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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砌下落梅如雪乱

何风晓的喉咙深处涌上了苦苦涩涩的味道,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就像离开水的鱼儿,无助地呼吸着岸上冰冷的空气。

多少次,曾经多少次这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呼唤着他的名字……

何风晓脑海霎时一片空白,想哭,或者是,想笑,分不出来,像做梦一样恍惚,一种似渴望又似恐惧的感觉在瞬间占据了他,浓浓的迷雾飘散开,模糊而沉重,压在记忆深处,压得生疼。

他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南南,是你吗?”

顾南南依旧紧闭着眼,头低低垂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风晓……对不起……”安安紧紧握住何风晓消瘦见骨的手,剩下的话已是说不出了,苍白的嘴唇只能轻轻翕动着。

何风晓却蓦地一把挥开安安。

轩辕司九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几乎摔倒的安安。

灯光斑驳朦胧地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如厚厚烟纱。

安安的心在绞痛,也顾不得倚在谁的怀中,只本能地将身体缩成一团,手捂胸口。她看见何风晓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地走近阿姐,那双眼中有浓浓的宠溺与眷恋,望着他最珍贵的宝贝。

顾南南颤抖着,被何风晓抱在了怀中……这许多年他再一次抱住她。

“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你…还活着……”何风晓手颤抖着抚上满是疤痕的容颜,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他是笑着的,但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认错人了。”顾南南拨开何风晓的手,声音虚弱无力。

“我怎么会认错你……你……你……是因为会变成这样才离开我么。”抖得更加厉害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为顾南南擦去脏污血迹,满面的错落疤痕清晰浮现,而他的眼流动着似欢喜似悲伤,“这些年,你一直在湖都,而我却不知道。南,我错了……我错得这样厉害,以至于你都不想再看见我,是吗?”

说完,何风晓的眼渗出了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在了南南的手上,然后再一滴。

顾南南的嘴唇怪异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微笑,举起同样是遍布疤痕的手,手指缓缓地划过何风晓的脸颊,眯起了眼睛眼眸里漾起明媚娇柔的波光,像雾一样婉约迷离:“风晓……”

时光似乎随着顾南南的醉人音色流转,他还记得,那时的顾南南孤高冷傲,只有在对着他时,才浅浅地笑着……淡淡笑靥却明艳得似乎照亮了整个天空。那时的他们为又所有人所不容,相爱得那么辛苦……他是多么地痛恨没有和顾南南一起跳下的勇气,苟延残喘了这许多年,终于……终于抓住了她,然而……

何风晓的手艰难地从南南的手上移到她的面上,轻轻地拢进她的发间……他的手上还沾着南南的血,他眼中的神色渐渐狂乱,声音沙哑而低沉:“南……”

南南的眼里渐渐蒙上泪水,几乎无法看清何风晓,只感觉他温温的泪不住地落在手中,寻着他的哽咽呼吸,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双眼。

她还记得,那个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纯净的眼睛像冬季的第一朵雪花,不见世事的丑陋邪恶。只是被他痴痴地望着,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还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真挚得不含任何虚伪,我喜欢你。

有一天她应酬了回来,他突然自树下冲到面前。呼吸间带着桂花酿的味道,仿佛是醉了,抓住她的手,喃喃道:“你知道‘红拂夜奔’的典故吗?我们也走吧,远远地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她也喝了酒,仿佛也有点醉了,她在他的两只手里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们用所有的积蓄为她赎了身。

然后,爱情的毒药布满了全身,烧晕了她的所有的理智。她毫无防范地喝下那杯搀有迷药的茶……

往后事情她心里非常清楚,清楚得使她痛入骨髓,那个与风晓不同的、却有着血缘的苍老身躯压了上来……她战栗地颤抖,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都在抖,却无力反抗。她祈求过,祈求谁能来救救她,然而没有。

一切都结束后,在她最肮脏的时候,风晓却来了。

风晓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凝望着她。

整个房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灰色,在这淡灰里他用这双像孩子一样的纯真无邪眼睛,把她所有的丑陋肮脏那么清晰地映在里面。

身不由己的背叛、被背叛,身不由己的伤害、被伤害……无从选择的选择。

她却再也无法忍受,突然发出长长的像啜泣一样的声音,用手捂住脸,疯似的凄惨地尖叫:“不要看我!风晓,不要看!”

