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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触目愁肠断

回到西园时天已经全黑了,灯火辉煌的大厅门口,红云已经伫立在那,伸手接过她的外衣,才开口道:“小姐,二小姐等了您好久呢。”

走进小客厅去,灯光照得雪亮,正中壁上挂着四幅湘绣花卉很是优雅别致。角几上青铜镂花香炉里正点着安息香,满屋子里都是袅袅的烟和香气。顾欢欢斜依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本书翻看着。杏黄色的旗袍,银灰的流苏披肩,两鬓蓬松只用一根缎带流水似的挽着,沙发的鸭绒枕靠是宝蓝缎子绣着牡丹花,正衬得欢欢人同花娇。

见安安走了进来,欢欢书一扔抬头一笑,道:“让我好等,还以为你故意躲我,本来要走的,红云死活要我留下。”

“我是真的不知道二姐你要来,知道的话怎么也不会出去。”欢欢这样的神色,反而让安安心头一紧,连忙在欢欢身边坐下,笑道:“请你吃糖赔罪好了。”

“我想也是,咱们那么多年的姐妹情,怎么也不能为了一个男人坏了。”

笑着说着,欢欢的眼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

安安一颤,抽出一条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子上的汗,方道:“二姐说得对,咱们姐妹多年,不能为了男人坏了这份情。”

“去看极夜了?”

“是啊,讨了点糖吃。”安安说着,拿起一块葛花糖放在了口中。

“是吗,你这哪儿是赔罪,简直就是在罚我嘛。”看安安吃得一侧面颊圆鼓鼓的,欢欢禁不住失笑,“这么苦的东西也只有你甘之如饴,我要不是醒酒是决不碰它的。”

“我可是很喜欢吃。”安安眼睛里不经意地露出了笑意,那是真正的悦然的笑从心底发出。

欢欢的心一动刚想说什么,仆人已捧着盘子把东西放在桌上。

一银匣子英国烟,和两杯咖啡,旁边两个精致的印花小瓷盅,盛着牛奶和糖块。

欢欢笑道:“完全是外国派头。”

仆人将咖啡放在两人面前,放下糖块,冲上牛乳站在一边。安安拿着一个玳瑁烟嘴,先给了欢欢。然后又拿了另一个放在嘴唇边,那仆人把烟奉上擦着火柴,先给安安点上,然后又要过去给欢欢点上。

安安伸手接过火柴,说道:“你下去吧。”

仆人答应着去了。

安安方才含笑扭着身子给欢欢点燃了那支烟。

吐出了一口云雾,拿起白瓷漏花的杯子喝了口咖啡,一边啜着一边眯起眼看着身旁的安安,似不经意地问道:“九少今天过来吗?”

“他今晚要去应酬。这么晚了,不要走了,二姐,就睡在这吧。”甩了鞋子,把双腿蜷在沙发上,安安枕着手亦是呼了一口烟,细声道。

安安眼中原本闪出的光,便如西落的日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安安今日穿的是一件淡青的旗袍,很素净的没有多余的图案,而绚丽的水晶灯光打上去,却是淡淡橙淡淡薄红又一层淡淡的绿,如同雨后新出的彩虹。

美丽,但是却看不出快乐。

留声机里,歌女悠悠靡靡的歌声,欢欢坐着,听着那有些悲凉的曲调,带着漫长的尾声。

此时此刻,她们都知道欢欢确实知道轩辕司九今晚是会回来,所以才会来。

但是谎话还是必须要说的。

烟雾砌成了一面墙,她们屹立在墙的两端,她们的眼都闪烁着光……沉默了一会,却都看不清彼此眼中的神色。

“好啊,就怕你撵我呢。”

天上的月亮斜照着树影,点点地倒在窗帘上,窗外的庭院中有一种瑟瑟之声,依稀是夜风吹拂着树叶。

突然楼下汽车刺耳的刹车声,车灯的光线从窗帘中透进来,一大片一大片洒在欢欢的面上,形成了斑驳的图案。

欢欢慢慢地起了身,来到了窗前,厚厚的地毯掩盖了一切声息和企图。悄悄来到落地的大窗前,把窗帘掀起一个小小的缝隙。车子停到了门前,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车身上,只见他一身戎装地从车中步下,一边往台阶上走着一边抬起头往这里看着。

