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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底层

人物

米哈·伊万诺夫·考斯梯列夫 五十四岁,店主。

瓦西丽萨·喀尔波芙娜 他的太太,二十六岁。

娜塔莎 她的妹妹,二十岁。

阿布辣穆·伊万尼奇·麦德外借夫 她们的叔叔,一个警察,五十岁。

瓦西里·皮皮尔 二十八岁。

安得赖·米特芮奇·克列实奇 一个锁匠,四十岁。

安娜 他的女人,三十岁。

娜丝佳 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二十四岁。

克瓦实妮雅 将近四十岁,一个女卖包子的。

布柏诺夫 一个做便帽的,四十五岁。

沙丁 约四十岁。

戏子 约四十岁。

男爵 三十三岁。

路喀 一个香客,六十岁。

阿列实喀 一个尚鞋匠,二十岁。

克芮渥伊·饶布 码头小工。

鞑靼人 码头小工。

第一幕

一间地窖似的地下室,沉重的弓形天花板,让烟熏黑了,有些地方泥灰落掉,显出一块一块补葺的痕迹。亮光从观众那边过来,也从右边墙头一个方方的窗户下来。薄薄一片隔板把右犄角割开,后边做成皮皮尔的屋子。靠近这间屋子的门口,是布柏诺夫的木板床。左犄角有一个大俄罗斯炉子。左边石墙是通厨房的门,克瓦实妮雅,男爵和娜丝佳住在里头。在炉子和门之间,沿墙立着一张宽床,有一幅龌龊的印花棉布幔子挡住。贴墙处处都是木板床。靠近台口,挨近左墙,竖着一块木头,上面安着一个铁砧子,还有一副虎头钳子。克列实奇坐在它前面一块小木头上,忙着拿钥匙在试旧锁。地板上放着两团铅丝穿在一起的钥匙,一把砸坏了的锡茶壶,一把榔头和若干锉子。地下室中心立着一张大桌子,有一个茶炉,两条长板凳和一张方凳子——都没有上过油漆,肮肮脏脏的。克瓦实妮雅在桌子跟前倒茶,男爵在嚼一块黑面包,娜丝佳坐在凳子上,靠着桌子,读一本破书。安娜躺在幔后床上,传出咳嗽的声音。做便帽的布柏诺夫坐在他的木板床上,腿当中夹着一块帽子木头,拿一条破裤子在上头比来比去,看怎么样下剪子才好。在他旁边扔着一个撕破了的帽盒子,里面放着便帽檐,油布条幅,和破烂衣服。沙丁躺在一个木板床上,正好醒过来,发出响亮的咕噜声音。观众看不见戏子在炉顶上面[1]翻来翻去直咳嗽。

初春的早晨。

男爵 下文呢?

克瓦实妮雅 ,不,我的好人,我就说,别跟我蘑菇啦。我先头经见过,我就说,现在呀,你就是送我一百条煎龙虾,你也没法子拉我去拜天地。

布柏诺夫 (向沙丁)你哼唧些什么?

〔沙丁继续哼唧下去。

克瓦实妮雅 我呀,一个自由自在的娘儿们,逢事自己作得了主,我就说,会拿自己填进别人的身份证,去做什么男人的奴才——不干!,才不!哪怕他是亚美利加的国王,我也不嫁!

克列实奇 扯淡!

克瓦实妮雅 怎么?

克列实奇 扯淡。你还不是嫁了阿布辣穆喀拉倒。

男爵 (抢过娜丝佳的书,念书名)《致命的爱情》——

〔他笑了。

娜丝佳 (伸出她的手)得,拿书给我——来!——别胡闹!

〔男爵逗她,拿书在空里摇着。

克瓦实妮雅 (向克列实奇)你是红毛儿老山羊[2],正是你!扯淡!你怎么敢这样儿糟蹋我!

男爵 (拿书砸娜丝佳的头)你活脱脱儿一个傻瓜,娜丝喀!——

娜丝佳 (从他手里把书抢过)拿书给我!——

克列实奇 看那份儿阔太太样子!——可是你呀!还是嫁给阿布辣穆完事!——你巴得一直就是这个。

克瓦实妮雅 ,是呀,当然喽!怎么着?——像你哪,把女人朝死路上逼。

克列实奇 住口,母狗!不关你的事!——

克瓦实妮雅 喝!你呀,一砸真话就炸!

男爵 他们又吵上啦!娜丝喀,你待在什么地方?

娜丝佳 (并不仰头),滚开!

安娜 (从幔后把头伸出)又是一天!为了上天的缘故——别嚷嚷——别吵闹了罢!

克列实奇 又在哀唧!

安娜 见天儿吵!——你们起码也该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咽气才是!

布柏诺夫 一点点儿吵闹不会拿死吓跑了的——

克瓦实妮雅 (走向安娜)我的可怜人儿,你怎么会跟这种恶鬼过活?

安娜 由着我——走开——

克瓦实妮雅 哼。活活儿把你折磨死!——今儿个胸口好点儿吗?

男爵 克瓦实妮雅!好赶市啦!——

克瓦实妮雅 就走。(向安娜)你要不要来点儿好吃的热肉包子?

安娜 不,谢谢啦——吃济得了什么事?

克瓦实妮雅 尝尝看。来点儿好的热的——轻轻你的咳嗽。我留几个在这碗里头,想吃的时候,你一伸手就成。来呀,贵人——(向克列实奇)去——去!你这个鬼!

〔走进厨房。

安娜 (咳嗽)天呀——

男爵 (狡诈地推了一下娜丝佳的头)放下,小傻瓜!

娜丝佳 (呢喃)滚开!——我没搅你。

〔男爵跟随克瓦实妮雅走出,吹着一个调子。

沙丁 (从木板床上坐起)昨儿夜里谁揍我来的?

布柏诺夫 谁不谁的有什么关系?——

沙丁 没关系,我想——可他们干吗揍我?

布柏诺夫 你斗牌来的?

沙丁 斗牌来的——

布柏诺夫 所以他们揍你——

沙丁 这些浑蛋!——

戏子 (头伸到炉沿)他们总有一天把你揍死的——

沙丁 你是蠢驴。

戏子 凭什么?

沙丁 杀人呀不必两回,一回就成。

戏子 (稍缓)为什么不成?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成。

克列实奇 (向戏子)爬下炉子,把这儿打扫干净——怕把手弄脏了?

戏子 不关你的事——

克列实奇 有胆子等瓦西丽萨进来再打扫——她会叫你知道是谁的事!

戏子 瓦西丽萨地狱里去!今天轮到男爵打扫——男爵!

男爵 (从厨房出来)我没辰光打扫——我跟克瓦实妮雅赶市去。

戏子 那呀跟我不相干——你高兴坐监牢就坐监牢,我不在乎,可是地板呀,该你揩——别人的活儿我不干——

男爵 ,鬼捉了你去!娜丝喀会扫地板的——嗨,你,致命的爱情!醒醒!

〔抢去娜丝佳的书。

娜丝佳 (站起)你要怎么着?还给我!你这人真滑稽,亏你怎么把自己叫做贵人来的!

男爵 (还书)娜丝佳,替我扫扫地板,好孩子。

娜丝佳 (走进厨房)没得说!——偏不干!

〔克瓦实妮雅在门口出现。

克瓦实妮雅 (向男爵)来呀。他们没你,一样会弄干净的——喂,戏子,人家请你做嘛,你就行行好呗——做不断你的背脊骨的。

戏子 哼!一来就是我——我真不明白——

男爵 (进来,掮着一个木头担子,一头挂着一个篮子,里头放着破布蒙住的大瓦盆)今儿够重的。

沙丁 冲你生下来就是男爵,配罢?——

克瓦实妮雅 (向戏子)听着,记住扫地板。

〔她先让男爵走出,自己跟在后边。

戏子 (爬下炉子)吸土对我有害。(说话带着骄傲)我的器官中了酒毒。

〔他坐在一张木板床上,沉沉在想。

沙丁 器官——官能——

安娜 安得赖·米特芮奇——

克列实奇 这会儿又怎么啦?

安娜 克瓦实妮雅给我留了些包子在那儿——你吃了罢。

克列实奇 (走向她)你要不要吃?

安娜 不,我不想吃。我做什么吃?你干活儿——你需要吃。

克列实奇 你怕吗?别怕。说不定——好得起来的——

安娜 去把包子吃了罢。我不成啦。像就快啦——

克列实奇 (走开)别搁在心上——你爬得起来的——有时候会这样子的。

〔走进厨房。

戏子 (高声,好像忽然醒了过来)昨儿个,在医院里头,医生对我讲:你的器官,他说,完全中了酒毒——

沙丁 (微笑)官能——

戏子 (坚持地)不是官能,是器——官——

沙丁 席看布尔[3]——

戏子 (冲他摇手)你呀,尽瞎捣蛋!我是在认真讲话——真的。假如我的器官中了酒毒,那么,扫地板对我就有害处——把土吸进去——

沙丁 Macrobiotics[4]——哈!

布柏诺夫 你在嘀咕什么?

沙丁 字——这儿还有一个——trans-scen-deptal——

布柏诺夫 这说什么?

沙丁 不知道——早就忘啦。

布柏诺夫 那你干吗讲它?

沙丁 好玩儿——哥儿们,我听厌了人们使用的字,我们所有的字!我听这些字听了足有一千回了。

戏子 《汉穆莱提》里头有一行:“字——字——字!”[5]一出好戏。我演那个挖坟的。

克列实奇 (从厨房出来)你什么时候开始扮扫地板的?

戏子 不关你的事。(挺着他的胸脯)

美丽的奥菲丽雅!祷告的时候,

仙子,愿你想起我所有的罪过![6]

〔台外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随即是呼喊和警笛。克列实奇坐下工作,拿起他的锉子发出锉东西的响声。

沙丁 我爱那些希奇古怪我不明白的字。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在一家电报局做事——念了许许多多书——

布柏诺夫 你还当过电报生?

沙丁 当过。那儿有些好书——有许多怪字。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你知道。

布柏诺夫 这我听过一百回了。是又怎么样?——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譬方我罢。我从前开过皮作坊。铺子是我自己的。我的手为了染皮,一来就是黄的——连手带胳膊,一直黄到肘子。我当时还以为就这样黄下去,黄到我死那一天为止。我心想我会带着黄胳膊死的——好,现在看呀——还不照样儿肮脏——哼。

沙丁 好,怎么样?

布柏诺夫 不怎么样。就这个。

沙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柏诺夫 没什么特别。也就是想到说说——意思就是呀,不管你拿外头染成了什么,全要蹭掉的——可不,全要蹭掉的。

沙丁 ,我的骨头真疼!

戏子 (坐起,兜住他的膝头)教育算不了什么;要紧在才分。我从前认识一个演员——念词儿呀也就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念,可是他一演起来了啊,观众看得才叫开心,戏园子震天价响,整个儿摇晃。

沙丁 布柏诺夫,借我五个考排克[7]

布柏诺夫 我只有两个。

戏子 才分,我说,做演员的要的就是这个。才分的意思就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

沙丁 给我五个考排克,我就相信你是天才,是英雄,是鳄鱼,是警官——克列实奇,给我五个考排克。

克列实奇 见鬼!你这种人这儿多的是。

沙丁 你咒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一个考排克也没搞到?

安娜 安得赖·米特芮奇——我出不来气——堵得慌——

克列实奇 喊我就有用啦?

布柏诺夫 拿过道儿的门开开。

克列实奇 是啦,当然。你那儿坐在你的床上,我可坐在地板上——我跟你掉换掉换地位,你再开门——我已经冷得架不住啦。

布柏诺夫 (安详地)要开门的不是我——是你女人——

克列实奇 (悻悻然)一个人要的东西多着哪——

沙丁 家伙,我的头直嗡嗡在响!——人为什么要你捶我的头,我捶你的头呢?

布柏诺夫 不单只头——身子别的地方他们也照样儿捶。(站起)出去买点儿面包——奇怪,我们的店东家跟他太太今儿这么久还没露面——说不定他们没命啦。

〔走出。

〔安娜咳嗽。沙丁躺着动也不动,胳膊放在头底下。

戏子 (忧悒的眼睛四面看了看,走向安娜)觉得难过?

安娜 气闷得很。

戏子 你喜欢的话,我把你扶到过道儿。来,起来。(他帮安娜起来,拿一件破衣服扔在她的肩上,扶她出去)来,来——走稳了。我自己就有病——中了酒毒——

〔考斯梯列夫在门道出现。

考斯梯列夫 出去散散步?好一对儿,羊羔儿跟母羊——

戏子 腾腾路——你看不出我们是病人?

考斯梯列夫 过去,请。(鼻子里哼唧着一种教堂的调子,不相信地张望一遍屋子,然后把头朝左转去,好像在听皮皮尔屋子的动静。克列实奇恶意地弄着钥匙响,一边使大劲儿拿锉子锉,一边偷偷观察店主东的行止)往小里锉,是不是?

克列实奇 什么?

考斯梯列夫 我说,往小里锉?(稍缓)哼——可不——我要问你什么来的?(迅速,低声)我太太在这儿吗?

克列实奇 没看见她——

考斯梯列夫 (小心翼翼朝皮皮尔屋子移动)你占了老大一块地方,一个月两个卢布就行啦?一张床,还有一个地方坐。哼。起码也值五个卢布,这才公道。你得再掏半个卢布——

克列实奇 干脆掏根绳子把我吊死——腿都立不牢啦,还直想多捞半个卢布!——

考斯梯列夫 我吊死你做什么?便宜得了谁?主保佑你,你就快快活活儿活下去罢。不过我还是要加你半个卢布——帮我圣像的灯盏多买点儿油——油点在圣像前头,帮我赎罪,也帮你赎罪。你从来不想到你的罪过,难道你现在想来的?,你这人真坏,安得路实喀!你女人病得要死,就因为你吝啬——没人喜欢你,没人敬重你——你在铁上头锉来锉去,锉得人人头疼——

克列实奇 (嚷着)你来这儿难道就为气我?

〔沙丁吼着。

考斯梯列夫 (惊)家伙,我的天——

〔戏子进来。

戏子 我把她搀到过道,包得严严的——

考斯梯列夫 你心慈,哥儿们。做好事——你有好报的——

戏子 哪天?

考斯梯列夫 在阴间,哥儿们。——那儿,样样儿事,样样儿小善行,都算进去的——

戏子 我为人善,也许此时此地你就奖我一番。

考斯梯列夫 这我怎么做得来?

戏子 拿我欠的债勾掉一半——

考斯梯列夫 嘻——嘻!你真会开玩笑,你真会拿人耍子!——倒像心慈也好拿钱奖赏!在种种善缘里头行好顶大。可是债到了儿是债,这就是说,必须归还——对我这样儿一个老头子行好,你就不该朝奖赏上头想——

戏子 活活儿一个无赖,正是你,老头子!——

〔戏子走进厨房。克列实奇站起,向过道走出。

考斯梯列夫 (向沙丁)锉呀锉的那小子——跑掉啦。嘻——嘻!他不喜欢我——

沙丁 除掉魔鬼,谁能够喜欢你?

考斯梯列夫 (戏谑地)你怎么好对我说这种话?我爱你们,全爱!——难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我的哥儿们,我可怜的,不走运的,沦落的哥儿们?(忽然,迅速地)啊——瓦斯喀在——不在家?[8]

沙丁 看去——

考斯梯列夫 (过去叩门)瓦西里!

〔戏子在厨房门口出现,嚼着东西响。

皮皮尔 (在台外)谁在那儿?

考斯梯列夫 是我——我,瓦西里。

皮皮尔 (在他的屋子)你要什么?

考斯梯列夫 (往后退)开开门——

沙丁 (不看考斯梯列夫)他开开门,她在里头——

〔戏子拿鼻子哼唧。

考斯梯列夫 (不安,放低声音)什么?谁在里头?你说什么?

沙丁 你在问我?

考斯梯列夫 你方才说什么?

沙丁 没什么——在跟自己讲话。——

考斯梯列夫 当心,哥儿们!玩笑归玩笑,也得看时候!(高声砸皮皮尔的门)瓦西里!

〔皮皮尔开开门。

皮皮尔 怎么?你做什么搅我?

考斯梯列夫 (眯着眼往屋里看)我——你知道——你——

皮皮尔 你带钱来啦?

考斯梯列夫 我有事跟你商量——

皮皮尔 你带钱来啦?

考斯梯列夫 什么钱?等一下——

皮皮尔 那只表的钱,七个卢布。在哪儿?

考斯梯列夫 什么表,瓦西里?——我的天,你——

皮皮尔 听着!昨儿,当着众人,我卖给你那只表,讲好十个卢布——三个卢布付现,七个改天给。现在给我。你干吗直冲我眨眼睛?你这儿兜圈子,搅别人,倒把生意丢下了不谈。

考斯梯列夫 咝——咝!别急,瓦西里!表——那是——

沙丁 偷来的货——

考斯梯列夫 我不收偷来的货——你怎么敢——

皮皮尔 (抓住他的肩膀)你干吗吵醒我?你要什么?

考斯梯列夫 我?可,没——什么事也没。我这就走——你喜欢的话。

皮皮尔 出去,给我拿钱来。

考斯梯列夫 家伙!这种粗人!——

〔走出。

戏子 真正一出喜剧!

沙丁 好。我就喜欢这个——

皮皮尔 他来这儿干什么?

