人 (一害怕,有点儿醒了)好罢——我走。不过给我点儿钱——半个卢布,说——

丽狄雅 (扔过去一个铜钱)请。

切尔孔 走!快!

〔董喀男人连忙退出,看也不往回看。安娜看着,一半儿身子藏在树丛后面。

丽狄雅 (微笑)这样简单。现在他为了一块小坏银子,就把他的女儿出卖了。可是世上有人要我们可怜,甚至于爱这类人。你同意吗?那帮不了他们忙。人怎么能够爱他们呢?!——安娜·菲姚道罗芙娜!你已经懒得招待你的客人啦?

安娜 (干涩地)可不,用不着我照料。他们在斗牌。我出来看看——

切尔孔 (怀疑)看什么?

安娜 我看见那个贱骨头走进花园——

丽狄雅 好,我回去了。我夜晚还看得见你们,所以我不说再见了。

切尔孔 ,是的——我们今天夜晚见面——

〔丽狄雅离开。切尔孔望着她的后影。安娜看着他。咬着她的嘴唇。史提姚潘朝她跑了过来。

史提姚潘 他来——为我?

安娜 不是,史提姚潘——是别的事——别怕。

史提姚潘 为上帝的缘故,别叫他把我带走!

安娜 当然!你放心好啦,回房子里去罢。

史提姚潘 我将来进道院。他们不会放他进来的——他们不会,是不是?

切尔孔 别想着这个,史提姚潘!简直胡闹!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安娜 我们不许他带你走的。

史提姚潘 (走向房子),主!

安娜 我想,叶高尔,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叫那个人明白——

切尔孔 (尖刻地)我们用不着“无论如何”。

安娜 (恩爱地)叶高尔,你厌烦?

切尔孔 我不厌烦。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对丽狄雅·潘夫劳芙娜的敌意,表示的太也公开了。

安娜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起这种印象的?

切尔孔 撒谎永远不必需,特别在你我之间,安娜。我喜欢她——和她在一起有意思。你看出来了,所以害怕。

安娜 (声调受惊)你害怕什么?我——我是什么也不害怕。

切尔孔 我没瞎,安娜。

安娜 你看见什么?告诉我——快——不,别告诉我——我求你啦——别告诉。

切尔孔 (不愉快地)你在嚷嚷,安娜。

安娜 别说什么了——我求你——让我对这种思想习惯习惯就好了。

切尔孔 思想好久好久就跟你在一起了,你就一直没习惯下来。

安娜 可是,我习惯不了又怎么着?你明白,我爱你——我爱你——我饶恕你一切——

切尔孔 我用不着你饶恕——

安娜 我是一个寻常妇女,一个沉闷的伴侣——我知道。不过我爱你。没你我活不下去——我真活不下去。难道为了这个我就应该惹人恨吗?或者就受人苛待——这样残忍吗?

切尔孔 我不恨你。那是假的。不过我不再爱你了。这是真的。

安娜 可是你爱过我。不——你讲的话不就全和你的意思相符。

切尔孔 那份儿爱情已经烧干啦。和太太住在一起没有爱情,这种男人不荒唐——也一定虚伪。

安娜 不,等等,等等。给我儿一点时间。我要试试——也许我会变得过来的——也许我就不这么没有意思。

切尔孔 安娜!你真就不害臊!你怎么好否认自己?

安娜 我的最亲爱的!我的心爱的!我没你活不下去——

切尔孔 (坚定地)我有你活不下去——

〔走进房子。安娜,失掉生气,慢慢坐到桌子那边。有什么声响,好像有人攀绿篱笆。安娜没有听见。喀嘉从树后跳出。

喀嘉 (拿胳膊拥住安娜)你可怜的好人——你千万别哭。他是一个坏人!

安娜 (跳起)走开!你是谁?

喀嘉 他是一个傻瓜。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讲话——怎么能够不爱你?

安娜 你是谁?你怎么会到这儿的?

喀嘉 我是喀嘉·赖道汝包夫——街坊。离开他——你年轻,你会再爱——另爱一个和悦的好人的。至于他,我恨不得打他耳光。

安娜 你为什么听?,我的上帝!

喀嘉 这儿样样儿事我知道——我隔着一个墙缝看了好些天了——我真是爱你爱极了——爱极了!

安娜 (有些恢复过来)这不顶好——偷听——

喀嘉 为什么不顶好?一个人必须样样儿全看——这有意思。我要是不过来,你就许一个人坐在这儿直哭。现在,有我安慰你——

〔史泰潘·鲁金朝她们走来。

安娜 什么也别说。记住——你知道——你什么也没听见——我求你!

喀嘉 (一种煞有介事的样子)我明白。,是那个人来啦!

史泰潘 (摘下他的尖顶便帽,行礼)不是别人!您小姐是不是爬篱笆过来的?

喀嘉 跟你不相干。你以为我爬篱笆就蠢?我跟你一样有脑筋。走开。

史泰潘 好家活!我干下什么啦,惹你生这大的气?

喀嘉 住口!没人同你讲话。我们走!

〔架起安娜的胳膊。

安娜 真对不起——可是我忙——

喀嘉 我明白——我陪你——我们走。

〔把安娜带走了。史泰潘莫名其妙。赖道汝包夫和潘夫林出现,前者激动,头发蓬乱。

赖道汝包夫 你是一个证人,潘夫林。他们先勾引我儿子进来,骗他喝酒——现在他们弄走我的女儿。(向史泰潘)你是这家的听差,不是吗?喊你的主子们来——

史泰潘 我的朋友,你弄错啦。

赖道汝包夫 我不在乎。这是一个犯罪的窠,我告诉你。好,喊家长来。

史泰潘 我不干。

赖道汝包夫 什么?我告诉你的话你敢不做?

〔切尔孔走出房子。

潘夫林 他是一个大学生——

赖道汝包夫 我说的!全不是好东西!

切尔孔 (安详地)什么事?

赖道汝包夫 我女儿在哪儿?

切尔孔 我怎么知道?

赖道汝包夫 你撒谎。她在哪儿?

切尔孔 现在,注意。你女儿朝我砍石头——关于她我知道的就是这个。明白了罢?

〔喀嘉跑进来。

赖道汝包夫 这是谁?喀特芮娜,[47]谁许你来的?

喀嘉 好啦——好啦——放心罢——这边走。走,我说,别害怕。他不会跟我们走的——

赖道汝包夫 我的女儿,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喀嘉 (向切尔孔)别跟我们走!你听见了没有?妖精!

〔揪着她父亲,又匆匆走掉,史提姚潘笑。切尔孔看着他,微笑。潘夫林,闭拢嘴唇,望着,一副不赞成的样子。

切尔孔 一切非常可笑——但是十分可爱!这女孩子怪好玩儿的!来到你家——支使你——喝!

史泰潘 (笑)上帝!她真还挺特别的,头儿!

切尔孔 我要同老头子谈谈。

〔格芮莎在篱笆上空探出头来,显出一种害怕的表情。

潘夫林 许我说句话——你简直把他收拾苦啦。

切尔孔 (向史泰潘)他是谁?

史泰潘 (忍着不笑出来)本地一位贤人,物各有分——

格芮莎 我说,先生!

切尔孔 什么?

格芮莎 他没打我——他没——真的!

喀嘉 (跑了回来)嗨!你过来。父亲喊你。你张嘴笑什么?我看透了你——你这个胡萝卜头!

〔她伸出舌头,跑开。史泰潘大笑。潘夫林莫明其妙。切尔孔微笑,追喀嘉。格芮莎小心在意地望着他。

第三幕

两个月以后。同一花园。黄昏。太阳在落。有色的灯装璜树木。桌上放着酒和点心。围着桌子是椅子,次序并不齐整。

史提姚潘在忙乱桌子,同时树木底下,马提外在开酒瓶子,样子整饬多了。在后边远远的地方,浦芮提金站在篱笆旁边。紧靠着他的是莫纳号夫,轻轻在吹箫。房子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拿一个手指头在钢琴上单单捺着Chizhik,[48]偏偏一来就弹错了音符。传来县长的笑声。

马提外 我已经攒了三百——

史提姚潘 跟我什么相干?

马提外 那表示我不是傻瓜——

史提姚潘 我没说过你是一个傻瓜。可是你贪心——你总在谈钱——像所有的庄稼人。

马提外 庄稼人——又怎么样?

〔切尔孔出现,走向桌子,后面随着娜结日达。

切尔孔 史提姚潘,拿汽水来。(向娜结日达)你也到外头吸新鲜空气来的?那边儿气闷,是不是?

娜结日达 不怎么,那边儿挺好。

切尔孔 你为什么看着我——怪样儿看着我?

娜结日达 (低声)没什么怪。

切尔孔 (带着一种微笑)我给你倒一杯冷水——要不的话,来一杯汽水?

娜结日达 不,我什么也不要。

切尔孔 (转向房子)好,我去斗完我的牌——

〔娜结日达慢慢地随着他。

马提外 (固执地)我是庄稼人又怎么样?史泰潘·达尼劳维奇是位大学生,什么也知道。他有一回讲,人从前全是庄稼人。后来那些聪明的——就变成主子。你明白了罢?

史提姚潘 你给我走开——我没拿你这种人搁在心上。

马提外 我们一成亲,你就搁在心上了。我强壮,结实——

史提姚潘 (好像在同自己讲话)我进道院——

〔县长和契嘎诺夫两个人都有了酒意,出来,走向桌子。

马提外 (笑)你瞎扯!进道院,你?

县长 (在桌前)这儿样样好玩儿——只有点心跟酒太不像样儿啦。

契嘎诺夫 (斟酒)她是一首史诗里面的女子——

县长 你还在谈她?是——是的,她是一只野兽。我朝她进攻了两年——我这人不怎么讨厌,你想必同意,还不说我是一个军人等等。她怎么说?“你不是一位英雄。”为什么我不是一位英雄?不给理由。可是,什么又是英雄?可笑之至——小小一个县份,居然也有英雄!

〔莫纳号夫和浦芮提金向桌子这边走来。

包嘉耶夫斯喀雅 (在后台,呼唤)雅考夫·阿列克谢耶维奇!轮你来啦!

县长 (向房子走去,拿着他吃剩下来的东西)我来啦——

契嘎诺夫 (向莫纳号夫)我们在谈尊夫人。

莫纳号夫 我听见了高兴——我可不可以问,你们谈些什么,假如不是秘密的话?

契嘎诺夫 我们直想搞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女人。我们没搞明白。

浦芮提金 搞明白一个女人,向来就很困难——

莫纳号夫 你是在说外席姚耳吉娜?

浦芮提金 (直揪他的袖管)不,我是指一般而言——很少男子了解妇女——

莫纳号夫 我的朋友,我需要,我就一定可以了解。我不需要,我就不会操这份儿心。

浦芮提金 当然,那样讲,省力多了。不过,一个人决不可能件件事了解。

契嘎诺夫 我的朋友,你在什么地方看到她的?

莫纳号夫 我在教会学校做弥撒时候注意到她。

浦芮提金 那不是她——朝这儿来啦——有医生在服侍——

〔他笑,莫纳号夫也附合着笑,但是不大诚心诚意。契嘎诺夫看着他们,轻蔑地摇着他的髭。

莫纳号夫 (向契嘎诺夫)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她不赞成你的莫泊桑[49]——说他沉闷,什么都嫌太短。不过我喜欢他。他有些地方——好家伙!

〔娜结日达进来。

契嘎诺夫 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再来一杯香槟。

娜结日达 好,劳驾。我非常喜欢。

莫纳号夫 当心,娜结日达,你会醉的——

娜结日达 你怎么这样粗!人家还当我从前喝醉过。你干么拿着那根手杖到处显派?