而他依旧那样看着她,像镜子一样,几乎要把她撕成碎片……

“风晓,我终究不是红拂……”

下一刻她以平生最优雅的姿势,似一只拒绝张开翅膀的大鸟,直落下去。

依稀看见,一只手伸向自己,他的声音凄厉如受伤野兽的临死哀鸣,然后这只手越来越远……

最后痛得感觉渐渐消失,她以为她最终可以愉悦地感受着死亡安静的气息。

然而,命运却跟她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她没有死……活了下来,失去了曾经叫她痛苦却也赖以维生的容貌。

无数个深夜她唤着他的名字,却再没有人回答她,除了寂寞涌动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无边的绝望渐次灭顶……织成一张网肆无忌弹地压下来,她甚至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曾经,安安婉转地对她说,应该告诉风晓她还活着的事实,然而她已经被鸦片拖垮了身体,她的容貌不再……她能拿什么见他……她不敢再见他,也不能再见他,她已经失去了一切,万一再失去他的爱,她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终于风晓再次来到她的身边,对自己笑着。风晓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心都被揪扯得痛了。

轩辕司九平静地看他们的凄凉和悲伤,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淡淡地一笑,不慌不忙托起安安的手,低头吻了她的指尖,抬起眼,寒气逼人的目光压迫着安安,声音却是轻柔的:“看来你并没有骗我,所以……”

安安已是怕极了他,心中一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你想做什么?不要再难为他们,他们……阿姐和风晓……已经够坎坷的了……”

轩辕司九微微一笑,道:“风晓,我可以帮你们,帮你们远走高飞,避过你父亲的耳目。”

何风晓像是没有听懂,半天才呆呆地转头看向轩辕司九,然后再看向顾南南恍惚地开口:“你听见了吗?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何风晓以为南南会高兴的,却意外地看见顾南南黑色的眸子闪动着迷乱与茫然交织的神色,声音也是一种不安而迟疑的:“我们还可以吗?”

何风晓以为南南只是被惊喜得呆掉了,却发现她攥着他衣襟的手,渐渐地开始抖起来,嘴唇发紫,出了一头的冷汗。

“你怎么了?”

南南有点恍惚,听到何风晓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却如真似幻隔得好远。她抬起头,看见风晓担心的眼睛模糊的在眼前晃著。她想抬起手,却发现手早已抖得不能自己,只得紧紧贴到他的胸口前大口吸着气。

风晓的身上有一股烟草的味道,那是常年吸烟的人才会有的味道,而当年的风晓是不吸烟的……

一团火在南南的胸口燃烧了起来,烫得发疼。头深深埋进何风晓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没事,没事……我的烟瘾犯了而已……”

“你吸鸦片?戒了吧,戒了吧好吗?”

“好,我现在……就戒……”

点了点头,满是风尘的脸上漾起了水波一样的微笑,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容。

然后,浑身都发起抖来。

何风晓开始只以为她是烟瘾犯得厉害,便紧紧地抱住她,可渐渐地又觉得不对劲。

顾南南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股血就缓缓涌出了嘴唇。她的眼茫然地看着何风晓,眼眸中蒙上了一片水润的细腻光泽,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摇晃不定的灯光似的渐渐合上。

血渐渐染红风晓的双手,染红了他的衣衫,他的眼睛在刹那痛苦地闭了一下,从喉间逸出细微而破碎几乎悲鸣似的声音:“医生,叫医生!求求你们快叫医生!”

众人全部愣在那里,只有被绑住的苏极夜,用已经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就是大夫。”

狱卒急忙上去解开了捆绑,苏极夜也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忙上前把手搭在了顾南南的腕上。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恍惚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看何风晓凄迷的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身子重伤之下救回的,本来就不好,这些年她又毫无节制地吸食鸦片,平日里都是用药撑着,已然是强驽之末。而今受了外伤,又大喜大悲……已然是油尽灯枯了……”

何风晓不敢置信地望着苏极夜,见苏极夜不敢对视自己的眼,便几乎像迷路的孩童似的,求助地看向其他人。

那太过于惨烈的眼,让一干人等都下意识地避开,安安早已支撑不住,瘫倒在轩辕司九怀里。

而轩辕司九定定看着何风晓,眼里隐约是一抹同情。

何风晓重新低头看向南南,呼吸渐渐地沉重,他摇着头,像是无法控制自己般地摇着头,却什么话都不说。

南南却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一样笑着,她的眼已经模糊了,影影绰绰的光线下,风晓的面目都看不是很真切,但是她依旧知道,于此时、于此地,他……的眼中只有她。