沙丁 (笑)你猜不出?寻找他太太——你干吗不把他干掉,瓦西里?

皮皮尔 像他那种死猪,不值得我拿命换!——

沙丁 只要周密,你就好娶瓦西丽萨,收我们的租钱——

皮皮尔 那也就是滑稽!我心一柔呀,知还不知道,你们就拿我的全部财产连我喝过精光——(坐在一张木板床上)老浑蛋——叫醒了我。我正在做一个好梦:我在钓鱼,钓到老大一条梭鱼!大的不得了,梦外头就甭想遇得着。鱼待在线尽头,我直担心竿子要断,准备好了网子——现下,我想,马上就要——

沙丁 不是梭鱼——是瓦西丽萨——

戏子 他老早就把瓦西丽萨钓到手了——

皮皮尔 (发怒)你们统统给我滚进地狱去——外带瓦西丽萨!

〔克列实奇从过道进来。

克列实奇 妈的外头真冷!

戏子 你怎么不带安娜进来?她要在那儿冻死啦——

克列实奇 娜塔实喀把她领到厨房去啦——

戏子 老头子要把她撵出来的——

克列实奇 (坐下工作)那,娜塔莎会领她回来的。

沙丁 瓦西里!借我五个考排克!——

戏子 (向沙丁)哼!——五个考排克!瓦西里!借我们二十个考排克。

皮皮尔 还是趁早儿给你们的好,回头就成一个卢布了。拿去!

沙丁 直布罗他![9]贼是世上顶好的人!

克列实奇 (悻悻然)钱来得容易——不干活儿——

沙丁 许多人钱来得容易,可是出也出得容易,人不多罢——说到干活儿,干活儿是一种愉快,有活儿干,我就许干——哼。也许。工作成了一种愉快,人生就是一种欢乐。工作成了责任,人生就是苦差事。(向戏子)来,萨尔达纳牌路斯[10]!走罢!

戏子 走罢,尼布甲尼撒[11]!我要灌个够——像四万酒鬼!

〔沙丁和戏子走出。

皮皮尔 (打呵欠)你女人怎么样?

克列实奇 你明白,不会久的——

〔一顿。

皮皮尔 我简直不明白,你那儿锉来锉去到底为了什么。

克列实奇 你要我干什么?

皮皮尔 什么也别干——

克列实奇 那我吃喝什么?

皮皮尔 别人也想法儿活下去了——

克列实奇 这儿这些人?你把他们也叫做人?游民!渣子!混混儿!我是一个干活儿的——朝他们一看,我就羞得慌。自打记得来起,我就在干活儿。你以为我爬不出这地方?我要爬出的。哪怕锉掉我的肉皮,我也要钻出这个窟窿。等着看好啦——我女人不久就死——我在这儿才不过住了六个月——可是呀,活活儿就像六年——

皮皮尔 我们全跟你一样好,所以,讲这种话,无聊。

克列实奇 一样好!他们没荣誉,没良心——

皮皮尔 (无所谓地)有什么用——荣誉跟良心?它们不是靴子,你先穿不上脚——也就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们需要荣誉跟良心——

〔布柏诺夫进来。

布柏诺夫 喝——喝——喝!我冻僵啦。

皮皮尔 布柏诺夫!你有良心吗?

布柏诺夫 什么?良心?

皮皮尔 正是。

布柏诺夫 要它干吗?我不是阔人。

皮皮尔 我正也这么说:只有阔人需要荣誉跟良心。可是克列实奇在这儿直骂我们。我们的良心呀,他说——

布柏诺夫 做什么用?借一个良心来?

皮皮尔 ,用不着,他自己有一个好的。

布柏诺夫 (向克列实奇)那么,你要拿它卖掉?好,你要在这儿找到买主可就邪门儿啦。要是什么旧牌的话我倒有意——就是这个,也得赊账。

皮皮尔 (教训地)你是一个傻瓜,安得路实喀!说到良心呀,你应当听听沙丁——或者甚至于男爵才是。

克列实奇 他们没什么好教我的——

皮皮尔 就算他们是酒鬼——比你头脑也多。

布柏诺夫 一个人醉了还聪明,就算双奖到手——

皮皮尔 沙丁说,人人要他邻居有良心,可是自己不要——倒是真的。

〔进来娜塔莎。她后面跟着路喀,拄着一根拐杖,背上驮着一个行囊,腰间挂着一只罐子和一把茶壶。

路喀 大家好啊,正经人。

皮皮尔 (打着他的髭)啊,娜塔莎!

布柏诺夫 (向路喀)我们从前是正经人——是前年的事罢。

娜塔莎 这是一位新住宿的——

路喀 对我全一样。坏蛋我也尊敬。照我的想法儿看,哪怕是一个跳蚤,也有跳蚤的好处。全发黑,全跳蹦——我的亲爱的,你打算叫我待到什么地方?

娜塔莎 (指着厨房门)那里头,老公公——

路喀 谢谢你,姑娘。你说那儿,就是那儿——对这把子老骨头呀,那儿暖和,那儿就好。

〔路喀走出。

皮皮尔 娜塔莎,你带来了一个怪老头子——

娜塔莎 比你有趣多啦!——安得赖,你女人坐在我们厨房——回头去把她搀进来。

克列实奇 好罢——就来——

娜塔莎 你眼下待她该和善点儿——你看得出来,不会久啦。

克列实奇 我知道——

娜塔莎 光知道还不够。你得明白。说到了,死怪怕人的——

皮皮尔 我就不怕——

娜塔莎 卖嘴!——好好儿一个人谁信!——

布柏诺夫 (吹着口哨)线呀烂了![12]——

皮皮尔 真的,我不害怕。我现下就可以死,立刻来好了,你拿起那把小刀,照准心口扎——我到死不喘一口气。因为是一只干净的手干的,我简直高兴。

娜塔莎 (往外走)你在骗谁!

布柏诺夫 (带着哭腔)这根线呀烂了——

娜塔莎 (在过道门口)安得赖,别忘记你女人——

克列实奇 好罢——

〔娜塔莎走出。

皮皮尔 这才是个姑娘!

布柏诺夫 不坏。

皮皮尔 她怎么——那样对我?不跟我好——她待在这儿只有毁——

布柏诺夫 要毁呀也就是为你——

皮皮尔 凭什么为我?我——可怜她。

布柏诺夫 像狼可怜小羊——

皮皮尔 瞎扯!我非常可怜她。她在这儿活不下去。我看得出来。

克列实奇 瓦西丽萨要是逮住了你跟她讲话呀,再看好啦。

布柏诺夫 瓦西丽萨?哼。拿东西白送别人,她不是那种人——一个狠娘儿们!——

皮皮尔 (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你们俩呀全给我地狱里去!——一对儿预言家!

克列实奇 看好啦——你等着罢——

路喀 (在厨房,唱歌)

半夜阴沉沉的

看不见大路——

克列实奇 他喊些子什么?新来的客人!——

〔走进过道。

皮皮尔 我真腻得慌!——是什么让我有时候这样起腻?你一天又一天活下去,样样儿好。冷不防,你就像招了凉——腻烦得要死——

布柏诺夫 腻烦?哼!

皮皮尔 是呀,是呀!

路喀 (在厨房唱歌)啊,啊!看不见小路——路!——

皮皮尔 嗨!老头子!

路喀 (从厨房探出头来)你是喊我?

皮皮尔 是你。别唱啦。

路喀 (进来)你不喜欢?

皮皮尔 唱得好,我就喜欢——

路喀 那么,我唱得坏?

皮皮尔 差不离罢——

路喀 真也是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嗓子好。总是这样子:一个人心里想——我现下这样儿做不挺好吗?可是偏偏别人就不喜欢!——

皮皮尔 (笑)这倒是真的!——

布柏诺夫 你方才直嫌腻烦,现下你笑啦。

皮皮尔 管你什么事?老蛤蟆!——

路喀 什么?谁腻烦?

皮皮尔 我。是我觉得——

〔进来男爵。

路喀 真也是的!厨房那儿坐着一个姑娘,念一本书,直哭。真的。眼泪直往下流!我对她讲:什么事,我的亲爱的?她回答:可怜的人!什么人?我问她。她就说:这儿书里头。是什么让人偏拿这种东西消磨时光的?我猜,跟你一样,腻烦——

男爵 她是一个傻瓜——

皮皮尔 啊,男爵!喝过茶啦?

男爵 喝过啦——下文呢?

皮皮尔 高不高兴我请你喝半瓶酒?

男爵 自然喽——下文呢?

皮皮尔 四条腿儿爬到地上,像条狗叫唤。

男爵 白痴!你算什么?一位老板?还是酒喝醉啦?

皮皮尔 来罢,汪汪两声,我就开心啦——你是一位贵人——当初有一时期,你看我们这种老百姓就没当做人看——

男爵 好,下文呢?

皮皮尔 好,所以我今天吩咐你四条腿儿爬到地上学狗叫唤,你就叫唤——听见了没有?

男爵 好罢,你这个傻瓜!我就叫唤!不过,我一明白我变得比你还下贱,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好开心的。我比你高的时候,你怎么也不会吩咐我四条腿儿爬——

布柏诺夫 有理!

路喀 讲得好!——

布柏诺夫 过去的过去啦,剩下的也就是鸡毛杂碎。这儿没什么贵人不贵人的——颜色统统冲掉啦——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一堆人——

路喀 换句话说,人人平等——不过你真是一位男爵,我的好人?

男爵 问这干吗?你是什么人,你这个老妖精?

路喀 (笑)我遇见过一位伯爵,还遇见过一位王爷——可是以先就没见过一位男爵,现下见到了,还是长了一身疥的——

皮皮尔 (笑)一位男爵!臊死我啦!——

男爵 该是懂事的时候啦,瓦西里!

路喀 嗐——嗐——嗐!我一看你们呀,哥儿们,你们这种过法儿——哼——

布柏诺夫 醒来一哼唧,睡觉一?唧——我们就这样儿过活。

男爵 我们也有过一回好日子——哼。我记得早晌醒过来,咖啡给我端到床上喝——咖啡带奶酪!——是呀,真的!

路喀 我们是人,个个儿是人。尽管我们装腔作势,尽管我们要人相信,我们落下地来就是人,临到死还是人——就我看来,人越活越聪明,越活越有意思——他们日子越过得坏,他们越想活得好些——人呀生成固执的命!

男爵 你是什么人,老头子?——你打那儿来的?

路喀 我?

男爵 你是一个香客?

路喀 在这地球上,我们全是香客——我听见人讲,在星球里头,我们这个地球就是一个香客。

男爵 (严厉地)是不是随它去,不过,你——你有通行证吗?

路喀 (迟疑)你是什么人,侦探?

皮皮尔 (开心地)说了个着,老头子!这回你,男爵呀,你挨上啦!

布柏诺夫 哼。我们的贵人叫人对上点儿啦!

男爵 (窘)怎么的啦?我不过是开开玩笑,老头子。我自己就没通行证——

布柏诺夫 瞎扯!

男爵 是说——我有一张公文——不过,不济事。

路喀 公文全是这样子——不济事。

皮皮尔 男爵!我们喝酒去——

男爵 正中下怀!好,再见,老头子——你是一个坏蛋,正是你!

路喀 世界是各色各种人做成的——

皮皮尔 (在过道门口)好,要来,就来啊!

〔皮皮尔走出,男爵急忙跟着他。

路喀 他从前真是一位男爵?

布柏诺夫 谁知道?他的确是贵族出身——就在如今,猛一下子,贵族马脚还要露出来。习惯显然还没丢掉。

路喀 也许当贵族正跟长天花一样——人好啦,天花可留下啦。

布柏诺夫 他人不怎么坏——也就是有时候尥尥后蹄子——就像说起你的通行证。

〔进来阿列实喀,有些醉意,吹着口哨,拉着一架手风琴。

阿列实喀 喂,住户们!

布柏诺夫 你号个什么?

阿列实喀 原谅我——饶恕我。我天性是很有礼貌的——

布柏诺夫 又闹酒啦?

阿列实喀 倒也尽兴!才不多久,麦贾金副督察把我撵出了警察局,说:别叫我再在街上闻到你的气味——说什么也不饶你!他说。可我这人有个性!——我的老板哼我像只猫——可老板算个子什么?瞧,瞧!也就是误会!——他是一个醉鬼,我的老板——我是一个男子汉,什么都不在乎。我什么也不要!好,出半个卢布雇我。我什么也不要!送我一百万——我用不着!想想看,像我这种小伙子,会答应一个同伴儿支使我,他还是一个酒鬼?没得话!我不答应!

〔娜丝佳在厨房门过道出现,看着阿列实喀直摇头。

路喀 (和善地)小伙子,看你把自己搞成了个什么糟样子——

布柏诺夫 人就这样呆嘛!——

阿列实喀 (往地板上一挺)好,拿我吃了罢!我什么也不要!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试试给我证明证明看,谁比我高?我为什么偏比别人坏?麦贾金对我说:别在街上走动,当心我把你揍个稀烂!可我偏出去!我偏出去躺到街中心——来,踩我呀!我什么也不要!

娜丝佳 可怜虫!——这样儿年轻,就拿自己在瞎搞啦!

阿列实喀 (发见娜丝佳,跪在地上)Mamsel!Parlez frangais?Merci!……Bouillon![13]我开酒会来的——

娜丝佳 (高声耳语)瓦西丽萨!

〔过道门往开里一推,瓦西丽萨进来。

瓦西丽萨 (向阿列实喀)你又来啦?

阿列实喀 您好!请——

瓦西丽萨 狗东西,我早就对你讲过,别在这儿露你那张脸——你居然又来啦?

阿列实喀 瓦西丽萨·喀尔波芙娜——我给您奏一个送丧进行曲,好罢?

瓦西丽萨 (推他的肩膀)滚出去!

阿列实喀 (向门走去)等等——您不好这样做的。送丧进行曲——我才学会的!崭新的音调!——等等!您不好这样做的!

瓦西丽萨 我要给你看看我不好做什么!我要叫全街的人跟你作对——你这个信邪教的东西——你想冲我瞎汪汪呀,还嫌年轻了点儿!——

阿列实喀 我走就是啦!

〔跑出。

瓦西丽萨 (向布柏诺夫)别让我再在这儿看见他,听见了没有?

布柏诺夫 我不是你的看家狗——

瓦西丽萨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东西。别忘记你靠赒济住在这儿。你欠我多少?

布柏诺夫 (安然)没数过——

瓦西丽萨 好,我会数的!

〔阿列实喀开开门。

阿列实喀 (嚷嚷)瓦西丽萨·喀尔波芙娜!你吓唬不了我!——你吓唬不了我——我!

〔他溜进厨房。路喀笑着。

瓦西丽萨 你是什么东西?——

路喀 一个行路人——一个香客。

瓦西丽萨 住一夜,还是老待下去?

路喀 看看再说——

瓦西丽萨 通行证!

路喀 你要是——

瓦西丽萨 给我看!

路喀 我会给你看的——亲自送到你的房门口给你看。

瓦西丽萨 行路人!一个流浪汉!这倒还像。

路喀 (叹气)你这人真欠和善!——

〔瓦西丽萨走向皮皮尔屋子。阿列实喀从厨房探出头来。

阿列实喀 (细声细气)她走了吗?

瓦西丽萨 (转向他)你还在这儿?

〔阿列实喀吹着口哨,不见了。娜丝佳和路喀笑着。

布柏诺夫 (向瓦西丽萨)他出去啦——

瓦西丽萨 谁?

布柏诺夫 瓦斯喀——

瓦西丽萨 我冲你问他在那儿来的?

布柏诺夫 可——我瞧你四处在看嘛——

瓦西丽萨 我是在看东西搁对了没有,懂不懂?为什么这辰光点儿地板还不扫?我吩咐过你们多少回,把地方弄弄干净?

布柏诺夫 今儿轮到戏子扫——

瓦西丽萨 我不管轮到谁!万一卫生督查来了罚我,我把你们全扔出去!

布柏诺夫 (安详地)那你靠什么活着?

瓦西丽萨 别叫我看见这地上有一星星屑子!(走向厨房,在娜丝佳面前站住)你一直待在这儿干吗?脸肿了个十足。站在这儿像个木头人。扫扫地!没看见娜塔莎?——她在这儿吗?

娜丝佳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她——

瓦西丽萨 布柏诺夫!我妹妹在这儿吗?

布柏诺夫 (指着路喀)她带他来的——

瓦西丽萨 还有那一个——他原先在吗?

布柏诺夫 瓦西里?他原先在。娜塔莎跟克列实奇讲话来的。

瓦西丽萨 我没问你她跟谁讲话!处处脏——龌龊!一群猪!把这地方打扫干净——听见没有?

〔她迅速走出。

布柏诺夫 这娘儿们真够刻毒的!

路喀 急性子!——

娜丝佳 什么人也会搞到这种地步的——拿人拴在她那种丈夫身上——

布柏诺夫 她也没拴的怎么太紧——

路喀 她是不是总是这样火暴?

布柏诺夫 总是。你知道,她来看她的爱人,偏偏他出去了。

路喀 所以她一肚子怨气。(叹气)嗐——嗐——嗐!多少不同样儿的人支使着我们这个地球转——都拿可怕的危险吓唬人,结果还是没有秩序——还是龌龊。

布柏诺夫 他们需要秩序,可是他们缺欠头脑实现秩序。不管怎么着,地板得有人扫——娜丝佳!你为什么不扫?