〔指着他始终带在手边的那管箫。

莫纳号夫 那,我回头就要吹了。

浦芮提金 (拿起莫纳号夫的胳膊)我们去看县长玩儿他的trumps。[50]

〔他们走向房子,莫纳号夫并不情愿。

契嘎诺夫 (递给她一杯酒)你不喜欢箫?

娜结日达 我喜欢六弦琴——可以拉得很动人。箫发出声来总像受了寒。你喝得太多啦,医生——

医生 我的名字是派外耳·伊万诺维奇。

契嘎诺夫 想想看!真怪——不是吗?——我头一回听说你的名字。

医生 名字不算什么。可不,人在这儿就连一个人的灵魂也不注意——

契嘎诺夫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阴沉,我亲爱的派外耳·伊万诺维奇?

医生 在搁尸首的地方没人笑得出来——

切尔孔 (在门内嚷嚷)谢尔琪!丽狄雅·潘夫劳芙娜要你——

契嘎诺夫 对不住——我来啦。

〔他走进。

医生 (把他笨重的视线转向娜结日达)你喜欢这个人?

娜结日达 他挺有趣。他讲起话来有意思,衣服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

医生 (低浊的声音)他是一个坏蛋。他想败坏你——他会这样干的,坏蛋!

娜结日达 你一来就骂人,你一骂人,就把坏牙齿露了出来——

医生 (带着热情和痛苦)娜结日达——你跟这些人在一起,我实在看不下去。我会气死的。我求你,从我灵魂的深处——把他们扔掉!他们才叫心贪——对他们就没有神圣的东西——随便什么,他们也准备好了吞下去——

娜结日达 (站起)我不要你对我这样讲话——

医生 别就走开!听我讲——你像地球——你多的是创造的力量——你心里头活着一种伟大的爱。给我一点点。我让热情压碎——压毁啦。只要我活着,我就以我全灵魂的火来爱你。

娜结日达 好老天爷!可我不喜欢你又怎么着?看看你自己——你也好把自己叫做爱人?完全是滑稽——

医生 现在,等一下——记住这个——我会倒在你的路上的——你看好了!你已经杀过一个人——我要做第二个——我一看见这个恶人占有你——

娜结日达 (显出轻微的厌烦)你这人真是愚蠢透啦。随便什么人,假如我不要,怎么会占有我?再说,这跟你不相干——你把人腻死啦——简直不可忍受!

外席姚耳吉娜 (冲了过来)你们想得到吗?才叫惊人!安娜·菲姚道罗芙娜忽然走进来啦。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说他们从来没有离婚?还是他们和好啦?丽狄雅·潘夫劳芙娜又怎么办?他爱她——真的!

〔医生走向桌子,定定地望着莫纳号夫从房里出来。

娜结日达 (慢慢地)真有意思——只是我不相信——他爱丽狄雅·潘夫劳芙娜——

外席姚耳吉娜 你怎么好这样说?全城知道这是事实。

娜结日达 没人知道这个,我的亲爱的,因为这在心里头。

外席姚耳吉娜 可也在眼睛里头,在声音里头——

娜结日达 (思维地)可是为什么他太太回来?好,她不是一个危险的情敌——

医生 谁的情敌?

娜结日达 (稍缓,慢慢地)管你什么事?

外席姚耳吉娜 (向医生)你不舒服?看你的脸色——

医生 (低声,回声一般)管你什么事?

外席姚耳吉娜 你真粗!来,亲爱的,我们去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和娜结日达走进。莫纳号夫从树后闪出,走向医生,嘴唇挂着微笑。

莫纳号夫 好,事情怎么样?

医生 这句聪明问话你问我问了有一百次了——你想知道什么?请问?

莫纳号夫 咝——咝!你是一个怪家伙。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需要的我全知道——

医生 (恶毒地)你知道——我爱你太太?

莫纳号夫 (平静地,带着微笑)我的朋友,谁不知道这个?

医生 (转身走开)那呀,到地狱里去!

莫纳号夫 (揪住他的袖管)咝——咝!何苦把话说得这么凶?诗人说过,我们不是为了高血压才生下来。再说,我不喜欢戏剧化。

医生 (平静地,然而尖锐地)你要怎么着?

莫纳号夫 (神秘地)我要她遭遇到一种伤心的经验——受一次打击——可是,不要我给。也不要你给,我的朋友。我为你难过——我有一颗仁慈的心,你知道——我全——全——看见了。受一次打击,她就会柔和了——伤心使人柔和——你明白不明白我?

医生 你喝醉啦?还是你——

莫纳号夫 (忍着不笑出来)我醉过几次——跟人人一样。凭什么我不该醉?非常有趣。

医生 (悻悻然)你呀,也就是一条蛇——

〔他快步走出。莫纳号夫走向桌子。一种奇怪的痛苦的微笑扭动他的嘴唇。他唧咕着,给自己斟酒。

莫纳号夫 你受了伤,我的朋友?那我怎么着?

〔皮拉琪雅·浦芮提吉娜从房里出来,后随德罗比雅日琴和外席姚耳吉娜。

浦芮提吉娜 你听见这个消息没有,马夫芮基·奥席波维奇?

莫纳号夫 什么消息?

外席姚耳吉娜 切尔孔太太回到他这儿来啦。

莫纳号夫 她回来啦,是吗?哼!这件事怎么看才是?

浦芮提吉娜 你自己还看不出来?

外席姚耳吉娜 那,他爱丽狄雅·潘夫劳芙娜!

德罗比雅日琴 (急于插进一句话)我以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莫纳号夫 那可好啦——

浦芮提吉娜 什么好啦?

〔德罗比雅日琴四面瞥了瞥,从桌上拿起一只梨,偷偷吃着。

莫纳号夫 全好——好,因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因为她回来——因为你们全是上等人——因为我是一个好人。主要的是谁也不干涉谁——

〔他笑着,走出。

浦芮提吉娜 他这话也对——他是一个好人。只是他不大了解——

外席姚耳吉娜 他太忙了,就甭想了解得来——他得守着他太太——

德罗比雅日琴 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这个女人谦和——

外席姚耳吉娜 你什么也知道。可不,她也就只是等一个机会,跟什么人发生恋爱——

德罗比雅日琴 人人想这样做——就是老母鸡也想这样做。

浦芮提吉娜 (叹一口气)对——人人想这样做——

外席姚耳吉娜 你爱你丈夫,皮拉琪雅·伊万诺芙娜?

浦芮提吉娜 我爱,爱得厉害。不过,他不怎么太喜欢我。那,你要怎么着?是我自己错——四十岁的女人不该嫁二十岁的男人。看,议长和我们的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老太太真招人爱!

〔从房子那边走来包嘉耶夫斯喀雅和赖道汝包夫,带着格芮莎和潘夫林。德罗比雅日琴立正了,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格芮莎表示友谊,冲他做鬼脸,把外席姚耳吉娜逗笑了。

潘夫林 我对她讲——进道院容易,姑娘,可是你得捡起你那可憎的父亲,拿你的心温暖温暖他,那就够担负的了,我说,那可就折磨死你了——

赖道汝包夫 你听见了没有,格芮实喀?

格芮莎 听见啦——不过我并不想进寺院。所以,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赖道汝包夫 你是一个傻瓜!

浦芮提吉娜 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你端出来的东西可真漂亮。许多东西——样样儿东西,那样考究,那样细致!,待在这儿才愉快!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喜欢,我就喜欢——,真热!

浦芮提吉娜 喝点儿柠檬水搀高雅克。契嘎诺夫先生教我喝柠檬水搀高雅克。真提神。

赖道汝包夫 (疲倦地)你为什么请我到这儿来,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我待在家里就好了。潘夫林说,这是一种白夏萨尔的宴会——[51]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要是不喜欢在这儿待,离开你的儿女,回家好啦。至于潘夫林,他那是胡说八道,就算他年纪大——

赖道汝包夫 (忧郁地)他简直把我收服了!随便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我——赖道汝包夫!

包嘉耶夫斯喀雅 好,他叫你少做许多傻事。你老早就应当约制约制。

赖道汝包夫 好,我已经放倒我的柱子。我坚持了七年——花了一注大钱争取我的权利——

潘夫林 柱子去了真可惜。它们是街上一种挺好的装饰——

包嘉耶夫斯喀雅 瞎扯!

浦芮提吉娜 它们妨害车马——要不然的话,也没什么。任谁看见它们,一定会问——这是谁家的柱子?——就这样,人人知道外尔号波里有一位议长——赖道汝包夫——

赖道汝包夫 格芮实喀!你做什么一直瞪着酒瓶子看?

格芮莎 我没意思,父亲——我只是想,瓶子可真多!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做什么骂他?你把他搞成了一个傻瓜,现在你又冲他生气——

赖道汝包夫 你以为我看不见事情怎么样进展吗?眼前这些自由思想的人们——他们是野蛮人——破坏者!他们颠覆样样儿东西——样样儿东西一碰他们就倒——

包嘉耶夫斯喀雅 (打呵欠)那一定是原来就不牢实——

赖道汝包夫 你是一位贵妇人——你对什么全不难过。你们贵人做什么东西全拿别人的手——所以你们不在乎。可是我们必须操劳,勤劳——这就大不相同了!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不对,我们不贪——这就对了。我们做好的东西,我的朋友,就待下去。现在,你死啦,留下的也就只有一块你住过的毁坏了的地,地还是抢来的。

赖道汝包夫 (乖戾地)离开这儿,格芮实喀!喀特芮娜哪儿去啦?

〔县长和浦芮提金走来。

喊她回家——两个人,都来!那不是浦芮提金——他有我好吗?可是待他就像我的平辈——

〔他走出花园,后随潘夫林。

包嘉耶夫斯喀雅 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同老头子讲话。我真白痴!

浦芮提吉娜 亲爱的,他算得了什么?他方才讲什么来的?

县长 你的府上是一座乐园,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你自己就是一位女神。

包嘉耶夫斯喀雅 是呀,像的不得了,不是吗?

县长 所以我希望你庆祝你的生日,至少还有五十次之多。

包嘉耶夫斯喀雅 那不太多了点儿吗?

浦芮提金 他这话很有道理,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在别人家,赖道汝包夫会像一条狗来咬我——可是在你府上他不——在这儿他不能够,因为人人尊敬你,就没有人能够做什么事——

包嘉耶夫斯喀雅 (安详地)他们知道我能够撵他们出去——

县长 好!

浦芮提金 (得意地)他们就不知道!

浦芮提吉娜 (叹息一声)一个人感到自己好让人家撵出去,就很好了!

浦芮提金 (向他太太,发作)你在说谁?

浦芮提吉娜 不就专指谁说。你以为我指你说?

浦芮提金 你没指我说就好。

县长 放安静!我们用过点心,我们喝过酒。现在是时候——

浦芮提金 赌牌了。

浦芮提吉娜 赌注下高些,我跟你来。

县长 你原谅我——

包嘉耶夫斯喀雅 当然。请,赌去好了。

〔客人们走进房子。包嘉耶夫斯喀雅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面,拿一条手帕扇着自己。从右边传来史泰潘的声音。马提外悬挂整理灯笼。史泰潘和喀嘉出现,肩靠肩地走着。和平常一样,史泰潘说话尖锐,有些嘲弄的意思。

史泰潘 理智的大火在那儿燃烧,正直敏悟的人,映着火光,看见生活极其龌龊,极其零乱。

喀嘉 (平静地)正直敏悟的人那边多吗?