南南的唇颤动着,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风晓,我虽然做不成红拂,但是我毕竟是幸福的……因为,你爱着我,一直未变……可惜太晚了……”

何风晓看着,定定地看着她。顾南南的声音,渐渐地消失,摇晃的灯影照在她的面上,可以看到她唇际的笑痕,脸浅浅的染上了一层红晕,恍惚中又变成了当年名满京华的女子。手无力地滑落,似乎不舍地要捉住什么,却又最终垂下,呼吸终于再无痕迹。她的眼微微地合着,恍惚是睡梦中……

何风晓用力地抱着顾南南,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他却流不出红色的血,良久,两滴透明的水珠才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湿透了脸颊。他小心翼翼地吻上南南还有着温度的唇……

南南的脸上,仍然在微笑著。

何风晓呼吸着,几乎要停止呼吸。心跳着,几乎要停止心跳。痛到窒息,痛到僵硬,痛到……快要死亡。

何风晓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安安,安安!这就是命,你看到了吗?不认也得认的命……”

何风晓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恐怖,像是诅咒一样。

安安哆嗦着,想要上前,但却被一声枪响止住了脚步。

火药的味道过后,是浓浓的泪水的味道,浓浓的死亡的声音,弥漫在这昏黄的空间。

何风晓似乎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体却无法停止颤抖,金质的左轮手枪从他的手中跌落在血泪交织的地上,胸口的一点红慢慢地晕了开来,灯光下看来鲜艳无比,怵目惊心。

然后他倒在了顾南南的身边,鲜血却还不停冒出,沿着衣服的边沿,一点点形成一摊不小的痕迹。

室内一片寂静。

此时此刻,安安想到的竟然是有一次夏日的午夜时分,窗外的鸟叫得她无法入睡,最后终于忍受不住,她坐起身趿上了拖鞋走到窗边。

此时鸟叫却突地停了。

窗子是半开的,夏夜里的暖风把纱帘吹得抚摸在面颊上。她和阿姐的阳台是相通的,而阿姐只穿了一件睡衣站在阳台上。夜色浓浓地自天际洒下,阿姐的面上亦被染上了淡淡的夜影,和着淡淡的暖风,和着淡淡的花香,阿姐的笑颜显得那样的透明,似被夜色所融化了一样,没有了平日里的冷漠,没有一丝杂质,只是纯粹地快乐。

她偷偷地隐在阴影里,看见风晓站在阳台下仰看着阿姐,脸庞上同样是快乐的笑容……绿树在夜色中阴沉沉的,偶尔一阵风儿吹过像是被惊动了似的,一片树叶晃晃悠悠地飘下……

阿姐和风晓谁也不曾说话,只是相互定定地望着。

而此时,安安怔怔地看着地面的血迹,好像从来没看过人流血一样。看着那深沉刺目的血,她不禁感到胸口一阵强烈冲击,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那是阿姐和风晓的命……

“风晓……阿姐……”安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在空气中消逝的呻吟。

安安想要上前,但是轩辕司九紧紧抓住她,她丝毫动弹不得。

“放手!”安安望着眼前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孔,只感觉胸口翻搅得厉害,整颗心都揪成一团,猛然尖叫,而下一刻却软下了身子,捂住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地道:“放手,我、我受不了,我快要疯了……快要疯了……求你放开我……求求你……”

轩辕司九抓住安安的双手仿佛怕失去她一样地紧,如此靠近的距离间,他们呼吸可测,灯光在他英俊的脸庞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那双黑眸默默地看着安安,那胶着的目光里仿佛有着什么,定定盯住安安的瞳孔,像要寻找某个东西似的专注不已。

“我永远不会放开你,你听到没有!”

安安也看着轩辕司九,只看着他,隔着衣衫她感觉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她的心亦在狂飙………

安安的眸中渐渐流露出发狂似的恐惧,那种异常强烈的、仿佛撕裂般的痛苦神色,感觉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一样……

然后剧痛传来,灼热的液体沿脖颈向上翻涌……安安猛地捂住嘴摇晃着,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久积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溃堤而出,血缓慢地透出指缝,无法停止的趋势。

“安安!”

安安听见轩辕司九惊惶的声音,但是眼睛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嘴唇颤抖个不停,他接下来说的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同样沉浸在悲伤中的苏极夜,听到轩辕司九变了调的声音,才回过神,急忙扑上去,手还没碰到安安,就被轩辕司九一脚踹开。

狼狈倒在地上的苏极夜,只看见轩辕司九眼中忿怒地似要喷出火,也顾不得身上的痛,嘶哑地说道:“我是大夫!”