娜丝佳 ,着啊!扫地。你把我看成什么,房间丫头?——(稍缓)我今儿要去喝个醉——烂醉!

布柏诺夫 这还像话——

路喀 姑娘,你干嘛要喝醉酒?前不久,你还在哭,眼下你说你要喝醉酒!

娜丝佳 (挑战地)我要喝醉酒,醉了再哭——就是这个!

布柏诺夫 没什么了不起——

路喀 可是为什么呀?那怕一个小疙瘩,也有缘故——(娜丝佳不回答,仅仅摇摇她的头)嗐——嗐——嗐!这些人啊!赶明儿你们该怎么着?——好罢,我来扫地板。扫帚在那儿?

布柏诺夫 过道儿门后头。(路喀走进过道)娜丝佳!

娜丝佳 什么?

布柏诺夫 瓦西丽萨干吗臭骂阿列实喀?

娜丝佳 他一直对人讲,瓦斯喀讨厌她,想把她甩了,要娜塔莎——我要离开这儿,搬到别的地方。

布柏诺夫 干什么?搬到哪儿?

娜丝佳 我待够啦——这儿不需要我——

布柏诺夫 (安详地)就没地方需要你——就没人在这地球上被需要着。

〔娜丝佳摇摇她的头,站起来,静静地走进过道。进来麦德外借夫,后面跟着路喀,拿着扫箒。

麦德外借夫 我想我不认识你——

路喀 可别人你全认识?

麦德外借夫 在我这一区,我想我全认识——可是我不认识你——

路喀 那是因为地球没全落到你这一区,老叔——还有留在外头的——

〔他走进厨房。

麦德外借夫 (走向布柏诺夫)我这一区可能不怎么大——可是比哪一个大区都坏——就是方才不久,卸班以前,我把尚鞋的阿列实喀带到局子。谁想得到?他直挺挺的,躺在街中心,一边儿拉他的手风琴,一边儿叫唤: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什么也不需要!马在跑,还有各式各样的车辆。简直会把他压死什么的——活活儿一个浑人——可是我现下把他治住了——太也喜欢捣乱啦——

布柏诺夫 今儿晚晌下棋来?

麦德外借夫 行。哼——瓦斯喀——怎么样?

布柏诺夫 没什么特别——跟平常一样——

麦德外借夫 换而言之——还活着,捣蛋?

布柏诺夫 凭什么不?没理由他不该活着,捣蛋——

麦德外借夫 (不相信地)你这样想?(路喀提着一只桶,穿过屋子,走进过道)哼——有人在背后议论瓦斯喀——你听到没有?

布柏诺夫 我听到许多——

麦德外借夫 议论瓦西丽萨:像是——你注意到什么没有?

布柏诺夫 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

麦德外借夫 那——一般的。也许你知道,故意扯淡。人人知道——(严厉地)当心,千万别扯淡!

布柏诺夫 我何必扯淡?

麦德外借夫 有事情,反正!这些狗东西!他们讲瓦斯喀跟瓦西丽萨——你知道——可是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是她父亲——光是她叔叔。他们做什么取笑我?

〔进来克瓦实妮雅。

近来人们随便遇到什么事——就取笑人——啊!是你!——已经回来啦!

克瓦实妮雅 我顶顶尊敬的警察老爷!布柏诺夫!他又在市场跟我蘑菇,一死儿要我嫁他!——

布柏诺夫 做什么不?——嫁他好了。他赚得有钱,人也没老僵了——

麦德外借夫 我?喝!喝!

克瓦实妮雅 你,你这个老狼!就别勾起我的心事来罢。我经过一回,我的亲爱的!一个女人出门子呀,就像大正月天跳进一个冰窟窿。干一回,记一辈子——

麦德外借夫 先别下结论——丈夫不就都一样。

克瓦实妮雅 可是我总一样。我的心肝儿丈夫一咽气——但愿地狱里的火烧得他滋滋儿响!——我快活极了,一个人在屋子待了一整天:坐在那儿,试着相信我来的这份儿运气——

麦德外借夫 你丈夫要是不讲理打你——你好到警察局告他的。

克瓦实妮雅 我在上帝跟前告他告了整整八年。他就没帮过忙。

麦德外借夫 现下禁止打自己女人——现下禁得很严。有法律,有治安!不可以无缘无故就打人——只有维持治安才好打人——

〔进来路喀,领着安娜。

路喀 你看,我们到啦——像你这样弱的身子骨儿,怎么好一个人乱走动?你躺在那儿?

安娜 (指着她的床)谢谢你,老公公——

克瓦实妮雅 眼前就是一个嫁男人的。看看她!

路喀 这个小女人身子骨儿坏透啦!——一个人在过道儿走,靠住墙,直?唧——你们不该放她一个人走动的。

克瓦实妮雅 我们疏忽,好爷子,就原谅我们罢。她的丫头大概是串门子去啦。

路喀 你以为说说好笑——不过,怎么好把这样儿一个人随便一丢不管?一个人不管怎么样,总是一条命啊——

麦德外借夫 你们得看好她。她一下子死了怎么办?就麻烦事由儿多啦——千万拿她当心!

路喀 这话有道理,队长。

麦德外借夫 好,可——我还不就是队长——

路喀 这话谁信!看你的外表,可不——活活儿一位真英雄。

〔过道发出一片喧哗和跺脚的声音。传来窒闷的呼喊。

麦德外借夫 有人打架罢?

布柏诺夫 声音满像——

克瓦实妮雅 我去(奴目)(奴目)看。

麦德外借夫 我也得看看去——,没完没了的责任!我就不明白,人在一起打架,我们干吗把他们拉开!他们一打累,自己也就不打啦——顶好还是尽他们你捶我,我捶你,一直捶个够——下回想起这个,他们也就不会急着打架啦——

布柏诺夫 (从他的木板床上站起)你应当拿这话讲给你的上司听——

〔门一下子敞得开开的,门限上出现考斯梯列夫。

考斯梯列夫 (嚷嚷)阿布辣穆!快来!——瓦西丽萨在打娜塔莎——要弄死她——快!

〔克瓦实妮雅,麦德外借夫和布柏诺夫跑进过道。路喀看着他们直摇头。

安娜 ,主!可怜的娜塔莎!

路喀 谁在那边儿打架?

安娜 我们的女东家——姐妹俩——

路喀 (走向安娜)她们闹什么?

安娜 没什么了不起——气力太足——也就是了。

路喀 你叫什么?

安娜 安娜——我一直在看你,你让我想起——我父亲来——非常柔顺和善——

路喀 到处挨挤嘛。挤来挤去,就把我挤得非常柔顺了——

〔他发出一阵断续的笑声。

第二幕

景相同。夜晚。沙丁,男爵,克芮渥伊·饶布和鞑靼人靠近炉子斗牌。克列实奇和戏子看他们斗牌。布柏诺夫在他的床上和麦德外借夫下棋。路喀坐在安娜床边一张方凳上。两盏灯照亮这个住所:一盏挂在墙上,靠近斗牌的地点,另一盏挂在布柏诺夫的床上。

鞑靼人 我再斗一回,就不来啦——

布柏诺夫 饶布,唱歌!(唱)

太阳每天早晌出来——

饶布 (继续)

我的监房照样儿阴沉——

鞑靼人 (向沙丁)洗牌——洗得好点儿!我们知道你那一手儿——

布柏诺夫和饶布 (一同)

不问白天黑夜,啊嗐!

禁子守着我的窗门——

安娜 挨打——挨骂——没别的——我一辈子就看见这个——就受到这个。

路喀 啊,我可怜的亲爱的,别烦!

麦德外借夫 嗨!你拿棋下到哪儿去啦?当心!——

布柏诺夫 哼!好——

鞑靼人 (冲沙丁直摇拳头)你干吗想拿牌藏起来?——我看见的!——你啊!

饶布 别闹,阿深!他们反正要把我们骗光的!——布柏诺夫,再唱下去!

安娜 我就不记得我从来吃饱过东西——数着一片儿一片儿面包——一辈子打抖擞,担心比别人吃多了——一辈子穿的只有破布条子——为什么?

路喀 可怜的孩子!你累了罢?都会好的。

戏子 (向饶布)出你的太子——你的太子,妈的!

男爵 我们赢啦——国王!

克列实奇 他们总赢。

沙丁 这成了我们的习惯——

麦德外借夫 国王![14]

布柏诺夫 我也是——哈!

安娜 我就要死啦——

克列实奇 你看,你看!别斗啦!王爷[15],听我的,别斗下去啦。

戏子 他本人不会来,要你帮腔?

男爵 当心,安得路实喀,不然呀,我把你一直打发到地狱里去!

鞑靼人 来。再分牌。罐子装水,破掉——我也破掉。

〔克列实奇摇摇头,走向布柏诺夫那边。

安娜 我一直在想:亲爱的上帝,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是不是还要吃苦下去?难道死后一样?

路喀 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好孩子,那儿你就不会再受罪啦。好好儿躺着。样样儿都会好的。你在那儿会舒坦一下子的——就多耐心点儿罢——人人得耐心——耐心法儿不一样,全得耐心。

〔他站起来,小快步子走进厨房。

布柏诺夫 (唱)

看守我的窗门就看守——

饶布 (唱)

我决不逃出这个房间!

布柏诺夫和饶布 (一同)

虽说想望自由,啊嗐!

我扭也扭不断我的锁链!

鞑靼人 (嚷嚷)啊哈!你拿牌往袖筒儿塞!

男爵 (有些窘)好——你要我往哪儿塞——朝你鼻子眼儿塞?

戏子 (说服地)你错啦,王爷——从来没人——

鞑靼人 我看见的!骗子!我不斗!

沙丁 (收牌)走罢,阿深——你知道我们是骗子。既然知道,跟我们斗个什么劲儿?

男爵 输了二十个考排克,吵起来倒像三个卢布!——好意思把自己喊做王爷!

鞑靼人 (发怒)斗牌得规矩!

沙丁 做什么?

鞑靼人 你是什么意思,做什么?

沙丁 我说的就是这个——做什么?

鞑靼人 你不知道?

沙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

〔鞑靼人唾一口痰,表示忿怒,同时大家笑着他。

饶布 (和颜悦色)你这人真滑稽,阿深!你真就不明白,他们要是规规矩矩活下去的话,三天以里就得饿死?——

鞑靼人 跟我有什么相干?活着得规矩。

饶布 说来说去就是这句老话。走,我们喝茶去——布柏诺夫!(唱)

啊,我的锁链,我的铁笼头——

布柏诺夫 (唱)

铁打的硬心肠的禁子——

饶布 来,阿深!(走出,一边唱着)

我拿他们扔不掉也掰不开——

〔鞑靼人朝男爵摇着拳头,跟随他的朋友出去。

沙丁 (笑着,向男爵)大人,你又坐了一回大腊。哼,一个受过教育的贵人,连牌往袖筒儿里塞也不会!——

男爵 (耸耸他的肩膀)鬼知道我怎么失得风!——

戏子 缺乏才分——缺乏自信心——没这个——不成。失败。

麦德外借夫 我赢了一个国王——你可两个啦——哼。

布柏诺夫 只要你下得好,一个国王也成——你走。

克列实奇 你已经输啦,阿布辣穆·伊万尼奇!

麦德外借夫 少管闲事——听见没有?住嘴!——

沙丁 赢了——五十三个考排克!

戏子 三个归我——可是,我要这三个考排克做什么?

〔从厨房进来路喀。

路喀 好,你们把鞑靼人剥光啦,我猜,你们要去喝渥得喀了罢?

男爵 跟我们一道儿来!

沙丁 我很想看看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路喀 不见得比我清醒的时候好!——

戏子 来罢,老头子——我吟点儿东西给你听——

路喀 什么东西?

戏子 诗。

路喀 诗?我要诗干吗?

戏子 有时候引人发笑——有时候让人伤心——

沙丁 你来不来,诗人?

〔沙丁和男爵走出。

戏子 来——我会追你们来的!听听这个,老头子。这是一首诗上的——我不记得怎么开头儿的了——不记得啦!

〔他摸摸他的额头。

布柏诺夫 得!你的国王吹啦——走!

麦德外借夫 我不该走那儿——妈的!

戏子 往常,老头子,我的器官还没中酒毒,我的记心挺好。可是现下,哥儿们——简直完蛋。从前我念这首诗,非常成功——满场喝彩。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喝采,我的朋友——喝采就像渥得喀。我常常出来,这样儿一站。(摆出一副架势)我就这样儿一站——(顿了许久)一句也不记得了——一个字也不记得了。我心爱的诗——糟透了,老头子,是不是?

路喀 你心爱的东西你忘掉,自然不很好。你整个儿灵魂活在你心爱的东西里头。

戏子 我把我的灵魂喝干了,老头子——我毁啦,朋友——我怎么会毁的?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吹啦——

路喀 没什么。你不妨医治医治看。你听到没有,眼下好喝酒也有法儿医。不收钱。有家医院,好比说,治疗醉鬼就不收费。他们认为,你明白,醉鬼跟别人一样也是人,看见他来医治,他们反而欢喜。所以你去好了。去罢——

戏子 (思维地)哪儿去?那在什么地方?

路喀 那在——在那么一个县城——叫什么来的?一个怪名子——没关系,我会告诉你的——同时你要拿自己准备好。别喝渥得喀。抖擞精神,坚持下去——过后儿毛病医好了,重新开始生活——有什么不好?重新来过。只要你下决心——一定去治!

戏子 (微笑)重新来过——从头来起——可不,听起来倒挺像回子事——哼——重新来过。(笑)当然!我来得了!你看我成不成?

路喀 有什么不成?一个人只要愿意,没办不到的——

戏子 (好像忽然醒了过来)你在拿人开心,对不对?好,待会儿见。(吹着口哨)回头见,老头子。

〔走出。

安娜 老公公。

路喀 什么事,亲爱的?

安娜 跟我说说话儿——

路喀 (走向她)好罢,我们聊聊。

〔克列实奇看看他们,然后静静地走向他女人,看着她,打手势,像有话讲。

什么事,哥儿们?

克列实奇 (细声细气)没事——

〔他慢慢走向过道,在门前站了几分钟,随即忽然走出。

路喀 (眼睛跟着他)你男人心里挺苦。

安娜 我眼下顾不到他啦。

路喀 他从前一来就打你?

安娜 才凶——他害我生得这个病——

布柏诺夫 我女人从前有一个爱人。坏小子有时候下得一手儿好棋——

麦德外借夫 哼——

安娜 跟我讲讲话儿,老公公——我觉得难过——

路喀 没什么。我的鸽子,人死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就会好的,亲爱的。你抱定希望就是了——这就是这样子——你一死,你明白,你就太平没事啦——你没什么好怕的了,什么也没。也就是太太平平,躺在那儿。死让样样儿东西安静下来,死成的,对我们这些可怜人慈祥着哪。死了就安息了,人这样讲。话有道理,我的亲爱的,因为在这世上,一个人好希望到什么地方寻找安息来啊?

〔进来皮皮尔。他微微有些醉意,头发蓬蓬的,心情抑抑不欢。他坐在门边一张木板床上,不言语,不动。

安娜 不过,到了那边儿——一个人到了那边儿也要受苦吗?

路喀 那儿什么也没。什么也没。信我的话。和平,平静,此外什么也没。他们把你喊到主跟前,说:看呀,主,你忠心的仆人安娜来啦——

麦德外借夫 (严厉地)你怎么会知道他们那儿说些什么?你呀真有你的!

〔听见麦德外借夫的声音,皮皮尔仰起头来,用心听着。

路喀 我既然说,那就是我一定知道,队长——

麦德外借夫 (妥协了)嗯——也许。我想,这是你的事——别瞧我还不就是队长——

布柏诺夫 我跳两步——

麦德外借夫 妈的!——我希望你——

路喀 于是主就看着你,和颜悦色,疼你的样子,说:我当然认识安娜!他就说,把我们的安娜送上天堂——他就这样说。让她将息将息——我知道她一辈子过得多么苦——我知道她多么累得慌——现下先让安娜养息养息——

安娜 (喘气),老公公。顶顶亲的老公公——真是这样儿就好了!只要我能够——安息——什么也不觉得——

路喀 我的好孩子,你不会觉得的。什么也不觉得。信我的话。你现下应该高高兴兴地死啦,不必害怕。死对我们,我告诉你,就像一位母亲对小孩子们——

安娜 可是——也许——也许我会好起来的罢?

路喀 (微笑着,不赞成地)图什么,我亲爱的?多受受罪?

安娜 活——多活一点点——也就是一点点。既然您说要是那边儿什么苦也没——我就忍受得了人世的苦——我忍受得了。

路喀 那边儿什么也没。也就是——

皮皮尔 (站起)你的话有道理——不过也许——你错啦!

安娜 (惊惧)噢,主!——

路喀 什么事,我的漂亮朋友?

麦德外借夫 谁在嚷嚷?

皮皮尔 (走向他)我!怎么样?

麦德外借夫 你嚷嚷得没理儿,就是这个!一个人应当放安静才是——

皮皮尔 笨蛋!——还是她们的叔叔——喝!喝!

路喀 (向皮皮尔,低声)别嚷嚷,听见没有?这女人在咽气——你看,嘴唇已经泛白啦。别搅她!

皮皮尔 为了你,行,老公公。你真是一个送死的好手,老公公。你扯谎扯得美——你的童话也好听。就扯谎扯下去罢——成。这世上真还没多少好听的!