史泰潘 (带着微笑)那,不太多。(包嘉耶夫斯喀雅静静地笑着)正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说——到那儿去!那怕只为献上你的青春的三年,来做一个新的生活的梦,来为这些梦奋斗。拿你的心的一小部分扔过来,一同抗议这庸俗的整洁和虚伪——

喀嘉 (单纯地)我来。

史泰潘 可能你一害怕,又回到你的烂泥坑——可是你会搞到点儿东西纪念你的青春——不管你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这总是一份好奖品。

喀嘉 我不会回来的。

史泰潘 那种生活从来就没有一点点音响传到这个地方——这个魔鬼的死水塘子。只要看看这儿人民是多么盲目,耳聋,愚蠢——

喀嘉 (忽有所见)莫纳号夫和医生正像两只蛤蟆——

史泰潘 你能在这儿做什么?假定你嫁一个岂有此理的商人,像你兄弟那种风度——

〔他发见包嘉耶夫斯喀雅,有点儿窘,理直他的尖顶便帽。

包嘉耶夫斯喀雅 (微笑)好,我的孩子?干么难为情?他话说得勇敢,喀嘉。他不许愿——这就好。他要是一许愿呀——千万别相信他——

史泰潘 (真挚地,但是有点儿粗)你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发誓!

包嘉耶夫斯喀雅 别搁在心上!散你们的步去!活下去!(史泰潘和喀嘉走开)你们亲爱的人类哟!

〔丽狄雅出现,读着一个便条。她的眉毛直在动,神经上受到了什么。

亲爱的丽狄雅!

丽狄雅 ,你在这儿。对那些人疲倦啦?

包嘉耶夫斯喀雅 活到我这年纪,人没多久就要疲倦的。来,我有话对你讲——坐下。你看,我在这儿住了十三年,远地方一次也没去过。我变野了,有许多事我现在就不明白。所以假如我要是把话说错了的话,你务必原谅我才是。

丽狄雅 (把手放在包嘉耶夫斯喀雅的肩上)我们顶好还是不谈这个的好。是关于我同切尔孔的关系,对不对?

包嘉耶夫斯喀雅 对。他们在这儿直翻他们的舌头,你冲我挤眼睛,我冲你挤眼睛。

丽狄雅 他们管我什么事?

包嘉耶夫斯喀雅 好——那么,没什么可说的了。

丽狄雅 (忧悒地)这儿——你关切的话——他太太给了我一张字条儿,她告诉我她对我没有恶感——类似这样的话。人们多无聊呀,不是吗?

包嘉耶夫斯喀雅 人们?是的。不过我替她难受——

丽狄雅 (微笑)我希望你不会以为我在抢一个叫化子仅有的那点儿面包屑子罢?

包嘉耶夫斯喀雅 亲爱的丽狄雅,你怎么好讲这话?你是一个包嘉耶夫斯喀雅,这就足够让你知道你的价值了——好,我歇过了。现在我回到他们那边儿去。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丽狄雅 也不就那样入迷。不过,和别人一比——

包嘉耶夫斯喀雅 他粗鲁——粗野。好,愿上帝给你幸福。

丽狄雅 ,婶婶——假如我需要什么东西,我会自己动手的。

包嘉耶夫斯喀雅 (平静的声调)他们这边儿来啦。

丽狄雅 (耸耸肩膀)说话何必咬耳朵?

〔安娜,娜结日达和切尔孔从房子那边过来。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好啊,安娜·菲姚道罗芙娜?我加倍开心——你到啦——又赶着我的生日。

安娜 (说话的时候,神经显得激动)给你道喜——你好啊,丽狄雅·潘夫劳芙娜?(丽狄雅和她握手,默不作声地微笑着)我觉得怪怪的——我这些月过得差不多就我一人,在一个偏僻乡下地方,十分平静。现在我活生生掉到热闹漩涡来了。我的头经这一来,发昏十二章。

切尔孔 (阴沉地)你应当去歇歇才是——

安娜 等等——喀嘉在那儿?

娜结日达 (向丽狄雅)安娜·菲姚道罗芙娜变得非常好看——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了。

丽狄雅 她从前也正这样美——我想——

喀嘉 (冲进来)你来啦!,真好——好人,看见你在这儿,我非常快活。可是你变得非常瘦——还有你的眼睛——

〔他们吻抱着。切尔孔皱起眉头。娜结日达看着他同丽狄雅。外席姚耳吉娜和莫纳号夫穿过后面灌木林子散步。

安娜 我的眼睛怎么样?

喀嘉 眼睛是非常严肃——非常骚乱——

安娜 告诉我,你近来过得好?

喀嘉 过得好——非常有趣。我跟史泰潘散步。我父亲为这个在后头追我——,他就烦叨个没完没了!可是史泰潘——好,他非常聪明。只有他同我谈起话来,好像我是一个小女孩子。他跟农夫说起话来好多了。我们去散散步好罢?

安娜 (和喀嘉一同走开)他差不多自己就是一个农夫——

〔契嘎诺夫出来。切尔孔盯着他太太看;莫纳号夫在树木那边朝他微笑。望见医生在花园更远的地方。丽狄雅削着梨皮,向自己咿唔着。

切尔孔 你做什么离开客人?

契嘎诺夫 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出来了——离开她,我觉得我待的不是地方——

娜结日达 你太会恭维人了——人真还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契嘎诺夫 谢谢你的恭维。

娜结日达 可是叶高尔·彼特罗维奇——他就从来不说好听的话——

〔丽狄雅走进房子。

契嘎诺夫 他是一个野人,没有礼貌——

娜结日达 马夫芮基!你那儿找到了什么?

莫纳号夫 一个蜘蛛——

娜结日达 真恶心!

莫纳号夫 我爱观察东西——很有教育意义——

契嘎诺夫 你从蜘蛛那儿学到什么?

莫纳号夫 好,它正捉住了一个甲虫。但是它很小,没有力量跟它斗。所以兜着它乱了半晌,他跑到街坊那边,好像对它讲:帮我吃掉它——

医生 (在较远的地方,粗野的,厚重的声音)他的作法儿跟你一样,莫纳号夫——简直跟你一样——

〔他走开了。

契嘎诺夫 什么意思?

娜结日达 我的天!他简直吓坏了我。

莫纳号夫 他喝酒喝多了。人们一喝醉酒,常常就哲理一番——

〔奔往医生那个方向。

切尔孔 医生是一个粗野到了极点的走兽。

契嘎诺夫 你听见这位红萝卜先生怎么样说话吗?

娜结日达 他说的是真话——而且很好。叶高尔·彼特罗维奇说什么,什么就美——

契嘎诺夫 好,乔治,我觉得我们决斗一下才解决得了。来,我的女神,我们离开他——他对我的神经起一种坏作用。我们到花园走走,谈谈爱情——

娜结日达 (走向灌木林)叶高尔·彼特罗维奇从来就不谈情说爱——

契嘎诺夫 啊!不过,他这个人根本就缺乏热情——

娜结日达 他?我比你清楚。我喜欢你叫他乔治——可爱的很。

〔他们走开。切尔孔,样子烦乱,拿手指敲着桌子,吹着一种尖锐的音调。安娜,喀嘉和史泰潘在花园走了一匝回来。传来浦芮提金在房里的胜利的声音。安娜开始说到小孩子们的时候,浦芮提金,县长,浦芮提吉娜,莫纳号夫和格芮莎在桌子那边聚拢。格芮莎集中全部注意来研究瓶子上的标志。

浦芮提金 (在门道出现)老鬼赖道汝包夫从今以后可记住我啦——我全冲他说啦——哙!他真怕对我说错了话——可是我说啦——我真像这儿府上的人。

〔他笑。

安娜 才过了两个月,就像好些年。真是可怕——

史泰潘 是——是的。那种生活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安娜 你知道,喀嘉,有人拿打女人来作乐——揍她们的眼睛,她们的脸,直到血流出来——拿脚踢她们——你想得出吗?

喀嘉 (稍缓,平静地)我知道。我父亲常常打我母亲。格芮莎是挨打长大的。

安娜 (疲倦地),上帝——我的宝贝孩子!

切尔孔 坐下,安娜。别刺激自己——

史泰潘 听你讲话,我觉得很好玩儿——活像你昨天才学会了看东西。

安娜 村子里面有些小孩子们简直可怕。他们害着传染病——眼睛看上去发浑,发愁,好像出殡用的蜡烛。可是母亲打她们的孩子,咒她们的孩子,嫌他们生下来就有病。,人们仅仅知道他们的生活建筑在什么样儿基础上面也就好了!

浦芮提金 我们知道。对你那是新闻,不过我们很清楚。村子里面的人也就是野兽——一年比一年坏下去。女人们也许有点儿不那么野,可是男人们呀,统统是土匪。

莫纳号夫 女人们也是。谁贩私酒的?

县长 这是事实。你们知道她们怎么样毒死她们的丈夫吗?她们做一块白菜糕,放上砒霜,给男人吃。就是这个。

喀嘉 (热烈地)丈夫尽打她们,她们不这样做又怎么着?毒死他们,活该。

浦芮提吉娜 (惊)我的亲爱的!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县长 (取笑)小姐,说这种话,我得把你关——

喀嘉 别冲我出气——!

安娜 (窘)但是,假如你们全知道——

切尔孔 别做傻瓜,安娜——

史泰潘 (微笑)你希望这儿谁听了你的话会吃惊吗?

喀嘉 我真恨你的微笑!你一来就笑,笑什么?

史泰潘 世界充满了形容不来的罪恶——罪人也从来没有受过惩罚。他们继续统治生活,而你所做的也就是喊一声和啊!

〔县长挽起浦芮提金的臂,走开。

喀嘉 可是怎么办?

安娜 我们应当怎么做?

〔格芮莎四外看了看,拿起一瓶酒,不见了。

史泰潘 打开那些生下来就瞎了的眼睛——你没别的好做!

切尔孔 我们必须建设新的公路——铁路——铁是力量,可以毁灭这种愚蠢的,木头做的生活。

史泰潘 人必须自己也像铁,才能够毁灭这种生活。这我们做不到。连已经过时了的东西我们都毁灭不了——帮死的东西腐烂——这太靠近我们的心,我们太宝贵它了。好像轮不到我们创造新的东西——轮不到我们!我们越早了解这个越好——于是我们人人应当待在什么地位,就回到什么地位——

莫纳号夫 (向喀嘉)你的宝贝哥哥拿了一瓶沙尔特斯,看他在那儿——喝哪!

喀嘉 (跑出去阻止),这坏——!

莫纳号夫 那酒真是厉害。

格芮莎 (在台后)管你腿事?酒不是你的。走开——我才不把酒给你!

史泰潘 (匆匆走向吵闹所在)他可能揍她脑壳——

安娜 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还在教育他吗?

切尔孔 我不相信谢尔琪教过他偷酒瓶子——

安娜 他教他喝酒来的罢?(她四外张望了一下,开始迅快而又神经质地说着)叶高尔,为了样样儿事立刻有个交代,我回到你这儿——

切尔孔 过些时再谈这个——

安娜 不,等一下。我已经可以接受我们是陌生人的念头——我对你是一个陌生人——

切尔孔 (平静地,带着微笑)一个陌生人?难道我们捆在一起单只为了接吻?

安娜 (疲倦地)不是——我不知道。我所能说的是,我觉得没有你生活困难。我愚蠢——没人帮助。我一无所知——一无所能——

切尔孔 听我讲——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要我怎么着?

安娜 别打算伤我!我不是求施舍来的。是的,我爱你,叶高尔——我全心全意爱你。不过我知道——假如你决定下来——我知道说也没用。

切尔孔 (放低声音)安娜,我们何苦一定要你撕烂我,我撕烂你?

安娜 我的爱也许渺小不足道,不过,折磨我也是真的——不,别走。我为我的爱情害臊。开头我觉得生气,受伤——我离开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的——

切尔孔 (悻悻然)我有什么好同你讲的?我不明白你——

安娜 (畏惧,吁求)我没人帮助——软弱——单单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样样儿东西变得可怕——

切尔孔 (坚定地)安娜,我必须知道你要什么——

安娜 我要的就是再多靠你一会儿——也就是一会儿。我不会妨害你的——你高兴怎么样过活就怎么样过活。不过,我需要——

切尔孔 (悻悻地)你会不好受的——我警告你。

〔喀嘉回来。

安娜 (带着一种软弱的微笑)那我就走——就会走的。你看,我什么也不明白——从前随便什么事,我都不往严重里想,结果事情严重了。你必须教教我——

喀嘉 你们在讨论什么?