她一惊连忙躲到了窗帘后,随即止不住一阵心酸,倚着墙把脸偎在那薄纱的窗帘上,冰凉地刺着肌肤,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床上,安安蜷缩身体,呼吸均匀地睡着,偶尔眼睫毛细微地颤抖了几下,可能是在做梦。

“我不会向你道谢的。”

门阖上的瞬间,床上的安安睁开了双眼。屋内冷冷的,空气中似乎有潮湿的气味,好像是下雨了。

夜晚的走廊暗昏昏的,静谧的空气里没有任何声音,暗红的地毯上寂寂地映着欢欢的影子。

高大的屋宇里充满了轩辕司九的味道,冷冷的,欢欢止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欢欢记得,每晚夜归轩辕司九总要先去书房。

一步一步寻着灯光,地毯软绵绵的,但是脚连着心很痛,好像每走一步内脏就痛得颤动。

伸手缓缓地推开门,实木与实木摩擦着,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书房似乎是才进来人,窗帘还没来得及拉上就开了灯。灯光闪耀着映在乌黑的玻璃上,摇摇晃晃地刺眼。欢欢的身影映在里面,仿佛已经褪了颜色,人也似乎老了十年。

坐在紫檀桌后的轩辕司九看到欢欢进来,眼皮微微上挑,眼角处细细收紧。瞳仁似乎异常黑,黑得看不到欢欢的身影,亦看不到任何的温度。

站在书桌旁的严绍则因为那薄如蝉翼的金色睡衣难堪地转过了头。

“你怎么在这?”

书房极大也极空,只有一套紫檀桌椅,远远的是一套待客的软皮沙发,再无其他的家具。空旷得让轩辕司九的话带着嗡嗡的回音刺入了欢欢的体内,微微地在耳中、在心头激荡出一层层涟漪,长长绵绵,细细碎碎。

空气里,温度渐渐地褪却,不是炙热,也不是寒冷,只是一种无视般的淡漠。被轩辕司九这样瞪着,欢欢不由得想逃开。

“我想见你,想得快要疯了……快要疯了……着了魔发了狂仿佛是一块心病……揣在怀里夜不能寐,食不能安……”欢欢合上了门扉,然后脱力地倚靠在门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轩辕司九,眼睛快要失去焦点了。

“我以为你是个很识趣的女人。”轩辕司九听到欢欢这么说反而愣了一下,往高背椅子上一靠,半阖着眼掩住了所有的心思。

“为什么?”

欢欢低声笑起来。眼前的轩辕司九虽看着自己,却又似没看着自己,两眼虽不离自己的脸,但眼中分明没有自己。

“为什么?你真的感觉不到我的一片真心?我满心满眼的全是你,痴心一片……你真的感觉不到?我真心实意地爱你,错了吗?你不要我了,我来纠缠你就是贱!但是多少次梦中醒来,午夜的空气那样的安静,安静得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情,而我只想到了你。我也怀疑过,也许你根本就不希望我爱你,而我只是个自私的人,我放不下你……即使明知道这样纠缠你,你一定会讨厌我……然而,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我难道还要在乎你的讨厌吗?”

欢欢两手紧紧扣在身后,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被压在没有温度的门板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轩辕司九吐出每个字句。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凄惨地划过空气,像风扇损坏之后的沙哑破碎声音。

然而欢欢却只看见轩辕司九的眼里暗暗划过一丝冷笑,又别开来看也不看她。

“我有什么错?告诉我!是真心真意错了,还是错在我爱上你?你告诉我,好叫我彻底死了这颗心。”欢欢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猛烈跳了一下,然后她再也忍耐不住一边走向轩辕司九,一边继续说道:“人家都说你越是死心塌地的越不喜欢,越是容易腻。可我到底要问你一句,我真心对你可就是错了?真心有什么错?实意有什么错?”