布柏诺夫 这女的真就要死?

路喀 看样子快啦——

布柏诺夫 这就是说,她不咳嗽啦。——她一咳嗽,没人安静得了——跳两步。

麦德外借夫 家活!鬼抓了你去!

皮皮尔 阿布辣穆!

麦德外借夫 谁说的,你也好叫我名字!——

皮皮尔 阿布辣实喀!娜塔莎是不是病啦?

麦德外借夫 跟你什么相干?

皮皮尔 告诉我的好。瓦西丽萨有没有把她打坏啦?

麦德外借夫 那不关你的事。人家闹家务——可你插一脚,算哪门子?

皮皮尔 别管我是哪门子,我要是下了决心啊,你就甭想再看得见娜塔莎!

麦德外借夫 (停住下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在说谁?你要是在想我的侄女儿——噢夫!你这个贼!

皮皮尔 我也许是贼,可你就没捉住我过!——

麦德外借夫 等着瞧!我总有一天捉住你的——好,不会久的!——

皮皮尔 你要是捉住我呀,你这个鸽子窠就算受上啦。你以为到了法庭我会不作声?狼长着牙有不用的?他们一定问:谁教你偷的,谁指点地方给你偷的?米实喀·考斯梯列夫和他太太!谁收赃的?米实喀·考斯梯列夫和他太太!

麦德外借夫 瞎扯。没人信你!

皮皮尔 他们一定信,因为这是实情。我把你也要拉进来——哈!我把你们统统害了,你们这群坏蛋!看好了!

麦德外借夫 (吓倒)扯淡!你——扯淡!我几时伤害过你?疯狗一般咬我!——

皮皮尔 你几时待我好过?

路喀 啊哈!

麦德外借夫 (向路喀)你咭呱些什么?这关你什么事?人家闹家务。

布柏诺夫 (向路喀)别搭理他。活结儿不是为你为我打的。

路喀 (柔顺地)当然。我也就是说,一个人没好处给别人,就有害处给别人——

麦德外借夫 (听不出话是什么意思)家伙!我们这儿,彼此清楚。可你——算什么东西?

〔他活像一只生气的猫哼了一声,迅速走出。

路喀 老爷发脾气啦——我的妈!你们的事由儿,哥儿们,就我看来,有点儿扯三扯四的!

皮皮尔 他跑去告诉瓦西丽萨说——

布柏诺夫 你是个傻瓜,瓦西里。一来就逞勇!——当心!逞勇呀,你到林子里头捡香菌,也还罢了。这儿呀没意思——他们一转眼就把你的脑袋壳掰了。

皮皮尔 ,不会的!雅罗拉司夫尔来的人,一个人甭想空着一双手就办得了!他们要斗呀,可有得斗的!——

路喀 可是真的,小伙子,离开这儿,你不觉得好吗?——

皮皮尔 哪儿去?来,告诉我哪儿去——

路喀 哪,譬方说,西伯利亚。

皮皮尔 有你说的!不干。要我去西伯利亚呀,得免费——

路喀 你听我讲,去罢。那儿有新的路子给你走。那儿需要你这种人——

皮皮尔 我的路呀早就为我安排好啦。我父亲在监牢过了一辈子,我也没二路子走——我还是一个臭狗蛋的时候,人人就把我喊做贼,贼儿子——

路喀 西伯利亚是个好地方。一个金子地方。就像暖房养黄瓜,只要你身子骨儿结实,头脑清楚,就算到了家啦。

皮皮尔 老头子,你干吗老撒谎?

路喀 哎?

皮皮尔 耳朵聋啦。我说,你干吗撒谎?

路喀 你以为我那些话全是谎话?

皮皮尔 句句儿谎——这儿好,那儿好——漫天谎。图什么?

路喀 你权且相信我,亲自看去好了。你会谢我的。死待在这儿图什么?再说,你一死儿要实情做什么?不妨想想看——实情会像把斧子落到你脖子上——

皮皮尔 我不在乎。斧子就斧子,我捱得了。

路喀 傻孩子。自己去找死!没这个理儿。

布柏诺夫 你们俩瞎嘀咕些什么?——瓦斯喀,你要的是哪类实情?做什么用?——难道你自己知道的还不算够?——人人知道——

皮皮尔 别咭呱。我要他告诉我——听我讲,老头子:上帝有吗?

〔路喀微笑着,只是不作声。

布柏诺夫 人活在世上——像废木头在河上——房子盖好,废料嘛,由它们漂去——

皮皮尔 好,有吗?说呀——

路喀 (平静地)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无论什么,你信,就有。

〔皮皮尔不作声,惊奇地盯着路喀看。

布柏诺夫 我要喝茶去——你们有谁一道儿上馆子去吗?

路喀 你做什么直看我?

皮皮尔 没什么——听我说——你意思是说——

布柏诺夫 那我就一个人去啦。

〔他朝门走去,正好瓦西丽萨进来。

皮皮尔 换句话讲,你——

瓦西丽萨 (向布柏诺夫)娜丝佳在不在?

布柏诺夫 不在。

〔走出。

皮皮尔 哼!——她来——

瓦西丽萨 (走向安娜)还活着?

路喀 别搅她——

瓦西丽萨 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路喀 必要的话——我好走的——

瓦西丽萨 (走向皮皮尔的屋子)瓦西里,我有话跟你讲——

〔她走进皮皮尔的屋子,同时路喀朝过道门移动,开开,使劲儿一关,然后小心在意从一张木板床爬上炉子。

瓦西里——这儿来呀!

皮皮尔 我不要——我不要来——

瓦西丽萨 (出来)哼——怎么的啦?你干吗使性子?

皮皮尔 我腻烦——听够了这种话由儿——

瓦西丽萨 也看够了我?

皮皮尔 对,也看够了你。(瓦西丽萨拉紧肩巾,手捺住胸脯,然后走向安娜的床,静静朝幔后窥了一眼,回到皮皮尔跟前)好罢——你有话讲就讲罢——

瓦西丽萨 有什么好讲的?我不能够逼着你爱我——再说,央求也不合我这种人的性子——谢谢你告诉我真话——

皮皮尔 什么真话?

瓦西丽萨 你看够了我——难道也许不是真话?(皮皮尔静静地看着她。她朝他走去)你干吗盯着我看?你不认识我?

皮皮尔 (叹一口气)你长得真他妈的好看,瓦西丽萨——(她拿胳膊放在他的肩上,他耸耸肩,把她的胳膊摇掉)可是你从来就没动过我的心。我从前跟你待在一起,好归好——就没喜欢过你——

瓦西丽萨 (细声细气)是这样子!——好——

皮皮尔 好——我们没什么话好讲!——一点也没!离开我算啦!

瓦西丽萨 爱上了别人?

皮皮尔 跟你有什么相干?——就算是,我也不会请你帮我把她搞到手——

瓦西丽萨 (俨有所指)那真可惜——或许——我可以帮你搞到手。

皮皮尔 (怀疑地)搞到谁?

瓦西丽萨 你知道——装假做什么?瓦西里,我这人是个直肠子——(声音放低)我不否认——你伤了我。无缘无故,你就像拿鞭子抽了我一鞭子——从前说你爱我,过后儿忽然——

皮皮尔 不是忽然——老早就这样子了——你这人没心,娘儿们——一个女人该有心的。我们男人是走兽——你们必须——你们必须教教我们——你拿什么教我来的?

瓦西丽萨 过去让它过去罢——我知道人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要是不再爱我的话——好,就这么着——

皮皮尔 这么说来,我们吹啦?各走各的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好的。

瓦西丽萨 不见得!等一下!——你别忘记,从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心想你会帮我跳出这个烂泥塘子——帮我离开我丈夫,我叔叔,整个这份儿生活。也许我爱的不就是你,而是这种希望,我这个念头——明白不明白?我过去一直在等你把我救出这个地方——

皮皮尔 你不是钉子,我不是钳子——我从前以为你那么精明——你是精明——你是聪明——

瓦西丽萨 (朝他俯过身子)瓦西里,来——彼此帮帮忙。

皮皮尔 什么忙?

瓦西丽萨 (细声细气,然而坚强地)我妹妹——我知道你喜欢她——

皮皮尔 所以你才那样打她?当心,瓦西丽萨!别碰她!——

瓦西丽萨 等一下。别情急。事情可以心平气静安排好,用不着发疯——你想不想娶她?我另外还给你钱——三百卢布。钱要是多的话,我还可以多给——

皮皮尔 (走开)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瓦西丽萨 帮我搞掉我丈夫——拿我脖子上的活结儿打开——

皮皮尔 (轻轻地吹着口哨)原来这个!啊哈!你真精明!——丈夫进了坟,爱人关进监牢,你嘛——

瓦西丽萨 瓦西里!为什么关进监牢?你用不着自己动手——可以找别人来。就算你自己动手,谁知道?娜塔莎——想想看——你有了钱——到远地方去——我永远自由——单就我妹妹来讲——离开我对她只有好。整天看着她我就受不了——由于你,我看着她就是气——我制不住自己——我折磨她——我打她——打她打到了我看见她都也哭了——可是我还是照样儿打她,打她,一直打下去。

皮皮尔 活活儿一只野兽。还直拿这个夸嘴。

瓦西丽萨 不是夸嘴。我说的是实情——想想看,瓦西里——你下过两回监牢,因为我丈夫——因为他贪财——他吸我的血像吸血的水虫子——足足吸了四年。他算什么丈夫?他虐待娜塔莎,欺负她,骂她叫化子。他是人人的毒药——

皮皮尔 你这人狡诈得很——

瓦西丽萨 样样儿清楚——你不懂我的好意呀,你是傻瓜——

〔考斯梯列夫小心翼翼进来,偷偷朝前移动。

皮皮尔 (向瓦西丽萨)走罢!

瓦西丽萨 仔细想想看。(发见她丈夫)你要什么?找我来的?

〔皮皮尔惊起,蛮横地盯着考斯梯列夫看。

考斯梯列夫 是我——我!你们俩在这儿——只你们俩!哼!——在谈心?(忽然跺脚,嘶叫着)你这臭娘儿们!瓦西丽萨!——你这叫化子!(看见别人全无反应,僵局的静默倒把他吓住了)!主宽恕我——瓦西丽萨,你又逼得我犯罪啦!——我在到处找你。(又嘶叫起来)是上床的辰光啦!你忘了给神像前的灯添油啦!妈的——你这个猪!——你这个叫化子!

〔他冲她摇着他的一个颤索的手指。她慢慢走向过道门,用心看着皮皮尔。

皮皮尔 (向考斯梯列夫)滚开这儿!——出去!

考斯梯列夫 (嚷嚷)我是这儿的店东家!你自己滚开!你这个贼!——

皮皮尔 (声音紧张)滚出去,我告诉你。米实喀——

考斯梯列夫 你敢!我要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我要——

〔皮皮尔抓住他的领子摇他。忽然炉顶传来响声,有人慢悠悠地打着呵欠。皮皮尔放松考斯梯列夫,后者喊了一声,跑进过道。

皮皮尔 (跳上炉子旁边的木板床)是谁?——谁在炉子上头?

路喀 (探下头来)哎?

皮皮尔 你!

路喀 我——正是我——,天上的主!

皮皮尔 (关上过道门,寻找门闩,但是找不到)鬼东西!——爬下来,老头子!

路喀 就——就来!——下来!

〔他下来。

皮皮尔 (粗暴地)你干么爬到炉顶上头?

路喀 我应该爬到哪儿去?

皮皮尔 你方才去了过道儿。

路喀 对我这种老头子,那地方太冷——

皮皮尔 你——听见什么啦?

路喀 我是听见啦。我怎么能够听不见?你也许以为我是聋子?啊,小伙子,你算碰上了运气——你叫走运哟!

皮皮尔 (怀疑地)什么运气?

路喀 运气是我爬在炉子上头。

皮皮尔 啊——你在上头折腾什么?

路喀 因为我觉得太热,就是这个——我这一折腾呀值得你说声谢谢。——我想,这小伙子现下要闯穷祸——会把老头子掐死——

皮皮尔 哼——我会掐死他——这个讨厌家伙——

路喀 不足为奇。跟坐下来一样容易。人常常惹这种乱子——

皮皮尔 (微笑)说不定你从前就惹过这种乱子?

路喀 听着,小伙子,听我对你讲。别跟那娘儿们在一起!撵开她!撵开!撵开!——用不着你帮忙,她自己会把她男人赶出这个世界,比你干得好!别听那女鬼的话!——看着我。秃啦,是不是?——怎么会的?还不都为了这些娘儿们——我认识许多娘儿们,说不定比我头上从前的头发还多。可这个瓦西丽萨呀,比什么坏娘儿们都坏。

皮皮尔 我不知道该我说句谢你,还是你——

路喀 别说下去啦。你找不到比我方才说的再好的话。听我讲——这儿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挟在你的胳膊底下,带上路,走罢!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皮皮尔 (悻悻然)只要你看得出人们的好坏——哪些人好,哪些人坏,也就好了。我简直分不出来——

路喀 有什么难?一个人不总一样。全看他的心朝哪方面想——他今儿好,明儿坏——不过,这女孩子要是真动了你的心,带她走就是了,没别的话讲——要不你就一个人走——你还年轻。有的是时候搞女人——

皮皮尔 (抓牢路喀的肩膀)老实对我讲,你说这话为了什么?——

路喀 等一下——放开我。我要看一眼安娜——她方才出气直出不来——(走向安娜的床,拉开幔子,看,摸摸她的手。皮皮尔思索地看着他,显然心乱了)慈悲呀,主!慈悲为怀,收下你仆人安娜的灵魂——

皮皮尔 (细声细气)死啦?

〔他身子朝前,不走过去,看了看床。

路喀 (轻轻地)完了,她的痛苦——她男人在哪儿?

皮皮尔 在馆子罢,我想——

路喀 我们得告诉他一声。

皮皮尔 (颤栗了)我恨尸首——

路喀 (走向门)有什么好喜欢的?我们应当喜欢的是活人——活人。

皮皮尔 我跟你一道儿走——

路喀 害怕?

皮皮尔 不愉快——

〔他们急忙走出。舞台空了,静了。过了一时,过道门外传来一声响——沉闷,听不清楚。最后戏子进来。

戏子 (不关门,站在门限上,靠住旁边的柱子,喊着)嗨,老头子!你在哪儿?我现在记起来啦!——听着!(摇摇摆摆,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摆出一副工架,吟诵着)

朋友们,假如幸福的道路

在我们的世界找也找不到,

就拿荣誉送给疯子,因为

他有快乐的梦给人类编造。

〔娜塔莎在戏子背后门边出现。

老头子!

要是明天,太阳忘记了出来,

算不了什么,哈哈!明天一定

就有疯子要帮人类另外

去找一个火把来用。[16]

娜塔莎 (笑)糊涂蛋!喝醉酒啦。

戏子 (转向她)啊!是你?那老头子——那可爱的老头子那儿去啦?这儿像没人——再见,娜塔莎——跟你再见啦!

娜塔莎 (进来)你还没说句你好,已经就再见啦!

戏子 (拦住她的去路)我要——离开,到远地方去——春天就来,我却不见啦——

娜塔莎 放我过去。你到那儿去?

戏子 我去找一个城——治治病。你也得走——奥菲丽雅——进尼姑庵去![17]——似乎什么地方有家医院,医治器官——医治醉鬼。一家好极了的医院——大理石——大理石地板——光明——有东西吃,而且清洁。不取分文。还是大理石地板。我要找到这家医院,拿病医好,然后重新——就像国王——李耳说的,我走着再生的路。[18]我作戏的名字是斯外尔奇考夫·雅渥耳日斯基——没人知道这个。没人。我在这儿就没名字——你明白一个人把名字丢掉多伤心吗?就是狗也有名字。

〔娜塔莎小心在意地绕过戏子,走到安娜床边,往里看。

没名字,就没这个人。

娜塔莎 看呀——朋友——她死啦!

戏子 (摇着他的头)不会的——

娜塔莎 (往后退)真的——看好啦——

〔布柏诺夫在门边出现。

布柏诺夫 看什么?

娜塔莎 安娜——死啦。

布柏诺夫 这就是说,她不咳嗽啦。(走向安娜的床,看了看她,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位)得告诉克列实奇一声——这是他的事。

戏子 我去——我去说——她丢了她的名字!——

〔走出。

娜塔莎 (站在屋子中央)我也——有一天——像这样儿——让人撵到地窖子——挨人踩——

布柏诺夫 (拿起破烂衣服铺在他的木板床上)什么?你在那儿嘀咕些什么?

娜塔莎 想我的事儿——

布柏诺夫 等瓦斯喀?当心!瓦斯喀要把你害了的——

娜塔莎 谁害不谁害有什么两样?就让他把我害了罢。他也许比什么人都强——

布柏诺夫 (躺下去)这是你的事——

娜塔莎 当然,她死了好——不过,也真可怜——天呀!——人活着为个什么?

布柏诺夫 人人是这样子——生下来,活一阵子,死了。我死——你也死。做什么可怜?