安娜 人生,我的亲爱的。(向切尔孔)你从前拿掉什么,你必须另外给我点儿东西替代——

切尔孔 我不晓得怎么样做才成。我不知道,安娜。我觉得为难——

喀嘉 (不称心地),为难!可来啦!(顿脚),我恨男人!我有一天会甩掉史泰潘这家伙,他要记着我的!

安娜 (微笑)我也为难——看着我这样子难受。可是我能够怎么着?我不知道。在我家里,样样儿事都和从前完完全全一样。他们全以为他们受了欺负,觉得生气——抱怨。旧的木器,旧书,旧兴趣——如今全冰冷,死了。有时候他们忽然就害怕了,开始急躁,开始怨天怨地,说起他们宠坏了的生活——有时候他们昏昏沉沉地走来走去,靠着回忆过活——

〔契嘎诺夫和娜结日达回来,走到桌子跟前。契嘎诺夫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现在跟他们在一起生生的了——我不了解他们——

契嘎诺夫 (向娜结日达)跟你在一起,我的亲爱的,是又愉快又心惊,就像在悬崖上往下望——

娜结日达 你喝酒喝得真太多了——

喀嘉 你们好了吗?

切尔孔 别告诉她,安娜。让她憋闷死。

喀嘉 可是我自己看得出——,假如你是我丈夫呀——我握牢你就像这个!

〔握起她的拳头。

切尔孔 你别打算吓唬得了我——

安娜 你真招人疼——

〔莫纳号夫走过来。有一部分让树木挡住。

契嘎诺夫 我满想把毒药给你注射进去,气我的是,偏偏你就抵得住。真叫可惜!

安娜 (忽然)喀嘉,我们离开这儿。

〔挽着她的胳膊走开。

喀嘉 好罢,可是别到房子里去!到亭子那边——

切尔孔 (微笑着,走向房子)谢尔琪,你做起事来也未免太公开了——

契嘎诺夫 只要愿意,欢迎全世界过来瞻仰——

娜结日达 (忧悒地)乔治——这个名字真有意思——马夫芮基,你要什么?

莫纳号夫 (走过来,冲桌子点头)也就是这个——

娜结日达 你一来就正待在我对面,不怎么好罢——

莫纳号夫 (温柔地)你不舒服啦?又肚子疼啦?还是闹鸡眼?

娜结日达 你懂不?他说这些肮脏粗话,就为把男人们打我这儿赶开——

契嘎诺夫 他这样子?一种有趣的方法。

娜结日达 (诚恳地,质直地)你要是知道他这人有多讨厌也就信了。有一天他说我出气臭——

莫纳号夫 (惊)没,没,娜嘉。[52]我对谁讲过这话?

娜结日达 (向他走去)要我提醒你吗?我可以——

莫纳号夫 (后退)娜嘉。喽,娜嘉。真地——我仅仅在开玩笑——

〔他们在树木之中不见了。契嘎诺夫看上去疲倦,力竭,坐到一张扶手椅里面。德罗比雅日琴和格芮莎走向桌子。

德罗比雅日琴 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秘密罪恶是什么?

契嘎诺夫 这我可不要告诉你,我的朋友。我倒喜欢看见你的罪恶全露在外头。这种式样更动人,更美。

德罗比雅日琴 也有秘密道德吗?

契嘎诺夫 那一向好像就是这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见露在外头过。

格芮莎 头一天你给我喝的那瓶绿东西叫什么来的——记得吗?

契嘎诺夫 沙尔特斯,我的孩子——

〔格芮莎向自己重复着这个名字,微笑着。马提外穿过花园点灯。

德罗比雅日琴 谁是聪明人当中最聪明的人,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

契嘎诺夫 关于这个主题,哲学史这样讲:从前有过三个聪明人。第一个主张世界是思想。第二个主张相反——我记不准确是什么了。但是我牢牢记得的是:第三个勾引上了第一个的太太,偷去了第二个的稿本,用自己的名字发表,头上戴着桂冠——

格芮莎 (欢然)喝!真机灵!

德罗比雅日琴 (不清楚说什么好了)是——是的——当然他占了便宜。

契嘎诺夫 现在,我的朋友们,我们来喝一杯。青春万岁!也就是年纪大了,人才明白年纪轻是多么个美法儿!

〔丽狄雅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朵花。她在后边远处停住,望着这些喝酒的男人,显出一副蔑视的神气。

德罗比雅日琴 (思维地)我猜,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将来人总要偷?

契嘎诺夫 要偷,我的朋友,要偷。除非来到那一天,人是样样儿东西也偷——你明白吗?——样样儿东西。然后,没有东西留下来好偷了,人就不得不规矩了。

格芮莎 (笑)人全脱光了走路——

丽狄雅 谢尔琪,好朋友!

契嘎诺夫 我的亲爱的,听候差遣。

〔德罗比雅日琴和格芮莎看见她过来,恭恭敬敬地回避,退出。

丽狄雅 你干么鼓励他们这样做?

契嘎诺夫 教这两个小猪崽子学学坏,你知道,我有一种快感。谁知道,罪恶可以让他们更像人类。

丽狄雅 谢尔琪·契嘎诺夫,享乐主义者,社会名人,最近还是时尚的仲裁人,饮酒寻欢——可是同什么样儿人在一起呀?

契嘎诺夫 还和税官太太作爱。是的,是的,地球转岔了路,宇宙的谐和有点儿参差——

丽狄雅 说正经,你受了什么委屈?

契嘎诺夫 (平静地)啊,什么样儿一个女人——妈的!

丽狄雅 你在戏弄人?

契嘎诺夫 我不是——

包嘉耶夫斯喀雅 (在台后)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

契嘎诺夫 我来啦。你也来吗?

丽狄雅 不来。看你就沮丧——看你们全体,我必须说。我觉得直想离开这儿。

契嘎诺夫 因为有人来到这儿?

丽狄雅 何苦对我庸俗?

〔契嘎诺夫耸耸肩,向房子那边走去。丽狄雅朝右走去,低声唱着歌,但是安娜急急忙忙过来截住她。

安娜 你收到我的纸条子没有?

丽狄雅 你为什么写?

安娜 我惹你生气?

丽狄雅 你在屈辱你自己——我想——

安娜 那有什么要紧,如果一心相爱?

丽狄雅 你有话同我讲吗?

安娜 (疲倦地,焦急地)是的,我有。别看不起我——眼前我就自己讨厌自己。我没地方好去——你明白吗?没地方。人生极其浩瀚。我就只能够靠近他活——

丽狄雅 (冷然)我凭什么必须知道这个?

安娜 别这样说话。强壮的人们应当仁慈——我想问你一句话,可是我问不出口。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吗?

丽狄雅 是的。我想我知道。我爱你丈夫吗?对不对?不。我不爱他——

〔格芮莎小心翼翼地走近桌子,抓起一瓶酒,不见了。

安娜 你不爱他?(抓住丽狄雅的胳膊)可是他呢?他爱你吗?告诉我!

丽狄雅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他爱——

安娜 (疲倦地)你怎么会不知道?

丽狄雅 我们是朋友。我们谈到许多东西——

安娜 (傲然)啊!现在我自己也可以谈到许多东西。

丽狄雅 (微笑)那顶好!

安娜 我是一个女人。我爱他。我要跟他在一起——

丽狄雅 我可以走了罢?

安娜 (恳挚地)你看不起我?不过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

丽狄雅 你原谅我,不过,我想你的爱情——那种爱情对他未免太重了点儿——

安娜 他结实。他很结实。

丽狄雅 再见。

〔她走出。

安娜 别看不起我——,好罢,没关系。,主,帮帮我——帮帮我!

〔进来县长和浦芮提金,两个人显然都有了酒意。安娜看出他们的情形,急急忙忙离开。

县长 阿尔西浦,假定你是县长,到了你也该成亲的岁数。可是娶谁?问题就在这儿。

浦芮提金 你要是问我,我每回一定娶一个有钱女人。

县长 那还用说!但是,假如两个女人都有钱——娜结日达和丽狄雅·潘夫劳芙娜。那怎么办?

浦芮提金 我一定选丽狄雅·潘夫劳芙娜。

县长 哼——为什么?

浦芮提金 因为娜结日达已经嫁人了。倒说,那个大学生——他是,你知道——

县长 鬼跟他在一起!他活脱脱是个小兽。你说她嫁人了——哼——倒也是的。可是她会做寡妇的——

浦芮提金 个个儿女人好做寡妇的——

县长 (惊)正是——个个儿女人!上帝!这就是说我们全要死——你明白吗?

浦芮提金 我们没法子不死——我们全躺下等着——

县长 正是这句话——躺下。你躺下,你待下——

浦芮提金 你应当听听那家伙说些什么。真是可怕——

县长 (忧悒地)别人去打猎——斗牌。但是你躺下去挺直了——落下这么一个结局。

浦芮提金 你应当记下来才是。他说人民的血流干了——

县长 胡说八道!

〔德罗比雅日琴冲了进来。

浦芮提金 可不——他是一个恶毒之人!

德罗比雅日琴 雅考夫·阿列克谢耶维奇,请你过去一趟。医生照准鼻子揍莫纳号夫!

县长 什么事?为什么?

德罗比雅日琴 我不知道——

〔三个人快步走进房子。董喀男人穿着破烂衣裳,由于时常喝酒,看上去发野,在树木中间出现。切尔孔挽着医生的胳膊进来,娜结日达在后面远远随着,在她后面又是史提姚潘。

切尔孔 你得马上离开这地方——

医生 (吼着)你是谁?你在这儿败坏每一个人——

切尔孔 (平静地)住口!你应当看着自己臊死——

医生 你和契嘎诺夫就像一对老鹰。可是我不是你们的烂尸首。你们要照撕赖道汝包夫那样子,拿我也撕成碎片片,办不到。你是谁,我问你?

切尔孔 走罢——走罢。

〔把医生送走。

娜结日达 (向史提姚潘,带着一种喜悦的表情)你看见他怎么样对付他了没有?他不漂亮勇敢吗?他把事情做的有多简单!抓牢他,带着他走——

〔随切尔孔下。

史提姚潘 (呼唤)叶高尔·彼特罗维奇!(看见她父亲。她是又怕又气)你又这儿来啦!干什么?你要怎么着?

董喀男人 我是你父亲,史提姚潘——难道不是?所以,你得跟我走——

史提姚潘 我不要!走开!我不要跟你走!

董喀男人 那我只好叫警察来找你——

史提姚潘 到坟里找——我要去就去这儿——

〔切尔孔,娜结日达,安娜,丽狄雅和契嘎诺夫出现。

你听见我说了没有?你不是我父亲——你是我的催命鬼——

切尔孔 你又回来啦?你要怎么着?

董喀男人 我来找她——带她走——

史提姚潘 他找我的灵魂儿——他找的是这个——

安娜 到房间里去,史提姚潘。

切尔孔 你顶好还是滚开这儿。

董喀男人 你既然拿走我女儿——那么,给我点儿东西——一个卢布——

史提姚潘 (她从衣袋抓出钱来,丢给她父亲,跑进去了)这儿!拿去!噎死你!

切尔孔 当心——你假如再——

娜结日达 ,你干么跟他讲话?

切尔孔 你甭管,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

娜结日达 可是,你犯不上跟那样一个人讲话。(向董喀男人)你走开!明天我告诉县长把你除了——

董喀男人 (拾起钱来)没人能够把我怎么样——我不怕——

〔走出。

契嘎诺夫 家伙挺有点儿么的,不吗?一直在长——

丽狄雅 他看到他的权力——软弱的权力——

安娜 你一来就给他钱,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你不应该。

契嘎诺夫 别担心思。我不会破产的——

娜结日达 (向切尔孔)今天对你真是也太难了——一个不愉快,又一个不愉快——

安娜 (不由自主,仿佛回声)太难了——你累了吗,叶高尔?