欢欢不管不顾仿佛是豁出去了一般,缓缓地坐到他的腿上,伸手抱住了他,像以前一样头枕在他的肩上。

那微微渗透过丝绸睡衣的体温,一点一点暗塘里的火一样的温度熨帖着欢欢的肌肤,温暖着,却也带起一点烧着般的疼痛。轩辕司九冰冷的就在自己的颈子后面呼吸着,起伏的胸膛里听得清清楚楚的心跳……

然后,轩辕司九抓住她的肩膀稍稍推开了她。

他笑了起来,淡淡的讽刺气息,严苛而尖锐。他不笑的时候冰冷,但笑起来却更加冷淡了。

“我们之间原本就有那么多假的东西,你又何必当真?”

轩辕司九的身后大半面墙是一副全国的地图,成团成簇的颜色发了疯似的,在灯光下愈加的鲜艳夺目,像是一个煅烧的极精致的巨大珐琅彩瓷器,胭脂红、蓝料、深亮绿……眩晕着欢欢的眼,而轩辕司九的声音像针,尖尖地扎进耳朵,刺痛着。

欢欢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身体,脸庞被痛苦扭曲了,“假的?我爱你,你认为这是假的吗?”

轻轻控制着自己的气息,喉咙深处涌上了苦苦涩涩的味道,欢欢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已经苍白到没有颜色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为什么你就不肯要这一颗心,为什么?你不珍惜眼前人?我无非就是想求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而已。为什么你始终都不肯再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那么难?试着爱我就那么可怕?她连看都不看你,为什么你还对她死心塌地?为什么你就要强求那一颗本就给了别人的心……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不信你感觉不到……就像你感觉到我的心一样,你也一定知道她的曲意逢迎……”

说到这里,欢欢忽然大声地吼了起来:“告诉我,你认为是假的吗?”

轩辕司九的手陷进她的肌肤,冷得像冰硬得像铁,下一秒欢欢已经被无情地推倒在地毯上,然后转过脸不再看着她。

“严绍,送顾二小姐回去。”

桌上白瓷茶盏也被欢欢带到了地上,裂成了一片一片。欢欢的手使劲地撑在地上,肩膀抖着,如在寒冷的风中瑟缩,连自己的手扎入了瓷片都不知道。

从轩辕司九的侧脸看去,可以看到他的发垂落在额上,他的眼睫微微地动着,眼睛下垂,唇角浮现了一个可以说模糊得近乎没有的表情。

那是,带着一丝决绝味道的侧影。

欢欢笑了,悲惨的。

这样一个冷酷的男人,却喜欢她的妹妹,喜欢到假装看不到她的心有所属……喜欢到即使那个女子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他也要强留她在身旁。

为什么会这样呢?

眼泪……早流不出来了。

严绍看着欢欢,无奈上地前扶起了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欢欢的身上。

欢欢黯然着、默然着,迟缓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走,临走出门的一瞬,却停住了脚步。

“我无法恨你,爱到了极至连恨都做不到。我求的不多,不求你为我心疼,不求你为我掉泪,只求你能看我一眼,一眼就好。司九,不知道你所求的是不是跟我一样?”

欢欢的声音在嗓子里被扯得薄薄的,似乎一碰就会裂开。没有哭泣,比哭泣更痛苦的喘息,隐约地失措,像是一个倔强的孩子迷失了方向。

欢欢走后轩辕司九一个人站在书房的窗前,半晌方才猛地转身走向卧房。推开卧房的门,室内是一片黑暗,只有一点萤火虫似的光闪闪烁烁着。打开了电源,荷形水晶灯的光线溶化成了半透明的雾,照到了坐在铺着紫色缎子绣垫的贵妃睡榻上的安安身上。她穿着一件珠灰的皱纱睡衣,肩膀裸露在外面,嘴上刁着玳瑁的烟嘴正吐着烟雾。

安安看着他那么明显地惊讶了一下,唇阖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无法开口,最后只垂下了眼帘避开了轩辕司九一直凝视的视线。

长发随着安安的动作柔顺地垂下,如褐色的丝绸般拂在她的颊边,衬得她的容颜近乎无瑕的美玉。

轩辕司九坐到了安安的身旁,抬手拢起了她的一绺碎发。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额际,泛起了一阵冰冷的感觉,渗入她的肌肤。

“抽烟对你身体不好,不是早就说好要戒掉的吗?”