轩辕司九却似乎没有料到地一怔,然后才缓缓地放松了表情,但手依旧紧紧地抱着安安,仿佛怕她被谁夺去一样。

苏极夜把手搭在安安的腕间,只觉得指下的肌肤很冷,仿佛所有的温度都随着她吐出的血液一起离开。而她仿佛很冷似的身体在发抖,紧紧地咬着下唇,脸痛苦地扭曲着,刑室内零乱而尖利的光线划破她黑色的眼波,扯得支离不堪。

这样的神色苏极夜只见过一次,上一次安安手中拿着的亲人的灵牌,而这一次……安安又一次失去了亲人……苏极夜的父母都在战乱中死去,他的兄长耐不住贫穷和抑郁,也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他……失去亲人的苦,他是那样的感同身受……可他还可以哭,安安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苏极夜突然发现脸上很凉,却原来泪水已经流了满面,然后才有了心痛的感觉,仿佛是一根针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刺进心内。

“安安你这是郁结于心……哭出来,哭出来……”

安安难受地喘着气,昏眩的脑袋嗡然作响着,火辣辣的感觉在胸口内扩散开来,多得吞咽不下的铁锈味窜入鼻腔,那腥红的液体一路沿着流到嘴唇上。

“极夜……”安安开口,唇角还颤抖地努力向上扬起:“别哭……”

阿姐死了,风晓死了,她都没哭……真想痛快地哭……放肆地哭泣……然而在这个血色涂染的夜里,她,只能咬紧牙关……

“安安,我替你哭……我来替你哭……”

苏极夜紧紧地抓住安安的手,哽咽地把脸埋在了她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掌内,一顿之后,他的语调突然低了下来,像风中的弦,颤抖着快要断掉,拼命地挤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安安的手吸收了他温热的泪,一点一点正滴到她已经没有温度的心里去。

安安颤抖着向苏极夜伸出手去,狠命地抽了一口气咳了起来,血的味道是苦的,咽不下去,从嘴角溢了出来。

很冷……真的很冷……温暖的怀抱就在眼前,所有的强忍与固执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在这个夜里,她所渴望的只有温暖的怀抱而已。

安安不知道,她的眼看着苏极夜,幽幽的灯光下,她的眼反射着朦胧的光,那是一种悲哀到了极致的爱恋。

一旁的轩辕司九霎时间变得狰狞得嗜人,他可以看到安安专注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神,一种让他心脏抽疼的无限柔情。

轩辕司九看着,无法移开视线的同时,心脏又感到一阵陌生的情感,是渴望……但渴望什么,他自己不清楚。

猛地轩辕司九仿佛从迷梦中惊醒似的,起身再次一脚踢开了苏极夜,一把从腰间掏出佩枪对准了苏极夜。

乌黑的枪口危险地露出了獠牙,仿佛是一只野兽试图扑到苏极夜身上要撕碎他的喉咙。

扳机一紧,眼看子弹就要射出。

安安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轩辕司九的腿,轩辕司九所能够感觉到的是安安环绕住他的双手,那样细腻地透过衣服、透过血、透过肉,传递了进来。

“放过他……求求你……”

安安伏在轩辕司九的脚下喘息地说着,黑发散乱,衬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庞如白色冰晶般近乎透明,她唇角黏黏稠稠的液体还未干涸,亚麻的旗袍被沾染的都是鲜血,片片缕缕像被刺绣上的红色花朵。

“求求你,放过他……”

干涩的言辞唯有莫名的剧痛与刺激,有两三秒钟,苏极夜分明看到轩辕司九在犹豫,然后手枪缓缓地收了回去。

这是安安第一次求他……她沾着血的嘴唇正发着抖,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轩辕司九生硬地抽动嘴角,仿佛浮现出一种残忍的笑容,逆着光朦胧的安安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求我?”