切尔孔 好——叫这家伙不磨烦他女儿,我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我烦得慌。

娜结日达 你用不着怎么做。交我办好了。你自己先别激动——

契嘎诺夫 我的亲爱的,假如有谁激动的话,我想,那是你丈夫——

娜结日达 (好像一惊)他?

切尔孔 (忽然恨恨上来)他就像一个泥水塘子,你踩了进去——你这位丈夫——

安娜 (低声,惊)叶高尔——你怎么好这样讲?

契嘎诺夫 (微笑)你也未免过甚其辞了,乔治——

切尔孔 (向娜结日达)我奇怪你跟那样一条猪打交道,也不害臊!

娜结日达 (差不多高兴到了出不来气),你说这话!真对——真严厉!(向契嘎诺夫)这才是震人心魂的人——称得起人!

安娜 (向丽狄雅,焦急地)老天爷!她不——怪吗?你不也这样想?

丽狄雅 我也这样想。我们还是走罢。

娜结日达 我并不怪。我景慕雄壮的力量——

切尔孔 (窘)这,我现在可真不明白。我去散散步——

娜结日达 我跟你一道去——

〔他们一同走出。

安娜 (向契嘎诺夫,焦急地)她不是闹着玩儿?当然,她人很好,她也就是没有礼貌,不是吗?

契嘎诺夫 (向安娜)你旅行下来,需要歇歇。这儿太吵闹——太杂乱——

安娜 是的——我就进去。不过她——是那样一个怪女人——

〔匆匆向房子走去。契嘎诺夫燃起一枝雪茄,微笑着。——传来醉声和笑声——莫纳号夫,德罗比雅日琴和格芮莎走来。

丽狄雅 (蔑视地)事事儿招人反感。还有这个女人——两个女人——活活儿两个可怜虫。你笑什么?

契嘎诺夫 假如她忽然找到了她的英雄,怎么着?哎?

丽狄雅 (稍缓)不会的,简直不可能。

契嘎诺夫 (笑)那有什么不可能?

莫纳号夫 他揍我?由他去——我不在乎。不过我活着,他呀不久就会完蛋的。

丽狄雅 醉鬼来啦。我走。

契嘎诺夫 我也走。

格芮莎 (带着自信)我也能够——揍一个人——就像那样儿!

丽狄雅 不过为什么——他为什么在这种无聊的生活里头鬼混?

契嘎诺夫 我的亲爱的,这是原始情况之下的自然要求——拿你吸了进去——跟一块磁石一样吸你。这种饥饿的本能,传奇的破旧衣服根本就遮不住——

〔他们走出。莫纳号夫向他们的伴侣眨眼睛。朝契嘎诺夫的方向摇着一个手指恐吓。

德罗比雅日琴 干什么?他很有智慧。我真这样想。

莫纳号夫 什么叫做智慧?

〔他笑着,德罗比雅日琴和格芮莎附和着。

第四幕

一间宽大舒适的休息室。左手,一个门通到过厅,两扇窗户;右手,一个门通安娜的寝室,另一个门通叶高尔的寝室。后边,一个门通到客厅。介乎客厅突出的墙壁和右角荷兰火炉之间的凹处,放着一张沙发。

黄昏。灯燃着。

契嘎诺夫躺在沙发上面,吸着烟。右边两门之间有一座钢琴。安娜很轻,很轻地弹着。包嘉耶夫斯喀雅坐在室中心一张桌子前面,独自玩着纸牌。切尔孔的门敞着。望见史泰潘的身影在打算盘响。切尔孔在休息室走来走去,集中思想。他有时候当窗停住,往黑暗里窥着。

包嘉耶夫斯喀雅 倒像有点儿冷。

安娜 我给你拿条围巾来好吗?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丽狄雅拿去啦。

契嘎诺夫 别打算盘啦,小伙子。

史泰潘 就停——我一逮住他就停——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打算逮谁?

史泰潘 生意人浦芮提金——

包嘉耶夫斯喀雅 他欺骗?

史泰潘 买卖上。

包嘉耶夫斯喀雅 可不,生意人总归是生意人——就是作爱的时候他也欺骗——

契嘎诺夫 所有阶层的人都一样——严格地讲,我反对揭破骗子手的面具——那也就是帮他们磨尖他们的技巧。你干么一直在走,乔治?难道你在等谁?

切尔孔 (稍缓)也就是走走——干什么?

契嘎诺夫 就像检察官说的,我没话再问你啦。天气真要人命!

安娜 他紧张由于辩论——

切尔孔 (干涩地)你怎么知道?

安娜 我想——意见不同——人会激动的——

切尔孔 (嘲弄地)是吗?我给你道喜——你有极端独特的观察。

包嘉耶夫斯喀雅 好,那是一种有趣的辩论。我听不懂——不过有趣也是真的!

切尔孔 丽狄雅·潘夫劳芙娜理论起来也忒板滞。

契嘎诺夫 你说这话,真想不到!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们一走,就沉闷了——了不得地沉闷!

契嘎诺夫 跟我们走。你在这儿有什么好做的?

包嘉耶夫斯喀雅 那儿又怎么样?随便到什么地方我也没事好做,我的亲爱的人。我一辈子就没做事——

契嘎诺夫 你就错事也没做过?

包嘉耶夫斯喀雅 (洗牌)可不,错事也没做过。安娜·菲姚道罗芙娜,牌没有出来。

安娜 (忧悒地)没有?真糟。我直盼它出来——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们再问一次命看——

史泰潘 (在门边——带着欣快的严肃)你们祸害不了命运——

切尔孔 是命运祸害人类。

史泰潘 特别对贪切的人们——

包嘉耶夫斯喀雅 你打你的算盘去罢——

〔丽狄雅拿着一条围巾进来。

契嘎诺夫 只要命运没有把你的算盘打掉——

包嘉耶夫斯喀雅 谢谢你,亲爱的丽狄雅。你有没有听见——阿尔西浦·浦芮提金在跟玛丽亚·外席姚耳吉娜闹恋爱?

丽狄雅 真有意思,婶婶。

包嘉耶夫斯喀雅 可不——是好玩儿!

契嘎诺夫 什么你也不感兴趣,我的亲爱的,除非是骑马。你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不管什么天气,在田地里奔来奔去——一无所为!你变得太惊人啦——

丽狄雅 变坏啦?

契嘎诺夫 当然。人从儿时起,就一直朝这个方向走。

丽狄雅 那么,有什么好惊人的?

契嘎诺夫 我从前希望看见你,在罪恶的田野,长成一朵美丽的有毒的花——可是你——你现在怎么样?你寻找什么?你需要什么?

丽狄雅 等我找到,你就知道了。

史泰潘 你找呀,找错了地方!

包嘉耶夫斯喀雅 也许我在这儿碍你们大发议论,我的好人?

契嘎诺夫 一点儿也不。为什么?

包嘉耶夫斯喀雅 那就好。有些人,你知道,当着我说粗话觉得难为情——比方说罢,不要得罪一位可敬的老太太呀什么的——

丽狄雅 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婶婶——和我在一起的人说的话要坏多了——

包嘉耶夫斯喀雅 还要坏?那么,我道歉。我不再在这儿自命文明啦。

契嘎诺夫 来,来!

〔喀嘉进来,非常匆忙。

史泰潘 (从切尔孔的房间一跃而出)好?怎么样?

喀嘉 我走——

史泰潘 (赞成地)好!有你的!

喀嘉 (走向安娜)真可怕。他哭——我父亲。他可怜到了——

史泰潘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一辈子欺压别人——

喀嘉 (顿脚)别说这种话!你怎么敢?不干你的事——

安娜 现在你放平静——就会好的——

契嘎诺夫 当然干他的事——是他把你带走的——

喀嘉 别瞎掰啦!没人把我带走——我自己要这样做。不过,我替父亲难受——我爱他。我知道他粗鲁,残忍。不过人人粗鲁,残忍。就是你,史泰潘·达尼劳维奇——你也——

史泰潘 (激起,但是带着微笑)可能——又怎么样?生活安排成这样子,不得不残忍——

喀嘉 我恨你的讥笑。住口!

安娜 放安静——到我屋子来!

〔把她挽走。

切尔孔 (微笑)她是一只甜蜜的小老虎。

契嘎诺夫 小伙子!你娶的太太将来够你受的!

史提姚潘 (进来)史泰潘·达尼劳维奇——

史泰潘 (向契嘎诺夫,蔑视地)难道你总得粗野才成?

切尔孔 (把脸往上一抽)先生们!

史提姚潘 史泰潘·达尼劳维奇,马提外要见你——

〔史泰潘猛然身子一旋,往过厅退出,后面跟着史提姚潘。

契嘎诺夫 一个好斗口的年轻人。你为什么微笑,丽狄雅·潘夫劳芙娜?

丽狄雅 他们是一对好夫妻——

切尔孔 他们很好——

丽狄雅 他们前头是一片美丽的人生——

契嘎诺夫 不过,最可能的,倒是一片饥饿的人生——

丽狄雅 我喜欢这个年轻人。他有一股子冲劲儿——

契嘎诺夫 实际上,他那种大笑的优越方式就否定你的存在。

丽狄雅 否定人人的存在。

〔史泰潘回来,微笑着。马提外穿着一件农夫的新装,紧紧跟在他的脚后。马提外好像不知所措的样子,向史泰潘耳语着。

史泰潘 ,不,先生,你自己同他们讲——

切尔孔 什么事?马提外,你要什么?

马提外 (难为情)好——我要娶媳妇儿——

契嘎诺夫 一种新颖观念。亏你怎么想到的?

马提外 ,是时候啦。我二十三岁——

切尔孔 怎么样?讲下去——

马提外 请帮帮我的忙,叶高尔·彼特罗维奇!我会报答您的大恩的!我是庄稼人,我知道庄稼人的心坎儿,甭想欺得了我——

史泰潘 了不起,你的教育——一个真正有公众精神的人——

〔喀嘉和安娜进来,站在钢琴旁边。

切尔孔 (并不热心)我怎么样可以帮你?

马提外 您明白——我看中了史提姚潘,可是她不肯——我不要嫁你,她说,她连动也不动。她是一个规矩孩子,不要乱搞,我希望。我知道我不能够叫她怕我——所以我要您跟太太吓唬吓唬她——

切尔孔 做什么?

马提外 叫她嫁我——要不,您告诉她,您要把她扔回给她父亲。她怕他就跟怕死一样。再说,我已经给了他半个卢布,让他把女儿丢给我——

喀嘉 (脸白了),活活儿一个坏蛋!

马提外 (惊动)您说什么?

切尔孔 (向史泰潘,干涩地)工钱算给他。

马提外 (惊呆)算给我?可是我——我干下什么来的?

史泰潘 细心想想,兄弟。

切尔孔 走。

马提外 (下跪)叶高尔·彼特罗维奇——

切尔孔 (尖锐地)起来!

马提外 (跳起)那,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我干下什么来的?

喀嘉 (胜利地)啊哈!现在换腔儿啦?

马提外 (抱怨)我没做错!,史泰潘·达尼劳维奇!你把我搞到这个地步!

契嘎诺夫 现在走罢。以后,可能——

切尔孔 (平静地)没什么可能——

马提外 (和史泰潘一同走出)先生,这不对。这不公道。愣不急急地,没个理儿——

契嘎诺夫 (向切尔孔)我觉得你的举动不就跟所罗门[53]一样——真还不一样!他已经偷够了钱——那么,辞他有什么用?他不是傻瓜——到时候他一定会变成一个乡村的富农。聪明人总是骗子手。

史提姚潘 (冲了进来,扑在切尔孔的脚前)愿上帝奖赏您,叶高尔·彼特罗维奇——

切尔孔 ,为了上天的缘故,马上起来!