轩辕司九淡漠的脸上泛起了温柔的笑意,手指顺着安安的额慢慢地抹下,来到了唇边,拿走了她口中的烟,但是没有掐掉,只是放到自己的口中吞吐着。

安安只觉得自己的唇染上了轩辕司九手指的冰冷,渗到了心内丝丝绵绵的皆是寒意。

然后,她看向门口,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别看了,我叫人把她送回去了。”轩辕司九的眸底,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动,随时都可能暴长成高灼的烈焰。

安安几乎以为那火光会喷发而出,但他只是从军服的内侧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了她,“这个是给你的。”

不是没有收到过礼物,但是像这样凝重的气氛却是头一次。禁不住胸口一阵五味杂陈,弯起红唇想说句谢谢,却都给哽在了喉头吐不出声。最后只能拆开信封抽出折叠整齐的纸张,打开后上面字迹清晰写着西园房契,屋主顾安安。

安安的手抖了抖又看向另一张,眼睛瞬间瞪大,仿佛是极端惊恐的样子

已经有些发黄的纸张上,用小楷工整地写着——

立卖女约人……愿将女安安,年七岁,卖于顾昔年名下为义女,言定身价大洋300元。当即人钱两交不欠……其女今后一切任从义母安排支使,均与卖主无干。如天灾人祸,因病死亡或逃跑失踪,或自寻短见,均与义父母无干,空口无凭,立纸为证。

卖主……证人……

买主……

安安使劲咽了一下方才喘出一口气来。

这张纸,就是这张纸让她身不由己,风尘中辗转……而今这张纸就在手中,而安安却只感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胸口满涨着。

于是一张脸苍白着,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纸卖身契。

时钟的针摆缓缓地走着,嘀嗒嘀嗒地响着,像一支单调而不间断的曲子。两人同坐在榻上,本就狭窄的空间似乎也跟着凝结起来。一片沉重的宁静里,唯有窗子外面的乌鸦高啼不止,凄厉又惨切。

安安只觉得整个的世界像在冰与火的煎熬中,火热的、寒冷的……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麻麻木木的。然后,她缓缓抬起头,依旧笑着,只是眼隐隐的有一些酸痛。

“谢谢你……我……”她无法说下去。

这么多年一直期盼的东西,却不是以她最希望的形式来到手中,反而是最不希望的……

“既然你给了我一个惊喜,那么怎么说也应该还给你一个。”

轩辕司九看见,无比清楚地看见,安安的唇微微扬起颤抖的笑意,可是那双凝望着自己的眼眸,仿佛是在强烈倾诉着什么似的,含着无法隐匿的痛和恍惚,无法隐藏的……清晰地映在眼里。

“安安,你离不开我,没有了我你就没有了一切,不是吗?”轩辕司九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安安手中的卖身契,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火焰在灯幕下似一群灵异的妖精,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轻盈地旋舞不休,一点一点地吞噬它们的猎物。

破碎而疯狂地燃烧了安安的绝望,也燃烧了她的希望。

“是的,我无法离开你……”安安一动也不动,依旧做出笑的样子,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手,也管不住自己的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我无法离开你。”

于是,轩辕司九把她抱到怀中,笑了。

在他的笑声中,安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逃跑后被抓住,然后被拘禁的冰冷冬夜。看不见未来,亦不敢看未来,没有自由的身体,连泪也流不出来的苦痛……只能期待着死亡的仁慈。

认命吧,认命吧……

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要认命多少次,你还能忍受多少次……

“现在局势还不稳,再给我两年时间,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风光的婚礼。”

“好啊。”

埋藏在深处的黯淡绝望一丝丝汇成幽滟柔弱的笑容,点点、寸寸都侵入骨髓的清怨魅惑。这一声应得她五脏俱裂,痛断肝肠。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周围的味道——香水的味道,烟草的味道,以及……无奈认命的味道。”

轩辕司九专注又深刻的眼神,仿佛是温柔仿佛是爱怜,那不住轻轻落下的吻里,竟带着一股旧日回忆般的苦涩。

这样的男人,到底在想着什么?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吻渐渐地参杂了带着掠夺的暴虐,安安的身子控制不住一抖,想要挣脱却被紧紧禁锢住,像要把她拆解入腹。