〔进来路喀,鞑靼人,饶布和克列实奇。克列实奇落在最后,慢慢走着,弯着腰。

娜塔莎 咝——咝!安娜——

饶布 我们听说啦——现下她死啦,愿她安息——

鞑靼人 (向克列实奇)得把她抬出去。把她抬到过道儿。这儿不好搁死人的。活人在这儿困觉。

克列实奇 (声音平静)我们抬她出去——

〔他们全走到床边。克列实奇隔着别人的肩膀,望他女人。

饶布 (向鞑靼人)你以为她有臭味道发出来?不会——她活着的时候早就干瘪啦——

娜塔莎 主啊,你们少说也该可怜可怜她!——你们至少也该说句哀怜的话!你们这群人呀!——

路喀 别就生气,亲爱的——别放在心上。我们怎么能够可怜死人?我们连活人都不可怜——我们连自己都不可怜,你还说什么死人不死人的!

布柏诺夫 (打呵欠)再说,你拿话吓不倒死的——病呀吓得倒,死呀吓不倒。

鞑靼人 (走开)喊警察来。

饶布 警察?当然喽。克列实奇,你报告警察了没有?

克列实奇 没有。他们一定要我把她埋掉——我只有四十个考排克。

饶布 这么看来,借点子罢——我们凑凑钱看——五个考排克,尽你们能掏的掏。不过赶快报告警察——不然呀,他们会以为你把女人害死了什么的——

〔他打算靠鞑靼人躺下去。

娜塔莎 (走向布柏诺夫)我要做梦梦见她啦——我一来就梦见死人。我怕一个人回去——外头过道儿黑洞洞的——

路喀 (跟着她)应当怕的是活人。听我的话。

娜塔莎 你陪我出去,老公公——

路喀 来——来——我陪你。

〔两个人下。一顿。

饶布 喝——喝——喝!阿深!春天要来啦,朋友!——我们又要过暖和日子啦!村子里头,种地的已经在修补他们的犁,我们的耙。准备好了翻地。哼。我们呢?哎,阿深?——已经打鼾啦,该死的穆罕默德信徒[19]——

布柏诺夫 鞑靼人们就爱困觉——

克列实奇 (站在屋子中央,昏昏沉沉地看着前面)我现下该怎么着?

饶布 睡觉,拉倒。

克列实奇 (轻轻地)可她怎么办?——

〔没人回答他。进来沙丁和戏子。

戏子 (嚷着)老头子,过来,我忠心的肯提![20]

沙丁 米克路哈·马克莱出世啦![21]——哈!

戏子 下了决心,有了结论!老头子!那个城在哪儿?——你在那儿?

沙丁 空中楼阁![22]老头子对你扯谎——没那当子事。没城。没人——什么也没!

戏子 你扯谎!

鞑靼人 (从床上跳起)店东家在那儿?我看店东家。睡不着,不给钱。——死人——醉鬼——

〔他冲了出去。沙丁朝他吹着口哨。

布柏诺夫 (惺忪地)上床罢,哥儿们。别一个劲儿吵啦!——夜晚是睡觉的。

戏子 啊!这儿躺着一具尸首!——“我们的鱼网捞着了一具尸首!”——诗——白浪翟写的。[23]

沙丁 (嚷着)尸首听不见!尸首觉不出!——所以喊罢,叫罢!——尸首听不见!——

〔路喀在门道出现。

第三幕

一座后院,长着野草,堆满乱七八糟的破东西。后面一道高高的防火砖墙把天挡住了。沿墙长着一丛黑果儿树。右手是木头建筑——或许是棚房或者马厩的一道黑墙。左手是考斯梯列夫的住宅,连着底层的客栈,泥灰剥落的灰墙,立在一个角隅,远处的墙角几乎突到舞台后部的中心,仅仅在房子和砖墙之间留出一条窄狭的走道,房子有两个窗户,一个在台口,属于底层,一个离地六尺多高,在舞台后部。靠着房墙放着一架旧木头雪车,底朝天,和一根十二尺来长的木头。右面堆在墙边的是些栋梁和旧木板床。

太阳快要坠了,朝砖墙投下一道红光。初春,雪新近才开始融掉。黑果儿树的黑枝子还没有冒芽。

木头上,肩并肩,坐着娜塔莎和娜丝佳。路喀和男爵坐在雪车上。克列实奇躺在右面的木材堆上。布柏诺夫的脸露在底层的窗口。

娜丝佳 (眼睛闭住,头帮她的话打着拍子,声音单调)所以他照我们的安排,夜晚来到花园消夏的房子——我等他已经等了好久,又是怕,又是愁,直打哆嗦。他也是全身哆嗦,白得像张纸,手里握着一管连响枪——

娜塔莎 (嚼着向日葵子)你看!人家讲,学生们心一横呀什么也敢来,这话是真的——

娜丝佳 声音充满了畏惧,他对我讲:我珍贵的爱人——

布柏诺夫 喝——喝!珍贵?

男爵 别打岔!不喜欢,就别听——可别揭穿她的谎话——下文!

娜丝佳 我的珍贵的,他就说,我的心爱的!我父母不肯答应,他就说,让我娶你做太太——我要是爱你的话,就会咒我一辈子。为了这个缘故,他就说,我只有寻死——他手里握着那管大枪,里头装满了子弹——再见,心爱的女郎,他就说,我的心不会变的——没你我就活不下去!于是我就对他说:,我膜拜的朋友——我的辣欧耳!——

布柏诺夫 (一惊)什么?这是什么东西?格卢耳?

男爵 (大笑)你忘啦,娜丝喀——上一回名字叫嘎斯东!

娜丝佳 (跳起)住嘴,废物!你们呀——也就是野狗!倒像你们也懂得爱情!真正的爱情。可是我——我有过——有过真正的爱情!(向男爵)你是一个不作数的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还说你一来就在床上喝咖啡!——

路喀 别闹,大家!别打断她!尽她说下去——话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话里的意思。别理他们,姑娘,讲下去。

布柏诺夫 乌鸦插孔雀翎——好,我们就听下去。

男爵 下文呢?

娜塔莎 别听他们的——他们算什么?也就是眼红,因为他们就没什么好说说自己的。

娜丝佳 (重新坐下)我不要讲。我再也不要讲给你们听——他们既然不相信我,笑话我——(她骤然停住,静了几分钟,然后,又闭拢眼睛,继续用一种热烈响亮的声音讲下去,好像谛听远方的音乐,用手打着拍子)于是我就对他说:我的生命的喜悦!我的灵魂的太阳!没你,我在人世也活不下去——因为我拿我的全灵魂爱你,只要心在这胸脯里头跳下去,我就爱你爱下去。不过,千万别毁灭你的生命,你亲爱的父母把你看做命根子,因为你是他们唯一的喜悦——忘掉我!还是由我一个人想念你,毁了我的生命好,我的心爱的!我就是一个人。我是——那类人。还是我毁了的好。反正都一样!我什么也不配——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用手掩住脸,静静哭了起来。

娜塔莎 (背开娜塔莎,细声细气)别哭——千万别——

〔路喀微笑着,敲着娜丝佳的头。

布柏诺夫 (笑)喝,你收了一个小娃娃,哎?

男爵 (笑)你以为这是真的,老公公?统统是那本书里头的,《致命的爱情》——一片胡言乱语!由着她罢!

娜塔莎 管你什么事?主既然照你这样儿造了你下来,你呀,还是免开尊口罢。

娜丝佳 (激昂地)你这没救的灵魂!一个不作数的人!哪儿是你的心?

路喀 (拿起娜丝佳的手)我们离开这儿,亲爱的。犯不上为这个生气。对的是你,不是他们。我知道——你要是相信你有过那种真正的爱情,那一定是你有过。当然有过!不过别跟你住在一道儿的男人生气。也许他笑完全由于眼红——也许他一辈子就没经过那种真正的爱情!也许他就什么也没经过。来罢——

娜丝佳 (拿手捺住她的胸脯)相信我,老公公!我赌咒真是那样子!——我说的话句句不假——他是一个学生——一个法国人——人家喊他嘎斯东——他有一撮黑胡子——穿着漆皮靴子——雷劈了我,这要不是真话。他多爱我!——多爱我啊!

路喀 我知道。别难过。你说漆皮靴子?嗐,嗐,嗐!你也爱他?

〔他们绕着墙角消失了。

男爵 活活儿一个蠢丫头!——心好,可是蠢得就叫人拿她没办法。

布柏诺夫 一个人这样说谎为了什么?赌咒这是真话,跟在法庭一样。

娜塔莎 因为说谎比说真话有意思。我也——

男爵 你也?下文呢?

娜塔莎 我一直想东想西。等——

男爵 等什么?

娜塔莎 (难为情地微笑着)我不知道——也许明天,我想——有人要来——有人——专为我来——不的话,也许要出什么事儿——也是专为我出的。我一直在等——总在等——不过,临了儿仔细一想,会出什么事儿呀?

〔一顿。

男爵 (一副不赞成的样子微笑着)没事好等!——我,好比说,我就什么也不等。样样儿事吹了——过去了——完了。下文呢?

娜塔莎 不然的话——我就想明天我冷不防死啦——于是身子里头样样儿变成冷的。夏天是一个想到死的好季节,雷呀电的全在夏天,人一来就中电死掉。

男爵 你过的是苦日子。全是你那位姐姐不好——性子也忒暴啦。

娜塔莎 可谁又日子过得好来的?人人坏——我有什么看不见的?——

克列实奇 (一动不动,显然漠不关心,如今听见这话忽然跳起)人人?瞎白!不见得人人!人人吃苦,倒也罢了——你也就不会在乎啦。

布柏诺夫 你中邪啦?——怪样儿喊叫!

〔克列实奇和方才一样,倒在木堆上,自己唧哝着。

男爵 还是去跟娜丝佳说和说和——我要是不去呀,她会没钱给我喝酒的——

布柏诺夫 哼——人可真爱撒谎!——娜丝佳说谎,我倒明白。她一来就往她的脸上扑粉——所以她以为也可以给她的灵魂扑扑粉——抹抹胭脂——可是——别人扯谎为了什么?就拿路喀来说罢——一个劲儿扯谎——什么也不为——他呀一个老头子——他这样做为了什么?

男爵 (一边往外走,一边猫一样哼着)他们的小灵魂全是灰的——全想往上头抹点儿胭脂——

路喀 (从墙角那边进来)大人,你去吵人家姑娘做什么?由她哭闹好了——流眼泪要是让她感到快乐,那碍你什么事?

男爵 她蠢,老头子。吵得人烦——今儿是辣欧耳,明儿是嘎斯东——见天儿是那么回事。不过,说归说,我还是去跟她说和说和——

〔走出。

路喀 去——对她要放和气。对一个人和气决没害处——

娜塔莎 老公公,你心真好——你怎么会这样和善的?

路喀 和善,你说?很好,你要这样讲也成。(砖墙后面飘来手风琴和歌唱的悠柔的音乐)我的姑娘,人在世上必须和善——你必须对人同情。基督爱每一个人,吩咐我们也这样做——我拿真话告诉你,同情一个人,巧了的话,可以把他救了的。有一回,譬方说,我在一家别墅当看守,离陶穆司克不远,帮一位工程师干活儿。好,房子在树林子里头,孤零零的——赶着冬天,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头——挺称心!真是这样子!可是有一天,我听见响声——有人要偷偷进来!

娜塔莎 贼?

路喀 是贼。想爬进来——我拿起我的枪就出去了——果不其然有两个人——在开一扇窗户——他们只顾一个劲儿干,就没注意到我。我冲他们嚷嚷:喂,你们!——走开!——他们拿起一把斧子朝我奔了过来——我警告他们,你们不后退,我就开枪啦!——同时我拿起我的枪,一时瞄准这个,一时瞄准另一个。他们跪到地上,好像求我放他们一条活路。可是,当时我真火儿大发啦——为了那把斧子,我就对他们说:我吩咐你们走,你们这些死鬼不肯走——现在,我说,你们中间一个,到树上掰树枝子下来。树枝子掰好。现在,我吩咐道,你们中间一个躺下,另一个人抡起树枝子揍他。于是照着我的吩咐,你揍我,我揍你,他们彼此好不揍了一顿。这样照办了——他们对我道,老公公,他们说,看基督的面上,给我们点儿面包啃。我们空着肚肠子兜了来又兜了去——我的亲爱的,这就是你说起的贼!(笑)——还拿着一把斧子!其实,挺好的小伙子,两个全是——我对他们说:你们开口干脆就要面包,不好多啦?——他们说我们开口开腻啦。你问人讨——讨——就没人给——这之后,他们跟我一直待过了一整冬天。中间一个,叫史泰潘的,常常拿了枪到树林子一去就去一整天。另一个人家喊他雅考夫,一直有病,咳个不停——我们三个就这样守着那所别墅。春天来了,他们说,老公公,再见!就走啦——奔俄罗斯去啦——

娜塔莎 他们是不是——逃犯?

路喀 正是。逃犯——打囚禁的地方逃出来的——好小伙子!——我要是不可怜他们呀,他们就许把我宰了——要不跟这也差不到哪儿去——那么一来,他们就得吃官司,关监牢,发配到西伯利亚——算个什么?监牢教不出人好,西伯利亚也教不出,可是一个人——一个人可以教另一个人好,而且并不怎么难。

〔一顿。

布柏诺夫 哼。就我来说——我就说不来谎。何必说谎?依我看呀,照直把实情全撩出来才是。有什么好怕的?

克列实奇 (好像让火烧了,又忽然跳起,嚷着)实情?什么样儿实情?(拿手抓着他身上的破烂衣服)这儿就是实情!没活儿——没气力。这就是实情!没个住着的地方!——连一个挡挡风雨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有也就是跟狗一般死掉拉倒!——这就是你所要的实情,老家伙,我要你的实情做什么?我要的也就是一个机会,吸一口气——吸一口活气!我做过什么错事?——我要你的实情做什么?我要一个活着的机会,妈的!他们就不让你活着!——这就是你的实情!——

布柏诺夫 这小子哪儿来的这股子邪劲儿!

路喀 上帝的母亲!——不过,我的朋友,听下去。你——

克列实奇 (因为激动而颤索)你们全在这儿穷聊什么实情!你,老头子,打算安慰每一个人!听我告诉你们,我恨每一个人!这就是实情,我巴不得永远把它打进地狱里去!你们明白不?该是明白的时候啦!你们的实情呀,滚到他妈的地狱里去!

〔兜着墙角冲出去,一边嚷嚷一边朝后看。

路喀 嗐,嗐,嗐!看他急成了什么样子!——他奔到哪儿去?

娜塔莎 像走了神!——

布柏诺夫 不坏!跟戏一样好——有时候是有这种情形的——他对这种生活还不习惯——

〔皮皮尔慢慢从房后过来。

皮皮尔 和平,你们这群正经人!好,路喀,你这狡诈的老狐狸,还在讲你的童话?

路喀 方才那家伙怎么样走掉,你应当看看才是!

皮皮尔 谁,克列实奇?他怎么的啦?我看见他跑着像有鬼在后头追他——

路喀 心伤到那种地步,凭谁也跑!

皮皮尔 (坐下)我不喜欢这家伙——太小气,也太傲气。(模仿克列实奇)“我是——一个干活儿的!”好像人人跟不上他——你喜欢干活儿,干你的——那有什么好神气的?要是我们拿干活儿多少来较量人——马比人强得多啦——成天拉出拉进,也不出声儿。娜塔莎!你家里人在吗?

娜塔莎 他们到公墓去了——随后还打算去做黄昏的祷告——

皮皮尔 所以我直纳闷你怎么这样儿自在。

路喀 (向布柏诺夫,思索地)实情,你说?——一个人受了无数苦难,实情并不永远解除得了——你不可能总拿实情医治灵魂——譬方说,有一回,有这样一个例子:我认识一个人,他相信有真正公正的地方——

布柏诺夫 相信什么?

路喀 真正公正的地方。他说,世上一定有一个真正公正的地方——那地方,他说,一定住着特殊的人——好人,彼此尊重,极小的事也互相帮助——这地方,样样儿事一定了不起的好。这位先生一直计划去寻找这真正公正的地方。他是一个穷人——日子过得苦——即使事情糟到不可收拾,只有躺下等死,他也决不就此罢手,反而微笑着,对自己说:行,我受得了。我多等上一会儿,我就丢掉这种生活,去那真正公正的地方——这是他一生仅有的喜悦——对这真正公正的地方的信心——

皮皮尔 怎么样,他可到了那地方?

布柏诺夫 什么地方?喝!喝!

路喀 于是在他居住的村子——事情出在西伯利亚——政府流放来了一位很有学问的人——带着他全部的图书,和许许多多东西,因为他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我们这位先生就对那位有学问的人讲:请,费费心,告诉我这真正公正的地方在什么地方,怎么个去法儿。于是那位有学问的人立刻把书全搬出来,摊开他的地图,看了又看,可是找不着这个真正公正的地方。样样儿对,个个儿地方全在地图上——可是真正公正的地方就没一个地方是!

皮皮尔 (声音低沉)有你说的!没一个地方是?

〔布柏诺夫笑着。

娜塔莎 别笑——讲下去,老公公。

路喀 这位先生说什么也不相信——他说,一定在什么地方——再细看看,因为要是没有真正公正的地方,你那些图书也就全不值钱了。有学问的人不高兴听这个话。我的地图,他说,是最最好的地图,不过你那真正公正的地方根本就没那个地方。于是可怜虫简直疯了。什么?他说。我在这儿活了又活,苦了又苦,因为我相信有这么一个地方,现在照你的地图来看,偏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没别的,一定是骗术!于是他骂那有学问的人:你——你这个浑账东西。你是一个坏蛋,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砰!他给了他一记耳光——砰!又是一记!(他停了停)这之后,他回到家——上吊啦。

〔全静默了。路喀看着皮皮尔和娜塔莎,微笑着。

皮皮尔 (细声细气)妈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开心!——

娜塔莎 他受了骗,支不住了——

布柏诺夫 (悻悻然)这也就是童话——

皮皮尔 哼——原来就没有什么真正公正的地方!——

娜塔莎 这个人也真可怜——

布柏诺夫 全是编排出来的!——喝!喝!真正公正的地方!全是他编出来的!喝!喝!