史提姚潘 (站起)我方才怕得直哆嗦,以为您要把我嫁给他。

喀嘉 她真蠢——

安娜 史提姚潘,没人能够把你嫁给别人。

史提姚潘 (还是害怕)可我就是一个人!人家怎么也好欺负我——他们会把我带走的——父亲跟这个人——他们一定会的!

安娜 (走向史提姚潘)放安静,史提姚潘。

史提姚潘 我要进道院——他们不会到那儿带我走的。难道他们能够?

安娜 (把史提姚潘领进她的房间)来——

喀嘉 (向切尔孔)我喜欢你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应该这样做——一,二——顶头就是一记,梦吓醒了——

切尔孔 难得你临了儿夸我——

契嘎诺夫 (轻轻地打呵欠)他焦着心等这个等了好久——

切尔孔 可是我以同一方式给你爸爸一次教训——一,二——

喀嘉 住口!父亲——那就不同了——

〔跑进安娜的房间。喀嘉进去的时候,安娜出来,倒了一杯水。

安娜 你做得真好,叶高尔——

切尔孔 (做了一个怪脸)别提了,安娜——

契嘎诺夫 对,乔治。一个英雄最最需要的,全都算上,是谦虚——

丽狄雅 不对,谢尔琪叔叔——你看,奖赏紧跟着行动就来了,才叫快!

安娜 (走向她的房间)你们这些人呀,不管什么事也拿来取笑——

切尔孔 (悻悻然)你好像以为我就看不出人事的真正面目。

丽狄雅 (听)门铃?

切尔孔 (迅疾)是的,我开门去。

〔走出。

契嘎诺夫 我打赌我知道他希望会见谁——

丽狄雅 你为什么这样静,婶婶?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一个人不能够同时又想又说话——我在这儿用神哪——

契嘎诺夫 我知道他在等谁——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不知道那儿攒出一个皇后来,第五,还有第九,不见啦——

丽狄雅 这儿是第九——那也不是皇后,是太子——

包嘉耶夫斯喀雅 原来如此!我的天,是我的眼睛——好,那么——太子——

契嘎诺夫 (唱着)是的,我知道——是的,我知道——

丽狄雅 谢尔琪叔叔,这不叫聪明。婶婶,你要在这儿待下去?一坐就这么久,对你很不好——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一心就在牌上)等一等——我再一会儿就完——我不会久的——

〔进来切尔孔和县长。

切尔孔 你还没有找到他?

县长 (沈郁地)没有。只有上帝晓得他去了什么地方——离开县城,有什么地方好逃?晚安,丽狄雅·潘夫劳芙娜。你好啊,我亲爱的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

〔他同契嘎诺夫静静地握手。

包嘉耶夫斯喀雅 (并不看他)好,你的财政局书记怎么样啦?

县长 没有下落,这个坏蛋。找来找去,找个不停,我的喉咙都干啦!

契嘎诺夫 那容易挽救——(斟酒)他偷了多少钱?

县长 四百六十三个卢布三十二个考排克。蠢蛋!他应当全拿了去才是——共总有八千光景——傻瓜也就是拿了一捆钱去!话说回来——假定你偷——有什么关系?没什么特别——又不是暗杀!那么来忏悔好了。判刑会帮你往轻里判的。可是这个小傻瓜躲起来了,你看——必须九个人去寻找他。

切尔孔 小傻瓜对!

包嘉耶夫斯喀雅 (并不仰头)他偷钱就像一个叫化子——偷到考排克——

契嘎诺夫 好啊,塔杰雅娜·尼考莱耶芙娜!

〔丽狄雅和切尔孔笑。

县长 (看看他的表)好,我路过进来,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把这全告诉你——还有别的——他犯罪那天你看见他来的——所以,对不起,将来你得——

契嘎诺夫 (严重地)我明白,有人疑心我是共犯——

县长 什么?!(笑)你就爱开个小玩笑!啊,我真爱跟你在一起——不过,我得走——有一个浑人打他老婆——

包嘉耶夫斯喀雅 (和方才一样)打她打到死?

县长 我想是罢。浦芮提金在什么地方?他跟我一起来的。我们先以为我们会斗牌的。

切尔孔 他跟史泰潘·达尼劳维奇在忙着——

县长 (忧悒地)但是,到这儿来,一个巡警报告这件殴打的案子——,是的。你那位大学生——我希望你告诉他——管管他自己。外头对他有谣言——他会见工厂的工人——现在,他为什么会见他们?我们县城有那位虔诚的先生——潘夫林·高劳瓦斯提考夫,真正的害人精!我们自己都怕他。他什么也知道——连你做的梦也知道。我不愿意采取某些步骤——我不喜欢不愉快的事件——

契嘎诺夫 好罢。我当心就是。不愉快的事件对任何人都不愉快。

县长 正是。好——大家再见!你是一个好人,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我真是这个意思。

契嘎诺夫 (送他出去)虽说有人疑心他是窃盗政府三十二个考排克的波尔非芮·德罗比雅日琴的共犯?

〔县长笑了。从过厅传来浦芮提金甜甜的声音和史泰潘严酷的呼喊。

切尔孔 (向丽狄雅,低声)你有什么感想?

丽狄雅 你是说史泰潘·达尼劳维奇?

切尔孔 不,那是自然的。不过这个德罗比雅日琴——家伙!有什么好帮他的?说实话,是谢尔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丽狄雅 (微笑)你不久就要成为一位相当受人尊敬的公民了——真的!

切尔孔 (严肃地)他败坏了这个孩子——还用说。难道这也好玩儿吗?

丽狄雅 你忘记你有一时想把县城搞个乱七八糟啦?

切尔孔 我?好,假定我有过。又怎么样?你有什么话要讲?

丽狄雅 我仅仅提醒你——你说你一定要把新观念,新爱好介绍给这个城。谢尔琪叔叔一言不发,可是你看,有多少死人在腐烂之中感谢他——

切尔孔 是的,我明白你——讲下去——

丽狄雅 好,你假定要带到这儿的任何新生活,我始终没看见带进来——不过我想,你自己倒是有点儿发暗了——

史泰潘 (在过厅)叶高尔·彼特罗维奇,你到这儿来一下好罢?

浦芮提金 (抗议)请,叶高尔·彼特罗维奇!

切尔孔 (离开)我要答复你——随后——

丽狄雅 ,婶婶,你就别玩儿了罢。我们回家去,成不成?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在这儿很舒服——等一下。这儿件件事是又乱,又浑,又杂——这,我的亲爱的,是磨性子的最难的牌——这叫做“两种必要”——

丽狄雅 好,我走——

〔她走进过厅,上了台级。

包嘉耶夫斯喀雅 (俯向牌)你走——你走——可我怎么办?好,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做的。(抬起头来四面看),全走啦——就留下我一个人啦。好,没关系。(看着牌,忽然把牌一搓)塔杰雅娜,我的亲爱的,你不久就要死——是的,你不久就要死,老糊涂,你就要——

〔她站起,朝过厅走去。浦芮提吉娜立在门道,头上蒙着一块帕子,脸和平常一样虚肿着,不施脂粉——整个儿看上去是一副可怜模样。包嘉耶夫斯喀雅倒退下来。

是谁?你要什么?

浦芮提吉娜 (平静地)是我——

包嘉耶夫斯喀雅 是你,皮拉琪雅?

浦芮提吉娜 是呀——我。我丈夫在这儿吗?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想在罢。出了什么乱子?

浦芮提吉娜 (静静地哭着)他不要我啦——丢掉我啦。他见天儿夜晚在外席姚耳金那边和老头子斗牌——希望勾引他女儿——

包嘉耶夫斯喀雅 那,说话别像一个傻瓜——别信口瞎扯——他勾引人,真的?人要笑你的。跟我到楼上去——

浦芮提吉娜 他打我!他说,你毁了我的生活,你纸扎人,你老巫婆,他说。滚出去,他说。我有什么地方好去?我的财产统统过到他的名下——全在他的手心——我有什么好做,亲爱的?

包嘉耶夫斯喀雅 来罢——别吵——

浦芮提吉娜 (跟着她)我来。不过,请帮我出出主意,应当怎么样对付他。我现在怎么样过活?!我听见他的声音。让我先走,亲爱的——

〔她们不见了。差不多就在同时,听见一扇门往开里砰地一响,从过厅进来浦芮提金,样子激动,后面随着切尔孔和史泰潘。

浦芮提金 你不好这样对付我,学生老爷。我在本地是一个有名的人——我不久就要做议长——真的。可是你,假如我好这样说的话,你也就是一个年轻人——此外什么也不是。

切尔孔 对不起,这不是一个嚷嚷的地方。

浦芮提金 可是这地方叫我骗子手倒好?我凭什么是骗子手?凭什么?我倒喜欢知道。

史泰潘 (带笑讥嘲)这儿是证据——数目字——

浦芮提金 数目字?你高兴写什么数目字就写什么数目字。那不叫证据——

史泰潘 可是那正因为你先写了些数目字——你高兴写出来的数目字——解释给我听,譬方说,你先哪儿来的这六千三百卢布——

浦芮提金 叶高尔·彼特罗维奇,允许我不加解释——你相信我,我相信你,严格地。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就信任我。可是鲁金先生——我真不知道他要怎么样——

史泰潘 我要呀,兜你的底,欺骗——

浦芮提金 欺骗?不,我不要参加这种谈话——

切尔孔 (干涩地)我们可以留到明天谈——

浦芮提金 不,我不能够就这样儿把它搁着!我是一个规矩人。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知道我是。我的计算是对的——问他好了——他知道——

切尔孔 (发怒了,声音平静)住口!这儿来——好罢?

〔他把浦芮提金带往他的房间。

浦芮提金 现在,真的——你不好这样推我——

〔切尔孔先搡他进去,自己跟进去,把门砰地关上。史泰潘拿算盘往桌上一丢,手放在衣袋里头,走出。

史泰潘 (咬着牙说话),这些骗子手!

〔史提姚潘走出安娜的房间,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向客厅。传来安娜高高读书的声音。过厅有语声和脚声。进来契嘎诺夫和莫纳号娃。

契嘎诺夫 我是一个人在平台上。有时望着天空,秋天给你一种难得的感觉——

娜结日达 人都哪儿去啦?

契嘎诺夫 (嘲弄地)你要的那个人一听见你的声音就来啦,不过,他什么也不会给你——在秋天,云——沉重的黑云——掠过天空——

娜结日达 我不喜欢黑。最重要的动人的颜色是红。皇后和各级贵族妇女穿的全是红的。

契嘎诺夫 我没见过,不过,我想一定是很美的——好,我不久就要走了,我的亲爱的——

娜结日达 (坐在沙发上)别的人也跟你一起走——

契嘎诺夫 别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打定主意了吗?

娜结日达 做什么?

契嘎诺夫 (低声)跟我走?去巴黎?,巴黎——你想想看!侯爵夫人,伯爵,男爵,全是红的!你想要的东西你全有——我有的是东西给你!

娜结日达 (安详地)你也真够粗野的,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倒像我是那类女人——

契嘎诺夫 你真可以!简直了不起!不由人不敬畏!我爱你——相信我——爱你像一个年轻人——你是——一种权力!你的未来有着什么样儿的幸福,什么样儿的快乐!

娜结日达 谢尔琪·尼考莱耶维奇,你干么说这种话?你眼看就五十,再有两年也许就整个儿脱顶,就不可能像一个年轻人作爱。至于旅行巴黎——假如我不可能爱你那又怎么能成?你是一个有趣的人,不过十足中年,不是我的对头。听你说起这种心思,原谅我这样讲,我简直不好受——

契嘎诺夫 (几乎带着一声哼唧),诅咒!好——那么我们就结婚。我可以想法子叫你丈夫跟你离婚——

娜结日达 那没有丝毫差别。重要的是人,此外都不必考虑。你看不出来吗?不,请你由我去罢——你教了我许多东西——我变得更聪明,更勇敢——

契嘎诺夫 (恢复他的平静)那么,很好——我的朋友,我们就把这埋了罢。我对你发誓——那是我最后的努力——我没有时间再努力——也没有力气——简直没有力气!