“我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

安安僵了一下,才慢慢抬起身躯环手抱住他,微微地轻摇却不出声,似是在撒娇又似是在不满。

她知道,轩辕司九很喜欢这样。

果然轩辕司九低声笑道:“我还喜欢你撒娇求饶的样子。”

明亮灯光下一对身影交颈缠绵,而安安的心已一点一滴掉落在无底深渊。

大片大片的云层,从不知名的远处里飘来。那蒙蒙灰色加上满是湿味的风息,果然不消多时雨点迅速扩散,一片迷蒙中仿佛被灰色淹没的大地,依旧是严密的岗哨戒备着,每个转折的角落里,带枪的巡逻队披着雨衣不停来回。。

严绍背着手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外头下个不停的雨。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缠绵地簌簌落下,仿佛是永远不停歇地落在眼前。周遭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包括自己的心。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严绍跟随多年的上司也在渐渐地改变。

虽然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但隐约里严绍察觉出轩辕司九有些不同于以往,仿佛是变得温柔许多,变得温和起来,而这些,似乎都与那个女人有关……

身后的房间的门终于被推开,多年的经验让严绍知道连续数日的军情会议,终于结束。

转过身正看见轩辕司九一边向外走一边对身边的人低声地吩咐着一些事项。脸上是已经见惯的冷漠表情,十几个小时的会议之后,依旧丝毫不显得疲倦。

严绍上前,低声道:“九少,何小姐在办公室里面等您。”

轩辕司九微微皱起眉头,回首交代完之后,径自向办公室走去。

严绍也一径跟在轩辕司九身后走着。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坐在会客沙发上的何音晓急忙站了起来,扑哧一笑道:“九哥,可叫我好等!”

“你怎么来了?”轩辕司九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看着何音晓淡淡地说着。

“瞧九哥说的。”

轩辕司九一身笔挺的军服,纯白的手套,总是一丝不苟的装扮,隐约散发出的冰冷气质,令人在恐惧畏退之余,却又不禁心生亲近。

何音晓微笑坐在轩辕司九面前,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明艳眸底有着毫不掩饰的爱恋。

往常何音晓会为这样的冷淡而生气,但是今天她的兴致却特别好,拿起描金小茶杯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从何音晓只用三根手指拿起茶杯的姿势,到她没有露出一颗牙齿的美丽笑容,都高贵典雅得可以看出她出身名门的身份,以及无可挑剔的淑女仪态。

但此刻轩辕司九似乎并没有心情欣赏,只是冷淡地看着何音晓,紧抿的嘴角里开始有着不耐的痕迹。

昏暗的天光,落在何音晓娇媚的脸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像是隐在了阴影中。何音晓望着轩辕司九的不耐,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某种异常熟稔的情绪瞬间被引燃,那不断蹿烧的火舌舔食着内心,映照出本来险恶的面目。

于是,何音晓用她那已经紧绷的沙哑喉咙低低说道:“我确实有事,就是关于大名鼎鼎的顾三小姐的事情。”

轩辕司九闻言反而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但那毫无情绪的眸底却有两股阴云升起。

何音晓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收起所有的表情有些尴尬地扬了扬眉,从带来的提包中拿出一个信封。

轩辕司九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几张照片。

照片中的女子穿着一件淡青旗袍,和她皮肤的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她却未施任何脂粉。

轩辕司九似乎从没见过如此素净装扮的安安。

安安的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背着光面上的神情看不分明,只觉得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紧接下来的几张,却是安安的手在男人的面颊旁,依旧是一往情深的凝眸,痴痴地看着他……

最后一张,偷拍的人似乎调整了位置,捕捉到了安安的正面。她在笑着,宛如月光般的笑容,眼眸中盈盈的笑意,流动着柔和的光辉,那是一种自心底而出的笑,清澈而艳丽,让他无法将视线移开。

轩辕司九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抚摸过相片上的安安,抚摸过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而他却几乎没有见过的笑颜……