〔他从窗口走开了。

路喀 (朝布柏诺夫窗户那个方向点头)他在笑。嗐,嗐,嗐!——(稍缓)好,朋友们——希望你们日子好!我没多久就要走啦——

皮皮尔 你现下要到哪儿去?

路喀 到乌克兰去——我听说他们那儿出了一种新的信仰——我得瞧瞧去。人一直在巴望更好的东西,寻找更好的东西——愿上帝给他们耐心!

皮皮尔 你以为他们找得到吗?

路喀 人这东西说不定就能够!他们会找到的。谁找,谁有——谁一心一意巴望,谁就找到!——

娜塔莎 ,只要他们找得到就好!——只要他们想得出来更好的东西就好!——

路喀 他们想得出来的。我的亲爱的,不过我们得帮他们忙——得尊敬他们——

娜塔莎 我怎么能够帮忙?我自己先需要人帮忙——

皮皮尔 (决然)再——我要同你再谈谈,娜塔莎——就在这儿。当着他好了——他全知道。来——跟我走。

娜塔莎 哪儿去?一座监牢又一座?

皮皮尔 我对你说过,我洗手不干做贼这行子生意啦。我向上天赌咒我不干啦。说过的话算话。我认识字也会写字——找活儿干——他说我们应当自动到西伯利亚去——我们就去,怎么样?你以为我不憎恨这种生活?,娜塔莎,我懂——我全知道。我一直哄自己说,所谓正经人偷东西比我偷得多多了——可是这帮不了我的忙。也不是我所需要的。我并不疚心——我也不相信良心发见这套子鬼话——不过我心里头深深感到一个东西:这不是活着的道路。你得活得好点儿。你得活得自己尊重自己。

路喀 说得好,我的小伙子!愿主帮助你——愿基督保佑你。说得好:一个人得尊重自己——

皮皮尔 我打小时候起就当贼。人人把我喊做瓦斯喀贼!瓦斯喀,贼的儿子。啊哈!这样子?那就由你们喊去罢。我就是——贼!懂不?我当贼也许单单为了呕气。我当贼也许就因为从来没人想起另找一个名字喊我——你换一个名字喊我——娜塔莎,不吗?

娜塔莎 (忧愁地)我可不就相信——别人的话——而且我今儿个觉得不安——我的心直在跳,像我在巴着出什么事的样子。瓦西里,你今儿个不该发动这个谈话——

皮皮尔 要哪一天?我不是头一回说这个话——

娜塔莎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说到爱你的话——我就不能够说我爱你爱得厉害——有时候我喜欢你——有时候一看你我就讨厌——我猜我并不爱你——你要是爱一个人的话,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坏处。可是我看得出你的坏处。

皮皮尔 别怕。你会有一天爱我的。我有法子教你爱我——只要你说声走就成。我在一旁看你看了一年多——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多么认真的好女孩子——一个靠得住的人——娜塔莎,我爱极了你——

〔瓦西丽萨,花枝招展,在上面窗口出现,半个身子叫窗架挡住,站在那儿听着。

娜塔莎 你说你爱我——可我姐姐怎么着?——

皮皮尔 (窘)什么,她怎么着?她那样儿人多的是——

路喀 我的亲爱的,别往这上头想。没面包吃的时候,一个人吃草——

皮皮尔 (抑郁地)可怜可怜我罢。这不是生活——是也就是狗的生活,没什么好开心的——像在一个烂泥坑——你抓到什么,什么就烂,就没东西顶得了事——你那个姐姐呀——我想她就不同了。她要是不那样贪财的话,我真许什么也为她干了出来。只要她肯归我一个人有——不过她有别的东西要——她要钱——要照她的样式过活——她的样式就是风流。她帮不了我什么忙——不过你——你像一棵小枞树,别看一来就弯,经得起风雨——

路喀 我的劝告是,姑娘,嫁他。他不是一个坏孩子。只要你时时提醒他,他是一个好人,叫他别忘了这个。他会相信你的——你只要老对他讲瓦西里,你是一个好人。别忘记说这话!而且想想看,现在——你有什么地方好去?你那姐姐是一只恶毒的野兽。至于她丈夫——像他那样坏,你就没话形容——这就是你这儿见天儿过的日子——你有什么地方好去?他是一个强壮小伙子——

娜塔莎 我没地方好去——我知道——我想到这上头。只是——我对什么人也不相信——可是我又没地方好去——

皮皮尔 有一条路——不过我不要你走那条路——我宁可杀死你——

娜塔莎 (微笑)我还不是你女人,你就已经打算杀死我了——

皮皮尔 (拿胳膊围住她)忘了罢,娜塔莎!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娜塔莎 (贴紧他)我有一句话讲,瓦里西——上帝做我的见证——你有一次举起手来打我——或者换一个法子欺负我——我决不心疼我的性命——我不弄死自己,就——

皮皮尔 我要是举起手来打你,愿我的手烂掉,断掉!

路喀 放心,亲爱的,他需要你,比你需要他,厉害得多——

瓦西丽萨 (在窗口)婚事说定啦!爱情,荣誉,服从!

娜塔莎 他们回来啦!——,我的上帝,他们看见我们啦——啊,瓦西里!

皮皮尔 你怕些子什么?现在没人敢碰你啦!

瓦西丽萨 放心,娜塔莎,他不会打你的——打呀爱的他都没那份儿本领——我知道!

路喀 (细声细气)这个娘儿们!——活活儿一条蛇!

瓦西丽萨 他呀也就是嘴头儿上挂劲——

〔进来考斯梯列夫。

考斯梯列夫 娜塔实喀!你这懒骨头!在这儿干什么?扯是非?抱怨你的亲戚?茶预备好啦?桌子摆好啦?

娜塔莎 (走出)可你们打算去教堂来的——

考斯梯列夫 我们怎么打算跟你不相干。你当心你自己的活儿——照吩咐的做!

皮皮尔 住口!从今她不是你的丫头!——别走,娜塔莎!——偏不做!——

娜塔莎 先别吩咐!——还没轮到你吩咐。

(走出。)

皮皮尔 (向考斯梯列夫)撒开手!你欺负她也欺负得够数儿啦。她现下是我的啦。

考斯梯列夫 你的?你什么时候买下她的?你出了多少钱?

〔瓦西丽萨笑着。

路喀 走罢,瓦西里——

皮皮尔 你们开心好啦!——当心回头别哭就是!

瓦西丽萨 我怕死啦!简直吓得死我!

路喀 走罢,瓦西里!你不看她在拿话激你,想法子逗你火儿上来?

皮皮尔 啊——,可不!她在扯淡——你在扯淡!你别妄想你称心得了!

瓦西丽萨 瓦斯喀,我呀,偏偏不要称心不了!

皮皮尔 (朝她摇拳头)我们看好啦!

〔他走出。

瓦西丽萨 (离开窗口)好罢,我给你安排安排喜事!

考斯梯列夫 (走向路喀)你在这儿干什么,老头子?

路喀 不干什么,老头子——

考斯梯列夫 好——听说你要走?

路喀 是走的时候啦——

考斯梯列夫 哪儿去?

路喀 跟着我的鼻子走——

考斯梯列夫 到各地流浪去——你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就不舒服,哎?

路喀 人家讲,没有水肯在一块石头底下流——

考斯梯列夫 那是讲石头,不过一个人应当在一个地方待下来——人不该跟蟑螂一样过活——高兴往哪儿爬,就往哪儿爬。一个人应当在什么地方住下去——不好处处全做生客。

路喀 可是有人喜欢四海为家怎么着?

考斯梯列夫 那他就是一个流浪汉——一个没用的人——一个人必须有用——他得干活儿——

路喀 卖嘴!

考斯梯列夫 难道还有别的路道?——请问,什么叫生客?一个生客意思就是一个生人,一个人不跟别人一样。假如他是一位香客,一位真正香客真知道点子什么——对人没用的东西——就算是什么地方捡来的真理罢——不过我告诉你,不是样样儿真理都值得知道——那他就给自己留着好啦。他假如是一位真正香客——他一定不言语。即使言语,也没人知道他讲的是些子什么——他不应当多心眼儿,管闲事,或者白白去搅人一场——别人怎么过活,他犯不上过问。——他过的应当是一种虔笃的生活——住在树林子里面——没人看得见他的洞里头。他没理由过问别人的事,试着告诉他们什么对什么不对——要不也就是帮人祷告——为我们尘世的罪孽——我的,你的,人人的。所以他这才放弃尘世的虚荣——这样做,他才能够祷告。他应当这样做才是——(稍缓)可你——你算哪一类香客?连一张通行证也没——君子人一定有一张通行证。凡君子人全有通行证——

路喀 你明白这中间的差别——有君子人——另外,还有老百姓。

考斯梯列夫 得啦,别卖弄聪明。少来你的谜语——我不就比你笨。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君子人,老百姓?

路喀 这不是谜语。我说的只是,有荒地——也有肥地——不管你在肥地上种什么,一定结得出果子——没别的——

考斯梯列夫 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路喀 就拿你来说罢——假如主上帝自己对你讲:米哈,做一个人!——他也就是白费唾沫——你原来是什么样儿,你一定还老样儿下去——

考斯梯列夫 哼——你知道不知道?我太太的叔叔,他当警察。我要是——

〔进来瓦西丽萨。

瓦西丽萨 米哈·伊万诺维奇,茶好啦!

考斯梯列夫 (向路喀)滚开这儿,别让我在我的客栈再看见你!——

瓦西丽萨 可不,老头子,走你的罢!——你生了个长舌头——谁知道你不是一个逃犯什么的——

考斯梯列夫 今儿就给我滚,要不我——

路喀 喊你叔叔来?喊去好啦——告诉他你逮住了一个逃犯——叔叔说不定会得奖——三个考排克什么的——

〔布柏诺夫在窗口出现。

布柏诺夫 卖东西?什么东西卖三个考排克?

路喀 他们吓唬我,说要拿我卖了。

瓦西丽萨 (向她丈夫)进去!

布柏诺夫 就为三个考排克?当心,老头子——他们会为一个考排克出卖你的。

考斯梯列夫 (向布柏诺夫)你爬出来啦?活像灶底下一个鬼!

瓦西丽萨 (向外走)世上贼跟坏蛋可真多!

路喀 我这儿希望您开胃——

瓦西丽萨 (朝后一瞥)收收你的舌头——你这个老皱皮蘑菇!

〔她和她丈夫在房角后边不见了,

路喀 我今儿晚晌离开这儿——

布柏诺夫 走得好。趁着时候还早就走,总不差——

路喀 话有道理。

布柏诺夫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就许因为赶早儿走开,免除我牢狱之灾。

路喀 有你说的!

布柏诺夫 的确是。事情是这样子:我女人跟一个皮货商打交道——一个干家儿——会把狗皮染得活像浣熊——猫皮变成袋鼠——麝鼠——各式各样的皮毛。一个精明小子。我女人跟他打交道——两个人打得火热,我直怕他们随时毒死我,或者想出别的法子搞掉我。我有时候揍我女人,皮货商就揍我。他是一个打架的狠手。有一回他拔了一半我的胡子,还弄断了我一根肋骨。我也一来就光火儿——有一天我抡起火筷子就砍我女人的头——三个人打成一团,一场大战。我一看自己占不了上风——他们要把我收拾了,我就计划把我女人搞掉——我简直都计划好了。可是,我不到时候就醒了,一走拉倒——

路喀 你这一走算是走对了——他们喜欢怎样把狗变成浣熊,由他们变去好了——

布柏诺夫 只是——作坊是我女人的——我一离开——你看,我就成了眼前这个样子。不过,说真话,我把铺子没喝光也差不离了。是我喝酒喝——

路喀 酒?哼。

布柏诺夫 我喝酒喝得才凶。我一发酒瘾,身上除掉我这张皮,什么也喝它个一光二净。我人又懒。你就想不出我多恨干活儿。

〔沙丁和戏子进来,讨论着。

沙丁 无聊!你哪儿也不去,听见了没有?——大白天说梦话!老头子!你对这家伙讲了些子什么?

戏子 你呀瞎扯。老公公,告诉他,他瞎扯。我走。我今儿个干活儿来的——扫街。我没喝一口酒。怎么回事?这儿是——我的三十考排克,我清清醒醒的!

沙丁 没得说,白痴。拿钱给我——我喝掉它——要不拿它赌掉——

戏子 走开!我这是买车票用的。

路喀 (向沙丁)你为什么一心要把他打正路拉开?

沙丁 “告诉我,,法师,神们的爱人,我的后运是好是坏?”[24]我输光了,哥儿们!末一个钱也输啦。不过,人世还有希望,老公公——有比我聪明的骗子。

路喀 你是一个快活人,康斯坦丁,还是一个有趣的人。

布柏诺夫 过来!戏子!

〔戏子走向窗户,弯下腰,和布柏诺夫低声谈话。

沙丁 我年轻时候怪好玩儿。回想一下过去挺好——一个好人家儿子弟!——舞跳得好。在戏台子上做戏,爱逗人笑——好极啦!

路喀 那你怎么走出正路的,哎?

沙丁 你这人可真好奇,老头子。你样样儿喜欢知道——做什么?

路喀 我喜欢了解人间种种情形——可是我看到你,就不了解你是怎么个路数。你这人很有教养,康斯坦丁,非常聪明!——也就格外叫人摸不着头脑——

沙丁 监牢,老公公!我在监牢关了四年又七个月——监牢一坐,就没人要你了。

路喀 啊哈!凭什么把你关进监牢的?

沙丁 为了一个坏蛋——我性子一起杀了他——我在监牢里头学会了斗牌——不算别的——

路喀 你杀他为了一个女人的关系?

沙丁 为我妹妹——不过,别缠我了。我不喜欢人盘问我——再说,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我妹妹——死啦——已经九年啦——是个可爱的妹妹。

路喀 你太没拿人生当回子事看。方才你应当听听锁匠前不久吼号了一阵子!哎!——

沙丁 克列实奇?

路喀 就是他。没活儿干!他嚷嚷——什么也没!

沙丁 到时候就会惯了的——好,我自己现在该怎么着?

路喀 (轻轻地)看!他来啦——

〔垂下头,克列实奇慢慢进来。

沙丁 嗨,没老婆的!鼻子搭拉在腿当中,干什么?想着什么?

克列实奇 我在想我该怎么办。没家伙——出丧把我出光了。

沙丁 我帮你出主意。什么也别做。让你变成人世一个担负——

克列实奇 你说嘴容易——当着人我可难为情——

沙丁 算啦!你日子过得不及一条狗,别人可没难为情过——想想看。你停着活儿不干,我停着不干——成千成百的人不干——人人不干!明白不?我们全停着活儿不干。没人伸出一个手指头干活儿!这样一来,会出什么漏子?

克列实奇 我们饿死拉倒。

路喀 (向沙丁)像你这样想法儿的人,应当做逃亡教士[25]——世上有一种人叫做逃亡教士。

沙丁 我知道。他们不就是傻瓜,老公公。

〔考斯梯列夫住房的窗户传来娜塔莎的呼喊:“干什么?停住!——我做下什么啦?”

路喀 (惊惶)娜塔莎在叫唤?哎?,你——

〔考斯梯列夫的房间传出人走动的响声,碟子砸碎了,和考斯梯列夫的尖锐的叫喊。

考斯梯列夫 (在后台)你这不信教的小鬼!——你这臭婊子!——

瓦西丽萨 (在后台)停住!——等等!——我来收拾她!——打死你!——打死你!

娜塔莎 (在后台)他们打我!他们害我!——

沙丁 (隔着窗户嚷嚷)嗨,你们来呀!

路喀 (跑来跑去)瓦西里!——叫来瓦西里就好了!——,主!朋友们——哥儿们——

戏子 (跑出)我来啦——我找他去——

布柏诺夫 他们近来一来就打她。

沙丁 来,老头子——我们做见证。

路喀 (尾随着沙丁)我这叫什么见证!我做不来!——瓦西里要快来才好!——

〔两个人走出。

娜塔莎 (在后台)姐姐!——姐姐!——啊,啊,啊!——

布柏诺夫 他们拿东西堵她的嘴——我去看看——

〔考斯梯列夫的房间的喧嚣静下去了,显然是人全进了大厅。传来路喀的喊声:“停住!”门砰地一响,活像一斧子斫掉了吵闹。舞台上一片沉静。黄昏。

克列实奇 (若无其事地坐在翻倒的雪车上,使劲儿搓手。然后他呢呢喃喃——开头听不清楚,慢慢听出)怎么得了——反正你得活下去,难道不要活下去?——(提高嗓子)落脚的地方!我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我没地方待!——我什么也没有!——单单一个人——孤单单的。麻烦出在这上头——没人帮他忙。

〔他弯着腰,慢慢走出。一片含有恶兆的沉静继续了好几分钟。然后,舞台后面什么地方传来一种模糊的音响,越来越近,逐渐变成嘈杂的叫嚣。各别的人声可以听出来了。

瓦西丽萨 我是她姐姐!我要打她!——

考斯梯列夫 你没权利。

瓦西丽萨 囚犯!