娜结日达 这才好。你是一位有智慧的人——你明白,在一家操纵居奇的商店买不到力气的——

契嘎诺夫 (平常的态度),是的,你这话说得对。好比你在一家百货商店买不到智慧一样——

娜结日达 现在你自己也看出来啦!

〔进来赖道汝包夫和潘夫林。赖道汝包夫看上去老了许多。

赖道汝包夫 喂!我女儿在这儿吗?

契嘎诺夫 我相信她在——

〔敲安娜的门。

赖道汝包夫 (向潘夫林)你看见了罢?他们全是成双成对的——哼——

安娜 (在门边),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好啊?喀嘉!

娜结日达 晚安,安娜·菲姚道罗芙娜——

安娜 ——是你?

娜结日达 是呀。

喀嘉 (进来,向她父亲)您做什么来这儿?

潘夫林 (平静地)他不放心你——

安娜 (呼唤)史提姚潘!(向娜结日达)你喝茶吗?你喜不喜欢茶?

娜结日达 谢谢你啦——

〔进来史提姚潘。

安娜 (向史提姚潘)倒茶来,史提姚潘,好罢?我去去就来。

〔回到她的房间。

契嘎诺夫 还有高雅克,史提姚潘。

〔走向娜结日达,低声同她说话。

赖道汝包夫 谁跟你在一起?只有她?

喀嘉 别问啦。问得多蠢!

赖道汝包夫 回家去,喀嘉。这儿是你最后的日子——你应当在家里过日子——你不这样儿想吗?

喀嘉 好罢。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她快步走进安娜的房间。

赖道汝包夫 (坐下——向潘夫林)你看见了罢?她现在简直成了一个生人了。这些人把我女儿赢过去了——把我儿子弄成一个醉鬼——毁掉我的一生——他们倒什么事也没!

潘夫林 (柔柔地)别着急!等着看好啦。

赖道汝包夫 有什么好等的?我到什么地方申冤去?

潘夫林 他们把县长收买过去,可是没人买得了上帝——你明白罢?

赖道汝包夫 他们抬举浦芮提金,把我往烂里撕——现在,又轮到我女儿。她也许在那儿,跟那个大学生——可是我等着看。不,我偏不!(跳起脚来,嘶喊)喀嘉!

娜结日达 !出了什么事?

契嘎诺夫 我的好人,你在犯什么神经?

〔进来切尔孔,后面跟着浦芮提金,后者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好像一个人在害牙疼。喀嘉和安娜冲了进来。

喀嘉 您在叫唤什么?

赖道汝包夫 离开这儿!

切尔孔 当心——这儿不是菜市——

赖道汝包夫 过来——打我——搞掉我!强盗!打我——

喀嘉 父亲!,上帝!

切尔孔 现在,听好了,老头子——

赖道汝包夫 住口!别跟我讲话——到处应活儿的泥瓦匠![54]喀特芮娜,回家去!好,阿尔西浦——你开心,是不是?下流的寄生虫!

浦芮提金 我没什么好责备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赖道汝包夫 你没什么好责备的!你娶了一个有钱的老糊涂,抢了她的——现在你养女人啦——想做议长啦——你——寄生虫!

切尔孔 现在,当心——假如你要咒人,骂人,到别的地方去——

喀嘉 (嚷嚷)走——要不,他们会赶您走的。您不出来?这伤我的心——这让我替您害羞——我将来怎么能够再见他们?要是他们赶您出去,我会恨您的——

赖道汝包夫 你说什么?

安娜 看——她替你难过——她在哭——她爱你!

赖道汝包夫 假如她爱我——她为什么离开我?

喀嘉 来——来,为了上帝的缘故,请。

〔她把父亲挽进过厅。潘夫林做出一种奇怪的举动,溜到门边,停在那儿偷听。

切尔孔 你顶好也走,阿尔西浦·佛米奇——我们没话好讲啦。

浦芮提金 (叹气)好罢——我走。倒说,我挨史泰潘·达尼劳维奇这一下子,他记好了。他是本地人,我也是。这就成啦。

〔他走出。

安娜 ,上帝——事情都多怪啊——

〔这些时候,娜结日达一直待在角落,看着切尔孔,脸上挂着奇怪的坚定的微笑。契嘎诺夫吸着雪茄,摸着髭,眼睛随处看着。史提姚潘送上茶,怯怯地瞥着潘夫林,充满了恨。安娜看着娜结日达,不由自己,朝她走去,但是忽然一转,走进自己的房间。

契嘎诺夫 (向切尔孔)你跟他把账结清了吗?

切尔孔 结清啦。我想同你谈谈。,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你来啦?我就不知道你在这儿。好,你好吗?天气坏透啦,不是吗?

契嘎诺夫 显然,我们的谈话现在要挪后啦——

切尔孔 自然。可你为什么坐在黑角落里头。我们到客厅去坐坐——

娜结日达 好的——我在这儿等你注意我——

〔他们退往客厅,可以听到他们平静的谈话的声音。

契嘎诺夫 (向潘夫林),你还在这儿?好,你在盘算什么?

潘夫林 老头子算是完啦。他会让人家把他撵出去,当然喽,那样对待她父亲,喀嘉的傲气也不许她再到这家来。

史提姚潘 (平静地),蛇!

契嘎诺夫 (想着心事,没有听潘夫林讲话)是——是的。好,怎么样?

潘夫林 经这一来,一个人倒好按照环境决定怎么样去做啦——先生,关于我的作品,许我问你一句——你考虑过没有?(契嘎诺夫不作声,盯着他看。潘夫林后退)我是说,我的稿本——你有没有赏脸看过?

契嘎诺夫 什么?,是的——(尖锐地)老头子,完全胡说八道——

潘夫林 (不相信地)我九年的心血是完全胡说八道?

契嘎诺夫 (蔑视地)我去把你的那本哲学拿来——等着。(走进客厅)史提姚潘,斟一杯红酒给我暖暖肚子——

潘夫林 (平静地)好,姑娘,今天我见到你父亲——(史提姚潘拿手靠住桌子,眼睛盯着潘夫林)风在街上刮,下着毛毛雨,你父亲醉醺醺的,差不多光着,一边儿走一边儿哭——哭得惨透啦!

史提姚潘 (声音像有东西噎着)你扯谎!你凭什么折磨我(拿起茶的炉火盖子照准他就丢了过去)打死你——这个魔鬼!——这个妖人!

〔安娜打开门。

安娜 什么响?

潘夫林 (捡起火盖子)火盖子掉啦——想不到掉啦——

史提姚潘 赶他出去!

〔契嘎诺夫进来。

契嘎诺夫 (向潘夫林)这儿是——

史提姚潘 赶他出去!

〔安娜走到她跟前,耳语着。史提姚潘离开。安娜站在桌边,听客厅的谈话,她的脸抽搐着,显出一种痛苦和厌恶的表情。

潘夫林 姑娘,用不着喊人赶我出去——我自己会走。那么你说,先生,这是胡说八道?

契嘎诺夫 对。

潘夫林 那么,我九年的思想整个儿全错?承情之至,先生。难道不是你错?再见!

〔他走出。

契嘎诺夫 他的确是一个真正的害人精,县长这样儿叫他有道理——天呀,你不舒服?

安娜 (耳语)她在说什么?听——

契嘎诺夫 (平静地)遇到这种情形,我不许自己听——

安娜 ,她在做什么!

契嘎诺夫 (高声)你们不过来,朋友们?茶好啦。

切尔孔 就来。

安娜 (柔柔地,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你以为我在偷听?那你就想错了!

契嘎诺夫 不,不!我没那么想。叶高尔,这儿来——

〔安娜跑进她的房间。切尔孔来到门边。

切尔孔 怎么?什么事?

契嘎诺夫 (平静地)进来。方才嫂夫人听见些话,很受刺激的样子——

切尔孔 (做了一个怪脸),老调。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在说笑——如此而已。她跟我讲起各种人怎么样宣布他们的爱情——极其有趣——

〔他回去了。契嘎诺夫耸耸肩膀,碰碰他的髭,给自己斟了一大杯高雅克,一口气喝掉。然后,拿起他的帽子,他走向过厅。在他走到门口以前,莫纳号夫进来,样子看上去消沉而又忧愁。

莫纳号夫 (柔柔地)晚安。

契嘎诺夫 晚安。喝点儿高雅克?

莫纳号夫 也好。天气冷。我的娜结日达在这儿不在?

契嘎诺夫 另一位?

〔莫纳号夫不作声,点点头。契嘎诺夫吹着口哨。

莫纳号夫 (平静地)我来——带她回去——

契嘎诺夫 (微笑)我喊她来好罢?

莫纳号夫 不——不用。我还想来一杯——

契嘎诺夫 (仍然带着微笑)喝下去,好点儿,是不是?

莫纳号夫 别笑——事情没什么好笑的。

契嘎诺夫 可是我们打的赌怎么着?你记得吗?

莫纳号夫 那,你输啦,难道没输?

契嘎诺夫 可是你并不开心?,好啦。怎么的啦?别像这样子。

莫纳号夫 (哭)我伤心。我现在怎么好?我能怎么着?除掉她,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契嘎诺夫 好啦,请。难受,假如你不得不难受,不过,别让你自己显得可笑或者难看——我的朋友,永远不要!

〔他们走进过厅。房间静了。从客厅传来娜结日达的猫叫一样的低呜的声音。

娜结日达 真正的爱情什么也不抱怨——什么也不畏惧——

切尔孔 好,我们可以不谈这个题目了——你今天尽谈这类东西了——

〔他在门口出现,兴奋地。娜结日达在他后面。

娜结日达 人对爱情就没什么可以说的。我方才告诉你的,是不同的英雄在小说里面宣布他们感情的方式。不过爱情——一个人必须在静默之中恋爱——

切尔孔 (呢喃着)在静默之中?好——我们喝茶,好罢?

娜结日达 (平静地)你怕吗?

切尔孔 我?怕什么?

娜结日达 怕我。我在先怎么也没想到——

切尔孔 那就够啦,真的——

娜结日达 我在先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怕——

切尔孔 (靠近她)看!

娜结日达 要我看什么?

切尔孔 (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爱我?好,告诉我——你爱我吗?

娜结日达 (低而坚决的声音)是的,我头一眼看到你,就爱你。我的——乔治!你是我的,乔治!

〔她拿胳膊围住他。他做了一个撤身的动作。安娜走进房间。她的脸因为流眼泪成了湿的;她手里拿着一条手绢。看见她丈夫和娜结日达,她像一个拉紧的弹簧往里一收。

安娜 (平静地)这可——真叫恶心!

切尔孔 (带着一种酩酊的微笑)安娜,别一下子就跳到结论。虽说完全一样!

娜结日达 对。现在完全一样!

安娜 (对娜结日达表示反感),你是一个兽——一个脏兽!

娜结日达 (安详地)因为我爱他?

切尔孔 (好像才醒过来)等一下,安娜,放安静——

安娜 放安静?你贬低身价!我可以了解,假如不是这一位——假如是另一位——可是这只——这只走兽呀——

娜结日达 (向切尔孔)我们走,乔治——

切尔孔 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注意——

〔过厅起了一阵骚乱。契嘎诺夫冲进来,后面紧跟着医生和莫纳号夫。

契嘎诺夫 拦住——拦住那个白痴!

医生 (在门口,抓住门扶手,照准契嘎诺夫,摇着一管又大又旧的轮转手枪)我要杀你!

〔他拉板簧,但是轧住了,子弹出不来。

契嘎诺夫 笨驴!枪也放不来!