蓦然,轩辕司九的心震动了一下,脑海里有一道熟悉而模糊的影像转瞬即逝。

窗外的雨势似乎更加的猛了,从窗内看去仿佛是一层层的白烟在升腾。天渐渐暗了下来,只有些微的天光凝成了无形的流水,倾泻在轩辕司九的发梢、眉际,幻成了一幕黑纱。

何音晓起身打开了办公桌上的台灯,望着他笑得优雅而又志在必得。

在他们之间,隔着办公桌,隔着一些零乱的还未及处理的文件,隔着轩辕司九的淡漠……

何音晓不能够再接近些,她不能够靠近轩辕司九的身旁。

轩辕司九不喜欢她的接近,不要紧,她可以远远地守着他,但是,别的女人也同样不能接近他。

轩辕司九不喜欢她,不要紧,她会很努力地让他不讨厌她。但是,他也不能喜欢别的女人。

都是为了轩辕司九,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何音晓帮他调整了一下台灯的亮度,又整理好零乱的桌面,把文件都整齐地摆到一边。

而何音晓在做着这些的时候,轩辕司九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照片。

终于,轩辕司九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到了何音晓的脸庞,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无声地要求说明。

在那样逼人的视线之下,何音晓依旧笑得极优雅。心里倒是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才开口道:“那个男人叫苏极夜,济安堂的老板。离济安堂不远有一所四合院,说是苏极夜名下的产业,给他亲戚住着,实际上是那个女人购下的……他们……定期在那里会面……这事情做得很隐秘,连那里的佣人都是个哑巴。”

“……苏极夜?”

“没错……”何音晓躲避疑问似的移开视线,但语气变得异常尖锐。

轩辕司九微微挑眉仿佛有些诧异。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投下了班驳的影子,使他俊逸的轮廓更显得棱角分明。随着眼睛的垂下,睫毛轻颤着弯成了一扇优美的弧形,在眼底投下了淡青色的阴影。

何音晓痴痴地看着,不由心中一荡,想去伸手抚摸轩辕司九极为俊美的脸庞,但手指抬了起来,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声调也跟着激动起来。

“九哥,那样的女人本就没有什么礼义廉耻,你待她那样好,她仍是在外面……你何必再留她!”

轩辕司九却没有答腔,那双清冽的眼只定定地望向窗外,遥远而专注地,像是在看着某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

一时间里显得沉默的空气。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来,脸上表情一如先前时的淡然,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何音晓的话。

“我待会还有会要开,没有什么事你就先走吧。”

何音晓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气血上涌,想要踏前一步,最后却收住了脚步,紧紧地咬住泛白的下唇,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但是隐藏在那双美眸底下的,却是一股难以比拟的、激烈而深沉的怨恨……

来人已去的室内,寂静一片。

仿如雕像般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俊美的脸庞上毫无表情。

直到室内开始被夜色晕染,轩辕司九站起了身,开口道:“严绍,马上去给我将关联人等全部抓起来,严加拷问。”

西院内,因为只有一个人吃饭,安安又倦倦的没有什么胃口,索性便把晚餐推迟了些。

直到红云担心她,催了两次,她才下楼坐在餐厅的长桌前。

才吃了一口便听见熟悉的军靴声渐近,安安抬头就看见轩辕司九走了进来,一边脱去手套一边好整以暇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未起身的安安只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地一笑,“不是说今天不过来了?吃饭了吗?饿不饿?”

轩辕司九并没有回答,一脸平静的表情不改,然后微微地笑着。

“怎么了?”

轩辕司九那样的笑意,仿佛是一指冷凉的手指轻轻抚着颈后,安安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这是什么?”

桌子上扔过来的是几张照片,她拿起来看的一瞬,唇边的一抹微笑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踪影,忧伤和恍惚却在她的一举一动间隐约流露出来……

轩辕司九也不禁恍惚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见过那样的由心而发的笑意,还有这样恍惚的神情……

安安坐在那里,幽黄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轩辕司九出神地凝视着。

而此时安安的手指从照片上划过,眉一皱脸便侧了一下。

轩辕司九的心便突然地一阵抽搐,连呼吸几乎都有些困难。

仿佛再现了一个久远的梦境,他记起来,那个深夜安安独自站在窗前,铃兰草的香气弥漫,照在安安单薄身体上的银白月色……还有那个窗户上的“夜”字。

怪不得她对他永远是空洞的笑着,怪不得她会偶尔的恍惚,怪不得他几乎从来感觉不到她的心……

“我知道在济安堂旁边有一所院子,名义上是苏极夜的,实际上是你买下的。”轩辕司九脸上逐渐布满了阴云,暴戾之气愈来愈浓,猛然一把掀翻了桌子,寒声道:“你在那里和苏极夜幽会是吗?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碗碟的碎片火花般四射飞溅,菜汤沾了安安的月白纱的旗袍上。胸前湿了一大片,月白色的变成了姜黄的。