沙丁 喊瓦西里来!——快——揍他,饶布!

〔传来一阵警察的胡哨。鞑靼人,右臂用绷带吊起,跑了进来。

鞑靼人 还叫法律——白天杀人。

〔饶布进来,后面跟着麦德外借夫。

饶布 哈!我一拳头揍了他个狠!

麦德外借夫 你——你怎么敢打架?

鞑靼人 可你哪?你尽职来的?

麦德外借夫 (追饶布)站住!给我笛子!

〔考斯梯列夫跑了进来。

考斯梯列夫 阿布辣穆!捉住他!——他杀死——

〔从墙角那边走来克瓦实妮雅和娜丝佳,搀着披头散发的娜塔莎。沙丁走在后面,挡开瓦西丽萨,她伸出胳膊,直想打她妹妹。阿列实喀在她旁边跳来跳去就像一个小鬼,在她耳边吹着口哨,喊着,号着。他们后面跟着一群褴褛的男女。

沙丁 (向瓦西丽萨)泼娘儿们,你是什么意思?——

瓦西丽萨 闪开,囚犯!我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把她撕个粉烂!——

克瓦实妮雅 (带开娜塔莎)够啦,瓦西丽萨!——你害不害臊!——这样儿蛮不讲理?

麦德外借夫 (抓住沙丁)啊哈!——可把你逮住啦!

沙丁 饶布!揍他们一个好看的!瓦斯喀!——瓦斯喀!——

〔他们在砖墙夹道附近吵做一团。娜塔莎被带到右边的木材堆,坐在上头。皮皮尔忽然冲出夹道,不作声,使劲儿在人群当中给自己挤出一条路来。

皮皮尔 娜塔莎在那儿?你——

考斯梯列夫 (躲到房角后头)阿布辣穆!捉住瓦斯喀!——哥儿们,帮他捉住瓦斯喀!贼!——强盗!——

皮皮尔 你——老淫棍!

〔他抡起拳头,照准老头子就打。后者倒在地上,只有上半身露在房角外边。皮皮尔奔向娜塔莎。

瓦西丽萨 打瓦斯喀,朋友们!——打贼!

麦德外借夫 (冲沙丁嚷嚷)走开!——人家闹家务!他们全是亲戚——可你算谁?

皮皮尔 怎么回事?——她怎么你啦——拿刀刺你来的?

克瓦实妮雅 这些畜牲真叫狠得下心!看呀,拿开水烫女孩子的腿——

娜丝佳 拿茶炉往她身上翻——

鞑靼人 也许是无意——先得弄清楚——别搞错了——

娜塔莎 (差不多晕了过去)瓦西里,带我走——把我藏开——

瓦西丽萨 我的上帝!看呀!他死啦!叫人打死啦!——

〔人人拥到考斯梯列夫躺着的夹道。布柏诺夫离开人群,走向皮皮尔。

布柏诺夫 (低声)瓦西里!老头子——完结啦。

皮皮尔 (看着他,听不出他的意思)喊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算账有我!

布柏诺夫 我是说有人把老头子干啦——

〔好像水浇熄了露营的火,舞台上的喧哗静了。偶而有人低声说着:“当真?”“糟糕。”“哼。”“离开这是非地。”“活地狱!”“当心!”“趁警察没来散开。”人群逐渐少了。布柏诺夫,鞑靼人,娜丝佳和克瓦实妮雅奔向考斯梯列夫的尸身。

瓦西丽萨 (从地上站起,胜利地叫喊)谋害!——有人害了我丈夫!瓦斯喀下的毒手!我看见的,朋友们!我亲眼看见的!怎么样,瓦斯喀?你还是跟警察搞上啦?

皮皮尔 (离开娜塔莎身边)放我过去——别挡着我!(看了看死人,转向瓦西丽萨)怎么?你得意啦?(拿脚踢踢尸首)老狗,翘啦——你到了儿称心啦!——哼——我把你也打发上路就对啦!

〔他朝她奔去。沙丁和饶布连忙把他拦住。瓦西丽萨逃进夹道。

沙丁 想想你在干什么!

饶布 家伙!急点子什么?

〔瓦西丽萨回来。

瓦西丽萨 怎么样,朋友瓦斯喀!命里注定逃不掉的!——警察!阿布辣穆——吹你的笛子!

麦德外借夫 他们抢了我的叫笛儿,这些忘八蛋!——

阿列实喀 这儿不是!

〔他吹着笛子。麦德外借夫在后追他。

沙丁 (把皮皮尔领到娜塔莎跟前)别焦心,瓦斯喀。打架之中把人打死——算不了回事。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瓦西丽萨 捉住瓦斯喀!他杀了他——我看见的!

沙丁 我自己也捶了他三四下子——用不着几下子他会完蛋的。我做见证,瓦西里——

皮皮尔 我急的不是自己脱身——我急的是把瓦西丽萨拉进来,——我一定拉她进来,上帝帮我!是她要这么做的——唆使我杀死她丈夫!——她唆使的!

娜塔莎 (忽然,高声)啊!——现在我明白啦!——原来是这样子,瓦西里!,大家听啊!他们在一起搞的!——他们订的计谋!好呀,瓦西里!——所以!你今儿跟我讲话——为了让她一五一十听见?大家听啊!她是他的姘头——这你们知道——人人知道。俩一块儿干的!——她唆使他杀死她丈夫——他碍他们的眼——我碍他们的眼——所以他们叫我做瘸子——

皮皮尔 娜塔莎!——你胡说些什么!

沙丁 哼——活见鬼!

瓦西丽萨 扯谎!她扯谎!我——是他。瓦斯喀杀了他!

娜塔莎 俩一块儿干的!我咒你!俩全咒!——

沙丁 这不是好玩儿的!——当心!瓦西里!你要挨吊!

饶布 一锅粥,我简直,搞不清楚!——真不得了!

皮皮尔 娜塔莎,你真——你这话当真?——你怎么可以想我——跟她——

沙丁 当然,娜塔莎——想想你在说些子什么!

瓦西丽萨 (在夹道)我丈夫叫人害啦——老爷。瓦斯喀·皮皮尔,一个做贼的——他下的毒手。督察,我看见他——人人看见他——

娜塔莎 (摇摇晃晃,几乎神志不清)大家听啊!——是我姐姐和瓦斯喀·皮皮尔下的毒手!听我讲,督察——是我姐姐——告诉他怎么样——唆使他干的——她的姘头——就是他,死了他的灵魂!他们杀了他!俩全拿下——全下到监牢!——我也拿下——下到监牢!为了基督的爱——把我下到监牢!——

第四幕

景同第一幕。做成皮皮尔屋子的板壁拆掉,屋子不见了。克列实奇的砧子不在了。鞑靼人躺在原先是皮皮尔屋子的那个角落,翻过来,翻过去,呻吟着。克列实奇坐在桌子一边修理手风琴,有时候试试音键。桌子另一边坐着沙丁,男爵和娜丝佳,面前放着一瓶渥得喀,三瓶啤酒,和一些黑面包。戏子在炉子上面,发出移动和咳嗽的声音。

夜晚。舞台上点着一盏灯,放在桌子当中。外边风在刮着。

克列实奇 是呀——他在乱糟糟当中不见啦——

男爵 一见警察就溜了个没踪没影——跟烟遇到了火一样——

沙丁 跟疚心的人遇到了正人君子一样。

娜丝佳 他是一个好老头子!——可你们呀——你们就不是人。你们是——臭狗蛋。

男爵 (喝酒)健康,我的贵夫人!

沙丁 一个有趣的土老头子——娜丝佳,所以,就爱上他啦。

娜丝佳 是呀,我爱上他啦。真是这样子。样样儿事他看,他懂。

沙丁 (笑)一言以蔽之,他是没牙的人的烂糊饭。

男爵 (笑)像一张烂疮的膏药。

克列实奇 他可怜人——可是你们——你们就不知道什么是可怜——

沙丁 我可怜你,你有什么好处?——

克列实奇 可是,你没心眼儿可怜别人——至少也该不伤他们的感情——

鞑靼人 (在一张木板床上坐直了,摇着他带伤的胳膊,像摇一个婴儿)他是一个好老头子——他知道灵魂的法律。谁知道灵魂的法律——就好。谁丢掉法律,就丢掉自己——

男爵 什么法律,王爷?

鞑靼人 不同的法律——你知道——

男爵 下文?

鞑靼人 不欺负人。就是法律。

沙丁 这叫“刑事犯与感化犯惩治法”。

男爵 还有“保安局厘订的惩治条例”。

鞑靼人 《可兰经》是法律——你们的《可兰经》也是法律——每个灵魂必须是《可兰经》——是的!

克列实奇 (试手风琴)咝,妈的!王爷的话有道理——人应当照着法律活——照着《福音书》——

沙丁 讲下去——

男爵 试试看——

鞑靼人 先前穆罕默德给《可兰经》,说:这儿——法律!照书上做。随后,时候来了——《可兰经》太小——新时候给新法律——每一个新时候给新法律——

沙丁 话有道理。现在,时候来了,给“刑法”。——一种又好又结实的法律——要许久许久才磨得掉这种法律。

娜丝佳 (拿酒杯在桌子上砰地一放)干么——,干么我在这儿住下去——跟你们这些人?我走啦——随便哪儿也好——天涯海角。

男爵 光着脚巴丫子,我的贵夫人?

娜丝佳 光着!四条腿儿爬着!

男爵 那可好看喽,我的贵夫人——四条腿儿爬地!——

娜丝佳 我就这样走。只要甩得开你们,我怎么走都成——你们要是知道我多厌烦也就好了!——个个儿人!样样儿东西!

沙丁 去时,带着戏子——他也想上路——他才听说,离地尽头半哩光景,有家医院治疗官能——

戏子 (从炉边探下头来)器官,傻瓜!

沙丁 官能中了酒毒——

戏子 他要去的!可不,要去的——你看好了!

男爵 谁是他,我的大老爷?

戏子 我!

男爵 多谢,女神的信士——她叫什么名字?——戏剧,悲剧的女神——她叫什么来的?

戏子 笨蛋,缪丝!她是缪丝,不是女神!

沙丁 赖基席丝?——席辣?——爱芙卢带蒂?——爱特洛坡丝?[26]——鬼晓得是哪个。男爵,全是那个老头子搞的——把戏子搞到这个地步。

男爵 老头子疯啦——

戏子 无知之徒!蛮夷之人!麦耳——坡——蜜——妮![27]他一定去的,你们看好了!没心肝的东西!“快些跑呀,跑去大吃大喝!——”白浪翟的诗——他会给自己找到一个地方的,那儿没——

男爵 什么也没,我的大老爷?

戏子 对!什么也没!“我不活了,看上了这个窟窿。活到了老,身子又衰又累——”[28]那你干么活着?,干么?

男爵 喂,《艾德芒德·肯或者放浪和天才》![29]你就别嚷嚷了罢!

戏子 扯蛋!我偏嚷嚷!

娜丝佳 (头从桌子上面仰起,摇着手)嚷嚷!叫他们听!

男爵 什么意思,我的贵夫人?

沙丁 随他们去,男爵!地狱收了他们去——让他们嚷嚷好了——让他们把脑袋壳掰得开开的——要紧的是:别干涉别人,老头子说得好——就是他,像块酵母,让我们同住的人发酵——

克列实奇 勾他们到什么地方去——然后路不指出来就溜了——

男爵 老头子是个骗子——

娜丝佳 胡说!你自己才是骗子!

男爵 住口,我的贵夫人!

克列实奇 说到实情——老头子顶不待见,一死儿反对实情——是他有理儿。你们想想看,尽说实情,有什么用?没实情,就够堵得晃啦——就拿这儿王爷来说——干活儿干断了胳膊——眼看就得锯掉——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实情。

沙丁 (拿拳头打着桌子)别说啦!你们是一堆——牲口!木头虫——趁早儿别提老头子啦!(放平静了些)男爵,你呀顶顶糟——一窍不通——还要扯蛋!老头子不是骗子。什么是实情?人!这就是实情!他懂得这个——你就不懂。你的头就像块砖头——可我懂得老头子。当然,他说谎——不过,由于可怜你们,鬼抓了你们去!许多人说谎由于可怜他们的弟兄们——我知道。我念过书。他们谎撒得才叫美,兴之所至,还真动人。有的谎话安慰人,有的谎话让人接受自己的运气——有的谎话帮那压坏了工人胳膊的重量辩白——责备一个饿死的人——我知道你们的谎话!只有软心肠或者仰仗别人血汗过活的那些人需要谎话——有人要谎话支持,有人躲到后头——然而一个做得了主的人,独立,不吸别人的血——他要谎话做什么用?谎话是奴才和东家的宗教!实情是自由人的上帝!

男爵 好!说得妙!我全同意!你说起话来像——一位君子人。

沙丁 既然君子人说起话来像骗子,为什么一个骗子有时候说起话来就不该像一位君子人?——是的——我忘了许多东西,不过我还记得一些些。老头子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呀——对我起作用,就跟酸碰着一枚又旧又脏的铜钱一样。我们祝他健康!斟上酒——

〔娜丝佳斟了一杯啤酒,递给他。他笑了一声,讲下去。

老头子靠自己的聪明过活——他看样样儿事经过自己的眼睛。有一天我问他:“老公公,人为什么活着?——”(模仿路喀的声音和姿态)“他们为更好的东西活着,我的朋友。好比,我们不妨说,就算木匠罢——全是废料。于是他们中间出来一个木匠——世上从来没见过那样一个木匠,没人比得上,人人让他比得黯无颜色。他在木工这行儿大显身手,一步就拿技巧整个儿朝前带动了二十年——同样是别的行艺——锡匠——鞋匠——你们所有干活儿的人——跟所有的庄稼人——甚至于贵人。他们全为更好的东西活着!人人心想他为自己活着,其实无时无刻不是为更好的东西活着。他们活一百年——也许还要多,为了做一个更好的人。”

〔娜丝佳目不转睛看着沙丁。克列实奇停住不修手风琴,用心听着。男爵拿手指静静敲着桌子,头垂得低低的。戏子贴住炉子,小心在意,往底下木板床上溜。

“人人,我的朋友,每一个人为了更好的东西活着。所以我们必须敬重每一个人——因为你明白,我们看不透他是一个什么样儿人,他为什么生下来,他做得了什么——说不定他来到世上为了我们的幸福——为了好好儿帮忙我们一下——我们尤其得对小孩子和善——他们需要自由,小孩子。我们千万别干涉他们的生活——我们必须对他们和善。”

〔一顿。

男爵 (思维地)哼!——为了更好的东西?这让我想起我的家庭——一个古老的家庭——溯回到喀特琳大帝[30]朝代——贵人们——武士们!从法兰西来——侍奉沙皇,一步一步高升——到了尼考莱一世,[31]这一朝我祖父居斯达夫·代毕耳[32]——做了大官——有钱——成百的农奴——马——厨子——

娜丝佳 瞎白!就没这档子事!

男爵 (跳起)下——下文?

娜丝佳 就没这档子事!

男爵 (嚷着)莫斯科有公馆!圣·彼得堡有公馆!马车——画着本家的标记!

〔克列实奇拿起手风琴,走到一边观看这场好戏。

娜丝佳 瞎扯!

男爵 住口!听我说,跟班有好几打!——

娜丝佳 (兴高采烈)做梦!

男爵 我要杀你!

娜丝佳 (准备逃走)一辆马车也没!

沙丁 算啦,娜丝喀!别尽逗他——

男爵 等着——娘儿们!我祖父——

娜丝佳 你连祖父也没!什么也没!

〔沙丁笑了。

男爵 (倒在长凳上,发怒发累了)沙丁,告诉她——这个婊子——怎么,你也在笑?你也不相信我?

(捶着桌子,绝望地喊着)全是真的,鬼抓了你们!

娜丝佳 (胜利地)啊哈!叫唤!你现在明白,人家不相信你是怎么个味道了罢!

克列实奇 (回到桌子跟前)我先以为会有一场好打——

鞑靼人 啊,蠢东西,太坏啦!

男爵 我——我不许别人取笑我!我有——我能够证明。我有证件,鬼东西们!

沙丁 忘掉罢!忘掉你祖父的马车!过去的马车——拖你拖不老远的。

男爵 可是她怎么敢!

娜丝佳 想想看!她怎么敢!——

沙丁 明明摆着,她敢。而且她有什么不如你的?她过去也许没马车,祖父,甚至于父亲母亲也没——

男爵 (安静下来)鬼抓了你去!——你会平心静气地理论——我看我呀天生就没志气——

沙丁 寻一个来——有用的——(稍缓)娜丝佳,你去医院来的?

娜丝佳 干什么?

沙丁 去看娜塔莎。

娜丝佳 问晚啦,你老。她早就出院啦——出去——不见啦。别想有个影子——

沙丁 那她敢是——化啦——

克列实奇 怪好玩儿的,看两个人谁顶害谁——瓦斯喀扳倒瓦西丽萨,还是换一个样子。

娜丝佳 瓦西丽萨脱得了的。她有的是心眼儿。瓦斯喀免不了西伯利亚走一趟——

沙丁 不见得,打架打死人,判起罪来也就是坐牢——

娜丝佳 可惜。还是把他发配到西伯利亚好——把你们一股脑儿全发配过去——像扫垃圾一样扫掉——扔到什么粪坑里头。

沙丁 (想不到)你说什么?你简直疯啦?