安安努力地仰起头,死死地盯着轩辕司九,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破碎,仿佛快要停止。手却固执地抓着他的裤腿,用力到指节都泛青,指甲掐进肌肉。随后,她笑道:“是的,我求你……求求你……”

“作为回报,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轩辕司九蹲下了身,漆黑如墨的眼睛直射入安安的心底,那瞬间蹦射出的光芒,安安几乎不敢相对。他一向冷极了的声音,几乎是缠绵的:“我要你的爱,我要你爱我……”

喉咙有点烧……轩辕司九俊美的脸近在咫尺……看着她,迫切的,渴望的,像是一个迫切想要得到玩具的孩子。刑室里的火炭盆燃烧得噼噼啪啪,而灯光一闪一灭,人影忽明忽现。

安安突然有点眩晕,呼吸困难,侧过头不敢看轩辕司九的脸。心猛地一抽,竟然在隐隐泛着痛,疼得眼前发黑喉咙甜腥,一口血就又喷出来。

“好……”

她们是三人一起在顾宅长大,当同龄的女孩子还在对父母撒娇任性的时候,她们已在对镜练习流转勾魂的眼神;当别人还在为得不到的玩具哭闹时,她们努力地学习着仪态万方的诱惑;当别人还在睡前拉着父母听故事时,她们日夜不停地练习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记得有一次从画室下了课归来,忍不住夏日阳光的诱惑,偷偷地跑去了公园,那里有一架古老的木桥,她们就倚在桥栏杆上俯看着河里的水。河水带着一点儿浅浅的绿色,岸边有一树半白半红不知名的花,树枝倚倚斜伸在河面上,清潺的水中也有一树流光的花影。暖风吹过碧波荡漾,水中的花影便随着盈盈舞动起来。那桥下的一对鸳鸯,缠绵相游,偶尔把脖子插进水里,随即钻进半截胖胖的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那水露从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琉璃珠子一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阿姐拄着腮,一脸的向往深思。

“我倒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景致虽美,却比不上那些亭台楼阁的富贵荣华。”二姐却不屑地转过头,冷冷讥笑着她们。

“二姐,你跟妈妈越来越像了呢。”

“死丫头,阿姐你看小妹竟然敢笑话我了。”

二姐的面上映着红焰焰的太阳影子,快乐地笑着。

嘻笑打骂着,不知不觉间她们三人才发现天黑了,便都急急地往回跑,只有她走得气喘连连,老是追不上她们。

“阿姐你们慢一点,我跟不上。”

说时却没留神脚下,一拐就跌坐在了地上。她们已走出去好远,回头一看又急急跑了回来。

“没事吧?真是个小笨蛋。”阿姐蹲下身,无奈地笑道:“上来,我背你回去吧。”

“你倒好,索性坐下!阿姐你瞧瞧,她这么大一个人,连路都走不好?这路啊是让人走的,可不是坐的。你这是走路啊,还是坐路啊?”二姐站在哪里,眼儿笑得水灵灵的,手掩着嘴,肩情不自禁似的一缩一缩,看得路人都直了眼睛。

那****被阿姐们轮流背着才回到家,记忆中阿姐的衣料有一种奇异的柔软,还一丝一丝慢慢散出阿姐的体温,好像娘一样芬香……

“安安,安安。”

有人在叫自己,迷懵的思绪被撕扯着拽向清醒,睁开眼看到轩辕司九坐在她的身边,脱下了藏青的军装,只穿着白色衬衣,脸上都是认真关切的表情。

“先把药吃了再睡。”

安安就着轩辕司九的手勉强坐起身来,室内极暖,她似乎躺了很长时间,一件桃红的夹衫已叫汗打得微湿。

丝绒的窗帘半拉着,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照射进来,一蓬蓬浮着细细的尘,如梦如烟。

安安胸口依旧痛得厉害,几乎无法挺直腰背,但脸却依旧淡淡笑着,一只手伸出作势要接过他手中的药,到最后只一推,轩辕司九的手一侧,糖衣药丸便落到了地上。

轩辕司九看着她,安安却背过脸不再看他。

“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拐到了脚,阿姐背着我。她那个人,面上虽然总是冷冷的,但是心却是极软的。我小时候常常生病,每次都是阿姐在床前照顾我……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只哭着抓着她的衣角对她说,别跟那个漂亮的像女人的家伙走……”

安安低着头,床边铺着的一块厚厚绒绒的脚毯,鲜红的颜色仿佛又回到了昏暗的牢房中,那点点滴滴汇到地上的血迹,她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风晓眼里绝望的悲哀……心里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断裂了,莫名的情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心脏,令她痛楚难当。

“很久以后的日子里,风晓变得越来越颓废,有时候我几乎在他身上看不到活人的气息……我常常都在想,如果那时候我不那么说,阿姐是不是早就能跟风晓走,他们是不是就会幸福地在一起……”

假如死了就好了。

安安边平静地说着,边想着,假如死了,她就可以摆脱这一切,他的富有,权势,地位………都跟她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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