安安踉跄地起身,看着自己突然一阵恶心。

手中的照片被狠狠地攥得皱成一团,她深深地呼着气,又渐渐地松开了,然后又把它攥在手心捏得紧紧的不放。沉默许久,才缓缓吐出干哑得几乎不成声音的声音。

“你不要污蔑他……什么幽会?那所院子只是……只是……住着我的一个亲戚,极夜……他替我照顾而已。”

“什么亲戚?”

“……是我的远方亲戚,身体不好又染上了烟瘾,我总不能……”

“什么鬼话,你自幼就卖给顾昔年,哪还有什么亲戚?”轩辕司九的目光冰冷得似要刺穿她,那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东西,仿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那冷漠的表情,锋利的眼神,就如同初次见面时一样毫不留情。

“确实是我的亲戚,信不信由你。”

好不容易说完最后那个字,安安已经颤抖得无法自己。

“是吗?那你就亲自去问问那个你称为亲戚的女人和苏极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轩辕司九自嘲地扯起嘴角,望着安安眸中的闪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叫人不禁瑟缩。

说完就一把拉过安安往外走。

佣人们早就闻声全部悄悄地踮着脚散了开去,只有红云留在餐厅门口。红云对轩辕司九向来是极为畏惧的,从来不敢近前,但此时看到安安一身狼狈踉跄着被拽了出来,忙白着脸拉住安安,抖着声音道:“九少,你就是让小姐跟您走,也得容小姐换身衣服,这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轩辕司九似乎没想到会有人阻拦,明显是一惊,但不看红云,只牢牢地盯住着安安,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此刻的安安,几绺凌乱的发贴在脸上,身上的被溅得湿漉还没凝住了……污渍鲜明得像是他心口上的痛一样。

红云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时间了。

“是应该换件衣服。”然后,轩辕司九缓缓放开了安安,薄薄的唇际杨起了一抹可怕的弧度,笑容里的某些东西看起来异常残忍,“也许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安安茫然地看着轩辕司九几乎是狰狞的笑脸,那一瞬间里绝望在体内破裂开来,淹没了全身。

把安安拉进了卧室,红云这才敢开口,额头上已密密的一层汗珠。

“小姐,怎么办?”

“打这个电话找风晓,也许……也许……冲着何宁汐的面子,一切还能挽回……”

安安伏在梳妆台上就近拿起眉笔,飞速地写下来一个电话号码。

接过了电话号码,见安安仍旧呆呆的样子,红云忍不住便又道:“这样就可以吗?”

“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安安把手按在胸口上,虽然觉得一阵微微的刺痛,仿佛知道是烫伤了,心里却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何风晓已经睡熟了。接完了电话他连忙穿衣服起来,连司机也顾不上叫,拿了备用钥匙就往外走。

何风晓刚走到楼下,便看到何音晓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

“哥,大半夜的不睡,怎么还急急的要出门?”何音晓看见何风晓也不惊讶,嫣然一笑,三分谋算、七分调皮、十二分的娇俏,“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把哥哥你这时候叫出去?”

“跟你没关系。”何风晓的心紧跳了两下,但不愿跟她纠缠,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经过。

何风晓快走到门口时,何音晓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那就是跟顾安安有关系了,是吗?”

何风晓的身体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转身平静地看着何音晓,语意迟疑地道:“你做了什么,音晓?”