切尔孔 (奔向医生)拿枪给我!

安娜和娜结日达 (一同)走开!他要杀你!

医生 (旋转子弹筒)该死!魔鬼——

娜结日达 (从医生手里抢去手枪)你这个蠢人!

切尔孔 你疯啦?

莫纳号夫 丢掉家伙,娜结日达!

丽狄雅 (冲进)出了什么乱子?

契嘎诺夫 (显出激动)我自己的罪孽够啦,用不着替别人回话。野蛮东西!

安娜 (向丽狄雅)他方才在亲她——亲她!(向莫纳号夫)把这个女人带走——(向丽狄雅)他们在亲嘴——

丽狄雅 (把安娜挽到她的房间)史提姚潘,喊婶婶来。

医生 她亲他?

切尔孔 离开这儿!

契嘎诺夫 (拿手绢包扎他的手指)他算明白过来啦——白痴!

医生 (疲倦地)亲爱的娜结日达,你看上了谁?

娜结日达 (她一直看着他,带着满足的微笑)我不是你的亲爱的——

医生 你看上了谁?

娜结日达 (指着切尔孔,骄傲地)他!

莫纳号夫 (干燥的声音)娜嘉!娜嘉!你何苦来的?娜结日达!

〔进来包嘉耶夫斯喀雅,停也不停,走进安娜的房间。

包嘉耶夫斯喀雅 (一边儿走过去)你们搞到这种境地?吵架?

医生 (向契嘎诺夫)你,我的温文高贵的君子!对不住!似乎是我弄错啦——我应该奔他才是——无论如何,全一样。你们两个人都是猛兽。可惜我没打死你们两个人——真可惜。

娜结日达 (并非不同情)你!你能够做什么?

医生 对。我是什么也不能够做。我简直是烧干啦。

切尔孔 好,够啦,我说。

莫纳号夫 娜结日达,我们回家去!

娜结日达 (坚定地)他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就是那儿。

医生 我的心烧灼了整整四年——现在我成了什么?

契嘎诺夫 叶高尔,他站在这儿吹牛要吹多久?妈的,他抓掉我的指甲——

切尔孔 (向医生)你就这样轻轻松松发落啦,便宜你啦。走!够数儿的啦——

医生 (恢复神志,简单地)再见,娜结日达,我爱你。原谅我——一切。再见。你跟他们在一起要毁的——我知道你要毁的。再见。再见,两只兀鹰——

〔他走出。

契嘎诺夫 (向娜结日达)好,最后,你满意了罢?这跟小说一样——销魂的爱情,三个不快乐的可怜虫——准备放枪——血——(露出他包扎的手指给她看)妙,是不是?

娜结日达 (麻木地)现在他要怎么着?自杀,跟另一位一样?

契嘎诺夫 是我呀,羞死啦,拿枪把自己干掉——

莫纳号夫 (向切尔孔,平静地)把我太太还给我——请。我什么也没有——她在我等于一切——我拿我的生命全给了她——我为了她偷钱——

切尔孔 (尖锐地)好极啦——带她走!

娜结日达 (向切尔孔,惊呆)你说什么?带我走?

切尔孔 (坚定地)我说的。注意,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我请你原谅我——

娜结日达 原谅你什么?

切尔孔 别看重我的举动——那是一时的闪烁——你自己点亮的——那不是爱——

娜结日达 (声音紧涩)说明白——我好了解你。

切尔孔 我并不爱你!

娜结日达 (不相信)可是,不可能!你亲过我——从来没人亲过我——只有你!

莫纳号夫 亲爱的,那我算什么?

娜结日达 (声调沉重)安静,死人!

切尔孔 就这么结束了罢。你了解我,不吗?原谅我——假如你能够。

〔他转身要走。

娜结日达 (显出困惑的样子,忧悒地)不——不!让我坐下来——你,乔治,坐在我的旁边——好罢?叶高尔·彼特罗维奇——

切尔孔 我并不爱你——我不!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娜结日达慢慢地跌进沙发。她像失掉感觉。契嘎诺夫又惊又喜,摸他的髭。莫纳号夫站在门边,看上去被揉成粉碎的模样。

契嘎诺夫 (欣然)什么样儿一座痴的城!这儿样样儿事乱七八糟——医生应当救人——偏偏害人——

莫纳号夫 娜结日达,亲爱的——

娜结日达 啊?

莫纳号夫 我们回家去——

娜结日达 (平静而安详地)一个人回去,死人——去!

〔莫纳号夫叹一口气,退往客厅。

契嘎诺夫 (低声)我的亲爱的,到巴黎去——哎?

娜结日达 他并不爱我?当真?

契嘎诺夫 当然!一个人爱的话,并不——

娜结日达 并不!我知道——

契嘎诺夫 所以该我开心啦。

娜结日达 (疲倦地)不过,或许——他也就是怕?

契嘎诺夫 (叹一口气)他有什么好怕的?

娜结日达 还有医生?你以为他要自杀吗?

契嘎诺夫 我不信。不过,假定他自杀——又有什么?你看惯了——这回是医生,下回,也许,是我——

娜结日达 (摇头)他拿什么东西自杀?这儿是他的手枪。

契嘎诺夫 他可以另来一管——

娜结日达 这儿没人卖手枪的——这间房子才气闷。,我觉得压得慌——我们到外头去。阳台就好——我们去吸点儿新鲜空气——来——

契嘎诺夫 跟你在一起,我什么地方也去——上房顶也成——你看我爱你——我真爱你!

娜结日达 不——别说这种话——(深深相信)假如他不能够爱我,你怎么能够?他!他害怕啦。像他那样儿一个人!不,没人能够爱我——没人——

〔他们走出。史提姚潘跑出安娜的房间,后面跟着丽狄雅。史提姚潘从书桌的抽屉取出什么东西。切尔孔进来,看上去郁郁寡欢的样子。

丽狄雅 十五滴,史提姚潘。

史提姚潘 我真怕——主,什么样儿生活。

丽狄雅 跑——快给她用——

切尔孔 安娜怎么样?

丽狄雅 (耸肩)她——没什么。有什么可以说的?

切尔孔 我——我是说,她,看见我会难过的——

丽狄雅 你要她怎么着?

切尔孔 请你帮我告诉她——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离开啦。我向她说明我为什么那样做,请她原谅我。她离开——不会回来了——

丽狄雅 我不大明白。

切尔孔 她——她激起我的兽性——那,我亲她——我管制不住自己——那女人有的是吸力。

丽狄雅 (嘲弄地)!原来是她错!你让她勾引啦!可怜的男子汉!

切尔孔 (平静地)你——你觉得我厌气?

丽狄雅 (平静地,但是有力地,报复地)我是厌恶——而且看不起!

切尔孔 ,你不必。你看见我要堕落,为什么你不——

丽狄雅 我不从毁灭之中救人。自己救不了自己的那些人,顶好毁灭!这可以恢复生活——毁掉多余的部分——也就是多余的部分!

切尔孔 我过去有一种感觉——你在冲我寻找什么东西。我非常景慕你,好,现在,我可不敢这样说啦——

丽狄雅 是呀,你不敢说了!我是寻找来的——我以为我可以找到一个男子,真诚,坚定,受人尊敬——我寻找了许久许久——寻找一个我可以低头的男子——我可以跟他靠在一起走。或许这是一个梦,不过我要继续去物色那样儿一个男子——

切尔孔 你好对他低头?

丽狄雅 在他一旁走着。可不,这世上真就没有人做英雄——大祭司——生命在他们就是伟大的创作?不可能没有!

切尔孔 (声音噎窒,绝望地)这儿就没有可能保存自己。你必须明白这个——不可能。这种生活,这种污臭的影响——

丽狄雅 (怒)我到处遇到的只有贪婪的可怜虫——到处!

〔外边传来一声枪响。

切尔孔 (疲倦地),又来啦!现在又是什么?

〔安娜跑出房间,后面随着包嘉耶夫斯喀雅。

安娜 叶高尔!那是什么响?,我的上帝!

〔她倒进沙发。

丽狄雅 (走向门)我去看看。

包嘉耶夫斯喀雅 我方才正想上床哪——

契嘎诺夫 (在过厅门口)别出去——

切尔孔 谁在放枪?

契嘎诺夫 (苍白,髭也垂了下来)她——娜结日达·波里喀尔波芙娜——

切尔孔 打谁?

契嘎诺夫 (颤栗)打她自己——就当着我——和她丈夫——还那样安详——那样简单——家伙!

包嘉耶夫斯喀雅 (走向过厅)她不是傻瓜吗?谁会想到这个?

安娜 (奔向她丈夫)叶高尔——不好怪你。不好怪你的,叶高尔。

切尔孔 那个医生——在什么地方?

〔进来莫纳号夫。

莫纳号夫 用不着医生——什么也用不着——你们好好儿杀死了一个活人。为什么?

安娜 不是你干的,叶高尔,不是你——

莫纳号夫 (平静地,带着一种恐怖的表情)你们一向干的是些什么呀?告诉我,你们一向干的是些什么呀?

〔没有回答。外边传来风的吼号。

】后记

高尔基在一九零六年写成《野蛮人》。按说应当译做“多数”才是。剧本的背景是外省一个偏僻小县份,名字叫做外尔号波里Verkhopolye,含有“高头”的意思,大约在中俄一带什么地方罢,离渥尔嘎河不怎么远。这个县城有一家客栈,住满了臭虫,街车统共只有三辆,桥坍了永不再修——自然是因为议长立下了摆渡要做生意的缘故。文化程度是这样的:女子中学居然会有一所,此外就是全县不曾出过一个大学生;不对,出过一个,搞政治受到开除的处分,后来又被那位卫道的“贤人”告密便自杀了,另外还有一个,同样受到开除的处分,就是年轻乐观的鲁金。土地肥沃,生活平板,就像一个关在山谷中间的死水池子。人民是愚昧,幼稚,自大,而且可笑。正如鲁金所谓,看到这些应该摆在博物馆的本地人,你不由自己就要怀疑俄罗斯会有未来了。

于是他们中间来了两位工程师,计划修筑铁路。无论在哪一方面,契嘎诺夫和他的副手切尔孔都算得上标准的知识分子,工作把他们安排到这个小地方过一下牧歌的单调生活,然而习性是老早就从城市的世面学会了的。穷苦出身的切尔孔似乎并不了解穷苦。他是红头发,似乎多的是热情。然而失望得很,他有的也就是一种快意,一种报复的快意,盲目而且残忍,活在感情上自私的小我圈子里面。他的直率只是一阵冲杀:不含一丝丝真诚的,人类的爱。他破坏,但是不负责任。契嘎诺夫等而下之。无所谓地消耗他的才情,喝酒,玩儿女人,把人事看做游戏,工作丢给别人,过去的资望做成他的地位,他用“闲来无事”的态度四处走走,腐化人心是他生存哲学的最大的行动。他同样不负责任,所不同于切尔孔的是,一个随和,一个严肃,其实两个全是空心汤团。

他们骂本地人是野蛮人。然而赖道汝包夫气透了这两位自由思想的先生,也把他们叫做野蛮人。

到底谁是野蛮人?

是根本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在文化上落伍的外省人?还是受过高深教育的文化人?一个是一下子就把无知露在外面,一个是把邪恶慢慢传给别人。大概都是罢。这出沉痛的喜剧把我们带到戈郭里的十九世纪中叶。但是不像戈郭里那样完全绝望,因为高尔基究竟活进了二十世纪,让年轻的一代用他们的恳挚走出了一片空虚的出口。值得一叹的是那位税官太太娜结日达,带着一颗浪漫的心,拿男女之爱做为人生真正的意义,于是左右扑空,自杀以殉。直直的像一座沉重的石像,没有一个庸人经得起它的分量,空里缺一双手接住,她倒下去便硬碰硬在铁冷的地面上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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