男爵 就冲她这个狂劲儿——我得赏她一记。

娜丝佳 来试试呀,碰碰我看!

男爵 我倒偏要试试!

沙丁 算啦!别碰她——千万别欺负人。我脑子里头就忘不掉那个老头子!(笑)千万别欺负人!可是我叫人欺负了一回,一辈子为这一回受屈——又怎么办?难道我宽恕他们?不干!没人干!

男爵 (向娜丝佳)别忘记你不配跟我比。你呀——我脚底下的烂泥!

娜丝佳 哟,你这败家子儿!你靠我过活——像一条虫子啃一只苹果!

〔大家哄笑起来。

克列实奇 啊,你这个小傻瓜!一只苹果!

男爵 你怎么会跟她生气?——糊涂蛋!

娜丝佳 你们笑?自骗自!你们不见其真就觉得滑稽。

戏子 (悻悻然)揍他们一顿就好了!

娜丝佳 我要是办得来呀,我——我——(掠起一只酒杯,朝地板上一丢)我就这样搞你们!

鞑靼人 干么砸碎碟子?哎——泼妇!

男爵 (站起),不成!我要教她——点儿礼貌!

娜丝佳 (奔往门那边)你们呀地狱里去!

沙丁 (喊她回来)嗨!够啦!你吓唬谁?再说,搞些子什么?

娜丝佳 狼!我希望你们噎死!狼!

〔她不见了。

戏子 (悻悻然)阿门。

鞑靼人 ,贱女人——俄罗斯女人。任性——放肆。鞑靼女人不这样。鞑靼女人知道法律。

克列实奇 好好儿打一顿就好了——

男爵 骚娘儿们!

克列实奇 (试手风琴)成啦。可是琴主儿不在——小家伙一定又酗酒去啦。

沙丁 现在,喝酒来。

克列实奇 谢谢!到困觉的时候啦。

沙丁 跟我们待惯啦?

克列实奇 (喝酒,然后走向角落一张木板床上)不怎么坏——处处都是人,好像。开头你没注意到——随后,你仔细看他们一眼,原来他们是——人——不怎么坏。

〔鞑靼人在他的木板床上摊开什么东西,跪下,开始祷告。

男爵 (向沙丁,指着鞑靼人)看。

沙丁 由他去。他是一个好人——别搅他。(笑)我今儿干么这样心慈?

男爵 你向来一喝醉酒,就心慈——心慈,聪明。

沙丁 我一喝醉酒呀——样样儿都像神啦——哼——他在祷告?好的。一个人信不信神,由他去。那是他的事儿。一个人有自由挑选——他样样儿破费自己——信,不信,爱,聪明。样样儿破费自己,所以自由。人——就是你的真理!什么是人?——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们——不!而是你,我,他们,老年人,拿破仑,穆罕默德——合成一个。(在空中画一个人的形象)明白不?真是——大的不得了!包含全部首尾——样样儿——在人之中;样样儿——为了人!只有人存在;此外都是他的手和脑的作品!人简直神啦!这个字真叫高傲——人!应当尊敬人。用不着可怜——可怜拿人往下拉——尊敬,就对了!来,男爵,为人喝一杯(站起)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人,心里舒服!我站在这儿——囚犯,凶手,赌场上的骗子——就算全是!我走到街上,人们把我当做贼看——他们闪在一旁,斜眼儿看我。他们常常叫我:坏蛋!骗子!他们说,干活儿去!干活儿?做什么?为了塞饱我的肚子?(笑)我一向讨厌成天想着肚子的人。问题不在这儿,男爵。问题不在这儿。人比这高。人比他的肚子高!

男爵 (摇头)你可以理论——很好——这一定让你的心温暖。我呀,搞不来。理论不来。(看看四周,小心翼翼,细声细气说话)有时候——我怕——明白不?怕。我一直在想——下文是什么呀?

沙丁 (走来走去)无聊!一个人怕谁?

男爵 你知道——自打我能够记东西以来——脑子里头就有一种东西像雾。我永远是什么也不了解。我——可也真怪——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在换衣服——做什么?我说不上来。开头我当学生——穿一身贵族学校的制服。他们教了我点子什么?记不起来——结婚。穿一身礼服,又来一身睡衣——可是我挑了一个坏太太。我为什么娶她?也就是上天晓得——我花光了我的财产——穿了一件不像景儿的灰上身,褪色的裤子——我怎么落到这一地步的?没注意——来到衙门做事——又穿制服,制帽还有一个帽徽——盗用公款,人家给我穿一身犯人衣服——这之后,我就穿上这个——如此这般——像一场梦——不是吗?简直有点儿——滑稽——

沙丁 不很——与其说滑稽,不如说蠢。

男爵 对——我也觉得蠢——话说回来——我生下来一定为了点子什么——你不觉得?

沙丁 (笑了一声)大概是罢——一个人生下来为了更好的东西——(点头)正是。好——的。

男爵 娜丝喀这鬼东西!——她跑哪儿去啦?我去寻寻看。话说回来,她是——

〔走出,一顿。

戏子 鞑靼人!(稍缓)王爷!(鞑靼人朝他转过头来)祷告——为我。

鞑靼人 什么?

戏子 (柔柔地)祷告——为我。

鞑靼人 (稍缓)你自己祷告——

戏子 (迅速爬下炉子,走向桌子,手哆哆嗦嗦给自己斟了一杯渥得喀,喝干,差不多跑着跑进过道)我去啦!

沙丁 嗨,席看布尔!你哪儿去?

〔朝他吹着口哨。

〔进来布柏诺夫和麦德外借夫,后者穿件女棉上身,全有一点酩酊。布柏诺夫一只手提着一串浦赖采耳,[33]另一只手拿着几条小熏鱼,胳膊底下夹着一瓶渥得喀,还有一瓶露在衣袋外头。

麦德外借夫 骆驼是一种驴,不过没耳朵罢了——

布柏诺夫 算啦!你自己就像条驴。

麦德外借夫 骆驼就没耳朵——它拿鼻子眼儿听——

布柏诺夫 (向沙丁)朋友,你在这儿!我找你找遍了酒馆子。接住这瓶酒。我手满啦。

沙丁 浦赖采耳放在桌子上头,你就空出一只手来啦——

布柏诺夫 确有道理;看看他,警察!精明,对不对?

麦德外借夫 贼全精明——我知道!不精明,就甭想活。一个好人嘛——蠢归蠢,他是好人。可是一个坏人呀——他就得精明着点儿。可是说到骆驼,你错定了。这是一种驮东西的牲口——没犄角——没牙——

布柏诺夫 人都哪儿去啦?这儿怎么没人?喂,爬出来!我请客!谁在那边儿犄角?

沙丁 你要多久把你的钱喝个净光,你这个老稻草人?

布柏诺夫 不会久的。我这回省下的资本不怎么大——饶布!饶布那儿去啦?

克列实奇 (走向桌子)他出去啦——

布柏诺夫 汪,汪,汪!——你这毛毛狗!汪!呜!呜!别叫!别哼!喝酒,蠢小子。别站在那儿尽嗐声叹气!——我今儿晚晌请客!我就爱这个!我要是有钱呀——一定开家酒馆——不收费!信不信由你们!有音乐,还有合唱队——人人来,吃着,喝着,听着歌儿——心怀敞开!没钱?来——到酒馆儿来,不收费!说到你啊,沙丁,我要——送你——这儿,我一半儿的钱——拿去!我准这么做!

沙丁 全给我——眼下!

布柏诺夫 我的全部资本?就眼下?哈!拿去——一个卢布——又一个——二十个考排克——光蛋!

沙丁 够啦!放在我这儿稳当多啦。我拿去赌一下子。

麦德外借夫 我是见证,钱交他保管。一共多少?

布柏诺夫 你?你是一条骆驼——我们用不着见证——

〔进来阿列实喀,光着脚。

阿列实喀 哥儿们!我脚湿啦。

布柏诺夫 来!湿湿你的喉咙!——这就对你劲儿啦。小伙子,你唱呀耍的都行。可是喝酒嘛——不灵。这有害处的,兄弟——喝酒是有害处的——

阿列实喀 你就是一个好例子。你只有一个时候像人,就是你喝酒喝醉了的时候——克列实奇!我的手风琴修好了没?(唱着,舞着)

,我这张脸蛋儿,

长得要是难看,

我那小姐就甭想

给我好脸子看。

哥儿们,我冻得慌。好冷!

麦德外借夫 哼——我可不可以问问谁是你那小姐?

布柏诺夫 别搅他!现下,先生,少管闲事!你已经不是警察——不是警察,也不是叔叔!——

阿列实喀 是也就是——太太的丈夫。

布柏诺夫 一个侄女儿下到监牢——另一个正在咽气——

麦德外借夫 (傲然)胡说八道!她没咽气,仅仅是不见罢了。

〔沙丁笑了。

布柏诺夫 这有什么两样儿?侄女儿一没,你就当不成叔叔啦。

阿列实喀 大人!听听退职的小鼓手!

那位小姐——有的是钱,

我呀——一个子也没!

可我照样儿开心,

就这点儿神!

真冷。

〔进来饶布。直到闭幕,不时有男男女女进来。他们脱掉衣服,躺在木板床上,唧咕着。

饶布 布柏诺夫!你做什么跑掉?

布柏诺夫 来,坐下,唱一个歌!我爱听的那个——哎?

鞑靼人 夜晚该睡。白天唱歌。

沙丁 好,王爷。过来。

鞑靼人 你说好,什么意思?吵人——你们唱歌,吵人——

布柏诺夫 (走到他那边)胳膊怎么样,王爷?是不是割掉啦?

鞑靼人 做什么割掉?等一下——也许不用割掉。胳膊不是铁。要割的时候,说割就割——

饶布 你完蛋啦,王爷。一个胳膊抵不了事。我们全仗胳膊跟背脊骨活着。哥儿们——没手,没人。完蛋啦——来,喝一杯——别摆在心上!

〔进来克瓦实妮雅。

克瓦实妮雅 喂,我亲爱的人们!天气,天气!冷!雨雪!——我的警察在这儿吗?

麦德外借夫 有!

克瓦实妮雅 你又把我的衣服穿上啦!看样子你喝酒来的,哎?什么意思?

麦德外借夫 赶着布柏诺夫生日——冷,雨雪——

克瓦实妮雅 当心点儿!——雨雪!——管你屁事!——床上去!——

麦德外借夫 (走进厨房)我就好睡的。我预备好啦——是时候啦。

沙丁 你对他——不也严了点儿?

克瓦实妮雅 没别的办法,朋友。像他这种人,还非得往牢里钉不可。我接他跟我一道儿住的时候,我自己想:我也许搞点儿好处到手,说到归齐,他是一个军人,你们哪全是一群浑人——我只是一个可怜女人——可是一转眼他就喝上酒啦。我不受这个!

沙丁 你挑错了人——

克瓦实妮雅 可,就没比他好的——你先不肯跟我在一起——眼睛哪儿有我啊!就算你肯,也不会久过一个礼拜——你会连我输个精光——我跟我的家当。

沙丁 (笑)算你说对啦,娘儿们。我会连你输个精光——

克瓦实妮雅 你也知道?阿列实喀!

阿列实喀 这儿——有。

克瓦实妮雅 你对人讲我什么坏话?

阿列实喀 可也就是真话。这才算得上一个女人哪,我说。真是神啦。油呀,骨头呀,肉呀——足足有十普德重,[34]可是脑子呀——一两也没!

克瓦实妮雅 胡说八道。我有的是脑子——可你为什么说我揍我的警察?

阿列实喀 我心想你揪他头发的时候是在打他——

克瓦实妮雅 (笑)傻瓜!倒像你看不出来。不过,干么拿脏衣服晾在外头?——再说,你伤他的感情——他喝酒就为你在外头瞎扯——

阿列实喀 那,人家说的一定是真话——就是小鸡也喝酒。

〔沙丁和克列实奇笑了。

克瓦实妮雅 ——你这张嘴可真要不得!你把自己看做哪类人呀,阿列实喀?

阿列实喀 顶顶好的人!什么全来。鼻子朝哪儿,我就走哪儿!

布柏诺夫 (靠近鞑靼人的木板床)来!我们不会给你机会睡的!我们要唱——唱一整夜!饶布!

饶布 唱?凭什么不唱?——

阿列实喀 我伴奏。

沙丁 我们听。

鞑靼人 (微笑)好,鬼东西,布柏诺夫——拿酒来。喝。玩儿乐。死也就是一回。

布柏诺夫 沙丁,给他斟酒!坐下,饶布!一个人要的并不多!朋友们。我喝了一口酒,快活似神仙!饶布唱歌——我爱听的那个!我也唱——唱完了,哭!

饶布 (唱)

太阳每天早晌出来——

布柏诺夫 (接唱)

我的监房照样儿阴沉——

〔门忽然打开。男爵站在门限呼喊。

男爵 嗨——人们!来——来呀!——外面空地上——戏子——上吊啦!

〔静。全看着男爵。娜丝佳在他背后出现,睁大眼睛,慢慢走向桌子。

沙丁 (柔柔地)扫兴!害得人唱不成——傻瓜!

】后记

一九零二年八月,高尔基把他的剧本《底层》寄给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出。原来的标题是《在人生的底层》,由于朋友建议,改做《在底层》,我们通常又拿“在”字取消了。背景应当是渥尔嘎河畔的一座什么大城。人物可以分做三群。一群是正经干活儿的:鞑靼人和克芮渥伊·饶布(意思是“歪脖子”)是码头小工。他们和锁匠克列实奇(没卖家当之前),或者卖包子的克瓦实妮雅(意思是“发面桶子”),甚至于好说两句怪话的布柏诺夫,做帽子的,都是规规矩矩干活儿的。另外一群是关过监牢的:沙丁,杀死了浑蛋妹夫;男爵,侵吞公款;皮皮尔,小偷儿世家;还有一个,就是在西伯利亚待过的那个“老公公”路喀,把自己说做一个香客,嘴上挂着温情主义,倒像一个写过悔过书的堕落天使。第三群自然是靠穷人过日子的店东一家大小。

不过,人生是错综的,到了戏里面,人物之间的关系就特别复杂起来。布柏诺夫比较接近沙丁,后者杀过人,前者没杀成人。皮皮尔和店东一家男女最是纠缠不清,偷来的赃物由考斯梯列夫收了去,先同他的年轻太太有往来,嫌她用情不专,最后爱上了她那丫头一般可怜的妹妹。真正一群弱者,应当有童心未死的娜丝佳,记性毁了的戏子,研究换衣服哲学的男爵,害痨病死了的安娜,甚至于路喀,时时刻刻想着安慰别人,一片谎言谎语,如果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初是遁词,继而人也遁了。但是另外一群,沙丁是他们的代言人,穷归穷,堕落归堕落,他们不就没有骨气。这些住在“鸡毛店”的流浪汉,一样也有尊严。高尔基不仅仅是头一次打开旧世界一个角落给我们看,而且就是这不屑一顾的藏垢纳污之所,头一次指出这些“曾经是人的人们”还照样儿是人。旧世界一天不倒,他们就一天不是人。只有贵族出身的男爵是自上而下跌到他们中间的,可是,不跌进去又怎么办呢?——《樱桃园》的嘎耶夫,那位游手好闲的贵人,有谁知道最后去了什么地方?不远,应该就是《底层》的男爵。

这正是高尔基不同于契诃夫的所在,也正是《底层》划时代的意义所在。说高尔基是“破坏者”,如英美一般的批评,是因为他们不敢正眼接受高尔基的富有批判性和建设性的正面指示。有人嫌沙丁说多了话。然而,假如沙丁不开口,现实主义还不照样儿客观下去,如契诃夫,如福楼拜,人类甭想走得出那已然陈腐的旧世界。高尔基后来直嫌自己没有加重打击说谎话的布道人路喀(实际喜剧方式的促狭已然就是一种贬斥),尽管他这样指摘自己,《底层》把现实主义往前带走了一步,跨进了社会主义的大门,却也不假,而且未尝不靠沙丁指出了人有尊严这个事实。不是少数人而是人人。契诃夫偏要高尔基删掉那些主观性的议论,高尔基自然不肯。

《底层》这出戏最难翻译的两个对立的字眼儿,我认为一个是“真理”或者“实情”,另一个是“撒谎”或者“扯淡”,至于为什么忽而要译成“真理”,忽而译成“实情”,或者忽而译成“撒谎”,忽而译成“扯淡”,完全是译者了解原文和构造译文的双重结果。单就这两个对立的字眼儿来看,便明白《底层》的真正精神就在严肃地指出二者不得苟同。

高尔基一生写了长短将近二十个剧本。这里译出来七个;在思想上,艺术上,使命上,都有绝对崇高的成就。姜椿芳先生和吕铸洪先生,曾经受我之托,为《底层》和《布雷乔夫》补足注释,特此谢谢。《底层》,《仇敌》与《叶高尔·布雷乔夫和他们》,是根据莫斯科外文出版社的英文译本译出来的,此外四出是根据耶鲁大学出版社的英文译本译出来的。关于这些戏的参考资料,中文方面,首推时代书报出版社的两巨册《高尔基研究年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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