何音晓依旧笑着,眉宇间讥讽与唇际的笑意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她抬手掠了掠发鬓,才道:“我做了一个女人为了保卫自己的爱情所能做的一切。”

何风晓沉默了半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才用缓慢平稳的语气道:“你太任性了,害人者终害己,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何音晓突然发现,兄长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是如此地深邃,幽幽的遍布着痛苦。她猛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收起笑意倨傲地抬了抬尖尖的下颚,冷笑道:“哥,你这些年就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难得见你还会发火,可见顾安安的魅力真是不小。但是,我是你妹妹,我才是你的亲人,我希望你不要破坏我的计划。”

何风晓看着何音晓,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上前去摇醒这个已经被嫉妒冲昏了理智的妹妹,可是他的身子只微微晃了一下,终究没有动。

何音晓也定定地看着他,但是她不能确定何风晓是否在看她,因为,那双比女子还要美丽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茫然。

然后,何风晓转身出了门,临出门前回头望了何音晓一眼,欲言又止。

佣人上添了一杯热茶,何音晓把玩着茶杯,心绪不宁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窗棱上涂了米白色的漆,暗赭的窗帘只拉下了一半。

何音晓就这么一直发着愣。

今夜似乎特别地冷。

何风晓来到监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监狱此时已经戒严,护卫的侍兵荷枪实弹地在夜色中站得笔直。藏青的戎装,正是轩辕司九的近侍。一见了车子立即持枪拦住,枪尖上的刺刀在车前的灯光下闪着锋利的光芒。

何风晓走下车,东侧院一排倒座房值守的军官认得他,走出来立正行礼,恭敬地说:“何少爷,这么晚了还要进去看什么人吗?今日恐怕您要白走一趟,上边已经下了命令,这里戒严了。”

何风晓板着声音冷冷道:“九少在哪?家父派我,有些东西必须得亲自交给他。”

那人一愣,轩辕司九在这旁人是并不知晓,何宁汐又是其眼前的红人,能深夜找到这里来必定有要紧事,于是不敢耽误忙道:“请您稍后,我去通报一声。”

何风晓便在夜风里等着,点起了一根烟,烟燃尽了那人才出来把他请了进去。

昏暗阴冷的牢房里也布有岗哨,比平日更显森严。

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土地低矮得多,因而非常潮湿。只有一两个小小的窗孔可以透气,但窗孔是开在高高的囚犯举起手来也够不到的地方。借着一点昏暗的油灯,可以看到走廊里灰色粉墙已经发了黑,耗子、蟑螂在黑暗里慢慢爬动,囚牢里的每一个牢间都关着人犯,有的在呻吟、有的在狂叫、有的如死尸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有的瘦骨嶙峋得跟一具骷髅差不多。

还没走到刑室门口,何风晓就听到了安安的声音,凄惨的,仿佛是用尽了全力之后的脱力。

“你不要跟风晓说,不要,千万别说……是我叫人通知他来的,你不要跟他说……”

安安的隐忍都已经不复存在,只余下惊惶。

刑室内只有一盏灯,风从室内的窗子吹进,灯吊在摇晃着绳端,像是一个破败座钟的钟摆。人的影子在地面上同样的摇摆不定,仿佛置在波涛上。一边的墙上摆着一排排的型具:皮鞭,夹棍,烙铁,铁链……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还留有暗红色的污痕。

另一边一张案几,和两张太师椅似是新搬过来的,满面疤痕的女子坐在右首伏在桌案上喘息着,印度绸的旗袍上已经有了几条细长的裂口,仿佛是挨了几鞭,但并不严重。

苏极夜被绑在石柱上,身上亦是些许的鞭痕。

顾安安双手撑在几上,还保持着一个恳求的姿势,但看到何风晓走进来,面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轩辕司九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在安安身上,像是没有看到何风晓一样,隔了半天才指着一旁的疤面女子道:“风晓,你看看,你可认识她?安安说她是顾南南。”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灯光在动着,却带着阴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疤面女子陡然地一颤,头却垂得更低。

安安被绝望湮灭了的眼更加地黯淡了下去,仿佛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但却发现那水含着剧毒一般带着浓浓的悲哀。

她扑到了何风晓的怀里,白玉般的手指痉挛似的扯住他的衣领不放,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何风晓。灯光的影子落入安安的眼眸,希望和绝望掺杂地迷乱着,“风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何风晓仿佛没有听明白安安说什么,僵住了似的只定定地看着顾南南。

除去遍布的细密疤痕之外,熟悉的身形,熟悉的五官……

然后,何风晓苦涩地笑了。

“是你吗?是你吗……”

“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顾南南声音带着凄然,但是音色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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